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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之中渭水平原下《白鹿原》 馮知明
送交者: 石頭巷子 2025年11月30日10:17:03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1.一本厚重之作,遲來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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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人有些特點,便是投身於文化理想時,也想從這裡找到維持生計的途徑,比較獨立的做法是開個書店。我曾有一段這樣的嘗試,那時正逢文化興盛之時,還從這裡賺得第一桶金。

《白鹿原》在那時屬於常銷書——並不是那種暢銷一時的圖書,比較固定,不顯山不露水的有後勁。不久之後,書店來了一批盜版書,這類書不會要預付款,且折扣大,包裝上煞有介事註明“無刪節版”,至於是誰發的貨,書店也許心知肚明,但只能記在無名的賬戶上。過上一個季度或半年,就有人來結算了,賣出多少就結算多少。作為圖書的《白鹿原》曾享有這樣待遇,可見它對一代人有過不小的影響。

那時的我,活得浮躁,如此經手過這部影響甚廣之作,同樣難得看它一眼。多少年過去,現在面對這部電子無刪節版,想到這段往事來,不禁有些感嘆。直至如今,雖然是遲到多年的閱讀,我用心花了十餘天,從法蘭克福到維也納,還是認真拜讀完畢。

這是陳忠實先生在19884月到19891月完成的初稿,又在19892月至19923月修訂成稿。這個時代正好是我所經歷的,屬於思想活躍,處在改革開放初期,放在這樣時代背景下,陳忠實先生有如此宏闊的構思,突破階級鬥爭的政治框架,把白嘉軒與鹿三這類地主與長工描寫成和諧而互相依存的關係;並像放足似的打破了“高大全”文學創作屏障,足見他創作時的勇氣與對時代的預見性。陳忠實先生一支厚重的筆,着力描繪了傳統宗法禮教社會的崩潰,動盪時代革命浪潮的衝擊,展示了人性慾望的覺醒構建出一部充滿文化反思與人性深度的民族史詩的作品。

這部長篇巨著的時間跨度從清末民初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展現了渭河平原上仁義白鹿村白、鹿兩家族祖孫三代近半個世紀的興衰史故事主線涵蓋了中國近、現代史的重大事件——軍閥混戰、國民革命、土地爭奪、抗日戰爭直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後等時期,向世人呈現一幅波瀾壯闊時代畫卷。

白家的代表人物白嘉軒是白鹿村族長,是一位為人正直、恪守傳統,《鄉約》宗法禮教為本族最高行為準則作者着力描寫他的善良與厚道,強化他以德報怨的美德,對鹿兆謙(黑娃)反覆施救,便充分說明這一點,他是舊道德的楷模,完美體現了宗法社會人倫傳統;而鹿家的代表人物鹿子霖則同樣是土地上養育而成的農民,作為一個對應面,他被描寫成為一個精明狡黠、作為白鹿原的鄉約,攀附上邪惡勢力,欺壓百姓,到處結拜乾親,以掩蓋他好色淫亂的本質,他的存在同樣具有象徵性,即世俗社會的精明和欲望。這兩人視為一生的競爭對手,以鹿子霖精神崩潰,白嘉軒懺悔騙購風水寶地的事件而結束全篇。

 

2.厚重的民俗風情,深重災難的小說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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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的開篇,用法國大文豪巴爾扎克的名言:“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作為題記。作家多用陝西方言來寫作,給讀者親臨其境之感。

作者用了相當的篇幅,對這個面臨巨大變遷的時代,各種民俗風情進行描述,面對跨年度的乾旱祈雨,那是一場鄉人生死場的祈雨儀式,浩浩蕩蕩幾十里山路,爬上山巔,直抵烏龍潭:“白嘉軒……他用左手再接住一根紅亮亮的鋼釺兒,‘啊’地大吼一聲,撲哧一響,從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肉焦灼的黑煙,狗似的佝僂着的腰杆端戳戳直立起來。槐樹下的廟場上,鑼鼓傢伙敲得震天價響,九杆火藥銃子(九月)連連爆炸,跪伏在廟場土地上的男人們一齊舞扭起來,瘋癲般反覆吼誦着:‘關老爺,菩薩心;黑烏梢,現真身,清風細雨救黎民…’侍候守護馬角的人,連忙取出備當的一根兩頭繫着小環的皮帶,把兩隻小環套住穿通兩腮的鋼釺兒,吊套在頭頂,恰如騾馬口中的嚼鐵。”

