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杉磯 我邂逅一群走線來美的“反賊”

雷歌 2024年3月20日

一、從達拉斯的小W到洛杉磯的ZC

今年一月底，小W突然在美國德州冒了出來，讓我吃了一驚。我們在達拉斯一家川菜館見了面，聽他親口講述他的故事。

小W來自廣州，一直是我微信文章的讀友。2018年7月，中國維權網站“拈花時評”創辦人、廣州維權人士張廣紅被當局以所謂“侮辱領袖”的罪名抓捕後，7月底在廣州越秀區法院二審開庭。張的一些朋友知我是資深媒體人，希望我去報道張廣紅的案子，就把僅有的兩個旁聽名額之一讓給了我。我當時已經離開了廣州的報業圈，只兼着一家省管雜誌的總編。但我也不可能以雜誌社的身份去做這個新聞。聽完庭審，我只能通過我的微信公眾號傳播對這個案子的報道。

當時在法院門口給張廣紅的一些朋友散了我的名片，其中就有小W。他加了我的微信。此後我的微信號不斷被封，不斷換新號，小W一直追加好友，沒有失散。

2023年10月的一天，向來只讀文章很少交流的小W突然向我發問，說今年從國內潤出來的那麼多人在美國生活得怎樣？能自力更生麼？他說是替正在走線的朋友們打探一下。

我說：“美國餓不死人，有辦法過來的都能過得好。”

他說：“有您這句話兜底，我就放心了。”當時我不知道是他自己準備走線來美國。

在達拉斯的川菜館裡，小W再次感謝我，說那句話給了他很大的激勵。在問我問題的第二天，他就全身心投入了走線美國的準備工作。並於11月下旬出發去泰國，經土耳其到達走線的起點厄瓜多爾。

12月1日，他突然在微信上告訴我，他已到厄瓜多爾，開始了他的走線旅程。此後，他一有機會就給我發一些他在走線路上的照片和視頻，告訴我穿越雨林時每天要趟十幾條河流，有時山路也很陡峭。告訴我雨林中看到了走線者的屍骨。告訴我在巴拿馬海灘乘飛艇沖灘的驚悚和危險，在他們之後的另一條快艇半夜沖灘時翻了，船上二三十人都掉進黑漆漆的深海中，幾乎無人生還。告訴我他在墨西哥被移民局關了兩天，然後遣返回南部邊境，而同行的每個人都被移民局的官員偷走了好幾千塊。然後他只好另花四五萬人民幣讓蛇頭帶路，才順利來到美墨邊境。

歷經千辛萬苦，奔波40天，在12月31日，2023年的最後一天，他終於進入了美國，來到了他嚮往已久的自由世界。

又過了近一個月，他去紐約甚至威斯康辛轉了一大圈之後，來到了達拉斯，坐到了我的跟前。

小W說他在洛杉磯丁胖子廣場附近認識了ZC，也是剛走線進來的。他說ZC人很好，還是我的江蘇老鄉，有機會去洛杉磯可以見見。小W把ZC拉進了我的微信群，讓ZC加了我的微信。

正巧，2月中旬我出門旅行，一周前，我返回達拉斯途中在洛杉磯稍作停留，就約ZC一見。ZC很爽快，讓我去他那兒，說要請我吃火鍋，邊吃邊聊。

二、走線充滿危險 但盜亦有道

讓我意外的是，那天中午在ZC那裡，我見到的不是ZC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他們都是最近從國內走線到美國的。

七八十來個人圍着一張不太大的餐桌，桌上擺了個鴛鴦火鍋。坐不下就有幾個站着，或四處流竄，吃了一會就換兩個上來。

平時他們都吃從政府機構領來的食品。我在他們的冰箱裡看到大量的罐頭、整盒的里脊肉（跟超市裡賣的一樣）、許多光毛整雞，還有包括冰凍草莓、櫻桃和火龍果在內的多種水果，以及許多其它食品。他們三天兩頭可以去領，餓是餓不着的，尤其是在對非法移民非常友好的加州。但他們可能天天吃類似的東西也吃厭了，今天ZC他們專門出去買了些平時很少吃的大蝦、牛肉、肉丸、豆製品和蔬菜等等。換口味吃火鍋，大家都很開心。

