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1950年5月11日

【惡耗傳來】

丁玲

這是真的嗎？我幾乎不敢相信，因為我在布拉格，在莫斯科都知道她還很好的活着，知道她還在那裡寫中國的書；我總以為不久我會在中國見到她，因為她是想回中國來，她要設法回中國來。但這是真的，是千真萬確的，我不會有什麼懷疑，因為美國政府是憎恨她的，他們不願她好好活着，他們討厭她在美國做正義的宣傳，他們防備她，壓迫她，陷害她；因為，她是中國人民的朋友，她反對蔣介石，她擁護世界和平，她反對她本國的帝國主義、戰爭販子們！

》編者注

丁玲幾乎不敢相信的是，史沫特萊死了。史沫特萊生於1892年，早年生活貧苦，後來作為記者來華接觸到中共，之後奔赴延安。在延安曾為朱德撰寫傳記，寫有自傳《大地的女兒》等書。

丁玲（1904年-1986年），作家。1936年投奔延安，受到中共的眷愛。她的作品廣為人知的除《莎菲女士的日記》外，當屬《太陽照在桑乾河上》。但此書得到的評價卻是，“丁玲和周立波（蕭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的譯者）的近作，都是明確的受了蘇聯小說的影響的。”①

五十年代初期，丁玲聲名顯赫，但沒有持續多久。1955年被打成“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這不是她最糟糕的時期，而是走下坡路的開始。1957年“反右”運動中，黨報指責丁玲和陳企霞，“他們否定作協肅反成績，並煽動翻案。他們通過事前的布置和在會議上的煽動，影響了一部分會議的出席人，向黨猖狂進攻，並公然叫囂要追究1955年開會鬥爭他們的‘責任’”。②所謂“否定作協肅反成績”，指丁玲否定1955年中共送給她的“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的帽子。1957年受到批判後，丁玲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打發到北大荒農村勞動改造。③但這仍舊不是她最糟糕的時期。文革開始後，丁玲遭遇到那個時代特有的“優待”，戴高帽遊街，肉體受到摧殘。1970年4月被送到秦城監獄關押，一關5年。丈夫陳明關在同一所監獄，只隔着一個囚室，但5年間兩人之間音訊不通，生死不知。④這才是她最糟糕的時期。

文革結束後，批判“四人幫”時還要捎帶上丁玲。黨報譏諷她，“魯迅在致蕭軍、蕭紅的信中寫道：‘蓬子轉向；丁玲還活着，政府在養她。’寥寥十四個字，就把蓬子、丁玲的叛徒嘴臉勾勒出來了。”⑤“蓬子”指姚文元之父，姚蓬子。“政府”指國民黨政府。1979年她的情況有所好轉，改稱“丁玲同志”。⑥1982年丁玲和丈夫陳明受邀訪美，⑦在此期間見到斯諾夫人、尼姆·威爾士女士。

談到威爾士女士，丁玲滿嘴嘲笑，並非常讚嘆她現在的地位和生活。“我什麼都明白了，為什麼她不去看我。一個美國人住在鄉下而自己又沒有汽車，那就等於沒有腿。而且看情況她只住在這一間屋子裡，這是我第一次在美國看見美國人的家庭沒有客廳。”似乎意猶未盡，她繼續寫道：“我已經在美國生活了三個多月，時間很短，但我對美國的行情還是稍有體會的。這麼一點點錢，叫她怎樣生活？我們出國的留學生，一個月除開學費、醫藥保險等，僅食、住兩項也發給360美元。她一個孤身老年病人一個月才120多元，這除了勉強糊口之外就什麼也不要想，什麼也不能做。三個多月來的許多豪華場面、許多悲苦寂寞的場面，一下都同時縈繞在眼前，這就是美國，這個美國的影子，籠罩着我。”能夠了解到美國人低品質的生活對她來說太重要了，對照優越的社會主義制度，歌頌的詞彙馬上涌了出來。“是的，我們多麼幸福。當我們少年時，我們跟隨革命走過艱難曲折、豐富多采的壯麗路程，我們老年，也跟着革命，享受着人民的尊敬。我們不必為生活擔心，我們也不為寫作煩心。我們四處受人歡迎。即使有一兩個小丑在反動報刊上給我一點嘲諷，也只引起我的哈哈大笑。我們沒有個人慾望，我們為人民寫作就無往而不通暢。我們在生活中見過世面，經過風雨，世面加深我們對社會、對人的了解，風雨鍛煉我們的心胸，使我們超然於流俗，這有什麼不好呢？”⑧丁玲露出一副自滿自足的樣子，好像在北大荒勞改甚至關在秦城監獄中的她，一直是在“為人民寫作就無往而不通暢”。為了更好地表達受虐後的心情，她做了總結。“好了，這就說明了很多，最近，好多海外人士不斷地向我提問：‘中國的作家有沒有寫作自由？中國的作品要經過多少審查？’我都據實解答。但不管我怎樣解釋，有些人總是似信非信，甚至也有人說我膽小，心有餘悸，……現在好了，現在海倫把事情說清楚了，到底是哪裡有審查。而且，我不能不想到中國的作家們，一些青年作家們，你們寫了幾篇作品，你們便象一個剛開工不久的工廠，訂貨的很多，而你們供不應求。我們一些年老的有的失去寫作能力的老作家們，誰不是都在那裡每月按時領工資，對生活毫不擔心，而且都在整理舊作，準備重印出版選集或文集呢？我們這不是幸福嗎？我以為我們大家都能在這一面‘海倫的鏡子’中照出我們的幸福，照出我們光明的祖國。海倫啊！你的這封信引起我對你多麼的同情和無比複雜的感慨。海倫！你的信，你的處境對我們是一本教科書。我一定要好好保存，並告訴給朋友們，我相信，我們都將從這裡得到鞭策。”⑨能夠“每月按時領工資”，這不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嗎？丁玲如實地把自己的人生觀傳授給了青年作家。

為什麼要把這麼好的黨員送去勞改呢，是不是黨早就看透了這些言辭後面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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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人民日報》1950年4月16日“上升中的中國文學”

②《人民日報》1957年8月7日“文藝界反右派鬥爭的重大進展 攻破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

③楊萬福主編《往事鈎沉 重大冤案實錄》“丁玲案 烈火中的鳳凰”中“二”一節

④楊萬福主編《往事鈎沉 重大冤案實錄》“丁玲案 烈火中的鳳凰”中“三”一節

⑤《人民日報》1977年1月13日“蓬子轉向與文痞扣信”

⑥《人民日報》1979年6月6日“《六幺令》書後”

⑦《人民日報》1981年9月3日“著名女作家丁玲赴美訪問”

⑧《人民日報》1982年3月7日“海倫的鏡子——會見尼姆·威爾士女士”

⑨同上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