白嘉軒娶第六房女人胡氏被鬼糾纏,更是描寫得細緻而生動:法官隱名瞞姓,人稱一撮毛,左腮下一顆神秘的黑痣上綴下尺把長的一撮黑毛。嘉軒訴說了鬧鬼的經過。法官思問了借的住址就催他回去,說自己隨後就到。嘉軒知道法官衍路坐鬼抬轎神速如風,就急急匆匆小跑回家來。法官果然隨後就到了,剛到門口就把一隻羅網拋到門樓上,乃天羅地網。法官進得屋來,頭纏紅帕腰系紅帶腳蹬紅鞋,撲上樓去又鑽到床底。胡氏嚇得蒙了被子。法官最後從二門的拐角抓住了鬼,把一個用紅布蒙口紮緊了脖頸的瓷罐呈到燈下,那蒙口的紅布不斷彈動,像是有老鼠往外衝撞。法官吩咐說:‘給鍋里把水添足,把狗日煮死再焙乾’鹿三和嘉軒兩人輪換拉扯風箱,鍋開水滾後,一股臭氣溢出來令人作嘔……直到把那半鍋水燒得一滴不剩,法官接了償錢提了瓷罐收了天羅地網又坐鬼抬轎回嶺上去了。”同樣,田小娥死後被成冤魂怨鬼,引來瘟疫,讓自己公婆鹿惠氏成第一個受害者,讓白嘉軒的女人仙草“兩頭開花”而亡。只是這個“一撮毛”的法官無法收拾如此厲鬼。

白家的小兒子孝義娶妻幾年沒有生育,“拗熊孝義沒了耐心罵:‘你狗日是個漏勺子不盛屄’媳婦羞慚得連哭也不敢。”嘉軒求教於親家冷先生,冷先生不同意休了女人,用一個形象生動的比喻,“你看窩瓜蔓上,有的花坐瓜,有的花不坐瓜。只開花不坐瓜的花人叫狂花。有的男人就是只開花不坐瓜的狂花。先得弄清他倆誰是狂花,那會兒休不休她就好說了。”便告知讓他的媳婦上一回棒槌會。

作者進一步描述:“孤峰基座的山梁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廟,裡頭坐着一尊怪神。……一條光滑豐腴的手臂托着一隻微微啟開的河蚌,另一條肌腱累摞的手臂高擎着一把鐵鑄的棒槌。這就是男女合一的棒槌神了(棒蚌諧音)。每年六月三日到六日為棒槌神會日,會的時間不在白天而在夜晚,半夜時分達到盛期。一般都是由婆婆引着不孕的媳婦裝作走親戚出門,竹條籠兒里裝着供品和自食的乾糧……婆媳倆人在棒槌神前點蠟焚香叩拜一畢,再擠出廟門時,婆婆給媳婦從頭頂罩下一副蓋臉的紗布……這時候,藏在樹幹和石頭背後的男人就把蓋着臉的女人拉過去,引到一個僻靜的旮旯里,誰也不許問誰一句話,就開始調逗交媾。這些男人多是臨近村莊愛占便宜的年輕人。”孔聖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對我們這個民族影響深遠,這也是我們能夠繁衍生息的源頭,為了不絕後,“借精”有合法外衣,棒槌神就成了一種莊嚴的野合儀式。白嘉軒聽了冷先生的話,暗自盤算開了。他認為讓媳婦去棒槌會,目標太大,閒話太多,便把主意打到了半小糙小子不喑人事兔娃這裡,一試果真不足三月,媳婦便有孕期反應。

這種厚重的民俗風情描寫,加上大旱之年剝光樹皮刨食觀音土和人食人,以及瘟疫流行十村九空的慘狀,還有官府的苛捐雜稅,反映了千百年來,我們這個民族生存的艱難,他的《白鹿原》這部大作的底色,這種製造沉重的氛圍,讓人喘不過氣來,從而了解到,為什麼我們這塊土地上革命運動的頻發。

