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文化的仁人志士、英傑在不畏強權、強暴、強敵、劊子手面前，從容就義赴死之前，往往有絕筆書留給後人。其絕筆書大都表現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精神。充滿浩然正氣，感人至深；令讀者感動不已，景仰其人格品德情操，獲極大教益。

我曾讀過的近現代中國人絕筆書

我讀過的第一封絕筆書，是1946年春在初一國文課上學的《林覺民烈士絕筆書》。當時我深為感動。其中的一些句子，至今仍能背誦。如：“吾作此書時尚是世間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人間一鬼。······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夠？······語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於涕泣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以今日時勢觀之，天災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輩處今日之中國，國中天地，無時不可以死。到那時，使吾眼睜睜看汝死，或使汝眼睜睜看我死，吾能之乎，擬汝能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先汝就死，不顧汝也。······嗟夫!巾短情長，所未盡者，尚有萬千，汝可模擬得之。······”當時即震撼了我的靈魂，深受教育，決心以他為榜樣，誓走他走過的革命道路；做個像他那樣為國富強，為民幸福，為民主自由，為真理獻身的人。是他的絕筆書激勵鼓舞我追求光明民主自由，在我心中播下了第一粒革命種子。

我投奔革命後，接連不斷的讀了許多革命先烈的絕筆書。例如：

有維新六君子之一譚嗣同，就義時的絕筆詩：“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又有：“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真實乃驚魂動魄，千古絕唱。

有秋瑾的絕筆句：“秋風秋雨愁煞人”。

有朱執信的絕筆詩：“千金匕首土花斑，兒女恩仇事等閒。他日與汝論劍術，要離（即荊軻刺秦時的高要離）冢畔買青山”。

有現代共產黨人革命者吉鴻昌的：“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

有夏明翰的絕命詩：“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後來人”。他的絕筆書：“我們革命者，四海為家，我們的籍貫是全世界。總有一天紅旗要插遍全世界。我們共產黨人，不信神，不信鬼，我們唯獨信仰馬克思主義”。

有李大釗被軍閥張作霖處死前的遺言：“大丈夫生於世間，寧可粗布以禦寒，素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就是頭斷血流，也要保持民族氣節。決不能為了錦衣玉食，就去向賣國軍閥討殘湯剩飯；做無恥的幫凶和奴才”。

有惲代英的：“浪跡江湖數日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拼憂患尋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

有方志敏臨死前寫的：《可愛的中國》、《死》、《獄中日記》，這些都是他的絕筆書。其中寫道：“敵人只能砍下我們的頭顱，決不能動搖我們的信仰。因為我們的信仰的主義，乃是宇宙的真理。”“我相信到那時，到處都是活躍的創造，到處都是日新月異的進步。歡樂將代替悲哀，笑臉將代替哭臉，富裕將代替貧窮，健康將代替疾病，智慧將代替愚昧，友愛將代替仇殺，生之歡樂將代替死之悲哀，明媚的花園將代替淒涼的荒地。”這些我都曾記於日記，抄錄於紙，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一度奉為座右銘。

改革開發以後，又陸續讀到了：

有瞿秋白的《多餘的話》中說：“人要愛自己的歷史，比鳥愛自己的翅膀更厲害。請不要撕破我的歷史。為中國革命而死，是人生最大的光榮。”在就義前一晚寫下：1935.6.17晚，夢行小徑中，夕陽明滅，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讀唐詩，忽見“夕陽明滅亂山中”句，因集句偶成一首：“陰陽明滅亂山中（韋應物），落葉寒泉聽不窮(郎士元)。已忍伶俜十年事（杜心甫），心持半偈萬緣空（郎士元）”。國民黨軍軍法處長，命押赴刑場時，於是又奮筆疾書：·“···斃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半有句：眼底煙雲過盡時，正我逍遙處。此非詞讖，乃獄中言志耳，秋白絕筆”。就義前痛飲酒幾杯，又放聲高歌：“人之公餘稍憩，為小快樂，夜間安眠，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也。”

有陳毅元帥在文革受迫害時寫的：“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有普通工人周樂華的：“我沒有罪，我沒有犯法。劉少奇是救命恩人，他是為人民的。我認為一個政府應愛護人民，保護人民。·····要殺要剮隨便。真理只有一個。”

