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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安瀾:難年(下)(中篇小說)
送交者: 東方安瀾 2021年09月09日18:43:19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故意回絕了女朋友,我的心裡並不輕鬆。

 

一同幹活時,在鑿混凝土的星星問我,幾時請喝喜酒了。我說老太婆也斷了。他一臉驚詫,以為我騙他。我在老闆辦公室里稱呼老太婆的事,盡人皆知。他也在。當時以為我是鐵板釘釘睡在一起了。他問我為什麼回絕,我說嫌難看,不要了。我的口吻像是街頭買菜一樣隨便。

 

他進一步問我,那你怎麼解決。我一愣,馬上明白過來。其實我那時還是童男子,只是為了充面子,才在辦公室里滿嘴胡言。但是我這冒牌老運動員,還真蒙住了很多人。

 

星星問我,那你怎麼解決。我一時不好回答。老老實實回答吧,我要面子,說不出口;我只好說,回去找商場那邊的。他以為我真的到那邊去找小姐。其實那時我也是聞名,一次也沒去過。看錄像倒是去過幾次。但我要硬充好漢,只有找藉口。

 

星星朝我神秘的眨巴眨巴眼睛,說晚上你跟我去。

 

我沒有領會他眼神里的含義。我跟星星不熟,只是為了偷懶事件,工地上懲罰我,才要我跟星星一起,鑿混凝土。這樣一看一,以防備給我偷懶的機會。干硬的混凝土要花十二分的力氣鑿,它才掉下來。活你不干,它就在那兒,無法濫竽充數。我只得自認倒霉。至於為什麼把我搭配給星星,主要是星星還有一手鐵匠活,能把鑿子淬火淬得恰到火候。

 

我吹噓,其實後來才知道,我是在祖師爺面前賣關節。

 

直到工地結束,我也沒弄清楚星星是個什麼路數。怪就怪在星星雖然是木匠,但他是獨腳賊,工地上打鑿子,電焊,修鋼模,他都有一手。他直接向老闆負責。沒人天天去給他派工。他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呢。而且獨住一間屋,也不跟人來往。一年到頭,偶爾跟我們喝幾次酒。所以我們都不了解他還有很牛逼的一面。

 

了解一個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星星神秘的一面不輕易暴露,但他也有弱點,也算是人類共同的弱點,炫耀。上海人常說的“儂會做煤餅伐啦”?原來星星是箇中高手。

 

晚上,我和星星都換了乾淨衣服,出外踏馬路。算算,我到上海來也已經快兩年了,沒有了最初出來時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新奇,老成了許多,自我感覺是一種脫胎換骨式的變化。我跟在星星後面,不緊不慢,一直跟到大世界門口。我並不相信星星能創造什麼奇蹟。我趴在人行天橋上看着人來人往,消磨時間。

 

與我不同的是,星星吞雲吐霧,一陣陣煙在他頭顱周圍升騰。看上去有一種守株待兔的沉穩和老練。若干年後看《大決戰》,這時候的星星和嚼黃豆的林彪背影一模一樣,成竹在胸。星星趴在欄杆上,顯露的敏銳和狡猾,跟幹活時吊兒郎當的摸樣判若兩人。

 

星星帶我出來,我也沒當回事。以為不過是歇工以後的閒逛。橋上和橋下,人來人往,男人女人老的小的,年輕的年老的中年的,各色人等,看上去行色匆匆。人們正在奔向各自的目標。一副浮世繪,看不出有什麼異樣。正當我百無聊懶的時候,不經意掃視四周,卻沒有了星星的蹤跡。大世界前人頭密集,我以為花了眼,仔細一搜,確實沒看見星星。星星失蹤了?!我有些茫然,心裡思忖,你星星先走,也得跟我招呼一聲呀。這樣跟我玩躲貓貓,太不仗義了。

 

心裡有些責怪他。我走下天橋,找了一個來回,還是沒有看見他。當時我覺得,星星這個人太不上路了。我還猶豫,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既然不看見他,我是等一會呢還是自個兒離開。後來他解釋說,是看見了一個模子,急着跟上去,來不及跟我打招呼。我當然就原諒了他。不單原諒,後來我風聞他是做煤餅高手以後,對他更是崇拜。

 

但工地上也有人說,星星的老婆在家也跟人搞。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不願意向任何人袒露自己的心跡。向人說真話心裡話,怕一個不對頭,翻臉無情,反過來遭人嘲弄。以前的好朋友,變成冤家對頭,接着把隱私都抖露出來,這是多麼難堪呀。自從跟星星有了那麼一次以後,我也想學星星,很想自己也能成為星星那樣敲煤餅高手。但我又不願意老老實實向星星求教。左思右想,可惜狗咬刺蝟,無從下手,不得其門而入。

 

好像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運氣。有的人有賭運有的人有財運有的人有官運有的人有桃花運。大豐就有賭運,星星有桃花運,我有什麼運氣呢。我一直在尋找屬於我的運氣。