陳忠實先生直面人性深處最可貴的一點,便是對性的描寫,從白嘉軒到鹿子霖;從黑娃到孝武;從鹿兆鵬到白孝文;從孝義到兔娃,甚至大拇指芒兒,皆不吝筆墨,作了詳細的描寫,這裡我們並不認為陳忠實先生玩弄風月,為吸引讀者之故,而是通過這種最隱秘之處的描寫,將每個人的表現方式,呈現出一個人物性情最重要的途徑。

 

3.朱先生,白鹿原的“精神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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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幾個象徵性極強的人物。首推朱先生,他是白嘉軒的姐夫,也是舊時代文人的化身,作者通力打造能承載自己理想和人格力量的典型。

朱先生作為白鹿原的精神支柱,是活着的傳說,他被描寫為學識淵博、品德高尚,而且淡泊名利、心懷天下,始終以“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為己任。他的出場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文人都喜歡來點風花雪月,以表現自己風流倜儻,朱先生不顧邀請方的尷尬拂袖而去;在江南講學,因為穿着土氣,滿嘴方言,只能沮喪回到白鹿書院。開頭貶損的寫法,更能增添朱先生的高大完美人格形象。

多次拒絕軍閥的高官厚祿,卻能在雙方劍拔弩張之時,化干戈為玉帛;他在災荒臨危受命,主持賑災,救濟百姓;他一腔熱血,在自己弟子戰死沙場之際,率八老發表全國宣言,以年邁老朽之軀親赴戰場,求死以對倭寇;當自己的志向無法伸展之時,閉門潛心著書立說,編纂《滋水縣誌》,試圖為後人留下歷史的真相

朱先生一路走來,儘管用自己的行動詮釋着“仁者愛人”的儒家思想,可是時運不濟,創辦的白鹿書院,被新學擠得只有關門大吉;編縣誌只要兩條換槍的資金便可以印製,最後被縣長認為他沒事找事故意添亂趕了出來。他離開人世時,人們對他的評價:“……人們在一遍一遍咀嚼朱先生禁煙犁毀罌粟的故事,咀嚼朱先生隻身赴乾州勸退清兵總督的冒險經歷,咀嚼朱先生在門口拴狗咬走烏鴉兵司令的笑話,咀嚼放糧賑災時朱先生為自己背着乾糧的那隻裕漣,咀嚼朱先生為丟牛遺豬的鄉人掐時問卜的趣事,咀嚼朱先生只穿土布不着洋線的怪僻脾性……

朱先生的形象具有強烈的象徵意義,他是白鹿原的“精神圖騰”,代表着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最優秀的部分——仁愛、正直、淡泊、擔當。作者着力打造他的淡泊名利的形象,與現實社會的功利主義形成鮮明對,最終他將自己的著作帶進沒有棺木的墳墓之中讓它化成泥漿,象徵着傳統士大夫在新時代到來時的無奈與迷茫。不得不說,他的形象為《白鹿原》增添了濃厚的文化底。但朱先生的形象承載作家太多理想化色彩,作者力求寫出一個舊時代的“完人”,一個亂世的聖賢形象,使之他的形象很是虛化,更像個符號。使我感到,作品中的人物,太過理性,富於強大的思想,這個人物很難形象生動,也難站立起來。

 

4.田小娥,一個極具反抗精神的犧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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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於朱先生對應面來看,田小娥是個極有意象和真實生動的形象,這也是作者在《白鹿原》中塑造最為成功的人物形象。田小娥是一個極具反抗精神的犧牲者,她出生書香門第,因為家庭貧困給年老的郭舉人做妾,大娘對這個老男人管控過嚴,不僅嚴格規定同房時段,還讓她每夜用自己隱秘處為其泡棗。田小娥出現在讀者第一眼,就表現出了十足的個性,把要“泡”的棗扔進了尿盆。對於黑娃這種愣頭青,一招一式都是田小娥主導的,足以說明反抗是深思熟慮的,同時也是一個極有主見的女子。黑娃被趕走後,尋找到被休的田小娥,把她帶回家,因為她的“蕩婦”身份,被全村人所嫌棄與排斥,同時被父親鹿三趕到破廟。這時黑娃,反抗有了目的性,在鹿兆鵬的引導下,燒了河南烏鴉兵糧倉,開始鬧“農協”,失敗後加入習旅,舉事失敗後,誤入山寨,當了土匪。而這時的田小娥,為了救黑娃,對鹿子霖以身相許,被村中無賴所勾引陷害,受到候任族長白孝文的責罰。在鹿子霖的教唆下,以田小娥的性情,她瞄準白孝文,實施報復,使之與自甘墮落,同樣是在情理之中的。

