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美國經濟學家，道格拉斯·雷迪克（Douglas Rediker）和海蒂·克雷博-雷迪克（Heidi Crebo-Rediker）周三2025年12月17日在《外交事務》雜誌就歐洲的現狀發表評論認為，歐洲錯失了一次改革良機。雷迪克先生是國際資本戰略公司（International Capital Strategies）的執行合伙人，也是布魯金斯學會的非常駐高級研究員。他曾代表美國擔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執行董事。海蒂·雷迪克女士是美國對外關係委員會的高級研究員，曾擔任美國國務院首席經濟學家:

多年來，歐洲官員一直清楚地知道，為了加強歐盟的經濟基礎並使其能夠成為全球強國，需要進行哪些改革。但他們也承認，成員國國內的政治現實以及歐盟基於共識的決策機制使得除了危機時刻之外，進行實質性改革幾乎是不可能的。歐洲官員進行了一場危險的賭博，實際上是在等待危機迫使他們解決那些廣為人知的問題。現在，他們面臨着更糟糕的風險：在危機發生時未能採取行動，從而浪費了這次危機。

這場危機發生之際，美國正在質疑其作為歐洲安全和戰略保障者的角色，一個充滿敵意且軍事化的俄羅斯構成了日益增長的生存威脅，而歐洲未能有效利用其集體經濟資源也削弱了其集體防禦能力。這場衝擊始於二月份的慕尼黑，當時美國副總統JD·萬斯公開質疑跨大西洋關係的基礎，並建議重新思考美國在歐洲的角色。本月發布的美國新國家安全戰略走得更遠，聲稱華盛頓應該優先“在歐盟內部培養對歐洲當前發展軌跡的抵制”。此前泄露並在媒體上流傳的一份文件版本更為露骨。它建議美國通過支持右翼政府來分裂歐洲，“目的是將它們從歐盟中拉出來”。它還建議組建一個“核心五國”來取代七國集團；這個新集團將由中國、印度、日本、俄羅斯和美國組成，完全排除歐洲。然後，在上周接受Politico採訪時，美國總統唐納德·川普貶低歐洲領導人“軟弱”，並表示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這些並非僅僅是口頭上的攻擊和侮辱。川普政府的敵意使跨大西洋聯盟的穩定性以及歐洲的自衛能力受到質疑，並試圖削弱歐洲在全球決策中的地位。

歐洲需要認識到，這就是他們一直在等待的危機。歐洲大陸面臨着被其最重要的盟友邊緣化的真正危險，而其自衛能力以及確保其未來在世界上的地位，取決於其動員資源並採取集體行動的能力。歐盟上周在未經一致同意的情況下決定延長對俄羅斯中央銀行資產的制裁，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在12月18日的歐洲理事會會議上，各國領導人必須展現同樣的雄心壯志，決定是否以及如何利用這些俄羅斯資產來支持烏克蘭。歐洲也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對歐洲的經濟模式進行更廣泛的改革，包括建立資本市場聯盟、完善銀行聯盟以及建立永久性的共同借貸機制。這些改革並非僅僅是技術層面的調整；它們是歐洲增強自身經濟實力、加強能源和數字系統建設以及發揮全球影響力所必需的基礎。如果歐洲不抓住這次危機帶來的機遇，繼續隨波逐流，它將很容易受到川普和其他試圖分裂歐洲的外部勢力的影響，從而危及歐盟的安全和地緣政治地位。

緩慢的改革進程

歐洲的問題不在於缺乏想法，而在於缺乏執行力。歐盟的共識驅動機制建立在規則、程序和制衡之上，旨在尊重成員國的少數意見，並體現其對民主原則的承諾。這固然是其優勢所在，但也導致了僵局。時任盧森堡首相的讓-克洛德·容克在2007年描述了歐盟的政治困境：“我們都知道該怎麼做，但我們不知道做完之後如何才能再次當選。”這種困境至今依然存在。事實上，必要之舉與政治上可行之策之間的差距正在不斷擴大。

