|
序
解放軍301醫院衛勤部部長張思兵大校,帶領全軍1400名醫護人員,進駐武漢火神山醫院,一時風頭正健。軍事醫學研究院生化武器專家陳薇少將,馬上接管了武漢病毒研究所,一身將服,英姿颯爽。於是我想起了我的一個叔叔,共和國培養的第一代軍醫。試着模仿莫泊桑“我的叔叔于勒”,來一篇“我的上校軍醫叔叔”。
一
故事回到多年前的一天,我突然接到表弟的電話。他在長沙經營保安公司,光在長沙,株洲,湘潭街頭安裝CCTV探頭的利潤,夠供他爸媽安享晚年了。他幫他爸媽,買了澳航頭等倉,讓來澳洲旅遊。他爸考教授職稱時背過幾個英語單詞,但要在澳洲旅遊生活,那英語可差得遠了。我就主動提出在我家落腳吧。表弟得隴望蜀,要我儘可能穩住老人們,越久越好。原來他女兒今年考大學,需要個寧靜的環境。現在誰家都一個孩子,孩子的前途比啥都金貴。於是爽快地應承了表弟。
叔叔就好一口,並且越喝嗓門越大,車軲轆故事來迴轉。 嬸嬸賢淑能幹,從來隱忍不發,還能在關鍵時刻前,將叔叔勸入臥室,呼嚕上半天。這個傳說也聽媽說過,於是趕緊將國內代表團送的一瓶瓶茅台展示到廳里,又去DAN MURPHY’S 補倉一堆威士忌,白蘭地,伏特加等高濃度酒精。
叔叔來的那天,悉尼悶熱異常。據說陽光從汽車側鏡反射到乾草上,竟引起西部叢林大火。叔叔不習慣空調,沒有風吹拂,就覺得沒有空氣。等我下午來到WESTFIELD商場,K-MART, TARGET, BIG-W, DICKSMITH,全部風扇脫銷。最後撞撞運氣,掃了一圈MYERS高價位的電器櫃,一無所獲。我明知故問似地對櫃檯服務生說:“今天風扇可全賣大價錢了。”不料那位澳洲男士搭腔:“我只剩最後一套高低兩個風扇,35元給你吧。”我大驚失色:“那是看在上帝份上,等於免費送我的吧。”
日落後,天突然象扣了個鍋底般黑,狂風夾帶着中部沙漠的紅土,呼嘯而來。綠色交通燈看起來是幽幽的藍色,紅燈變成怪異的棕黃色。考慮到機場離停車坪有好一段距離,但的士站就在機場出口旁,而叔叔兩條腿上打滿了鋼板和鋼釘,決定以不開車為妙。但是站在街邊久久招不到一輛的士,只能跳上第一輛400路巴士,卻是Eastgarden為終點站的,等下一輛車又化了好多時間。好在趕到金斯福機場,嬸嬸正推着小車徐徐出關。叔叔高約一米六,雙眼炯炯有神,鼻梁高挺,小口薄唇, 輪廓鮮明,象維吾爾族人。一頭白髮染得烏黑髮亮,蓄到肩背的頭髮,盤繞而上,順勢蓋住早已謝了的頭頂。他總是先用髮膠定型,再用噴膠加固。形象至上的叔叔在家裡從不接待不速之客,沒有半小時的形象工程,是不會出門的。他挺着筆直的腰杆,依舊是一副軍人的氣度,自顧走在前面。寒暄幾句,打的上路。到了家, 嬸嬸推託吃了飛機餐,不餓。叔叔一看已是半夜十一點多,早已餓了。我只能將為第二天午餐準備的大牛排,小羊排,水煮蝦,沙拉全端出來,半夜過後開始了西式大餐。叔叔滿意地端起酒架上的酒瓶,決定洗漱入睡,明天再喝。
叔叔聽說茅台是空軍從貴州直接訂的正貨,扔了附送的一對小杯,用茶杯喝起了一杯杯茅台。隨着烈酒入肚,話匣子打開,就止不住了。