這些人來自全國各地，來自不同行業，之前在國內有的經商、有的是公務員、有的是律師、也有做IT的，甚至還有一個編劇，當然也有一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其中有一對是小夫妻，另有一對父子。小D是這裡唯一的未成年人，一個眼睛挺有靈氣的中學生。那天他父親出去打工了，沒在現場。

大家邊吃邊聊，說得最多的是走線路上的各種狀況，以及在國內時的個人遭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總體上，大家走的線路大同小異，多數人是從泰國到土耳其再到厄瓜多爾，也有少數在北非的摩洛哥中轉。時間短的二十多天就進了美國，長的兩個多月，多數是三四十天。

花費呢，少的五六萬人民幣，多的十幾萬甚至二十幾萬。花錢少的路上就多吃點苦，不確定性也多一些。花錢多點就走得舒服一些，也安全一些。

比如走雨林，不同的線路就有不同的價格，願花錢的甚至可以騎馬走，僱人背行李。穿越墨西哥全境，自己走只要花一萬多，但經常會有麻煩，墨西哥的警察和公務人員跟黑幫差不多。就像前邊提到的小W 一開始想省錢自己走，結果運氣不好被移民局抓了遣返南部，只好再花四五萬請蛇頭帶路，再走就相對安全順暢。這個全憑運氣，因人而異。有的人一路順暢，花錢也不多，可能是上輩子積了德。多數國人在沿路都會遇到搶劫，因為現在中國人有錢名聲在外，那些黑幫匪徒都專挑中國人搶。

但據說走線路上盜亦有道，一般只要現金，給幾百就放你走了，不會趕盡殺絕，像國內匪盜那樣押着你去找櫃員機取光你卡里的錢。而且你真沒錢，他們也就算了，不會把你弄死。那個中學生小D和他父親一路就遇到了許多次搶劫，有一次甚至讓他們脫光衣服連隱私部位都摸了怕他們藏錢，可他們父子倆是真沒什麼錢，也就放他們走了。

這兩年，走線美國在從厄瓜多爾到墨西哥一線許多國家都變成了一個新興產業，多國的黑幫介入其中，變成了他們新的利潤來源。但總體上這些黑幫還是比較有規矩，收錢辦事，提供安全保障。到處搶劫的都是些不入流的野匪。飯桌上就有人在美墨邊境遇到了黑幫內訌的事，挺嚇人。

原因是兩部分黑幫有協議，某段路對每個走線者收費2400，其中一個黑幫提成三分之一，即每人800。但負責組織的據說是個中國蛇頭，他擅自對走線者亂收費，每人收到5000，卻瞞着另一黑幫，人頭費依然只給他們800。另一黑幫肯定是聽到了風聲，那天在美墨邊境截住了他們，用上了膛的槍頂着走線者的腦袋，讓他們說實話，每人付了多少錢。把他們嚇得哆哆嗦嗦如實交代付了每人5000。然後這幫人就抓住帶隊的蛇頭毒打，當場打個半死，還聲稱要找到那個組織的中國蛇頭（他不帶隊），要弄死他。

這事把這幫走線客嚇得不輕。但令他們意外的是，截道的黑幫並沒有為難這些走線客。辦完他們自己的事，就送這些走線客過境，臨別還給他們送了些吃的，令他們對這些黑幫刮目相看。

我聽了這些真實的故事，真的有點感慨。

三、每一個“反賊”的遭遇 都讓我感同身受

說起他們在國內的遭遇，故事就更多了。

ZC是無錫人，在我的老家常州做了十幾年生意。一開始還好，但最近幾年政府部門吃拿卡要的事越來越多，經常來查他的公司，生意難以為繼。他是很早就經常翻牆看外網的人，對外面的世界有所了解，對中共的本質也看得比較清，所以去年果斷了結國內的生意，先把老婆孩子弄到了境外，自己則走線美國，到美國來開闢自己的新天地。

DD來自重慶，家裡有點小背景，所以16歲就入伍當兵，後來也做過警察。他也經常看外網，思想比較活躍。七八年前，因在網上調侃偉大領袖（侮辱領袖罪？），先後兩次被抓進去，吃了不少苦頭。他還挺年輕，放出來後就想不問政治，找個工作踏實過自己的小日子。但無奈他在有司掛了號，去哪工作都做不長，有司一給老闆打招呼，人家就不敢再用他了。幾年折騰下來，他覺得在國內已走投無路。去了趟香港，發現自己沒被邊控，就果斷加入走線隊伍，來到美國。

