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偉論道】在實力回歸的世界裡:2025—2026 的秩序再洗牌
——年終專稿
序章:世界被攪亂了,卻沒有被重寫
2025 年,世界看上去仍是一團亂麻。戰火在多地反覆燃起,大國關係陰晴不定,全球經濟失去節奏感,政治語言卻愈發誇張。尤其是特朗普發起的貿易戰,把本已搖搖欲墜的全球體系再攪一遍:關稅一輪輪拋出,卻並非每一輪都能落地;就連帶有戰爭動員意味的“普征關稅”,也可能在美國國內被法院整批廢止。世界被攪亂,卻沒有被重寫——沒有誰能按自己的設計重排秩序,一切只是被不斷翻動。
這一階段最顯著的特徵,並不是塵埃落定,而是懸而未決。中美走向未定,歐洲前途未定,東亞風險未定,全球供應鏈正在重塑,美國國內政治仍深陷撕裂。歷史沒有給出答案,甚至不願給出答案。世界不是完全失序,而是在舊秩序正在散架、新秩序尚未成形的縫隙中艱難前行。這是一個“秩序不夠壞、也不夠好”的過渡區間——舊規則無力維持穩定,新結構又未能上場,世界在慣性與不確定之間反覆擺盪。
與此同時,俄烏戰爭拖到第四年,成為這一時代最醒目的症候之一:衝突的延宕揭示的不是戰場本身,而是當代政治的遲滯與無力。【新增】它展示出一個被卡住的世界:問題足夠嚴重,卻沒有力量能夠解決;分歧足夠尖銳,卻沒有意願付出代價去終結。
但若看得更深一些,會發現這並非純粹的混亂,而是一場現實主義的回歸。價值口號依舊高喊,制度語言仍然流通,但真正起作用的,愈來愈是力量對比、資源掌控與承受能力。誰能撐住,誰就有空間;誰能交易,誰就不至於翻桌。美國新近公布的《國家安全戰略》(NSS)已經為這一轉折蓋章:文件不再沉浸於“改造世界”的宏大敘事,而是把力量、科技、供應鏈、本土經濟安全重新拉回戰略中心。
世界並未跌入失序,而是進入一個“自主穩定能力不足”的時代:國家之間不再相信規則能自動生效,而是重新相信實力、耐力與風險管理。這種心理轉向,比任何一場衝突更能決定未來格局的方向。
世界沒有變好,但正在停止發瘋。舊秩序正在退場,新秩序尚未登場,我們行走在兩者之間那條狹窄、崎嶇又漫長的過道上。
二、中美關係:對撞終止,緩衝開啟
若要找一條貫穿當下世界的主軸,中美關係仍無可替代。過去數年間,美國幾乎把所有手段都用上:關稅、科技封鎖、供應鏈重組、金融審查與地緣圍堵層層疊加,企圖實現一次“跨代斷層式”壓制。但現實並未按設想展開:中國付出代價,卻未被打斷;美國動用重手,卻未見決定性回報。中美對抗的邊際效應顯著下降:再加碼,收益不增,風險反而上升。
科技戰尤為關鍵。美國原以為芯片封鎖會造成“算力斷層”,但現實出現另一條路線:算法、工程整合、應用密度與國產替代構成新的躍遷路徑。AI 的競爭不僅在算力,也在“智能落在哪裡”。美國強於模型平台,中國在真實應用與工程密度上更具優勢。封鎖若不能致命,最終只是致醒。
美國新版《國家安全戰略》一方面強調 AI、生物、量子等“國家命脈”,一方面又把對華策略從“改造對手”收縮為“競爭管理”“風險管控”。這背後的真實含義是:美國已無力也無意再無限度擴大對抗。特朗普的回歸使對華政策更粗礪,也更現實——不是因為善意,而是不願再為抽象目標支付無限成本。
中美關係最可能的狀態不是和緩,而是可控;不是疏離,而是低溫互動。雙方將繼續角力,卻努力不碰紅線;維持壓力,卻避免失控。緩和並非不可能,但需要時間;急劇惡化也非不可能,卻需極端誘因。現實上,中美形成一種“危險共識”:誰都無法擊垮誰,而攤牌代價雙方都承受不起。
這就是 2025 年的關鍵新局:中美進入一個“你奈我何、我也奈你何”的長期結構。這種結構不會因政治氣氛而改變,更不會因外交辭令而動搖;它在本質上取決於國力、科技鏈條、產業深度與財政承受能力這些最難改變的因素。
換句話說,中美之間的競爭正在從“意氣對撞”轉向“結構博弈”,從短線戰術退向長期耐力。這一轉變也意味着,未來世界的穩定程度,很大程度上將由雙方如何管理這種“不可摧毀的競爭”來決定。
三、俄烏戰爭:終局在望,卻難言正義