二
行伍的基因來自老爹的爺爺。他跟隨曾國荃的湘軍,血戰李秀成四十六天,一起從茶陵入伍的弟兄,戰死八成。攻破太平天國的天京後,太老爺爺率先領兵衝過御溝,連破頭門和二門,攻入天王府,與洪秀全的親兵繞柱搏殺。他分兵側道,馬廄,西花園迂迴,然後統兵徑下雨道,暖閣,直抵金龍殿,渾身掛彩,血染甲袍,不支跌坐在沉香椅上那刻,頓生放下屠刀之念。任由手下殺向二層和三層的九進殿宇。封賞之後,娶了金陵大戶之女,借護送曾國藩太太返湘之機,攜浩浩蕩蕩二百多艘船舶,衣錦回到茶陵。他廣置良田,在洣水河坢蓋起了一大排祖屋。也就是現在的縣中心地帶。值錢的地必須在河邊,十年一度的洪水會淹到屋角。小孩子高高興興地隨女眷們暫時搬到更高的廟裡去住。現在進入了乾旱世紀,小孩記憶里,連水沒柚子林也不會有了。
記憶里的古厝,中間廳堂高高聳起。那是年三十晚上,曾家各支從各個城市趕回來祭祖的地方。整個春節大人們除了吃喝拉撒,通宵達旦打麻將,不離麻將桌一步。親眼見到有的叔叔自摸後,高興地回頭秀牌給人看,但是頭和手定格在那兒不動了。也有中風癱了半邊,嚇得女眷鬼叫鬼叫的。牆上原是掛的族譜排位,“文革”時被付之一炬破“四舊”了。如今烈祖烈宗的名號隨灰飛而湮滅,無從記起,罪孽呀。二邊的屋頂,逐漸對稱地依次低落,居住者的祖先按輩分依次遞減擇居。以後開枝散葉,很多人搬到外邊去發展,那是後話。廳堂底中央是一張供案,兩邊一副黑底金字木板對聯。學齡前的我不識字,聽說是曾文公題的。“文革”時公社革委會主任阿根哥帶人給抬走,連同石獅,石桌,石凳均不知所終。叔叔在八十年代趁阿根哥健在,打聽過文物級的對聯,被告知“劈碎燒了”,也就算了。那個年月,人們根本不懂古董價值,太老爺爺帶回來的珠寶、戒子,被家裡的女眷當小手信送丫鬟,送奶媽,所剩無幾。“文革”破四舊,膽小的奶奶,趁天黑在遠遠的洣江茶場,東一個,西一個,將全部存貨扔個精光。茶場辦公樓旁,有一棟紅磚牆黑瓦的獨立小屋,主人曾代表毛澤東,汪兆銘宣傳部長的秘書,出入岩井公館,與日汪南京政府特工談判。他就是原上海市副市長,潘漢年,正化名蕭叔安,和他太太蕭琴,服滿了秦城監獄的刑,被公安部和湖南公安廳安排在茶場軟禁。不知他有沒有觀察到奶奶的怪異行為。
還是回到故居老宅,廳兩邊全是對稱的二大睡房,天井,二大客房,二大廂房,飯廳,灶房,然後又是重複的二套進房。前天井和後天井各有一口井。外圍是一人多高牆,黑色大門嵌在花崗岩石框裡,窗是由一對對相向的黑瓦,似括號()橫豎相疊而成。牆外三米開外是二人高的塗了柏油的竹籬笆,每隔三米由一根花崗岩石柱固定。門外一對石獅足按小獅和石球,眺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洣江水。沿石階而下是個小石平台。奶奶用木椎敲打衣服,然後在河水裡抖落。石階二邊全是柚子林,秋後摘下的柚子,嫩黃色,皮薄多汁,甜而微酸。各家男女主人在我們堆集齊後,就滿臉堆笑站在家門口等着,好像都期待着分到一筐。散養的雞群在那裡林中閒庭信步,那才是真正的草雞啊。平時撿雞蛋積賺者,來客人時才吃。逢年過節才宰雞,那湯上飄着金黃的油,香味沿窗一路飄到後林,是現在工業化養的雞所煲不出來的。