 

夏天的傍晚,弄堂里有的是女人。岔開了雙腿,盤在腳桶邊洗衣服。透過薄薄的燈籠褲,甚至能看見軍事重地那兒黑壓壓的一片。工地上的老逼就喜歡晃悠在弄堂里。看堂娘娘使勁往搓把上用力,一邊兩個奶子不停的晃蕩,刺激的他一臉壞笑。因為看得多了,全工地都知道老逼好這一口,所以老逼就成了毛建偉的小名。

 

老逼樂此不疲。當我為女人接二連三睡不着,也悄悄學着老逼解眼饞。老逼看見有人學樣,從上次教我怎樣辨識屁股之後,又一次好為人師,指導我在什麼樣的時間段看什麼樣的風景。凡事都有敲門,經老逼指點,我確實大開眼界。這和星星帶我開眼界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年夏天的有段時間,我突然對女人產生了慾火焚身的狂躁。就像起性子的公豬,有拼命蹭豬欄的衝動。莫名的煩躁無時不刻煎熬着我。好像比死更難熬啊。解眼饞終究不過癮。在幹活時,我把我的煩惱跟星星說。星星看不起老逼。說他是個慫逼,沒真打實幹的本領。我跟星星說老逼的時候,沒把自己扯進來,任憑星星貶低老逼。況且,我一貫裝老成,當然不好意思說我想女人了。而且想的口乾舌燥。恨不得馬上就擒住個母的幹上一番。

 

為了不暴露我在女人方面的無知和無能,我只有拿話套星星。星星有一點比較好,直來直去,沒有彎彎肚腸。我問他最近斬獲如何。他說最近操比操到腳軟。幹活的間歇,還特意拉了我的手,竄進他宿舍,向我展示了一瓶剛剛開瓶的洋酒。確切的說,是壯陽酒。那時,我們一般喝乙級大曲、白天鵝啤酒,或者家裡帶出去的低度白酒醉蟹,他的那洋酒,也不知多少錢一瓶。

 

他說,近來也沒跑遠,就在中山公園晃悠。

 

我心裡一動。覺得該出手時就出手。

 

晚上,我換了乾淨衣裳,也偷偷一個人去了中山公園。

 

我是溜進去的,怕撞見熟人。

 

原來幹壞事也想做賊一樣啊。

 

平時,中山公園我來過多次,走馬觀花,不懂欣賞吟風弄月的閒情逸緻,揮霍着屬於自己的風景,這是青春的特權。今天這次,我是懷着壞念頭,當然更無心觀景。但天生不自信的我,總是有莫名其妙的沮喪如形隨影。

 

心情有些咸答答的。坐車來的時候,被一個妖里妖氣的女人罵了一通。我雖然看見妖艷的女人,莫名會產生衝動,但在公交車上,我還是不敢有非分之想。我天生膽小,並不是我有意,汽車急剎,隨着慣性我靠了靠那女人,我指天發誓,根本沒伸鹹豬手,就被她翻了白眼,罵我滾遠點。本來很正常,被她一罵,我變成了耍流氓。車廂里很昏暗,看不清她化過妝的臉色,但從她的氣勢上,明顯感受到盛氣凌人的高傲,惹的一車子人都朝我望。立刻,一陣受辱的委屈隨之襲來。或許,心情就是被這受的氣一醃,就咸答答了濕漉漉,上面掛滿了鹽霜。

 

我心情懊惱,責備自己為什麼偏偏站那妖艷女身邊呢!也許她的香水味引誘着我。妖艷女刺痛了我。下車後,我走走停停,青春的心情十分複雜。迎着空曠的夜風,最後在一個水邊坐了下來。奇怪,出門的時候有滋有味想象着艷遇的事情,現在卻興味索然。好像一場大雨,下得半途而廢、戛然而止。我對着水面發呆,回憶着我苦難的經歷,一陣悲愴油然而生。似乎我從生下來就事事不順心,可上天為什麼偏偏讓我出生呢!我無聲地哭了。眼淚衝破了眼閘,奔涌而出。其實我一點也不苦難,父親和母親經常對我說,他們活着出力流汗賺錢,都是為了我。他們教育我說,我應該對這吃得飽穿得暖的生活感到心滿意足。

 

他們搞不懂我還有什麼地方不滿意的。

 

但我恰恰什麼都不滿意。

 

我跟父母如此敵對,後來我想,我十足是個不懂得感恩的敗類。

 

我摸出煙,點燃了一支。在煙頭的明滅中,我似乎看見一個人,根據身影判斷,是一個女人,在左邊的小塊空地上。開始,公園裡人來人往,司空見慣。夜晚的天色,看不見臉孔,我心裡裝滿了自己的遭遇,更沒往那兒想。出門時的欲望已蕩然無存。

 

