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春亮 /文 2017-01-06
當農村現代化的水平越來越高,規則越來越完備時,農民卻越來越被拋棄在現代化的規則之外,越來越被邊緣化。
食物主權按
每到春節,在大城市打拼了一年的年輕人,開始回到農村的老家。只有在這個時候,農村才會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城鄉之間懸殊的差距刺激着人們的神經,讓人無限感慨鄉村的衰敗。所以,每年春節,網絡上就會引發一陣鄉愁體的文章。然而,感慨之後,年輕人再次湧進城市,鄉村再次被拋棄,被遺忘。
正文
年初,發了《上海姑娘所逃離的,是我的父老鄉親每天賴以生存的日常》一文,火爆程度遠遠超出我的預料。有朋友邀請我回答這個問題,我就把這篇文章發在這裡。不敢說中國的所有農村都這樣,我也不敢說我們村是整個中國的縮影。但是對一個村的考察,多少回讓人認識到中國農村的一點點現實。
並不貧困卻依然不富裕的農村
首先,我要強調一下,我們村並不是特別貧困,但也並不富裕。由於資源有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可能路子幾乎都堵死了。種地幾乎賺不到錢,所以村里只要是不上學的人,都出門打工去了。所以,現在我們村大部分人也都吃穿不愁,幾乎家家家戶戶也都蓋起了樓房。
樓房是蓋起來了,但是和之前的瓦房相比,也就是多蓋了一層而已。無論是外面還是內室,都是赤裸裸的水泥牆。平時不會去裝修,只有要結婚時,才會弔個頂,或者塗一個白色的牆。在我們村里人看來,有幾間寬敞明亮的樓房住,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至於是否美觀,則幾乎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內,實用才是他們最看重的。
村子裡也有破舊不堪的老房子,都是幾十年前蓋的。住在這種房子裡的,大多是老人,從結婚住到老,將來也會死在這個房子裡,因為新樓房是他們的子女住的,死在那裡不吉利。
最近幾年,村裡的汽車越來越多,車牌號是黑A或者蘇B的汽車隨時可見。這些汽車大多屬於中低檔,奧迪奔馳和寶馬這樣的車,在我們村都是沒有的。但農村沒有停車場,車就直接停在家門口。
經濟:自下而上去建設農村的原動力已經徹底斷了
去年因為家裡的一些事,我在春天和夏天回了幾趟家。除了過年,其他時候,整個村子幾乎都空了,只有村口的幾個老人在百無聊賴地閒逛或打牌。村里將近400口人,一過完年,300多人都離開了村子。留下來的不是生病的老人,就是還在讀書的小孩。留在村子裡的老人不但要負責照顧小孩,還要負責種地。
這是我們村的麥地,每到冬天,就碧綠碧綠地很茂盛。是的,我們村的地既沒有荒廢,也沒有人承包,還是像以前一樣由自己種着。只是和以前不同的是,現在的農作物單調的只剩下麥子和大豆了。在我小時候,秋天種小麥,快到夏天時收割後,還能再種一季紅薯和玉米。此外,棉花、芝麻等農作物也會零零散散地有人種植。然而,這些農作物的種植太過於複雜,現在只剩下方便播種和收割的小麥和大豆了。
然而,這根本賺不到錢。一年一季麥子和一季大豆,一年最多也就掙個兩萬左右,而這還不包括化肥農藥和人力成本。農村的地,有點像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留在村裡的老人,因為離集市遠,並不能天天去趕集。而家裡又幾乎都沒有冰箱保存蔬菜,就都在家門口種菜。
這些菜看起來很新鮮,吃起來確實也都好吃,可是這裡面沒有把酒話桑麻的浪漫,只有生活不便的無奈。
而村子裡的青壯年勞動力,無一例外都出門打工去了。因為教育落後,我們村幾乎沒有人能夠考上縣城的高中,他們在城市的工作也都是最低層的工作。我小的時候,我們村很多人都去哈爾濱收破爛。我爸在我小的時候就經常跟我說,別上學了,還不如去哈爾濱收破爛。在他看來,這可能是我們村子裡的人最方便最快捷的掙錢方式了。