為了提供一份路線圖，布魯塞爾定期委託撰寫關於歐洲經濟未來的重要報告。最近，歐洲中央銀行前行長、意大利前總理馬里奧·德拉吉和另一位意大利前總理恩里科·萊塔分別於2024年撰寫了關於如何提高歐洲競爭力和改革單一市場的報告。兩份報告都詳細闡述了歐洲應該做些什麼：深化資本市場、完善銀行聯盟，並採用共同借貸的方式為聯合項目融資並吸引全球投資。這些建議在歐洲得到了廣泛認可，但真正付諸實施的卻寥寥無幾。

以資本市場為例。歐洲已經嘗試建立單一資本市場長達四分之一個世紀。完成這項工程將使歐洲能夠有效地利用自身的儲蓄，將目前存放在低收益銀行存款或流向美國市場的數萬億歐元引導至歐洲企業、基礎設施和國防領域。這將降低借貸成本，增加投資，並使歐洲企業更容易發展壯大、創新並參與全球競爭。一個能夠大規模自主融資的經濟體才能採取戰略行動。但目前，歐洲大陸的資本市場規模小且分散，每個國家都對從破產到稅收再到養老金等各個方面制定自己的規則。

歐盟委員會已開始着手消除一些阻礙跨境資本流動的監管障礙。其最新提案包括設立新的“泛歐市場運營商”地位，這將允許運營股票交易所或電子債券市場等交易場所的特定機構在單一許可證下在整個歐盟範圍內運營，從而減少監管摩擦。該提案還旨在加強歐盟的投資監管機構——歐洲證券和市場管理局（ESMA），擴大其在跨境市場中的協調和監督作用。這些改革值得歡迎，但仍不足夠：ESMA仍然缺乏制定具有約束力的規則、直接監管大多數主要市場參與者或創建大規模動員資本所需的深入統一市場的權力。如果這些方面沒有進展，歐洲將繼續難以籌集其認為至關重要的國防、清潔能源和技術投資資金。

歐洲迄今為止缺乏的是採取行動的政治意願。

歐盟銀行體系的整合也遵循類似的模式。銀行聯盟的兩個組成部分——單一監管機制（歐洲中央銀行直接監管歐元區最大的銀行）以及單一處置機制和單一處置基金（提供集中化的系統，以有限的納稅人成本處置破產銀行）——已經到位並運行。但第三支柱，即歐洲存款保險計劃，旨在提供一個共同的保障機制，無論銀行位於歐元區何處，都能保護存款，但該計劃仍未完成，導致整個銀行聯盟在結構上不完整。由於擔心在信用評級和銀行體系不同的國家之間分擔風險，官員們一直未能就如何設計該保險計劃達成一致；德國等國一直不願承擔其他國家潛在不良貸款的風險。鮮為人知的是，一些國家銀行也處於政黨和裙帶關係網絡的中心，這為改革的緩慢推進提供了政治動機。因此，建立銀行業聯盟的重大進展十多年來一直停滯不前，深陷談判泥潭。

歐洲共同借貸是歐洲必要改革的最後一個也是最關鍵的組成部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2023年的一份報告估計，鑑於投資者對安全、流動性強的資產的“便利收益”需求，歐元區可以發行約占GDP 15%的共同債券，而不會擠占各國政府債券或提高歐元區的平均利率。設計合理的歐盟共同借貸可以提供約2.5萬億美元的資金來支持各國財政，並為國防投資提供資金池。由於投資者會被新增的、安全且流動性強的歐元計價資產所吸引，這將增加對歐洲債券的總體需求。

然而，德國、荷蘭和北歐國家等傳統上節儉的國家仍然反對共同借貸，擔心選民會強烈反對，因為他們認為這種措施是在補貼他們眼中更為揮霍的夥伴。這種情緒根深蒂固，儘管自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以來，歐洲大陸迫切需要籌集資金進行重整軍備、補充庫存和實現國防工業現代化，但這種情緒依然存在。這場戰爭迫使歐洲朝着正確的方向邁出了一些有意義的步伐：自2022年以來，歐盟通過了首個歐洲國防工業戰略，建立了聯合彈藥生產機制，並建立了聯合採購結構。新的“歐洲安全行動”（SAFE）計劃也允許在歐盟層面進行有限的借貸，為合作國防項目提供長期低息貸款。