但是看得出她好像沒有離開的意思。把包放在禮拜凳上,自己隨後做起了舒筋活血的動作。伸伸胳膊踢踢腿。我有些奇怪,不免多看了一眼。隔了好長一會,她自個兒跳起了廣場舞。似乎是在練習,騰腿伸手有些生硬。似乎是借着黑夜,在一小塊自己的天地里,鍛煉自己的自信。開始不連貫,慢慢的,舞姿熟練起來。我第一次看見有人在黑黑的公園裡一個人跳舞,沒有音樂伴奏,她看起來跳的有滋有味。

 

我猜不透,她一個人在黑漆漆的黑夜裡跳舞,是不是為了享受獨舞的快樂,還是鍛煉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自信。這世界,有人快樂有人難過,不過,都有一個標籤上面寫着“孤獨”。

 

不知道獨舞的人有沒有在意邊上還有一個孤獨的觀賞者。

 

 

在上海,我最終沒有過艷遇。所有的好色,我都是失敗的。我也沒有找到屬於我的那個什麼運氣。乾脆,我打消了我所有的欲望。往後的日子,我一直不死不活的活着。我一直羨慕着星星,但我沒有星星勾搭女人的本領,又似乎,我的臉皮不夠厚。星星是個矮胖子,麻子臉,賣相基本屬於殘廢。我一直搞不懂他哪來這麼些魅力。也許他力大如牛,耕田賣力吧。

 

我沒有任何愛好,正如母親給我貼出的標籤那樣,我只是一隻會吃喝拉撒的寄生蟲。因為我沒有餘錢拿回家,所以她也不承認我的自食其力。那時起,我明白,我永遠跟母親分辨不清。為了避難——請見諒——我把離家稱為避難,我也把離開工地稱為避難。這樣兩頭挨不着,我就開始喜歡起人在旅途的感覺,而且,我還特別喜歡乘在車上來來去去,享受一種孤獨中的自在。一直以來,我很享受這種狀態。別人都說乘車吃力,我一點都不覺得。我還老是喜歡乘坐那種有三節車廂的慢車。有一次,我坐上去,發現車上都是老年人。坐在車上,我像進了敬老院。我猛然憬悟自己不知不覺擁有了一顆六十歲的心。

 

這個車,一路顛簸到老北站,要五六個小時。而那時,如果想快一點,當然坐旅遊大巴,路上大家搭夥拼一毛錢,就可以走滬嘉高速,這樣更快。

 

我不喜歡快,寧願多花時間在路上。我有的是時間。在工地上幹活苦悶,想回家透透氣,到了家裡,看見母親,三句話不合拍,就大打出手,家裡蹲又實在沒意思。這樣,路上多看看車窗外的風景,變成了我的一大愛好。沒想到,這樣也能豐富我的人生閱歷。

 

當時的滬宜路上,留意觀察,還能見到戰上海時留下的許多碉堡。因為坐的位置不同,我始終沒有數清楚路上視野里真正的碉堡數量。

 

久而久之,我在車上認識了一對老夫妻。他們似乎也喜歡這樣的慢。我曾經偷偷的觀察他們,在他們的交流里,我發現了另一種生活的光芒。柔和知性,那是和我父母的暴戾氣息截然不同的人性之光。他們可能看我順眼,不知不覺,我和兩老有了攀談。

 

那次,工地上的工友在早上的食堂里懷疑我出外打野雞,我竭力否認,就是用兩老作擋箭牌。兩老住在武寧路,其後,我去過幾次。兩老很熱情。每次去,都關切地問些我的情況。我都一一老老實實的回答。面對陌生人的關心,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溫暖。這樣一坐幾個小時,問話晚了,有時候還要煮夜宵,我總是客客氣氣的推辭。

 

內心裡冰冷久了,面對突如其來的關心,會一下子手足無措的。

 

常去拜訪兩老,我也動機不純,揣着一份心機。長年累月的工地生活,我早已心生厭倦。面對不如意的人生,面對茫然的前途,我不知將來該何去何從,希望兩老能帶給我轉變運氣的機會。

 

人的私心雜念多了,引發的內心衝突越多,對人情世故的感應能力越差。

 

我有一個同村,在隔壁工地上幹活。也不知他通過什麼關係,認了一個上海寄爹。我跟他不熟,據傳說,他是一個有頭腦的人,晚上幹完活,還去讀夜校。為了維護感情,他經常把家裡的土產帶到上海,在蟹市里,還要買了蟹帶出來。

 

我也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是,我對買了蟹再帶出來搞關係,很不以為然。認為這帶有點自貶的味道。一個字,有點“賤”。因為我們那兒是高鄉,只種棉花和蔬菜,沒有水產和大米。他這樣拍馬屁,我很是不屑,隱隱有點看不起他,後來就不關注他的事情了。據說後來,他入贅到一上海人家,通過女方的關係,現在開上了公交車。

 

他通過這樣方法,跳出了農門,實踐了他自己的夢想,儘管這樣,我還是看不起他。

 

我這樣子看他的所作所為,不知底氣何在!