如今,我哥和我姐都在哈爾濱開廢品收購站,但因為近年來行情不好,生意十分難做,一年到頭起早貪黑,卻也掙不到幾個錢。但因為沒有其他技能,也只能繼續幹下去。我姐給我打電話,會打着打着就忙生意去了,三餐都不能固定。
正因為如此,現在村里越來越多的人去蘇錫常、上海、浙江甚至福建去打工,在鞋廠做流水線工作,在超市賣牛奶。一天的工作時間可能會達到12小時,卻依然沒有五險一金。住在還不如農村老家的房子裡,為生計賣力。有人開廢品收購站成了百萬富翁,但很多人一整年也剩不到兩三萬。
而那些出門打工的人,不到過年不會回家,因為一趟來回的路費可能就得讓他們工作半個月才能掙回來。他們離開的日子裡,整個村子都空空蕩蕩的。去年夏天回家時,村子裡的野草到處蔓延,大部分人家的門都緊閉着。一到晚上,整個村子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現在,我們村的青壯年勞動力(甚至有一批老人)過着一種在外掙錢,接濟農村老家的生活方式。連村幹部都沒人願意在家擔當,農村的自治和管理幾乎處於崩潰狀態。我們村的村幹部由我們村的一個醫生當着,但他最近說,等把我們村的水泥路修好後,他也準備不幹了。
現在,村子裡的改變,除了因為出門打工掙錢,就是靠政府的政策了(比如我們村已經有了垃圾桶,比如修路)。農村自下而上去建設農村的原動力已經徹底斷了。而政府發展農業和農村的政策又能指望多少呢,我不知道。
而這些還年輕的青壯年勞動力,大部分人到了晚年又得回老家,到那時候迎接他們的,又是一個怎樣的農村呢?
教育:從農村考上大學已經不可能
大量青壯年勞動力離開農村,帶來的另一個問題是教育的愈發落後。
我小時候,是在鄰近的兩個村子組成的小學上的學,有兩個校區。每一個教室都是破敗的瓦屋,冬天會漏風。桌子和凳子都是從自己家裡搬過去的,黑板坑坑窪窪,閃着黑色的亮光,粉筆在上面一划,就發出“嘰嘰”的響聲。窗戶小的可憐,一到陰天就黑成一片。直到小學五年級畢業,教室里安裝了一盞昏黃的電燈,我才知道教室里原來是可以有燈的。而我們的老師,也都是附近的村子裡的農民,大多數都是初中畢業,有的甚至是小學畢業,靠自學和長時間的經驗來教我們。每年收麥子的時候,我們學校就會放農忙假,有的老師甚至會在農忙時讓學生幫自己收麥子。
如今,這兩所學校都已經被合併到了鎮第三小學,有了三層教學樓。黑板再也不是坑坑窪窪的了,學生也再也不用從自己家搬桌椅了。然而,有能力的青年教師不願意來這裡教書,現在學校的有些老師還是我小時候的老師。而在這裡上學的孩子也越來越少了,現在只有我的侄女一個人還在這裡上學了。
重視教育的父母要麼把孩子送往縣城的學校,要麼帶着孩子去自己打工的城市。那裡有更好的資源,可以讓自己的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我的小侄子就在哈爾濱上幼兒園,才6歲就能被王維的《鳥鳴澗》,會念英語單詞,個位數五連加你把五個數字報完他隨口就能答上來結果。這樣的學習成果,在老家是完全無法想象的。
侄子侄女在看我給他們買的《父與子》漫畫
然而,我們村裡的大部分人並不重視教育。祖祖輩輩為農的他們,先是習慣了在土地上討生活,後習慣了在城市裡奔波。很少有人鼓勵自己的孩子去上學,只要身體長成大個子,就應該出門打工掙錢了,這簡直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爸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就經常跟我說別上了,跟他一起去哈爾濱收破爛。教育觀念如此落後,以至於85後的我成為了村子裡第一個高中生。對的,第一個高中生!
就算是我考上了大學和研究生,在村子裡仍舊是個失敗者。原因很簡單,掙不了大錢。當我的同齡人都已經掙了好幾年的錢,蓋上樓“娶上媳婦”(村里人的觀念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會把女兒考慮在內),我還在讀書。就在前兩天,一個鄰居說起他在上海的兒子,有一門手藝,每個月拿七八千塊錢的工資。他表達完對兒子工作的滿意後,說:“噫嘻,現在的大學生,一個月不也就是三四千塊錢嗎?”
