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溫家寶1989年的照片，幾乎找不到什麼笑容，多是神情凝重，面色陰沉，就像那張他跟隨趙紫陽在廣場上的著名照片中那樣——89年對他來說大概是不怎麼開心的一年。89年對中國來說是動盪而悲傷的一年。從年初的班禪逝世、拉薩暴亂，到春夏之交的胡耀邦逝世和震驚中外的六四事件——他都或多或少見證了，參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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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靠譜”的胡耀邦

2020年6月5日，筆者參觀了位於江西省共青城市的耀邦陵園。本是廬山度假回程中的順道打卡，卻可能因為時值六四前後，筆者又買了一支白菊花敬獻墓前，便被一位陵園工作人員當成了“可疑分子”，明明張跟隨監視了一路。筆者在陵園中拍攝的視頻和照片，也在離開時被勒令刪除。耀邦陵園幾乎是這座江西小城中唯一的景點，既然對外開放，如此對待遊客，未免可笑。看來，即便已經去世三十多年，早已“平反”，即便中央曾在他的誕辰日召開隆重的紀念大會，這位前中共總書記在中國大陸仍然是敏感人物。

1989年4月8日上午，於87年初辭去總書記職務後留任政治局委員的胡耀邦在政治局會議上突發心臟病，當時在場的上海市委書記江澤民拿出了隨身攜帶的硝酸甘油為他急救，雖然當天搶救了回來，但還是在一周后的4月15日去世。溫家寶全程參與了對胡耀邦的搶救和後事的料理。親眼看着自己敬愛的恩師猝然長逝一定令他哀慟不已。1990年12月5日，溫家寶送他的骨灰盒到江西共青城安葬，在耀邦陵園的影視廳中可以看到一段葬禮錄像，是獨家資料，也是筆者看到過的年代最早的、有溫家寶原聲的視頻。另一段網上的葬禮視頻中還透露，同年四月曾有中辦的同志陪同胡的遺孀李昭到共青城為胡耀邦選墓地，聯繫到溫家寶日後每年春節都去看望胡家，也許這個陪同的人也是他。 

2010年4月15日，胡耀邦逝世21周年的紀念日，溫家寶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再回興義憶耀邦》一文，深情懷念自己的政治導師，。

溫家寶的行事作風中有很多胡耀邦的影子。比如他工作狂一般的勤勉，比如他熱衷於下鄉調研，他當上總理時已經走過了全國2000個縣中的1800個，他視察時會刻意不按當地官員事先安排好的行程走，喜歡深入田間地頭，獲得最真實的底層信息。甚至，溫家寶的一些“任性”的行為也和耀邦如出一轍，汶川地震救災時他曾經想讓部隊用直升機把他空投進道路不通的災區，而胡耀邦1980年在廣東視察時參觀中山長江樂園，執意要體驗過山車，坐在車上不肯下來，而大家都知道他有心臟病。當然，溫家寶從耀邦身上繼承的最寶貴的東西，是他的理想主義的精神和對人民的深切關愛。

筆者在參觀耀邦陵園中的胡耀邦紀念館時看到了他的書法題詞“博覽群書”，書法的水平可以說比溫家寶高不少。耀邦小時候沒上過學，全靠自學成才，後來能達如此的書法造詣，文學修養上能和黃埔畢業的陶鑄談詩歌，可見他是個聰明絕頂之人。胡耀邦具備聰明、勤奮與理想主義等出色的個人特質，理應成功，然而他的命運似乎並不好，落得一個身死“團”滅的結局。為何？也許“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是一種貼切的解釋。

做人上，胡耀邦在處理與其他政治領導人的關係上有一些欠妥的做法。趙紫陽的回憶錄《改革歷程》中講到八十年代趙作為總理掌管經濟工作後在經濟政策上和總書記胡耀邦產生了一些分歧，耀邦竟然會在外地開會時，公開發表和中央宣布的經濟政策大相徑庭的觀點，這讓趙和中央都十分尷尬，也促使趙在日後的倒胡過程中站到了耀邦的對立面。在83年的嚴打運動中，胡耀邦親手簽署了朱德的孫子朱國華的死刑判決書，雖然朱國華確有濫交女友的行為，他畢竟是一位年僅26歲的年輕人且為開國元勛的至親，這件事讓雖無血緣關係但從小養大孫子的朱德遺孀康克清耿耿於懷，作為元帥夫人，她利用自己在軍隊中的影響力，在中央打算讓耀邦下台時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擔任總書記期間，耀邦無法處理好與鄧小平和陳雲的關係，也不能很好的在互相對立的兩位老人間斡旋、爭取開展工作的有利條件，雖然這反映了八十年代老人政治的弊端，但是江澤民在1989年進入中南海時頭上也頂着許多“婆婆”而能順利掌權，可見與當事人的性格關係很大。彭查理在明鏡做節目時講述了一則關於耀邦的趣聞：胡耀邦在閱讀《西遊記》時，看到孫悟空鑽到鐵扇公主肚子裡時思忖良久，說看到這個就想起了葉帥，還有陳雲，他們每次遇到政治危機都能滑過去，而我總是滑不過去，葉帥和陳雲能讀懂鄧小平肚子裡的東西，而我不能。