 

難道我比他活得更有尊嚴?!

 

傳統觀念的力量真是太強大了。

 

每個人都有實踐自己夢想的權力,若干年後回想起來,我自問我是不是缺少一種寬容心。但不管怎樣,他的做法,當時無形中影響了我與兩老的交往。我羞於送禮,以為任何人交往,不必屈膝求人。順其自然最好。在我從小的觀念中,一聽到送禮,單純以為送禮就是求人,一種羞辱感馬上如影隨形。羞辱感之於我是一種揮之不去的陰影,與我耿介的脾氣格格不入。就這樣,在矛盾的心境中,我到兩老住處去的次數越來越少。兩老以為我幹活忙,還關切地問過我幾次。老人越關切,我越羞愧。大多時候,我只能支支吾吾地搪塞。這樣,不知不覺漸漸淡了,終於沒有再去。而往常去,我只是順手路邊攤上偶爾買幾個蘋果買幾個梨,如此而已。

 

有人說,父子連心,我卻一點預感都沒有。那幾天,我睡得死熟,夢都沒做一個。得知天塌地陷的消息,是在一個極平常的早晨。這個早晨平常的實在太平常,以至於我捕捉不到什麼有意義的細節。

 

我帶着勞保手套和藤帽從腳手架下鑽出來,準備上工,迎頭正巧碰上老闆。他說,咦你怎麼沒回去。我一愣,還沒到月底怎麼回去?對老闆沒頭沒腦的話,我沒有反應過來。當然,有三兩個一起等派工的人,都瞪着疑惑的眼睛看着老闆。

 

老闆說,我在公交車上看見你師傅,你師傅說你父親被磚塊砸了,在醫院裡。老闆說,聽你師傅說,差點死掉,還好送醫院搶刀,總算搶救過來。老闆還問了一下,難道家裡沒打電話出來?說實話,當時我沒有晴天霹靂的感覺,只是直覺應該回家看看。

 

幾乎是我到上海工地上來的同一時間,父親因為熟頭的推薦,也到碧勞鎮的搬運站去當搬運工。父親人不高大,但野氣力好。我是從父親身上看到人的局限性。父親沒學過手藝,種田出身。生產隊的時候,大家大呼隆種田,男人做重活女人做細活,彼此分別不大。分開單幹後,各家各戶粗活細活就一目了然了。以前父親靠賣臭力氣賺工分,自己分到了田,就得比拼技術和種田的技巧,這個是父親的弱項,無論產量還是品質,在生產隊裡屬於墊底的,所以,年年的最差的田,是父親種的。

 

父親在自己苦惱和母親的埋怨中過了好幾年。那幾年,我看着他一直悶悶不樂,往常喜歡說說調皮話逗人發笑的他,臉色從來沒好看過。直到進了搬運站,才算又有了用武之地。父親不偷懶,肯賣力氣,父親最得意的,是搬運站老闆的老頭子對他翹着大拇指說,“定根,了不起”。父親叫林根,老頭叫糊了,產生一種滑稽的效果,更增強了感染的力量。複述這話的時候,父親臉上全是得意之色。

 

事情就出在父親喜歡賣狠上,別人不能的事情,父親一定要咬咬牙,硬挺。據別人的轉述,那次大概搬運一個紡織機械裝置,別人扛不起,撂下了,父親不服輸,走過去,橇鬆了,裝置上面的磚塊砸在他頭上。父親當時還想逞強,說不要緊不要緊,我休息一下就成,稍微有點頭暈罷了,不礙事。看他勉力支撐着靠牆的樣子,狀況很不好,工友不放心。最後還是工友看看不對勁,叫這個呼那個,亂起來,及時送醫院搶刀,把積存在腦子裡的血老鼠取出來,不這樣,恐怕凶多吉少。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父親已經恢復了知覺,氣色精神都很好。只是頭上的紗布還繃着,纏滿了整個腦袋。像戰場上下來的英雄,在我眼裡,父親一下子偉大起來。我看到了一個和平時截然不同的父親,和平時在母親面前的唯唯諾諾判若兩人。躺在床上的父親反而比站立時更加挺拔。

 

父親說話已無大礙。父親看到兒子,一陣欣喜,我突然領悟到這種死裡逃生的喜悅,父子重逢的喜悅。但恰恰是這種喜悅,只可意會。父親的欣喜稍縱即逝,沒過多表露,馬上恢復了劫後餘生的不驚不咋。父親還用他特有的幽默寬慰我說他“現在是肉痛肚腸好”。

 

我難過的笑了出來。

 

 

也許,每個人面臨的劫難各有不同,只能自己擔當。說句沒心沒肺的話,對於父親的劫難,我沒有過多的驚恐。只是小小難過了一下。心裡不過是像下了一陣急雨,雨過地皮濕,之後便雨過天晴了。也沒有留下什麼痛苦擔憂甚至害怕的痕跡。我看到過送電報的郵遞員開着當時還是鮮見的幸福250A型,站在工地門口扯着嗓門喊“2505電報”。雖然此類電報總是伴隨着或大或小的壞消息。但我也曾隱隱盼望收到電報,也許,工地生活太苦悶,需要某種調劑吧,甚至那怕這種調劑帶有災難性質的後果。