每當聽到這樣的話,我都沉默不語,我不知道該拿什麼話回他們。
大人不鼓勵孩子讀書,而且常年不在身邊,年老的奶奶爺爺在孩子的學習上無法給出任何幫助,孩子們上學的勁頭自然不足。小學畢業到附近的中學讀書,但這所初中更是連續好多年沒有任何一個學生可以考上縣城的高中。今天早上才從村里人口中得知,這所初中甚至在前兩年停辦了,去年才恢復。想從農村底層,藉助農村的教育資源考上大學,改變自己的命運,成了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而就在我們村里,還有很多要上學的孩子。
婚姻:幾乎成了買賣
在我考上大學後,我們村雖然也有幾個人陸續考上了大學,但是大部分年輕人還是初中都沒能畢業。而接下來唯一的路就是結婚生子,出門打工。而這,是一件更為重大的事情。
我們村,甚至是我接觸到的附近所有的村子,無論男女,只要初中畢業,父母就開始為孩子張羅婚事。因為農村的孩子社交圈相對封閉,相親就成了他們尋找結婚對象的最重要手段。但由於都在外地工作,很多人回家過年的一大重要任務就是相親。但這個親卻十分不好相。
我們這邊年輕人的婚姻,與其說是婚姻,倒不如是一場買賣和交易。明碼標價,簡單粗暴。在女方向男方的要求中,二層小樓、一應家具裝修根本不用討論,是必須要達到的,沒有就免談。除此之外,彩禮更是越發嚇人,五萬塊錢以下已經拿不出手了,動不動就是十幾萬。年前聽初中同學說起,他們村有個男的相親,女方向他家要28萬。是的,這只是男方給女方的彩禮,其他白酒啤酒各12箱,豬肉糖果等等都不包括在內。我同學用一句話做了總結:這是賣閨女呢!而因為彩禮不夠,臨時變卦的事情屢見不鮮。我們村就有一個女孩,婚紗照就拍了,因為財力沒到位,兩個人就告吹了。
從房子到彩禮,現在我們這邊的農村,要娶一個兒媳婦,沒有二三十萬,是沒辦法拿下來的。這對於大部分掙錢能力不強的農村人來說,無疑是最為重大的負擔。很多人一輩子操心勞力,為兒子成個家,兒子和兒媳婦住在新房子裡,老人卻住在舊房子裡。結個婚,富了孩子,苦了父母。很多父母在孩子結婚後,即使六十多歲,還是要出門打工還債。
然而,在我們這邊的農村,孩子和父母的關係卻十分微妙。父母對孩子的教育,幾乎為零。在很多父母看來,養孩子無非就是給他們吃穿,供他們上學,除此之外,孩子就不該要求更多。這樣的後果就是,等孩子長大結婚後,和父母的關係往往不是很親密。在我小時候,兒媳婦打罵公公婆婆的事情,簡直就是家常便飯般司空見慣。而一直以來,結婚後,父母和子女開始分家,以後就是兩家人了。金錢上的來往都只能叫借了。結婚後,別說子女給父母錢花,不再伸手向父母索取,已經是謝天謝地了。我們村有個爺爺輩的老人得了癌症,花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問三個兒子要救命錢。老人向老大說起之前借給他的一兩萬塊錢,老大說你什麼時候借給我的,不願意出。老二和老三看老大不願意出錢,自然也不願意自己掏腰包。讓人無限感慨。
過早的結婚,還造成了另外一個死循環,那就是子女教育的缺失。我們這邊的年輕人,初中畢業也就十六七歲,很多甚至沒畢業就輟學了。然後十八九歲就結婚,如果等到20多歲還沒結婚,父母就要着急死了。20歲不到,而無論在物質和精神上,又都缺乏對下一代的準備。心態上還是個孩子,就成了別人的父母。對孩子的教育僅僅停留在餵養和打罵上,於是我看到了太多的熊孩子。流着鼻涕,到處瘋狂打鬧,把家裡的東西翻得亂七八糟,等到他們的是父母的一頓痛罵或痛打。
古老的生活方式
在我的印象中,在我們村,除了房屋和飲食上的改變,其他的生活方式二十多年幾乎沒有什麼改變。就像我上篇文章寫的一樣,農村的廁所還是老樣子的髒和小,村里人還是會捨不得用電,什麼東西都會用上幾年甚至十幾年不捨得換。我家就有一個我小時候用用鋁鍋鍛造的勺子,20多年了還在用着。雖然新買一個也不貴,但那隻舊的勺子還好好的,幹嘛要扔呢?