我讀過女林昭1968年4月29日被搶斃前，在獄中寫下的遺書：《歷史將宣判我無罪》、《羅米修士受難之日》、《鷗之歌》。其中有：“我不怕你們把我磨成粉，我的每一粒骨頭渣，都仍是一顆反抗的種子。愁不能輟，憤不忍說，節不能改，志不可奪。書憤瀝血，明志絕粒，此身似絮，此心似鐵，自由無價，生命有涯，寧為玉碎，以殉中華。”“大義所在，不惜身命，頭顱可拋，熱血可灑，何計其它。”“想要謀害我，瞎了你的眼窩。我是掏不干的水，澆不滅的火。我們死者的青春常在，而且必將復活，申報冤讎。”“我把我這些誠實的記錄，留給公眾及後世；而把我個人堅貞的戰鬥獻給祖國及自由。監獄就是我的戰鬥陣地。極權政治的殘暴，骯髒和不義，使一切反抗它的人，成為光榮的戰士。”“大躍進反科學。····還我民主，還我科學！”她堅貞不屈，寧死不屈，拒不承認強加給她的右派、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種種罪名。真不愧是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威武不能屈的超級英雄。可她被殺後，遺體卻至今不知下落。公安局竟無恥之極，到其家索要5分錢子彈費；且卑鄙地說：‘不能讓公家白白消耗一粒子彈。’可見在文革時的中國，唯子彈有價，生命卻一文不值。此乃文革時的中國一大特色也。

我讀過張志新在獄中寫下的絕筆書。她說：“毛主席在社會主義建設階段也有錯，集中表現於大躍進三面紅旗上。·····不遵照客觀規律，超越了客觀條件和可能，只強調不斷革命。······包括毛主席在內，誰也不能例外，決不應把個人凌駕於黨國人民之上；對誰也不能搞個人崇拜。再過10年，人們看我們現在和領袖的關係，就像我們現在看以前人信鬼神一樣可笑，不可理解。中共極左路線的總根子是毛澤東。······我堅持真理決不放棄。你們還有什麼卑鄙手段都使出來吧！我只能作70年代的哥白尼了。你們利用各種卑鄙手段，可恥的勾當，以為可以軟化我的意志，讓我向錯誤路線投降嗎？做不到！這說明你們手中沒有真理，在真理面前束手無策。你們為什麼沒收我的鋼筆？你們可以沒收我的筆，但決不能繳獲指揮我的思想，你們永遠也沒收不了。”張志新真不愧為威武不屈的英傑壯士。歷經殘酷折磨迫害，刑訊逼供後，在1975年2月26日，毛遠新在中共遼寧省常委會上說：“張在服刑期間，還這麼囂張，繼續進行囂張的反革命宣傳。她多活一天，就多搞一天反革命活動；殺了算了。”27日即將她押赴刑場執行槍決。在臨刑前，竟殘忍的將其喉管割斷，怕她再發正義吼聲。這是法西斯希特勒、日本鬼子、蔣介石反動派都不曾用過的殘忍卑鄙手段。可竟在我們堂堂人民中國，毛澤東領導執政的社會主義中國，破天荒的用了。試問，這哪有一點人性？真可謂禽獸不如！

有善於獨立思考的女青年李九蓮。她在文革初期，作為一個中學生，響應毛主席號召，參加紅衛兵造反，一度成為學毛著積極分子，也曾緊跟照辦，批修反修。1969年開始覺醒；對三忠於、四無限、四個偉大、紅海洋，紅色恐怖，深為反感。她認為：“所謂二月逆流是宮廷里的指鹿為馬。階級鬥爭為綱不對。階級鬥爭一抓就靈，不見得。覺得林彪像個奸臣。毛就像冬天的殘陽，餘暉明亮，略有溫暖，然而實在無力，不能持久。不然沒有棉衣的無產者怎麼會冷得發抖呢？劉少奇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劉少奇的陽奉陰違毛的很多觀點做法，是合乎馬列主義的，符合人民利益，從實際出發的。對劉的批判，是牽強附會”。因此發出疑問：“現在的中國，到底屬於哪個主義？”因此，她1969年4月被判15年徒刑。但她毫無畏懼，拒絕在判決書上簽字。她公然怒斥：“江西的公檢法實行的不是無產階級專政，而是法西斯專政”。1977年4月，終以惡毒攻擊英明領袖的罪名，判處死刑。1977年12月14日在贛州三萬人公判大會後，立即槍決。公判時，怕她呼喊、反抗；特給她口塞毛巾，用繩勒緊喉嚨。並在她活着時就被割取了腎贓（為官僚移植）。她在刑前寫下：“我準備用真理的花環妝飾頭腦，同時也準備用糞土包裹自己的純潔靈魂。我只是像杜鵑似地啼出血來，又有何用？我向冰冷的鐵牆喊一聲，還能得到一聲回音；而向活人喊千百遍，恰似呼喚一個死人。”這就是她悲憤的絕命詞。