 

父親的事故,反而成為了我暫時擺脫繁重勞動的極好藉口。阿彌陀佛,我這樣想真是罪過。父親用九死一生的重量,換來的只不過我暫時的鬆弛,思維的觸角伸到這兒,我就怕在繼續深入思考下去。再深入想下去,似乎是對父親蒙難的輕視。

 

用瞎想來排遣苦悶與彷徨,也是緩解精神的方法。那個時候,胡思亂想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不想父親,就想別的,有時候靜下來,也會想到武寧路的老夫妻。想象他們什麼時候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帶來關心和問候,甚至能帶來令我擺脫命運的某種消息。我知道這是痴心妄想,自己不能給別人溫暖,卻無恥地向別人索要溫暖,我是不是太過分了!

 

我喜歡七想八想,大概是我臆想症的開始。

 

終其一生,我都沒能都擺脫臆想症的煩惱。

 

我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留下來在醫院裡陪護父親。說陪,我也起不了多大作用,父親病情已經穩定下來,最初入院時的手忙腳亂早已安置妥當了,我現在僅能做的,最多倒倒尿盆而已。父親是個開懷的人,死裡逃生後,又恢復了平時喜歡逗人發噱講笑話的特點。他看到我臉上常有一層陰翳,以為我在為他的事情悶悶不樂,反過來坦然地安慰我。說如果自己死了,也不要悲傷,要我跟娘和睦點,勤勤懇懇幹活,娶個女人過過日子,把家撐起來。

 

我沒有接父親的話茬,他不知道,我不想過他說的那種人生。我沒有他思考的遠大光輝,我只是厭倦了工地上無休無止的勞累,朝六晚六的沉悶,總覺得自己前途茫茫沒有出路。我老是在想,我是不是這樣在工地上做木匠做一輩子。像那些師叔和師伯。人生消耗在工地上,消耗在“噹噹當”的敲鋼模的聲音里,賺工資,生兒育女?生老病死?太無聊了!但我又似乎想不出超然於他們的生活方式。我不是現在和師叔師伯們走在同一條路上麼?!

 

我想走不同於他們的路,但屬於我的路又在哪裡呢?

 

我的思考是無法和父親說的,更不可能和母親交流。

 

看到工地上的六進六出,大家都在磨時間,沒有任何效率。也不需要太勤快,一天的活四個小時就能幹完。我實在認為有改進的必要,為此,我還特意寫了份建議。建議書大致內容是:為了集約高效地完成當天的生產任務,我認為應該把任務細化到個人,或者也可以說是類似於小承包那樣的工作方法,有賞有罰,把當天的工作量完成了,就不再派工。明確工作量和明確工作時間,在需要團隊合作譬如集體攔鋼模的時候,就以團隊的工作量來計數。

 

鴨頭尼姑曾經講過一個笑話,說他們檢查工作,隱蔽在一個拐角的地方,看球師拿起一個鋼模扣扣螺絲,通常兩三分鐘就能擰好的一個動作球師足足用了45分鐘。這是典型的磨洋工,人力資源浪費的最突出的事例。

 

抓住這個事例,鴨頭在辦公室嚷嚷着告誡大家,要對得起發給你的工資。在鴨頭意識里,窺一斑見全貌,似乎所有人在偷懶、在磨洋工。鴨頭在工地上嚷嚷了很長時間,工地上一度被他吵得空氣緊張。工友們背後指責辦公室人員一天到晚不幹啥,還拿高工資。而鴨頭在場當中指責所有人,就這樣,幹活和不幹活的人之間,為此經歷了相當長一段時間齟齬。當然,我們這群小毛卵還沒有資格參與其中,反而作壁上觀,置身事外。

 

但冷眼旁觀的我對此則忿忿不平,有許多看法,要一舒為快。我繼續建議:有鑑於磨洋工的狀況,我認為應該明確責任,落實任務,在一個工作時間內完成了任務的,就不再繼續派工。當然,這樣免不了有人會因為工作量多寡眼紅而反對。但是,不同的人,用工量總會有多有少,但權衡利弊,這樣提高了工作效率,振奮了人心,加強了組織領導。其收效是不言而喻的。

 

在建議書的末尾,我還添了一句很熱血沸騰的話,我反問了一句,“老闆,你難道不想到

大洋彼岸去施工嗎”。我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希望我們的工程隊能做大做強。但這句話最終被理解成了狂妄和荒誕。

 