打到第四個年頭,俄烏戰爭已經完全褪去“速勝幻覺”,進入典型的消耗戰。俄羅斯無力吞併烏克蘭,烏克蘭難以收復失地;歐洲財政吃緊,美國戰略外移,繼續打下去的動力在各方同步衰減。這不再是“誰將取勝”的較量,而是“誰還能撐住”的比拼。烏克蘭動員日益困難,歐洲軍援延宕,美國國內對“無期限援烏”的耐心流失,俄羅斯也承受長期制裁與人力消耗的雙重代價。支撐戰爭延續的,並非勝利的信念,而是退場的代價——誰先退,誰就可能被寫成失敗者。
然而在力量層面,這並不是一場模糊的戰爭。烏克蘭顯然輸得嚴重,俄羅斯雖付出巨大代價,卻依然取得了實質性的地面收益。倘若最終形成凍結線,其大致走向已經在今天的戰場上顯形。換言之,俄烏並非沒有勝負,而是勝負的代價過於沉重,以至掩蓋了本質。
在這種格局下,“談判”重回議程,卻未必意味着真正和平在望。更現實的前景,是“停火而非和解”,“凍結而非清算”:地圖上的火線暫時靜止,政治上的裂痕長期存在。烏克蘭很難換回完整主權,俄羅斯也難言真正勝利,歐洲得不到穩固安全,美國恢復不了失去的權威。各方都在止損,卻難言滿意。
戰爭拖得越久,越暴露出歐洲的結構性命運:安全外包給美國,不是權宜之計,而是結構性宿命。美國一旦減少投入,歐洲便暴露在真空之中;烏克蘭戰後重建和長期安全,更不是歐盟憑己力可承擔。戰事結束之日,很可能就是歐洲進入“戰略真空期”的開始:美國重心轉向印太,俄羅斯長期硬化,烏克蘭殘破,歐盟既缺政治意志,也缺資源補上缺口。歐洲在這場戰爭中的角色,更像是地緣政治的被動者,而非塑造者;更像棋盤,而非棋手。
更深一層,這場戰爭再次證明了核威懾的辯證法:理論上它意味着“確保互相摧毀”,現實中卻成了“確保不會互相摧毀”的穩定支點。正因為誰也輸不起核戰爭,常規戰場反而被鎖在一個怪異區間:誰都不能贏下去,又誰都不肯認輸。若一定要為俄烏戰爭寫一句註腳,也許是:它未能證明世界依然公正,卻進一步證明了世界依然殘酷。
四、東亞局勢:喧譁之下,實力為底
與歐洲的真槍實彈相比,東亞更多呈現為另一種對峙:言辭熾烈,行動克制;演訓頻密,底線清晰;輿論激昂,現實謹慎。表面劍拔弩張之下,是在實力對比持續變化背景中的耐心博弈——沒有攤牌的條件,也無輕退的空間。
日本政界的對華強硬聲音此起彼伏,反映的並非戰略自信,而是安全焦慮。在真實的力量結構面前,日本缺乏獨立塑造地區格局的能力,其對華姿態的烈度,往往與其戰略能力的不足呈反比。美日結構性失衡之處在於:美國有意願但力量分散,日本有焦慮卻缺乏能力。這一缺口決定了:東京的政治語言可以凌厲,但軍事現實從不撒謊。
換句話說,日本更像是東亞局勢中的“聲部”,不是“主旋律”。只要中美之間維持低溫競爭而非對撞,日本再激烈的表態,也很難真正改變地區風險結構;一旦中美發生系統性對立,東亞風險才會陡然躍升。
台灣問題亦應置於此框架中理解。決定其走向的,不是某次軍售或某場選舉,而是中美力量對比的長期演化,是兩岸實力與心理結構的深層變化。當前格局下,更具現實意義的路徑仍是:深度融合、空間擠壓與心理消耗的組合,而非速戰速決的賭博。
時間未必站在衝突一邊,也未必站在外力一邊,但它在很大程度上站在趨勢一邊。趨勢的方向,遠比事件的頻率更重要;台海的真正變化,往往不在表面動作,而在力量天平的緩慢傾斜中。
和平統一併非理想主義,而是現實主義成本最低、風險最小的選項。一個成熟的大國不寄望於“一擊得手”,而是致力於塑造不可逆轉的長期態勢。一個成熟的大國,從不依賴豪賭,而依賴塑造趨勢,讓對手在時間裡逐步失去選擇。
五、中歐關係:斗而不破,難言親密
若說中美是世界主軸,中歐更像一道斷裂帶:難以合攏,也不至崩斷。歐洲安全上倚重美國,經濟上離不開中國,在兩端牽引中反覆搖擺。法國總統馬克龍訪華帶來短暫暖意,但其意義更在姿態而非結構。今日對華政策已非一國所能定,而是由歐盟制度、德法共識與對美協調共同塑形。
結構上看,中歐關係已經從“全面合作”,走到“競爭 + 防範”,再走到今天的“有限合作 + 系統性懷疑”。所謂“去風險”,與其說是路線設計,不如說是心理標籤:不願脫鈎,卻不敢深交。任何臨時的暖意,都更像邊際修補,而非格局重塑。
歐洲對美的複雜感情,是中歐關係最大的結構性掣肘:安全上離不開,政治上難分家,經貿上有怨言卻少反抗。這並非性格問題,而是能力問題。在缺乏獨立防務的前提下,“戰略自主”更像願望而非路線圖。