老爹不想日看鋤頭背朝天,辦了個茶陵機械廠。遇到了白俄後裔的奶奶,結婚後生了二個兒子。將長子培養成工程師後,就悠然南山下了。爸爸接過工廠,引進一台德國橡膠注塑機,仿造成功後,最遠出口至印尼和馬來亞。廠名也改為茶陵橡膠機械廠。公私合營風盛時,爸爸“自願”將廠兌給國家換股息,以後莫名其妙地股息停發,工資被“自願”一減再減到八十八元,一領領到了退休。廠長的名分不可能了,但當遍了所有科的科長。叔叔在部隊裡一時頭腦發昏,寫信給當地政府揭發這個又是地主,又是資本家的哥哥,剝削人民,申明劃清界限,一刀兩斷。氣得爸爸終生不願跟叔叔講話。但是在鄧小平“落實政策”後,獲得了工廠補償費二千元。當時可是個天文數字。記得那時魔術師變出十張一塊錢時,台下是一片“哇”聲。可是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有錢沒東西買。只能存在銀行里,直到最後貶值相當於今天的二十元了。
三
叔叔原名曾鎰福。算命先生對老爹說,鎰字讓這個孩子終生辛勞,命帶血光。不如改成逸字,可以走得很遠,翹着腳享福。結果曾逸福叔叔隨軍戍邊西藏八年。草原上動物刨的暗坑很多,表面長滿了草,馬不明就裡,失前蹄常事。叔叔股骨摔斷三次,打鋼針固定牽引,吊着腳享福三次。但是從沒離開西藏軍區孔泉司令身邊一百米,即使“三年自然災害”期間,也能瘸着腳有肉吃。軍區士兵作為政治任務,將射斃的野馬、野牛,經專列送往北京中南海。難怪那幾年菊香書屋戒了紅燒豬肉,那時就吃野生動物了。話又說回來,叔叔是怎麼入伍的呢?
叔叔從小風流倜儻,在茶陵一中辦同學會,組文學社。一九五零年八兵團進駐茶陵,文工團與同學會聯合演出“白毛女”,叔叔將大春演得出神入畫。陳士榘司令趁興掏出他的小手槍:“用我的真槍演”。邊上的江渭清政委笑而不語。叔叔很是得意,還去照相館佩槍留影紀念。但是警衛很快找到了他,將兵團司令的佩槍要了回去。
一九五一年,朝鮮戰爭已進入第二年。全國加急徵兵。十七歲的叔叔背着老爹,悄悄報名參軍。被錄取後,因為高中文化程度,被選送剛成立的天津第一軍醫大學,為第一屆學生。奶奶望着身着軍服的兒子,再也不敢說:“立個蠻仔掏鼻屎嘍(這小子調皮死了)”。收拾了行李,爺爺奶奶帶了叔叔到長沙,目送他上了去天津的火車。
第一軍醫大學校址設在一家前德國教會醫院裡,每一棟建築雖外形各異,但均不失巴洛克風格。樓與樓間是花草樹木,體現了深厚的人文思想。行政辦公室設在主樓,那是一座四層沙石堆砌而起的古典建築,每一層樓都很高,加上樓前二層樓高的圓柱,使得邊上的單層環形天津模範監獄相形見拙。一軍大師資力量雄厚,好多教授西方學成歸國,有的已在自己學術領域建樹頗豐, 因此不免心高氣傲,課堂上發牢騷,甚至批評共產黨的一些做法都有。