最慘烈之處,是她親手遭到公公鹿三殺害後,以冤魂野鬼大鬧白鹿原,致使瘟疫流行。她魂附於鹿三之身,借他之口,要求村人出錢為她修廟和重新埋葬。白嘉軒家門口跪滿了這些懼怕瘟疫纏身之人,白嘉軒頂住壓力,同樣是力排眾議,造塔將田小娥的冤魂怨鬼鎮壓在塔下。

當然,田小娥《白鹿原》中最具爭議也最具悲劇色彩的人物,她的一生是對封建禮教的反抗,作者完整地呈現了她被禮教吞噬的全部過程田小娥的反抗多帶有本能的、樸素的——她用自己的個人的微不足道的方式對抗着封建禮教的壓迫,卻始終缺乏明確的方向與力量。我這樣想,她曾隨黑娃一同鬧農協,坐在主席台上,至少明白反抗的力量,也許當年隨黑娃上山做壓寨夫人或者追隨他進入習旅,她的人生命運或許將會是另一種樣子。歷史沒有如果,田小娥的性格,在時代碾壓下,造就了她必然的悲劇。

她利用自己的美色勾引鹿子霖,為自己所用,卻淪為對方的工具;她引誘白孝文,既是為了報復白嘉軒的冷酷,同樣為了尋找生存的依靠。她的反抗最終以失敗告終,還被修塔鎮壓,成為“傷風敗俗”的象徵。田小娥的悲劇並非只是個人的悲劇,而是整個時代女性的悲劇。我觀察白鹿原中眾多的女性,她們就是繁衍後代的工具,一旦失去了這個功能,便失去了生存基礎,比如孝義媳婦和嫁給鹿兆鵬獨守空房的冷家女兒,就是這樣的悲劇。

所以,作者極力刻畫這一形象,具有強烈的象徵意義,代表着被壓抑的人性慾望,她的反抗雖然微弱,卻如同一道裂縫,撕開了封建禮教虛偽的面紗。

 

5.白鹿原兩大代表人物的生與死,懺悔與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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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讚賞作者筆下的《白鹿原》中的人物,每一個都被刻畫得十分鮮活。

首先講述白嘉軒這樣一個人物,作品開篇出現的第一個人物,這個人物舉足輕重,撐起了白鹿原的這片天地,他的傳奇人生從十六歲那年開始的,“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在父親親自給他訂下第四房女人時,突然暴病而亡,母親白趙氏在父親死後與守孝三年之間,選擇了儘快為他娶妻,因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何況他是一個獨子,千萬不敢斷根。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裡,他去拜訪姐夫朱先生,發現鹿家坡地上長出了一株古怪的某種植物,這樣寒冷的日子,有一株植物傲雪而立,一定來歷不凡。他畫給朱先生看時,朱先生認出這是一株白鹿仙物。他開始了工於心計的操作,用自己兩畝上好水田來換這個坡上,並把父親的墓地遷了過來,從前遇到山裡姑娘仙草,為他生了三男一女。最值得肯定的就是“交農”事件,把他推到了一個前台,儘管他臨時受制,自家的長工鹿三站了出來“算我一個”,這次“雞毛信事件”最終以政府妥協,大獲全勝。在黑娃的土匪打家劫舍,把他的腰打斷之後,他似乎比過去更通透人生,腰杆雖斷,但精神支撐的信念,讓他站得更直了。他最看好的大兒子孝文墮落,甚至門樓被拆,家族面臨種種困境之時,他始終以堅強的意志,把整個家族的局面維持着。