但這些舉措仍然有限。SAFE計劃由貸款而非贈款組成，而且並非旨在成為永久性計劃。本月，旨在加強歐洲國防工業基礎和支持聯合採購的“歐洲國防工業計劃”預計將正式獲得通過，該計劃將在2025年至2027年間提供約17.5億美元的贈款。但該計劃也經過精心設計，旨在僅促進歐盟層面的適度合作，遠未達到建立永久性、大規模歐盟國防預算或集中式國防機構的程度。因此，歐洲的國防資金工具仍然依賴於27個國家的預算、27個國家的採購機構以及27個對威脅認知差異很大的國家。那些對俄羅斯威脅感受最強烈或財政能力最強的國家——包括芬蘭、德國、波蘭和波羅的海國家——正在各自推行大規模採購計劃，而不是作為共同戰略的一部分。將這些努力保持在國家層面在財政和戰略上都是低效的。通過大規模的專項國防債券或納入更廣泛的借貸結構，進行共同借貸以用於共同防禦，將使歐洲能夠以經濟高效、財政可持續且與其戰略抱負相稱的方式為其安全舉措提供資金。

立即行動

儘管烏克蘭戰爭仍在持續，美國也正在減少支持，但歐盟範圍內的經濟和金融改革仍然進展緩慢，即便取得了一些有限的進展，也被國內民眾視為臨時性的一次性危機應對措施。歐洲必須更好地利用當前的危機，進一步推進必要的改革。時機甚至可能對歐盟有利，因為一個更加團結的歐洲可以更好地利用全球金融市場的焦慮情緒。世界各地的財政部和中央銀行都公開擔心過度依賴美元。他們看到華盛頓越來越強硬地實施制裁和出口管制，並質疑如果美國政府繼續——或者更糟的是，加劇——這種經濟脅迫策略，將會發生什麼。如果歐洲憑藉其龐大的經濟體量和信譽卓著的中央銀行，也能提供深厚的資本市場和大量安全的歐元計價資產，許多主要投資者將樂於將投資分散到美國國債之外。如果這些資產明確用於資助歐洲公共產品，包括集體防禦、能源安全和數字基礎設施，那麼一些國家可能更傾向於這樣做。

上周，歐洲邁出了重要一步。歐盟理事會根據歐盟委員會的提案，宣布進入經濟緊急狀態，援引《歐盟運作條約》第122條，繞過一致同意的要求，延長了對在歐洲持有的俄羅斯資產的凍結期限。此舉雖然存在爭議，但卻有必要，因為它承認在事關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歐洲不能被一兩個國家的否決權所挾持。12月18日舉行的歐洲理事會會議可以在此基礎上取得進一步進展。會議可以考慮使用類似的程序工具來推進歐盟一體化的其他方面，甚至包括長期以來因一致同意要求而被阻礙的基本改革。

迄今為止，歐洲缺乏的是採取行動的政治意願，直到事態發展迫使其不得不採取行動。正是這種猶豫不決，導致歐洲陷入目前的境地：無論是其傳統盟友華盛頓，還是包括莫斯科和北京在內的對手和競爭者，都不認為歐洲有能力採取協調一致的行動。遵循自身專家關於建立資本市場聯盟、銀行聯盟和共同借貸工具（包括可持續的國防融資機制）的建議，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改善這種狀況。但推進這些項目需要歐洲認識到當前危機的嚴重性。當美國成為一個不可靠的夥伴，而俄羅斯毫不掩飾其復仇主義和侵略性目標時，任何拖延都將帶來巨大的風險。歐洲大陸現在需要加緊行動，加強自身防禦，重拾競爭力。否則，歐洲將面臨被分裂和被操縱的風險，而不是被視為一個全球經濟和戰略參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