大C來自福建，很低調的一個人，看上去挺本份，40來歲的樣子。吃火鍋時就坐在我左邊，別人的故事都講得七七八八，他卻幾乎不說話。但他的故事卻人盡皆知，他不說，別人就鬨笑着幫他說了。有人笑說他跟中共仇深似海，因為中共把他“連根拔”了。我問他怎麼回事，大C依然只是尬笑，卻不回答。有人就繼續幫他說，他因計生問題被當局五花大綁送去醫院，像騸牲口那樣給他做了結紮，從此他就成了“沒根的男人”。

據說現在來美申請政治庇護的人，主要有三種理由，即政治迫害、計生迫害和宗教迫害。像DD這種蹲過中共大牢，和大C這種身上有計生硬傷的人，來美申請政治庇護，一般都會很快獲得通過。

那個中學生小D來自四川，他父親以前是個律師，曾加入王海的團隊到處打假，一開始可以“假一賠十”，後來按中國法律也可以“假一賠三”，做公益的同時也有利可圖。後來他父親自己單幹，卻被當地公安以“詐騙罪”抓捕，關了一段時間，還吊銷了他的律師資格證。他出來後不服，就繼續告當地政府參與迫害他的各個機構，當地政府就毫不客氣地收拾他，使他生活困頓，老婆也離婚走人。最終他帶着還在讀高中的小D踏上了走線之路。

小D因為是未成年人，在美國就受到特殊照顧，政府有專人給他送吃的穿的。小D長得很帥氣，思想也很活躍，他會很自然地加入大人們的圈子討論時政話題。旁邊有個年輕的阿姨說小D在學校里是學霸。我就問他來美國後有沒有繼續上學？他說手續上現在還有點卡，那個阿姨也幫他解釋卡在哪裡。我一聽似乎不難解決，就試着幫他當場解決。這個小伙給我印象很好，關心時政，又思維敏捷。他這麼年輕來到美國，應該會有美好的前程。

G來自山西，是我那天見到的最後一位走線者。他哥是政治異見人士，六年前逃到美國獲得政治庇護，從此G全家在國內都被當局監控。G原本並不像他哥那樣熱心於政治，也從未有過任何反黨言論。但因為他哥的緣故，G去哪都有國安的人盯着，並遭邊控無法出境。他是一個典型的受到政治牽連的無辜家屬。

因在國內無法正常生活，他決心從雲南偷渡出境。過程驚險又複雜，就不細說了。在西雙版納他還被國安截住了，關了一兩天，但他一口咬定就是來旅遊的。他至今沒搞明白那個國安最後為什麼放了他。當地有人接應，送他去老撾，在老撾那邊激活了他的護照，然後去泰國，去厄瓜多爾，踏上了同樣的走線之路。

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因在國內受到政治迫害而走線美國，這類人甚至不一定是走線者中的多數。有些走線者就是覺得美國好，比國內機會多，就冒險闖關。有的跟中共有仇的“反賊”在走線路上也遇到了一些“愛國賊”，一聊起來就教育他們要“愛黨愛國”。跟我說起這些事，他們都當笑話講。

在ZC那裡遇到的這群走線者，也許是因為三觀相近，所以他們在一起談笑風生，氣氛融洽，尤其是他們的精神狀態特好。雖然他們剛到美國，許多事還在未定之天，但他們大都樂觀開朗，充滿希望。

我雖然是正常渠道移民來美的，但在國內時也有多次因言論或文章被網信辦叫去喝茶或警察上門的經歷，他們甚至去騷擾我在江蘇老家的親人。所以我對這些“反賊”的經歷是感同身受。

走線之路充滿危險和不確定性。敢於走線來美的國人，不僅需要一定的視野和眼光，也需要相當的勇氣。雖然在美國國內政治的光譜中，我是堅定的保守派，堅決反對拜登政府禍國殃民的邊境開放政策。但對每一個進入美國的走線者，尤其是走線來美奔向自由的國人，我都會送上祝福，我會對他們每個人說：“歡迎來到自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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