加強管理,優化組合,集約資源,合理配置。我對這份建議書看了又看,稍有修改,謄了又謄,覺得很滿意。寫完以後,我犯難了,怎麼樣遞出去,這是一個問題。剛開始動筆的時候,一腔熱血左右着我。我是一個容易衝動而又執行力差的人。我在辦公室很遠的地方徘徊良久,為了不引起誤會,怕被人看見誤以為偷盜什麼的,我不敢過於靠近辦公室,不敢在附近久呆。

 

糾結了很久,信紙上浸透了我的汗水。我還是沒敢從門縫裡塞進去。

 

沒有勇氣把《建議書》遞出去,總有一股不甘心的滋味。自責什麼的,一種混沌的情緒包裹着我。幹活的時候,老是分心,呆呆地想自己的心事。和我同住一起的眼鏡發現我的異常,以為家裡又出現了什麼狀況。看我好多日子不提議喝酒,以為我想女人想發瘋了。那一段時間,他麻將手氣很好,所以並不理會我的發傻發痴。

 

最讓我驚呆的是我的信竟然落到了球師手上。我怎麼也想不通。信沒遞出去,我又不捨得丟棄,摺疊着放在里床角落的竹蓆底下。我沒有想過萬無一失的保存方法,但這樣如果不是有意翻動一下子也很難找到。況且,雖然我們宿舍經常有酒友進進出出,但球師難得進來,進來也只是觀摩我們喝酒,並不參加。

 

信,怎麼會到他手上呢?!

 

我不知道球師是怎麼擴散出去的。

 

我知道球師曾經為我不跟他一起住而耿耿於懷。

 

球師把我的信傳得沸沸揚揚。一夜之間全工地都知道了我寫信的糗事,讓我非常難堪。驚愕、痛苦,憤怒各種情緒瞬間交織在一起,令我簡直無地自容。我自感到了幼稚和狂妄引來的惡果。我自認為藏得好好的,卻莫名其妙落在球師手上,還莫名其妙被滿工地宣揚,我既感到憤懣,為球師不負責任的舉動憤懣,又感受了無形的壓力,陷落在深深的自責當中,百味雜陳。工地上盡人皆知,連一向不大往來的後面工地上也大多知道了前面工地有個傻木匠,發神經寫了一封信給老闆。指手畫腳,要這樣要那樣,口氣大得無邊,好像自己是老闆。很多人認為,我一個小毛卵是不配有資格給老闆提建議。

 

繼偷懶事件以後,我再次成為眾矢之的。

 

眾人在我面前指指戳戳,當面取笑我。我一天到晚漲紅着臉,像在地獄裡一樣忍受着眾人揶揄的煎熬。我不敢去食堂吃飯,買了方便麵在宿舍泡來吃。我最希望的,就是躲避別人的目光。偏偏有幾個泥水匠不知出於好奇還是什麼心理,特意跑到我的宿舍里,來認認我這個冒失鬼。看看我長得是不是跟他們不一樣。他們在我的宿舍里旁若無人,無視我的存在。高聲談論着寫信一事。我明白,他們並不想弄清楚信中陳述的客觀性,而只想見稀奇罷了。似乎不這樣,不足以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在他們認識里,建議什麼的,不是一個小工人小木匠應該操心的事。

 

我無話可說,也不想說話。

 

也沒有人為我說話,和我同一宿舍最貼心的酒友眼鏡也說我搭錯神經。

 

連帶師叔也受到牽連,有人指責他沒有帶好我,卻帶出了一個傻哩叭嘰的神經病。

 

師叔也被我弄得灰頭土臉。

 

傻氣似乎會傳染,酒友們也遠離了我。不再聚眾喝酒。

 

我成了一隻沐猴而冠的猴子,站在眾人的眼光底下任人評頭品足。

 

我是多麼無力和無助,沒有反抗的餘地。全世界都不會在意一個無名小卒的痛苦。我自釀的苦果只能自己品嘗。

 

老闆當然更不要看我了,很客氣的說我腦子不好。建議我去精神病醫院裡看看。

 

而我,事情像磨盤一樣壓在我頭上。讓我無所適從。久久沉浸在失望壓抑之中,沒有喘息的機會。每天機械地干着該我干的活。誰也不搭理。不知道日升,也不知道日落,腦袋裡成片成片的空白,到了這步田地,想什麼都是白搭。這次,我連尋死的心都有了。

 

但我沒死,我選擇了逃離。

 

 

 

我垂頭喪氣走出工地,工地外面陽光明媚。

 

我的逃離沒有計劃。

 

我對工地的恐懼讓我選擇了逃離。

 

我什麼都沒帶,想走就走。

 

曾經,我是多麼嚮往上海的繁華和熱鬧。心裡悄悄盼望着有一天能去上海的工地幹活。當師叔通知我準備出來的時候,我是那麼的激動和興奮。但是現在,曾經心嚮往之的地方令我心灰意冷。

 

人生懷揣着希望而活,當希望變成了現實,卻因為實現過程中的身心疲憊,已引不起足夠的欣喜。

 

走出工地,天空一下子開闊起來。呈現在我面前的是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不同的顏色幻化組合。

