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 獨

他鄉知青

最近網上瘋傳一個聊天記錄：

網評如潮。有人說M年代就不會出現此類奇葩事。真的？未必。

陶斯亮曾經是一個激揚文字的文藝青年。讀過她在報刊上發表的一篇文章，是回憶三位紅色公主（陶鑄的女兒、林彪的女兒、江青的女兒）的一些往事，其中說道：“當年北京市紅衛兵踢開黨委鬧革命，1967年4月20日北京市革命委員會成立，1973年5月李訥被任命為北京市革委會副主任。”相當於北京市副市長，不比一個院士更威武？彼時，小李同學還是一枚畢業不久的中學生呢。

有人說：“同樣是紅二代，怎麼人家就不一樣？”子曰：反貪滅腐，不能靠自律和慎獨，不能靠紀委（常有爆料紀委書記也不幸落馬），不能靠“敢不敢”。要靠制度和法律，靠輿論監督，要靠“殺不殺”。不信？且聽後起之秀的革命晚輩娓娓道來。

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參加的戰火紛飛之革命，晚輩們無緣參加。但和平年代的革命和運動，吾輩還是有幸都參加了。比如說反修防修的文化大革命，比如說上山下鄉的知青大運動。本尊那時還未滿16歲，都是自願申請參加的，足見革命熱情之高漲。

下鄉當知青那陣，每到瓜果飄香的時候，隊裡都會安排我們去守桃子、梨子、西瓜。男知青一般是上晚班的主力，搭配和女知青在一起守衛。剛開始，我循規蹈矩，上班帶個水壺，渴了，喝水；餓了，還是喝水。真正做到了不拿林場一葉一果。

我媽媽跟我說過：“一定要用毛澤東思想武裝頭腦，如果一個人連非無產階級思想都不能克服掉，那還有什麼意志和毅力可言？”

老師跟我們說過：“不管是做什麼作業，作業本的首行每天都必須公公整整地寫上最高指示：要鬥私批修。”

老師還跟我們說過：“寫作文時一定要寫好每一個字，不能粗心大意”。隔壁班有一個男生本來是想寫：“做共產主義紅色接班人”這句話，但粗心大意，丟了“工”字，結果變成了：“做共產主義絕接班人”。哎呀呢，不得了啦，學校為此開了批鬥會。幸虧，那男生家庭出身好，三代貧農，才沒被打成現行反革命。

校長在大會上對全校師生大聲喊過：“今後，無論是老師還是值日的同學都要注意，擦黑板一定要擦乾淨，千萬不要忘記！”小學的王老師，那天上政治課，板書時，在黑板的左上方寫了一句話：“打倒劉少奇!”結尾時，在黑板的右下方寫了一句話：“擁護毛主席！”王老師有一條腿有殘疾，在黑板上方寫字要站在一條板凳上才夠得着。下課了，他站在板凳上踮起腳尖擦黑板，剛把黑板上方的字擦掉，有人來找他，他就叫值日生來擦黑板，然後自己就走了。誰知，兩個人都沒擦乾淨，結果黑板上殘留的內容顯示如下：

打倒

                                                           毛主席！

鐵證如山。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不知道。聽說是砍大樹、燒大火、砸鍋獻鐵煉成的。

“現行反革命分子”是怎樣煉成的，我們都知道。

所以，我們小小少年，經過風雨，也見過世面，政治覺悟還是蠻高的。

自從《那謎一樣的紙條》被隔壁老王知青拋入水渠後，我就再也沒和譚知青單獨在一起了。不知為什麼，李隊長這次偏偏安排我和譚知青晚上守桃子。

為什麼不安排王知青同她一起值班呢？他倆都是湘永礦二工區的，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說話也隨和些呀。而且，他快十八歲了，比我長得高大，力氣也大。萬一偷桃子的壞蛋衝進果園了，他可以奮力擋住敵人，一邊搏鬥一邊大喊：“小譚快跑！這裡有我。”

而我，人不到十六歲，細胳膊細腿，手有縛雞之力。就算我奮不顧身，衝鋒在前，掏出紅寶書，一邊揮舞一邊大喊：“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文斗不要武鬥！”敵人衝上來不一拳就把我打倒了？我犧牲了不足惜，可惜的是那滿山遍野的革命果實都要被敵人搶走了。還有就是我們隊裡那個可愛的、美麗的知青女戰友就要落人敵人的魔爪了。

李隊長是紅薯酒喝多了？還是上次下象棋我沒讓他悔棋，他生氣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命令不敢違。

第一天我和譚知青在一起守桃子，值中班，從下午4點鐘到晚上12點。

她人長得好看，我慎獨，不敢多看她一眼。

她歌唱得好聽，我慎獨，革命的聽，不革命的就不聽。

她唱《洪湖水浪打浪》，我豎起耳朵聽，放心地陶醉在優美的歌聲里。隨着溫柔婉約的歌聲在桃樹林裡起伏飄蕩，我心裏面好像也在“浪呀嘛浪打浪。”

她唱《敖包相會》，剛唱一句，我就連忙說“別唱了，影響不好。”十五的月亮還沒升起來，她就嘎然而止了。改唱了一首文革流行的歌曲：

說打就打，嘿，說揪就揪，

不揪出劉少奇不是好漢

……

她清脆的嗓音，唱着這種說打就打的歌，做着誇張的動作，別有一番韻味。我笑了，她也笑了，連她背靠的那顆桃樹也跟着笑了，樹葉在響，花枝亂顫。

“不唱了，我們講下味道。”

“那我給你背一首詩詞吧？”

“洗耳恭聽。”

“壁上紅旗飄落照，西風漫捲孤城。保安人物一時新，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纖筆一枝誰與試？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