內科教授吳君泓,中分頭,清癯的臉龐上,架一副金絲邊眼鏡,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配一條淡淡的領帶,黑皮鞋錚亮,憑他紮實的理論和豐富的臨床經驗,旁若無人般地滔滔不絕講起,各系統常見疾病和重點疾病的發病機理、臨床表現、診斷和處理原則,最後他熟練的全身檢查技巧,尤其是手指在肚皮上叩診肝脾腫大程度,或分辨各種心音,被學生崇拜得象神一樣。
顧耀祖教授是外科權威,身高一米八,結實得不帶一點贅肉,難怪是唯一的哈佛醫學院亞裔籃球運動員。他的講課乾脆利落,開刀的適應症、術前的評估與照顧、手術的技巧與方法、術後的照顧、手術的併發症與預後等,信口道來,令人聽課後直盼快上臨床實習。課餘在門吧上或椅背上穿一根長長的線,讓同學來練習打兩種不同的外科結。尤其是他教授的無菌概念和創傷外科學,以後在部隊最為常見,得到真傳的同學降低部隊的死亡率。反之,感染率奇高,又不做培養和藥敏試驗,可憐的傷員被截肢,甚至到死都不知就裡。
李家生是生理學教授,頭髮往後背梳,用膠定型得即使風吹也一絲不亂。他太太是他曼徹斯特醫學院的同學,舉止優雅得體,時為病理學教授。她結合診斷學時學習的症狀、體徵、實驗室檢查的意義,加深了同學對疾病重要特徵的認識和理解,以及幫助記憶疾病間的鑑別診斷要點。他倆之間的女皇式英語對話,讓人覺得他們是中國最後一對貴族。他倆有自己的一棟小樓,一輛奧士丁轎車代步。
唐子義任解剖學教授,矮矮胖胖,臉色紅堂堂,圓鼓鼓的鼻梁上爬滿了小血管,他的大體解剖和局部解剖,即使喝得酩酊大醉,仍然倒背如流。但是同學們見了他,敬而遠之,不知是怕他口中的酒氣,還是厭惡他身上的福爾馬林味。背後都模仿他的講課:“舌後部有哪四對腦神經經過呢?”反而是李教授夫婦對他特別尊重,據說唐教授曾經在解剖泰斗亨利格雷的倫敦聖喬治醫院工作過。三劍客一起用英文聊天,旁人不知所以。
全年級三百多學生,其中約三十多個是免考,直接由部隊從朝鮮戰場報送大學的戰地衛生員。聽他們的名字就可以猜得出了,比如毛衛國,周援朝,朱抗美,劉保家等。他們的文化基礎太差,聽課一知半解,作業完不成,每逢測驗也無所謂。因為是保送,所以畢業也是確定的事。他們成立了黨支部,主業成了配合黨的“三反”運動,學習倒成了副業了。叔叔個頭矮,上課搶坐第一排,因有預習的習慣,課堂上搶着回答問題。他課後複習、做作業、背俄語單詞,不知禍之將至。
劉保家私下翻查同學的私人用品,看到了叔叔的“大春”戲照,如獲至寶。周援朝帶着一伙人立即將叔叔押到總後科,臨時審訊室。
“曾逸福,你這個潛伏在革命隊伍里的三青團分子,立即坦白你的罪行。”周吼叫。
“我不是三青團分子。”才十八歲的叔叔被冤枉的氣壞了。
“啪”,一個耳光扇得二叔嘴角開始流血。毛衛國和朱抗美死死的按住叔叔雙臂。
“小頑固,還想抵賴”,周援朝獰笑着從口袋裡摸出照片:“那你的槍是哪來的?”