很多人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廁所那個樣子,不去修一個好一點的廁所呢,既然人家上海姑娘覺得用不鏽鋼餐盆盛菜不禮貌,為什麼不換做碟子盛呢?可問題在於,他們根本不認為這是個問題。在我小時候,我們村的廁所連個頂棚都沒有,下雨上廁所,你得撐着傘才不至於被雨淋濕。而不鏽鋼菜盆盛菜多,不會流出湯汁,一大盆端上來,不是很體面嗎?
是的,我們這邊的村民,大部分還都過着老一輩的生活方式。想要改變他們的想法,就等於顛覆了他們對社會的整體認知,這對他們來說無疑是災難性的。比如,我們雖然蓋起了樓房,但裝修什麼的都還是農村式的。我曾對父母說起,做一下裝修,弄得好看一些。但我父母強烈反對,覺得根本沒必要。用我爸常嘮叨的一句話就是:城裡就是城裡,農村就是農村,啥時候農村也趕不上城裡。
每次回家,我都會面臨着一個尷尬的處境。我無法向這些不認識幾個字的鄰居解釋,我學的歷史和中文專業是幹什麼的,我也沒辦法讓他們明白,我的工作--微信公眾號編輯到底是個什麼鬼。在他們的心目中,工作無非就是老師、醫生和“當官的”寥寥幾種。每次他們問我我為什麼不去研究航天飛機時,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就連同齡人,也會經常問我畢業後分配在哪裡工作。世界一直在飛速前進,而我的父老鄉親們,似乎還沉浸在一個長長的舊夢裡。
而另一個讓我感到不安的事實是,當農村越來越沒有出路的時候,我們這邊的農民還沒有意識到其中的嚴重性。我記得很清楚,幾年前,我媽去鎮子上看病,醫生問她叫什麼,她報了自己的名字。回頭去報銷時,卻根本沒法報銷。因為她的身份證上寫的是“魏曹氏”--村幹部在人口普查時圖省事報上去的名字。最後還是去大隊申請了證明才報銷的。這件事情讓我明白了,在一個根本沒有任何規則意識的農民心中,由城市建立的種種規則,無形中形成了一道道屏障,將他們屏蔽在現代化的成果之外,即使這些規則在一定程度上保證里他們的利益。而讓不認識幾個字的他們弄懂這些複雜的規則,又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所以在我爸生病報銷的時候,他們不知道報銷比例,不知道自己該報銷多少錢,政府和保險公司給多少,他們就拿多少。修路政府出多少,村民出多少,他們也不清楚,反正聽村幹部的就是了。而對這些不明規則老實巴交的農民,鎮子上政府的工作人員就會故意刁難,而這些工作人員,本身也都是農民。
面對現代化的各種規則,他們似乎生活在一層朦朧的霧氣中,過着不太明白的生活。這是更大的不公平。當農村現代化的水平越來越高,規則越來越完備時,農民卻越來越被拋棄在現代化的規則之外,越來越被邊緣化。那些站在鎮政府政務服務大廳門口畏畏縮縮不知該如何張口的老人,是我們這個這個現代化過程中被拋棄的可憐人。
我們都是農村的叛徒
大年初六,很多人都要離開老家,回到城市裡工作去了。每年回到老家,就像是一次短暫的觀光,我們都是故鄉的訪客。我努力了18年,就是為了逃離這個村莊。我比那些偶爾到農村的城裡人還想逃離,我把故鄉泥濘的道路和髒亂的廁所拋棄在腦後,一心奔向了城市。只是紮根在血液里的牽絆可能一輩子也逃不掉,每當有人對我說,你可以為你的村子做點什麼,我都無話可回。我能做的微乎其微,即使是我考上了大學,也起不到任何激勵後輩讀書的作用。我是農村的叛徒,能做的也許只是把寫寫這樣的文章,讓人們認識真實的農村。然而,我心中又知道,其實這基本也沒有什麼用。
文章來源:知乎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7/0108/18/13975006_621097090.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