“你記性真好，咯麼長都能背下來。”

“小學時，背《老三篇》，那麼長的三篇文章，我站在講台上都能全部背出來。”

“誰寫的？”

“丁玲你知道嗎？”

“知道，她寫的？”

“不是她寫的，是一位老人寫給她的。”

“後面那兩句寫得好：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

“不光是寫得好，它的傳遞方式也特別得好。那時還在打戰，是用軍委電台發電報給前線部隊的。”

“誰幹的好事？”

“我班上有位女同學，她家裡有一些藏書，我是在一本舊書上看見的，不知是真是假？老人的名字千萬講不得。”

“跟我都不能講？”

“嗯。”

“我們不是朋友？”

“因為是朋友，所以不能講。”

“此話怎講？”

“我跟你講了名字，如果你在外面說漏嘴了，革命群眾知道了就會說你污衊，抓你開批鬥會。你受不了啦，就會供出我。我受不了啦，就會供出我的張同學。上次那位張同學寫信給我，還冇寄出去就被革命群眾截獲了，結果影響了她入團。如果這次又連累了人家，那叫我於心何忍？”

她話風一轉：“你不是喜歡寫嗎？也寫首詩，從永興城拍個電報給我看看。”

我搖搖頭：“太貴了，一個字要好幾分錢。還不如送一藍雞蛋給你。太和墟的雞蛋兩分錢一個。”

當夜幕降臨，一遍漆黑，直至半夜，我們除了巡邏、聊天，其它什麼事都沒做過，天地良心，更別說偷吃桃子了。我甚至連樹上桃子的香味都沒敢湊近去聞一下，她偷吃了沒有？我不知道。因為夜晚桃樹林裡伸手不見五指。

當然啦，實話實說，夜深人靜，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也不能委曲自己，我們也會在一塊兒睡覺。

隔壁老王，別打岔，莫大驚小怪，要打要殺，先讓我把話說完。男子漢敢做敢當。

我寫文章有一個特點，就是喜歡寫真人真事。非真實不寫，記不清的也不寫。

我崇拜的香港明星“許文強”，後來在大陸主演了一部電影：《讓子彈飛》。

不明真相群眾的唾沫，有時也跟子彈一樣。那就讓子彈飛一會兒吧，我一下子記不清了。先說正事吧，“睡覺的事”容我以後想起來再坦白交待。

就這樣，一連七天，我憑着意志和毅力，自律和慎獨，克服了非無產階級思想，平安、革命地挺過來了，硬是連桃子毛都沒嘗一下。

第二周，隊裡安排我和李知青一起，兩名男知青值晚班，從凌晨零點至早上8點。

李知青說：“我們分開站崗，離遠一點，觀場的範圍就大一點。”我說：好。   

夜深人靜，我獨處，用手電筒照着滿樹鮮紅的桃子。飢腸轆轆，我慎獨，思想鬥爭了好久，忍不住，終於伸手摘了一個桃子，確信周圍沒人後就把它咬了一口。再屏聲靜氣聽了一會，確信四周真的沒有動靜後，就三下五去二把那個桃子都吃了。

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隨身依然帶着水壺，裡面的水只是用來洗水果了。

一天，又是我和李知青上晚班，李隊長來查崗，指着兩顆梨樹對我們說：“要注意保護這樹上的梨，它們是優良品種，做實驗用的，不要讓人偷了，就是掉在地上也要給我撿起來。梨子你們要吃也可以吃，但果核要留下來。”他不說還好，一說，我們就專吃這兩棵樹上的梨，味道確實不錯。

“慎獨”，語出《中庸》：“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其意是當獨自一人而無別人監視時，也要表里一致，嚴守本分，不做壞事，不自欺。這是一般平凡人難以做到的，即使是以真龍天子自稱的一代君王也未必能做得到。

電視劇《康熙王朝》披露，康熙皇帝有三千佳麗在後宮（這應該不存在什麼高薪養廉的問題），還要偷偷摸摸出皇宮去嫖妓。而且肆無忌憚，他才不管什麼“慎獨”，知情的太監和大臣，亂說話的，見一個殺一個。最後還是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害怕孝莊太后拿出家規祖訓來懲治他。

所以，治國要靠制度，靠輿論監督。別看康熙皇帝不可一世，還想再活500年。如果赦免史官無死罪，你天子敢去嫖妓，正史就敢記載一筆，讓你名揚千古，顏面掃地，世代蒙羞。看你康熙皇帝還敢不敢去？別說皇帝老子了，就是玉皇大帝都不敢了。

沒錯，治國要靠制度，靠輿論監督。我敢打一億五千萬的賭：如果採納並實行了這個建議，什麼“畝產萬斤”、“大煉鋼鐵放衛星”、“文革全國山河一遍紅”之類“皇帝的新衣”，這些讓地球人笑掉大牙的神話，從此將成為絕唱。

我的那個同門兄弟x非，在《非誠勿擾》裡，有時就這樣一擲億金豪賭過，從未輸過。我想，我也不會輸，應該不會。

哦，突然想起來了，那晚睡覺的事，細節如下。

困得很，沒辦法：我靠着一顆桃樹打磕睡，她靠着另外一顆桃樹打磕睡。兩顆桃樹相隔有十米之遠。我們穿戴整齊，長衣長褲。為了防止蚊蟲叮咬，我們的衣服都扎進褲子裡，再用皮帶繫緊。衣服上的扣子，包括領子上的和袖子上的，都扣得嚴嚴實實的。

隔壁老王大失所望了吧？我告訴你，這裡是《文學純淨水》，弘揚純潔的無產階級革命感情，比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郭沫若等等，純淨得不要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