“那是八兵團陳司令借我的”,叔叔以為講得清楚了。
“放屁。彭老總還借我坦克呢”,周一臉不屑。
他們把叔叔押上樓頂。周援朝指着樓下天津監獄的屋頂:“你如果再想頑抗,就從這裡將你推下去。”
叔叔不知此時的天津地委書記張子善和石家莊市委書記劉青山,就關在眼皮下的監獄內,真切地解釋:“我從沒參加過三青團。手槍真的是陳司令的。八兵團江政委也在邊上看到的。”
周援朝揮拳想打,被劉保國勸住:“我們慢慢再審。”
叔叔在接下去的七天裡,不准洗澡換衣,一天只供應一餐,除了被審,與世隔絕。第一次離開父母的他,委屈得傷心欲絕。但是湖南人的倔勁一來,死活不承認。最後被釋放回班級時,發現班上一半學生都被整了。老師更慘,除了原先從十八集團軍白求恩醫院過來的師資力量,大半被斗被關被抓進監獄,甚至被槍斃。唐君泓教授隱瞞參加國民黨的歷史,進監獄。顧耀祖教授是美國派遣特務,被逮捕。李家生夫婦原來是英國間諜,雙雙投河自殺。唐子義拒捕,被擊斃。以至於沒有足夠的老師可以開課了。終於上級宣布:一軍大解散;按考試成績,前一百名去南京第五軍醫大學,其餘轉讀石家莊衛生學校。當時國家機關45%工作人員被處分,9942人被判刑,無期徒刑67人,死刑42人,死緩9人。
發榜那天,覺得政治上不被信任的叔叔,發現自己竟然名列三甲,激動得不能自制。聽到邊上有抽泣聲,掉頭一看,是同學華有慰,因名列沈三而失控。幾十年後,被他老婆通路子進入北京301醫院行醫的華有慰,因拒收病人紅包,當選為共和國最可愛的十人之一,名噪一時。除他之外,共和國第一批軍醫鮮有人知了。
第五軍醫大學前身是國民政府的中央醫科大學,老師以留美為主,有的講一口流利的捲舌美音。關起門來講課,懷念舊朝,抨擊時政,比第一軍醫大學的老師,有過之,無不及。而有的學生專業筆記不做,卻把反共言論逐字逐條收集齊後,告密給當局。於是老師天天失蹤,以至於最後又重轁覆轍一軍大歷史,基礎課都沒師資開設了。全體學生接到通知,轉校到西安第四軍醫大學,每人發一個搪瓷臉盆、一床綠被子,一朵紅紙花,擠上了西去的火車。
四軍大畢業後,叔叔分配到成都軍區。因為檔案中有三青團的“污點”,所以被發配到西藏軍區下轄的林芝,日喀則,拉薩。都虧了當年的俄語功底,西藏話學得很快,幾個月後居然可以和藏人交流了。他在部隊除了創傷外科,其它內外婦兒經驗欠缺。部隊醫院根本沒有現代醫院的三級帶教制度,加上藥物匱乏,檢查手段落後,令他自覺慚愧。又因為非黨員而被邊緣化,他望着孤寒的高原,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整日以酒澆愁。別人對他的牢騷話習以為常,認為他已經是酒精性腦中毒。但是牧民還是把這個金珠嘛米當神,送給他好多金(銅)佛像,孔泉也一直把他留在身邊,不願外放,還介紹了蹲點畫家黃胄來當炊事員作伴。叔叔開玩笑地告訴我,黃胄盡偷花生米炒着吃,而他翻黃胄的枕頭,一翻一個準。他偷黃胄炒好的花生米下酒,不過他藏在床底下的酒,水位也比他一個人時下降快得多。
入藏八年後,孔泉授予他文職上校銜。當時元帥二級,將軍四級。傅維康老師曾告訴我,他長征老軍醫爸爸,傅連璋獲中將銜,因為他是直接通天的。叔叔忽然想起衣錦還鄉。
四