白嘉軒無疑是小說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他身上集中體現了中國傳統農民的堅韌與局限,是宗法制度的忠實維護者,也是這一過時制度的犧牲品。他將宗法禮教置於人性之上,特別是在對田小娥的遭遇上,儘管他說話不多,皆是鹿三之口表達觀點,這個女人死後修塔鎮壓,暴露了宗法制度的非人道性;他對子女充滿了強大控制欲,強迫白靈靈和白孝文遵循自己的意志生活,最終導致女兒有家難歸,兒子的叛逆與墮落。白嘉軒的悲劇在於,他所堅守的傳統道德在歷史浪潮中已逐漸腐朽,這個宗法制度的維護者,定然成了時代的犧牲品。

白嘉軒與朱先生一樣,是作者傾心打造的一個理想人物,他被賦予作者太多的創作理念,是一個縮小版的朱先生,人物發展到最後,成了一個臉譜化的人物,一個以德報怨的符號,令人大感可惜。

與他對應的人物則是鹿子霖,這個人精明圓滑、工於心計,善於在困境中“突圍”,在白鹿村,他永遠只是一個配角,因為只有白姓才能成為族長,便混跡於小鎮,成為鄉約,找到自己的人生舞台,在縣城與鄉里遊走,不放過任何一點好處。他打冷先生女兒的主意,卻要求白嘉軒為他撮合這門親事,自己又把冷先生的另外一個女兒,撮合給白家做媳婦,將白、鹿、冷三家形成利益聯盟。見白家大兒子孝文很有出息,心生嫉妒之心,慫恿田小娥去報復性的勾引,讓其一同墮落。因為受到了滋水縣黨部書記岳維山嚴厲責問,小兒子鹿兆海為他出頭埋下禍根,遭受兩年牢獄之苦,回家時發現門樓被拆,這真是一報還一報。他淫亂好色,乾兒子甚至多達幾桌,而回到家裡則孤寂難熬。

他最後在槍斃田福賢和岳維山的審判大會上,嚇得大小便失禁,從此瘋癲凍餓而死。

鹿子霖顯然是作者設計白嘉軒對立面的人物對傳統宗法那一套嗤之以鼻,當孝武請他回村主持儀式時,他帶着嘲諷的表情拒絕,當着田福賢嘲笑白嘉軒是無法走出村子的井底之蛙。他高鼻深目,睫毛下一雙迷人的眼睛,迷倒一批批的女人,此人無時無刻不在追逐權力、金錢與美色,將世俗欲望的滿足作為人生的終極目標。相比白嘉軒這個人物,他顯得豐富複雜許多。他對子女有着真摯的父愛,儘管與鹿兆鵬的革命信仰格格不入,卻始終關心的安危;鹿子霖的悲劇在於,他將世俗欲望作為人生的唯一追求,卻最終被欲望所吞噬。他的形象折射出中國傳統鄉村中世俗階層的生存狀態——他們精明卻短視,貪婪卻脆弱,在歷史的變遷中,最終成為被時代拋棄的塵埃。

這個人物不得善終,我們認為作者苦心孤詣創造是可以理解的,發現他的終結很有硬傷。這個人物經歷世事,還有兩年的牢獄之災,不至於在一次“陪宰”的公審大會上被嚇得大小便失禁,我起初以為他是裝蒜,因為這樣才符合他的性格。他確真的瘋了,從這個人物的內在邏輯上難以說通。

 

6.鹿三黑娃兆鵬兆海孝文冷先生,大浪淘沙各色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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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眾多《白鹿原》的人物中,我認為塑造得最為成功的是鹿三這個人物,我們甚至找不到半點瑕疵,他出身低微,是白嘉軒的長工,卻能讓白家待如親兄弟,時時處處都會想到他,不敢讓他受半點冷落。在“交農事件”中,白嘉軒被困,他站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大聲說:“算我一個,”他的形象便豐滿起來。在挖黃土時,見到坡下坑中命懸一線白家最有出息的長子孝文,痛心疾首,決心要除掉田小娥這個禍根,再不能讓她害人了。他殺媳心起,因為有“交農”敢作敢為作為鋪墊,盡在情理之中。當田小娥冤魂對他糾纏不休時,他無奈、困惑還有無以發泄的惱恨,因此讓他失去了半條命。即使是黑娃帶着城裡的媳婦衣錦還鄉而回,他也打不起精神。作者把他放到多種環境中,他皆能表現出色。最後,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西鳳名酒與主人對飲,夜半離世,為自己的人生畫了一個完整的句號。