馬克龍訪華也正是這種結構性困境的體現:法國可以好說話,卻不足以帶動歐盟整體;能表達姿態,卻無力提供方案。訪華的象徵意義大於政策意義,法國的外交彈性也難抵歐盟內部的制度惰性。只要美國依舊是歐洲安全的“最後保險”,歐盟對華政策就不可能脫離華盛頓太遠。
美國最新《國家安全戰略》甚至把“幫助歐洲恢復文明自信與西方認同”寫進對歐目標之一,這種措辭本身就暴露了歐美關係的真實結構——一方自視為“文明供應者”,另一方被當作“信心需重建的對象”。用一句民間俗語形容這種關係,不啻天造地設:“縱你虐我千百遍,我總待你如初戀。”
更關鍵的是,歐洲今日的困境並非中國造成,而是其自身長期未能解決的身份撕裂:既想保持地緣自主,又離不開美國的安全傘;既需要中國市場,又害怕過深依賴。歐洲對華戰略的搖擺,本質上是其對自身定位的不確定。
中歐關係在可預見的未來,仍將是“斗而不破,磨而不斷”:在規則上摩擦,在市場上糾纏;在輿論上疏離,在現實中共存。只有當中美關係真正穩定下來,中歐關係才有可能真正轉彎。
結語:未來雛形已現,穩態未至
回望 2025,我們看到的不是某種明確的終局,而是一組歷史進程的交匯面:舊秩序正在散架,但新的均衡仍未出現;權力的重新分配正在進行,但誰都不敢宣布自己握有未來的鑰匙。世界似乎正在緩慢擺脫過去十年的混亂,卻依舊找不到新秩序的門徑。各種熱點衝突,如俄烏、台海、中東,都像是在黑暗中反覆震盪的地震波;各大力量中心也都在試圖避免被捲入“最後的攤牌”,卻又無法退出紛爭。我們不僅處在一個劇烈變化的時代,更處在一個變化“尚未完成”的時代。
這一年的國際政治呈現出一個清晰趨勢:力量重新成為國際關係的基本語言。無論是美國的供應鏈重塑,還是中國對技術體系的再布局;無論是俄羅斯的韌性,還是歐洲的戰略焦慮;無論是日本的姿態,還是印度的野心,所有國家都不再全盤依賴敘事或價值來組織戰略,而開始重新計算實力、比較耐力、評估成本與承擔度。世界並沒有拋棄價值,但價值必須由實力背書,才能成為真正的行動原則。
然而力量擴散並不會自動帶來穩定。相反,力量越分散、中心越多,誤判的可能性越大。中美之間雖然形成某種“纏鬥穩態”,但這種穩定是脆性穩定——它依賴於雙方對代價的理性認知,而不依賴於互信。俄烏雖然逼近凍結,但凍結並不是和平,只是一種深層矛盾的暫時“上鎖”。東亞雖然保持克制,但克制是建立在強烈的不確定感之上;一旦誤判、誤讀、誤信號累積到閾值,局面仍可能迅速滑向危險區域。中歐雖然“斗而不破”,但歐洲的身份困境仍然沒有解答,未來走向依舊開放。
在這樣一個世界裡,穩定不再是自然狀態,而是一種必須主動塑造的結果。它需要國家之間保持克制,需要每一方看清成本,需要領導者在國內政治的喧囂中保持冷靜,更需要一種“拒絕衝動、堅持長思”的戰略定力。現代世界的衝突並非源自力量的不足,而是源自判斷的過度;不是源自實力差異,而是源自敘事的自我加壓。真正危險的從來不是敵人本身,而是誤解敵人的方式。
未來的全球格局大概率不是單極,也不是雙極,而是一種兩強牽引、多元並存的結構:中美將長期塑造全球的戰略節奏,而其周邊則有多個中等力量形成動態平衡圈。這種結構在形式上看似更公平,卻未必更穩定,因為沒有任何一個力量足以為系統提供壓艙石,而各方的國家利益高度分化,難以回到過去那種以聯盟為基礎的整體穩定。世界正在從“有人掌舵”轉向“無人掌舵”的時代,而這種轉變的前半段,註定是顛簸、試錯與反覆的。
真正的挑戰,不在於新秩序最終長成什麼樣,而在於世界能否以儘可能少的顛簸進入新的穩態。穩定不是自然狀態,而是一種被迫的藝術:必須在試探中形成,在克制中維持,在危險邊緣不斷校正。未來十年的大國與中等大國領導人,將面臨罕見的時代考驗:在力量擴散中能否保持冷靜,在國內政治喧囂中能否保持節制,在國際競爭衝動中能否保持耐心;能否讓多元不變成多險,讓力量不變成衝突,讓結構重組儘量少流血。
世界正在重新學會如何不變壞,而它是否能變好,則取決於這一代領袖的清醒與克制。新的時代已經在路上,但它是否能夠安全抵達,仍是一道懸而未決的命題。歷史把命題交給了我們,而答案尚未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