做事上，胡耀邦的一些行事風格和政策主張也存在或多或少的問題。八十年代初農村實行了包產到戶後，他急於在城市中推廣承包製，認為“一包就靈”，甚至認為對首鋼這樣的國有大企業也可以實行承包製改革。同樣的邏輯也應用到了山西的煤炭產業上，八十年代為了提高效率開放了山西煤礦的私人承包和開採，造成了後來幾十年當地的煤礦資源過度開採、生產事故頻發和腐敗等問題。在新疆的治理問題上，他改變了建國後長期實行的漢族幹部支疆駐疆策略，遣散漢族幹部引發他們的不滿，任用新疆幹部又造成了當地的亂局。1983年他訪問日本期間，在沒有仔細考慮和與其他領導人商量的情況下就貿然邀請了三千日本青年於次年來訪中國，那次全國性的大型接待任務給當時“積貧積弱”的中國造成了巨大的人力、財力負擔（不過，這個項目倒是成了胡錦濤在擔任團中央第一書記時的一大政績）。

雖然胡耀邦是個在很多事情上“不靠譜”的人，但他至今仍然被許多人懷念和讚頌，也被中共官方認可並為他樹碑立傳。許多政治評論籠統地把他和趙紫陽放在一起談論其實並不正確，雖然同為中共黨內少有的開明派領導人，也都被打倒下台，但胡耀邦至今仍在黨內被譽為“中共的良心”，受人景仰，這是由於他坦蕩的胸懷、真誠的理想主義信念和高尚無私的人格。胡耀邦是一位唐吉坷德式的人物，勇敢無畏又天真可愛，拼搏奮進又魯莽冒失。而中共需要胡耀邦這樣一個理想主義icon就像它需要周恩來作一個白璧無瑕的道德楷模。

歷史長河，大浪淘沙，最終長久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大多不是那些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人格和理想在現實的齟齬面前有時似乎不值一錢，卻比黃金更珍貴。

胡錦濤與耀邦陵園

另外，有關耀邦陵園，筆者還看到了一條特別的資料：

1993年4月13日到20日，胡錦濤到江西省考察工作。這是他十四大成為常委後，對各個省市區地方一系列考察中的第一次。他到了南昌，吉安，井崗山等地，但有一個活動卻沒有公開報道——他還去了共青城。

“4月15日早上7：45，是胡耀邦的忌日忌時。小胡在老胡的墓前肅立良久，澘然淚下。猛然間，他放聲大喊：‘總書記！今天我是來還願的！’”

網上公開報道的另一個不那麼drama的版本：

“1993年4月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胡錦濤來到江西共青城視察……至今共青城人清楚地記得當時胡錦濤同志來到胡耀邦陵園，在墓前肅立良久的情景，他們非常感動，當時前往耀邦陵園弔唁的地方，中央黨政幹部，都沒有也不敢再稱胡耀邦為‘總書記’，而胡錦濤同志稱胡耀邦總書記，大家都非常吃驚。”

不論具體細節如何，都能從中感受到胡錦濤對於胡耀邦的真摯感情。很遺憾的是89年他沒能見上恩師最後一面。

胡錦濤在耀邦陵園的故事讓筆者聯想到他2011年1月訪美期間的一條趣聞。當時中國著名鋼琴家朗朗在白宮的國宴音樂會上當着奧巴馬、希拉里等美國領導人的面演奏了抗美援朝背景的歌曲《我的祖國》，引發輿論軒然大波。維基解密披露的希拉里郵件中提到了當時胡錦濤的反應：“一向以呆板著稱的胡錦濤特別激動地擁抱了朗朗！”——也許胡錦濤“面癱”的外表下有着豐富而深沉的內心情感，偶爾的流露顯得異乎尋常的熱烈和動人。當然他的“面癱”也是攀爬權力階梯造成的“工傷”，他曾經是一個活潑話癆愛笑熱情的人，在他執政的後期，我們仍能在他與孩子們、農民們、殘障人士等相處時看到他曾經的樣子。

胡溫的親民愛民與胡耀邦一脈相承，他們都是耀邦的好學生，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倆在做人做事上都比耀邦更“靠譜”些，執政十年，在他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為人民做了許多實實在在的好事，也都能夠完滿謝幕。老恩師在天有靈應感欣慰。

(2022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