 

我不知道,當初是那麼急於來工地,今天又是那麼急於要離開。

 

為什麼人生總是急於要做一件事情。我從來沒有深思熟慮過。但往往“急於”帶來的卻是滿身傷痕和疲憊。

 

我漫無目的地行走着,城市的夜空看不見月亮只有路燈,當全部路燈亮起來的時候,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走。顯然,工地上我回不去;家,我又不願回去。

 

我忽然想起流浪兩個字。我不承認我在流浪,我潛意識地認為,我在尋找失散的家園。那個雖然我沒有見過,但確確實實是屬於我的家園。我堅信,在我的前生,我是有家的人。只是不知為什麼,也不知從何時起,我跟我的家失散了。來到了現在這個似是而非的家裡。我在現在這個家裡不過是暫住的外人。現在的家養豬一樣把我養在豬欄里。而養在豬欄里的豬是一定要被出欄的,最終的命運是屠宰。

 

我不願意被屠宰,一想到被屠宰,我就莫名地害怕。我還年輕,我還不想死,我一定要尋找到自己的快樂和幸福。我暗暗地下定決心。

 

決心下定了,我醒過神來,發覺自己坐在馬路牙子上。路燈把我照的雪白。白裡帶點黃色,我莫名地感到一陣溫暖。

 

我是個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傢伙。路燈光也能感到溫暖,我奇怪地搖搖頭。確認不是在夢中。

 

確認自己的神志是清醒着的。

 

我感覺到了餓。

 

我摸摸口袋,好像身上一分錢也沒有。

 

一陣恐懼隨之襲來。

 

馬路上騎車人的鈴聲伴隨着“當心”“當心”的提醒聲,交織在一起,加速了夜的黑暗,也加快了肚子的飢餓。一剎那,我感覺自己很可憐。

 

可是我不需要別人的憐憫。

 

有一頭巨獸擋在我面前。

 

不知不覺來到了黃浦江邊。靠近黃埔公園一段,有卿卿我我的情侶在防洪壩邊來來去去,看到他們,我猛然意識到我是想來尋死的,他們太浪漫了,我羨慕他們這樣溫情而愉悅的生活,走到上海大廈,我打消了尋死的念頭。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和自己喜歡的女孩,這樣卿卿我我過幸福甜美的日子。

 

看到上海大廈,我又想起了師叔。我來上海的第一天,晚上,師叔帶我出來閒逛,走着走着就到了外白渡橋,師叔指了指前面的大樓,說那就是上海大廈。

 

我想起了師叔,想起了眼鏡,一些人暗地裡衛護我,一些人陪我喝酒,帶給我吆五喝六的扯淡感,滿足我某些被眾心捧月般的虛榮心。原來某些人一直對我好着或者某些人曾經對我好過。

 

我心裡暖洋洋的,升騰起的快樂似乎抵消掉了飢餓感。

 

站在江邊,能清晰地聽到江濤拍打防護堤的撞擊聲。

 

江濤的聲音很好聽。我對着江濤笑了一笑。

 

江濤似乎在回應我的好意,濤聲溫柔了很多。

 

又是一陣飢餓襲來,我離開了黃浦江邊。我現在最要緊的是解決肚子問題。

 

我沒有熟人,要有,他們也都在工地上,我不想回工地。馬奇我也不想再找他。從內心深處,我不想見到熟悉的人。也許,無意識的內心深處還殘留着倔強與尊嚴。糾結啊糾結,怎麼辦呢,我心裡慌張起來。

 

掛着紅袖章的工人糾察隊打着手電在巡夜。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和公家人打過交道。還好,他們沒有查到我。我僥倖地鬆了一口氣。

 

何去何從呢?

 

我心裡越發慌張了。

 

我走在路燈底下,躲避着夜幕。

 

似乎這樣能抵消掉我的慌張和恐懼。似乎這樣能多給自己一點思索和判斷的時間。

 

可是,我始終想不透我該怎麼辦。

 

走着走着,我看到了“大洋橋”三個字。

 

馬路邊的大小飯店發出誘人的香味,飢餓感越來越強烈。

 

我想闖進隨便什麼飯店搶點東西吃吃。但我害怕的要命。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進的米粒,距離上次吃飯感覺很遙遠了。有一個流浪漢在翻着路邊的垃圾箱,一陣陣餿臭味傳過來,我卻沒有急於要逃離的想法。一種說不清的原因,讓我站在邊上,看着他翻檢,無動於衷。

 

或者說,是有動於衷。

 

之前,看見流浪漢是置若罔聞;現在變成了難兄難弟,同病相憐。

 

突然有悲從中來的感覺。

 

我靠在行道樹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等到醒來,露水打濕了我眼睛。我卻靠在圍牆上。

 

邊上的饅頭店熱氣騰騰。空氣很新鮮,人也不多。

 