黑娃之罪對比他做的壞事,自然是死不足惜。黑娃的性格,在幼年時可見一斑,他懼怕白嘉軒腰杆太直,鹿兆鵬給他冰糖吃,他發誓長大了要買一袋冰糖享用。又得到一塊雪花糕餅,罵鹿家子弟“財東”,他毫不猶豫地扔到草叢中。敢去燒烏鴉兵的糧倉,點燃火時還不肯急於離開。當土匪時,本來要殺鹿子霖不着,讓其父還其命債。他講義氣,始終不忘鹿兆鵬的提攜之情,特別是在習旅深得旅長的信賴,終生難忘。在主持起義當了一個月副縣長後,即被逮捕,宣布他三條罪狀:土匪匪首殘害群眾;二圍剿紅三十六軍;三殺害共產黨員。這三條罪狀中的後兩條皆經不起推敲,圍剿紅軍是大拇指芒兒干的,除繳了他們的槍,並未殺人,還治好了鹿兆鵬的槍傷,他手下的弟兄皆可以做證。至於殺害從土匪窩叛逃到游擊隊的那個叛徒,是來向黑娃報告游擊隊行蹤,以求升官發財之途的投機分子。解放初期要找游擊隊政委韓裁縫未必多難找。他如此死法,令人大感牽強。這裡有兩個亮點,一是他要探監的媳婦找兆鵬,她找不到,要兒子接着找,在槍殺他時,不願意與田福賢和岳維山一同挨槍子兒,保留最後一點可憐尊嚴,這時誰會聽他講這些。

孝文是個值得重視的人物,他是白家眾望所歸族長繼承人,已經在主持族中大小事務了,大量的細節鋪排,前半部對這個人物刻畫得十分豐滿,作者寫他的轉變,更是神來之筆,當在戲台下面,看到動情處,被田小娥捏住隱秘處,拉進破窯洞後,先反抗想逃離後屈從再投入,便開始自甘墮落,我看到第十六章,多少有點不忍下看了。特別是他新婚之初,先不知怎樣碰媳婦,一碰之後,便離不開床笫之事,在祖母的威逼之下,才有所收斂,這也是作者有意交代他經不住田小娥勾引的誘因。兩次吃討,拒絕弟弟對他的關心,卻在神禾村李龜年家討飯,討了個蕎麥饅頭,他甚至不在乎別人滿眼嫌棄;去賀家坊賀耀祖家,作為敗家子的活素材,讓賀家把他當成典型來教育子孫,他厚顏無恥地說,只要給飽,他願做這個“師傅”。可是這個人一旦到了保安隊,完成變成了另一個人,“畢竟是龍種,”成了一個十足的投機分子,差點對鹿兆鵬下手而得手,在起義之時,見自己的頂頭上司張團長尚在猶豫之中,當胸給恩人兩槍。給西北局的賀主任寫信,讓他的營獨立起事,刊登在報紙上,謀得縣裡最高職務。如果說,前半部分,這個人物十分豐滿,後半部分他的投機同樣缺少內在的邏輯,甚至讓人感到是作者生搬硬套而成的,硬是“賞”他一個投機分子的名號。

《白鹿原》中還有兩個對應的人物,就是鹿家兩兄弟——兆鵬兆海,一個國民革命軍,一個地下共產黨,兆鵬先是逃婚,給人留下印象,再就是被岳維山公布為共產黨,在原上引起轟動,從省城回到原上,做了小學校長,更受注目。他被抓,在法場,被自己的岳父和父親“調包”換出,兩次隨紅軍圍城,在生死線上走一遭。回到西安城,與白靈假扮夫妻假戲成真,深深地傷害了弟弟的感情。他在最危急之時,裝成“背河人”,還能策劃全省地下黨開會,親自策劃了黑娃保安三個營的起義。這個人物,儘管作者敘述線索清晰,卻一直給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像是虛浮在半空之中。其弟兆海從加入國民革命軍,到戰死沙場,作者着墨不多,形象生動,對白靈的執着,又因為黨爭不得不分手,他敢愛敢恨敢堅守,特別是哥哥奪走自己的愛人之後,那種痛不欲生的形象,讓人難以忘懷。

