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有人置疑“得民心者得天下”這一論斷了。先不說他們的動機。後面再說。

從中國歷史上的改朝換代來看，這一論斷無疑是正確的。道理很簡單。舊的統治起初肯定具有絕對的優勢，無論在資源上、軍力上還是組織上，都具有絕對的優勢。而反抗力量起初很弱小。但隨着時間的推進，力量彼此消長。反抗力量越來越強大，舊的統治越來越衰弱，形勢逆轉，最終推翻舊的朝代，建立起新的朝代。如漢代秦、明代元，中共推翻國民黨統治。都是這樣一個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民心所向是決定性力量，反對力量爭取到越來越多人的支持，才能不斷壯大，直至推翻舊的統治。

但這一論斷限於民族內部的爭鬥。外族征服不算。民族內部爭鬥，鬥爭雙方人員素質和軍事裝備相差不多，所以，誰爭取的人多，誰就能取勝。外族征服不同，外族的軍事水平可能遠高於漢族為主體的中國人，當然就能以少勝多。如蒙古征服宋朝，清朝打敗明朝和農民軍，英國打敗大清，日軍打敗國民黨軍隊。因為是降維打擊，所以能以少勝多。秦國滅六國類似。秦國滅六國不算是同一群體內部爭鬥。秦國的軍事水準遠超其餘六國。對於六國而言，秦國就是異國征服。

統治集團內部的政變或內鬥也不在此列。政變或內鬥主要取決於統治集團內部鬥爭雙方的實力。如是權力之爭伴隨着政策路線之爭，與民心關係較大；如純粹是權力之爭，基本與民心無關。

中共推翻國民黨的統治，事實求是，也符合這一論斷。近現代中國革命的目標就是建立一個強大的政權，大多數精英和大眾都有這一願望。但無論是清王朝也好，北洋政府也好，國民黨政府也好，都沒有滿足精英和大眾的願望。而中共滿足了這一願望。至少在當時的人們看來，中共很有希望滿足這一願望，而國民黨腐敗、對外仍然軟弱，根本不可能滿足這一願望。所以，中共得到的支持越來越多，力量不斷壯大。最終推翻了國民黨統治。純粹用暴力、欺騙還有外援是無法解釋中共推翻國民黨的。說中共是靠暴力，這沒錯。但問題在於為什麼這麼多老百姓願意成為中共暴力組織的一分子，或者積極參與其它工作。國民黨也有軍隊呀。總不能說毛澤東一個人就能脅迫其它中共黨員和戰士為他賣命吧！毛澤東連槍都不會打，武力值也不高，怎麼脅迫其它人？蘇聯對中共的支持當然很重要，但不是決定性因素。既不是必要條件，也不是充分條件。只是影響中共推翻國民黨統治的進程。沒有蘇聯的支持，中共推翻國民黨統治的時間會晚許多。僅此而已。沒有人，再多的武器都不能發揮作用。

中共靠欺騙奪得政權之說也沒道理。中共的領導人、骨幹和追隨者大都明白他們是為了追求權力。但不能堂而皇之這麼宣傳，而代之以民族獨立、愛國、自由、平等、民主的口號。大多數人都會美化和標榜自己的追求，讓自己的追求顯得高大上。所以倡導者和追隨者都歡迎這種說法，以掩蓋他們追求權力的真實目的，心照不宣。有些人明白得透亮，知道參加中共的革命是為了追求權力；有些人半覺半醒，自覺意識以為自己是為了一個高尚的目標，但潛意識中還是為了權力。

總歸說來，中共取代政權具有合法性。所謂“合法性”，就是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暴力革命取得的政權當然也有合法性，不能認為只有民主選舉出來的政權才有合法性。那怎麼評價美國革命呢？怎麼評價法國革命呢，難道也沒合法性？只是說民主選舉產生的合法性代價更低，更及時。暴力取得的政權，如果建政後不推行民主選舉，其合法性就會存在疑問。因為後繼統治者的權力是繼承而來的。“打江山”肯定有合法性，但後來一代一代“坐江山”的就不一定有合法性。不能說一旦有了合法性，就永遠具有合法性。民主選舉的好處就是始終能保持政權的合法性，政權的更替及時反映大多數人的意願。專制政權不搞民主選舉，很可能喪失大多數人的支持，喪失了合法性，卻不能及時更換。要推翻專制政權，僅過半的人數反對是不夠的，因為專制政權擁有資源和組織上的絕對優勢。必須要三分之二或以上的人反對或不支持，才能終結專制政權。推翻專制政權的代價更高，專制政權垮台也滯後於喪失合法性。

但合法性不等於正當性。所謂“正當性”就是以絕對的價值標準來衡量改朝換代中的做法是否正當。比如明朝農民軍活烹福王，周恩來滅顧順章滿門，林彪圍困長春，就不具有正當性。合法性也不等於正確性。有大多數人的支持就有合法性，但大多數人的支持或選擇並不見得是正確的。大多數人選擇追求權力，但一味的追求權力必然與經濟產出衝突，不斷搞運動，結果搞得一貧如洗，飯都吃不飽，餓死幾千萬人，這顯然也不是人們所期望的。但這就是一味追求權力的結果，追求權力的人們沒有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刻薄地說，這就是“求仁得仁”。

那麼為什麼會有人否定“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其實與中共宣傳手法是一樣的。中共把老百姓吹得花一樣純潔，老百姓都是善良、勤勞的。老百姓受苦受難都是因為受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壓迫。我們共產黨人有理想，有道德，只要聽從我們，就一定能翻身做主人，過上好日子。否定“得民心者得天下”的潛在含義是，中共從一成立就是邪惡的，老百姓是善良無辜的，老百姓要麼受騙要麼被暴力脅迫，才讓中共奪得了政權，建立了獨裁專制。民主人士則道德高尚，如果由民主人士來領導和治理國家，就能建立成民主社會。

這純粹是不經一駁的臆想。“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如果老百姓真那麼好騙，怎麼能防止老百姓再受騙呢？縱然自己可以保證不騙人，怎麼能杜絕騙子呢？真搞民主決策，老百姓肯定不聽。但騙子天花亂墜一吹，現今大多數老百姓還是會聽騙子的。大多數老百姓還是會佩服和跟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梟雄。如果華盛頓來中國，大多數中國人肯定不會跟隨他，會認為這個人是個傻子，跟着他肯定沒有什麼好處和油水。

中國走到這一步，不能完全歸結於中共，中共之所以能成事，在於滿足了大多數中國人的願望。將之完全歸結為中共邪惡，如何如何，只是情緒性發泄，沒有什麼思辨價值。建立一個強大的政權，現今也仍然是大多數中國人的主要願望。在很長時間內都不會改變。當然還有提高生活水準。兩者之間有個平衡。但中共是否能一直滿足這些願望，也是一個疑問。如果中國人一如既望地保持這個願望，而中共也始終能滿足這個願望，就能得到大多數中國人的支持，如果不能，就會失去大多數中國人的支持，喪失合法性。如果大多數中國人放棄了這一願望，普遍具有了個人主義價值觀，拋棄了國家主義價值觀，才有實現民主的可能和基礎。

更為致命的，否定“得民心者得天下”，那是不是推翻獨裁專制就不需要爭取民心了呢？那就沒必要宣揚自由民主了嘛！這完全是顧頭不顧腚。

2025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