得到一個月的假期,探望老爹和奶奶。奶奶從沒想到兒子着大蓋帽、三朵花肩章,驚喜地失聲痛哭,更不敢說“立個蠻仔掏鼻屎嘍”。老爹放下手中的木匠活,興沖沖地去找馬車行李當家說親。李家二朵金花:老大秀蘭,如花似玉,被縣委書記欽定,現在已是省計委主任的夫人;老二春蘭,長相一般,大手大腳,梳兩根大辮子,小學文化,在家幫老李打點車行的生意。雙方一拍即合。叔叔是父母之命不敢違,剛從光郎頭堆里走出來,見到女的,思春之心蕩漾,同嬸嬸拜完周公之禮,回部隊復命。第二年,嬸嬸背個小軍用書包,手提網線袋,帶了兩套換洗內外衣褲,牙刷、口杯、毛巾,去西藏探親。日日歡愉,夜夜恩愛,很快懷上了表弟。叔叔見臨產期快到,將嬸嬸送到成都軍區醫院,順利產下兒子。
沒有不散的宴席,軍區批准叔叔轉業到地方醫院。將個人檔案交給縣衛生局後,一晃三個月過去了,沒有工作的消息。叔叔借着酒勁,開始找各個部門領導吵架。後來爺爺聽說,沒有送禮是萬萬分不到工作的,趕緊在柚子林抓了一隻老母雞,燉了一砂鍋湯給黨委書記送去。書記第二天就傳話來,叔叔夫婦可以去株洲火車站衛生所工作,工資分別為36元與18元。看在爺爺苦苦相勸的份上,並且也沒有其它工可做,於是夫婦倆帶着孩子上任。嬸嬸在分配到的紅磚房後開闢出一塊菜地,加上眼睛要盯着開始學走路的孩子,她倒忙得不亦樂乎。
株洲站不算小,客運,託運,貨運,零運,整車運,業務繁多。它屬於廣州鐵路局管,天高皇帝遠,衛生所除了開個病假單,沒有事情做。叔叔覺得被冷落,大材小用,又開始學起阮凌發瘋。嬸嬸覺得這確實也不是辦法,於是讓她姐夫活動活動。很快調令來了:去華中醫學院,叔叔教傳染病學,嬸嬸教生物。二人備課認真,講課生動,得到學生好評。在晉升教授的專業考試前,他們的學生居然還為他們偷出了考卷,可謂教學相長也。當然晉升與年齡工齡更有關係,叔叔嬸嬸都當上了正教授。那個高智商高情商的學生,有天半夜敲門,直言沒有路費去廣州讀博。叔叔二話沒說,給他一百元,還托他轉另一位讀博生一百元。此生公派日本進修回來,從腫瘤科主任,一路做到院長、醫大校長和國家衛計委主任。叔叔自誇是他教育的功勞。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熬到了年齡,熬到了所有職稱,然後又要放棄為之奮鬥了一輩子的虛名。家裡的舊居已被拆遷,自留地被政府早年二百元一畝收購,學校分配的宿舍也被再分配給其他外來老師。這些年一直沒有買房,住在表弟家帶孩子。兩人除了退休工資,算是真正的無產者。
五
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他們的一生,多少印證了共和國的跌宕起伏的歷史。謹籍此故事來紀念所有默默無聞、獨立孤行的普通人。是他們的苦難和快樂,從側面反映出真實的歷史。他們可能是不苟言笑的軍人,卻充滿了人性的光輝。也可能是一言九鼎的權貴,最終也不過是歷史滄海一粟,淹沒在泡沫中。歷史總在重複,太平天國、軍閥混戰、內戰、韓戰、人海戰術、天災人禍、政治運動、戰時狀態、全民防疫等,是否都有相似的影子。歷史的進步在於抗戰後,建立了國家的概念,全民空前團結;國家擺脫了列強的控制,試圖追求民族利益最大化;教育普及,使軍人干政、終身制、中醫政治化變得艱難。資訊透明、公開,使民選政府、法治、科學治國、醫學現代化深入人心。全球一體化,沒人能孤身於普世價值之外。人在澳洲,手捧一杯茉考娜咖啡,聽中國的故事,好一件愜意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