兄弟二人的命運對比,未必存在着對與錯,確實深刻展現了近代中國青年在歷史洪流中的迷茫與抉擇,也反映了中國革命道路的曲折與複雜。

還有一個值得書寫的人物——冷先生,他出場是在白家父親暴死施救之時,告知白嘉軒,其父得了“瞎瞎病”,要他準備後事,便給人留下了中醫先生的印象,與白、鹿兩家結親,在兆鵬被捕處死前,裝了一車銀洋送與田福賢,逼他用盡一切辦法救下了原上最大的共產黨。嫁給鹿家的女兒發瘋,用重藥把她聲帶治啞,想想作為一個父親,將要下多大的決心才能如此狠下心,對這個原本不幸的女兒。那種痛,也會在讀者心中刻畫一道傷痕。他同樣是傳統文化的重要代表人物,中藥與巫術以及奇異的藥引,延續至當下,依然在傳承中。

 

7.小說結構中的亮麗風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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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重點表述《白鹿原》的結構。

這是一部遵循傳統結構的作品,從第十六章到第二十章,是小說的最佳處。在二十章時,白嘉軒講家族史便弱了許多。第十六章的核心是田小娥勾引白孝文,而白靈與兆海私訂終身,同樣把人物與白鹿原聯繫緊密了;第十七章白嘉軒腰被打斷,成了羅鍋,他看着鹿三犁地,不服輸地扶起犁把,從此強化了他的印象,因此他的風骨和精神再次站立起來了。第十八章作者不僅寫了白嘉軒求雨時的頑強,特別是鹿子霖派人拆除門樓之時,那種表現確實是震撼人心的一章。第十九章時,冷先生設計用了一車銀洋送給田福賢,把這兩個人性格,寫得生動至極。兆鵬躲進白鹿書院,朱先生這個聖人一席話,講得深刻且接地氣,這幾章還有一個特點,把鄉里鄉親的人情世故,寫得極為充分。

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對白靈靈的寫法,這種完全跳出小說的紀實寫法,有人稱之為元小說,

在第十三章中,作者這樣描繪:此後多年,白嘉軒冷着臉對一切問及白靈的親戚或友人都只有一句話:死了。甭再問了直到公元一九五〇年共和國成立後,兩位共產黨的幹部走進院子,把一塊革命烈士黃底紅字的銅牌釘到他家的門框上,他才哆嗦着花白鬍鬚的嘴巴喃喃地說:真箇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在第二十八章里,先是寫白嘉軒和母親做了同樣的夢,一隻白鹿闖了進來,待一轉身,是白靈的那張臉。朱先生聽了,心想白靈完了,作者再從小說製造的氛圍里跳出來,寫到一位作家鹿鳴,他是白靈的兒子,寫了一篇長篇紀念母親的文章,母親是在根據地,被當成國民黨特務活埋的,讓人心痛難忍。這樣的寫法,在二十世紀80年代末,陳忠實先生一反傳統的探索精神,令人敬佩。我在創作希望呈現一個民族近、現代史的長篇寓言體小說三部曲《丟失了的城池》之二《無影人與躍進雄起城》時,寫到母親姣娃時,便是採用從小說敘事中“跳”出來的寫法,以“我”來講述母親以後的故事,雖然看似中斷或忽略了故事的連貫性,甚至有些傷害了小說營造的氛圍,但製造出一種空間感,使作品廣度和高度得以延伸,作者寫作者,是難得的嘗試。

    《白鹿原》結構上還有一個特點,作者多採用倒述來推動小說情節的發展,是不是為了有意淡化故事驚險,讓讀者直面人物,我們不得而知。閱讀時雖小有不適,慢慢地適應了這種寫法。

白靈這個人物,她是精靈和自由的化身,她敢愛敢恨,反抗舊制度最為堅定,在革命最低潮之時加入地下組織,在面對誣陷時,依然個性十足,面對活埋不改初衷。

我感到《白鹿原》的最大爭議之處,應該是在小說結構上的不完備。

 