我是被餓醒的。我踉踉蹌蹌支撐起身體,像大病了一場。整潔的街道上殘存了一張紙,仿佛是特意給我準備的。我頭暈眼花,又難於啟齒。

 

終於,我狠狠心,咬破了我的手指。

 

我拿出紙走到饅頭店前舉了起來。滿臉疲憊難掩羞愧的表情。

 

中年的店家不知嘟噥着還是用外地話在罵我,我已經顧不得了,反正我得到了一個饅頭。饅頭很好吃,但好像剛夠塞牙縫。我真想過去把老闆湊一頓,他怎麼這麼小氣,只給我一個饅頭。我動動手腳,力氣好像一點也沒有。我賴在饅頭店門口,但老闆不再理我。我賴着不走,門口被我堵住了。

 

不知哪裡冒出來一個人高馬大的外地漢子,一下子把我拖到小花園裡,狠狠地揍了一頓,把我揍的鼻青臉腫。從小到大,我從沒有這麼挨揍過,我傷心地哭了起來。

 

邊上晨練的老頭老太漠然地看着我。繼續着他們的動作。從他們紋絲不亂的招式里,看得出他們對此類已經司空見慣了。

 

儘管哭着,我還是掛念着饅頭的香味。

 

總歸是女人心軟一點,有個老太收了招式,買給我兩個饅頭。

 

“唉,年紀輕輕,為什麼不能憑力氣吃飯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

 

對呀。

 

但我又似乎不想被管束。

 

沒有兩難,活着是硬道理。

 

饅頭吃過後,我有了精神。去垃圾箱邊找了個火柴盒,把兩邊的錫紙小心翼翼地撕下來,貼在傷口上,皮外傷馬上止住了。

 

走在交通路上,我對車水馬龍的街道又有了新的感覺。

 

新的感覺帶給我對這個世界全新的認識。

 

我看到前面有人在卡車上卸包。兩個人抬下來,卸在下面一個人的肩頸上。我走過去,傻傻地問你們還要人扛包嗎?

 

兩個車上的人看了看我,彼此遞了支煙,嬉笑着說要呀要呀。

 

他們以為我是痴子或是傻子。人真是奇怪,生性靦腆的我這時不知哪來的勇氣。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二話不說就湊了過去。兩個人看我來真的,收斂了笑容。其中一個好心地對我說你跟前面的走,別人咋樣你也跟着。

 

我感激地點點頭。

 

這晚,我吃到了離開工地後第一頓白米飯,還拿到了20元工錢,我十分高興。絲毫沒感覺到勞累。天地向我敞開了另一扇大門。

 

我一邊打零工一邊漫無目的地走着,有人給工錢有人只給吃的,我毫不計較。似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在打不到零工的日子,我就向別人討吃的。以前難於啟齒的事,現在我習以為常,再也不羞愧了。

 

我漸漸遠離了城市。

 

到了城郊,我看見了第一個碉堡。突然,這一發現激發了我尋找碉堡的靈感和熱情。我想把車窗外扔掉的風景重新尋找回來。我為自己的這個創意感到興奮,瞬時力量倍增。

 

這樣一來,我發現我自己不自覺地走在返回家裡的路上。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數清楚屬於我的碉堡數量。我記得從爬滿番薯藤的田地里清數過碉堡,也偷偷溜進人家,在長滿柿子的柿樹底下觸摸過碉堡,大多數碉堡都留存在四野的荒地旮旯里。有的碉堡甚至成了農家的農具室,裡面放着鋤頭和鐵耙。還有的堆放着柴草。

 

在我沒地方躲避的時候,這裡自然也是我暫時安家的地方。有好幾次,碉堡外的人看見我在裡面,嚇了一跳,後來明白過來,給我端來了食物。我不太願意去幫別人打零工,不是我懶,而是我不想跟人來往。我覺得一個人自由自在的,舒服!儘管很多時候我有一餐沒一餐,我也不怕,在沒有食物的時候,我扒地里的田貨。好在我從來沒有生過病。這要歸功於我父母的遺傳基因,給了我非常好的體質。

 

在葛隆,我數到了第18個碉堡,我以為這是最後一個了。快到沙溪的時候,我又看到了一個,這讓我太欣喜了,簡直有點高興。在這些日子,除了能拿到打零工的錢以外,這是我最高興的一次。因為我正好數着19個碉堡,正巧和我的年齡相等。我默念着19這個數字,高興的把它默念了一百遍。念着念着,我把年齡和碉堡混淆起來。

 

其實,混淆不混淆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回到家,母親說,你怎麼回來了?我們以為你死掉了!

 

父親說,你這兩年去哪裡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們,“難道我從上海回到家裡,花了兩年的時間?”可是我明明白白數着19個碉堡呀,難道我數丟了2個碉堡。我欠我的年齡2個碉堡。我心裡產生了疑惑。

 

這麼說,按照父母的說法,難道?今年我應該21歲!

 

 

2013年1月動筆於狄家浜

9月完稿於鼓山新村

10月3日修改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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