8.《白鹿原》敘事上“雙軌制”結構,無法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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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作為一部氣勢磅礴的史詩小說,結構設計上是完整富有張力的,它以兩大家族敘事為載體,融入宏大的歷史背景,構建出了渭水平原上的小村落,宏大歷史相互映照的敘事格局,這是難能可貴之處。

在閱讀《白鹿原》時,往往產生一種不滿足感,或多少帶有一點遺憾情緒,在結構與敘事上也存在一些“缺陷”或“不平衡之處”。覺得作者在處理“宏大歷史”與“個體命運”,從“傳統敘事”“現代敘事”轉換時,產生了小說存在的敘事困境。小說後半部分在敘事重心上明顯偏移,把本來以物來推動情節發展,轉移到眾多歷史事件中出現失衡。前半部分從清末民初以及土地革命時期,敘事重心始終圍繞白鹿村的家族鬥爭與個體命運展開,歷史事件只是作為背景存在,服務於人物性格的塑造與情節的推進,已經深入人心,寫得細緻緊湊。這一階段的人物,從白嘉軒的堅韌與保守、鹿子霖的精明與貪婪、田小娥的抗爭與無奈中就可以體現出來,都通過具體的生活細節與矛盾衝突展現得淋漓盡致。

然而進入小說的後半部分特別是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時期,歷史事件從背景走向前台,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核心動力,因此,人物命運便逐漸淪為展現歷史進程的工具,人物性格的內在邏輯與連貫性受到削弱,如我前文所述,鹿子霖、白孝文、黑娃、鹿兆鵬等開始扭曲變形。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白孝文的命運轉變,他從一個墮落的敗家子,搖身一變成為革命幹部鹿兆鵬等人物的刻畫也逐漸臉譜化,將人物置身於歷史事件的簡單複述,人物的情感與內心世界因此淡化,成為“革命符號”而非鮮活的個體。

《白鹿原》在敘事上似乎採用“雙軌制”結構,一條以白嘉軒、鹿子霖為代表的“傳統宗法線”,聚焦於家族鬥爭展現傳統鄉村社會的運行邏輯;另一條是以鹿兆鵬、田小娥為代表的“革命與反抗線”,聚焦於新思潮的傳播與個體欲望的覺醒,展現舊制度的崩潰與新時代的到來。這兩條線索本應相互交織,但在實際敘事中,兩條線索卻常常呈現出無法恰如其分地融合的狀態,在閱讀時,感到在銜接上存在明顯的割裂感,小說結構的散亂而不緊湊

我十分讚賞“傳統宗法線”敘事寫法,節奏舒緩,細節豐富,充滿鄉土氣息。而“革命與反抗線”(除田小娥外)的敘事則需要跳出白鹿的地域限制,涉及城市、軍隊、地下黨等多個場景,敘事節奏急促,人物形象刻畫得潦草,斥着政治色彩與時代感。兩條線索的敘事風格與敘事場景存在巨大差異,導致顯得十分生硬。兩條線索雖然都圍繞“白鹿原”展開,卻像是兩個獨立的故事,未能實現真正的有機融合。

 

瑕不掩瑜,陳忠實先生以白鹿村為支點,撬動了整個中國近代鄉村的歷史變遷,他用厚重的筆觸描繪了宗法禮教的崩潰、人性慾望的覺醒、革命浪潮的衝擊,構建出一部充滿文化反思與人性深度的民族史詩。作品中鮮活的人物群像、濃郁的地域文化、深邃的思想內涵,早已超越了結構上的不足,使其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不可替代的經典。

《白鹿原》的價值不僅在於它講述了一個精彩的家族故事,更在於它通過這個故事,探討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命運、人性的複雜本質與民族的精神困境。它讓我們看到,在歷史的洪流中,個體的命運是如此渺小,卻又如此堅韌;傳統文化是如此深厚,卻又如此脆弱。這些思考跨越了時代的界限,至今仍能引發讀者的共鳴。正如任何偉大的文學作品都不是完美無缺的一樣,《白鹿原》的結構“缺陷”,恰恰成為了理解這部作品的重要窗口,它讓我們看到了一位作家在追求宏大敘事時的努力與掙扎,也讓這部作品更加真實、更加立體。

 

                    2025年11月27日星期四  維也納石頭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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