我讀過陸會恩的絕筆辭。他在臨刑前寫道：“我想活，但不要這樣行屍走肉般的活下去。不自由，毋寧死。文革啊暴虐，是浩劫，是災難。我不願在暴虐浩劫災難下苟且偷生。文革消滅了真誠、友誼、幸福、愛情、平安、希望。文革比秦始皇焚書坑儒還殘酷百倍。他以批封資修、反封資修對其全面專政的名義，幾乎整遍大陸所有知識分子及正直人的生命，斬斷了中華文化的生命練條·····”

我還讀到過聞一多最後的演說：·“····廣大的人民是打不盡，殺不完的！你們殺死一個李公朴，會有千百個李公朴站起來。······你們完了，快完了。我們的光明就要來了！正義是殺不了的，因為真理永存！”

我讀過外國人的絕筆書

我讀過的外國人的絕筆書不多，僅有兩位。1951年夏，我在養肺病的時，最先讀了捷克共產黨人伏契克在敵人監獄裡寫下的：《絞刑架下的報告》。他臨死高喊：“人類永生！法西斯滅亡！”是我進一步懂得了生命的意義，以及怎樣的生命才是榮耀的，不朽的。我在當年深秋寫的《病中通訊》一文中曾引用過他在該書中的話：“····米西克便是這光榮隊伍的逃兵。他雖然得到了一條活命，但那不是生命，，因為集體否決了他”。“而伏契克同志雖然犧牲了，但他的生命卻獻給了全人類的自由解放事業；做到死得其所，重於泰山。因此他的生命不朽的，永放光芒輝耀千古的。正所謂：即使是為人民而死，那才是真正的生。”

美國黑人領袖馬丁·路德金1963年8月28日，發表的《我有一個夢》；可謂他的絕筆書。他夢想：“人人生而平等。昔日奴隸的兒子能同奴隸主的兒子同席而坐，親如手足。黑人兒童能同白人兒童親如兄弟姐妹般攜手前行。讓自由之聲響徹山崗、原野，每一個州府城鎮，每一個大小村莊。”

我讀過的古代名人絕筆書

我也讀過些古人的絕筆書。諸如：

岳飛在杭州風波亭被以莫須有罪名毒死前，揮筆疾書：“天日昭昭，天日昭昭。”文天祥的《過零丁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當元世祖忽必烈親自出馬勸降，許以宰相高位時，文天祥，仍是威武不屈，富貴不淫的斷然回應：“天祥為宋狀元宰相，宋亡唯願死，不求生，唯願一死足矣。”黃道周的絕命詞：”綱常萬古，忠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勿憂。”

張蒼水的絕命詩：“國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畔有我師。日月雙懸于氏（指于謙）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慚將赤手分三席，敢問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車東漸路，怒濤何必盡鴟夷。”夏完淳的絕命詩：“三年羈旅客，今日又南冠。無限河山淚，誰言天地寬。已知泉路近，欲別故鄉難。毅魂歸來日，靈旗空際看。”

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尤其在文革浩劫中，被殘酷迫害致死的大批精英豪傑，，像陶鑄，鄧拓，吳晗、田家英、田漢、李達、翦伯贊、老舍、趙樹理、周信芳、遇羅克、饒毓泰、趙九章、梁思成······等成千上萬的人，他們在被迫害含冤死前，恐怕也都有絕筆書，但至今深埋史海，未見公布，我想讀而不能。憾之！憾之！

上述我讀過的絕筆書，絕命詩，不論是古代的英豪，還是近現代的仁人志士，革命先烈，或為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天下為公大同理想英勇赴死者，或為進步科學民主自由正義真理的追求，而慘遭殺戮者，無一例外地都滋養了我的思想頭腦，陶冶了我的品德情操，促我向上奮進，使我的一生力求活得光明磊落，正直正派，做個正人君子；誓做個有益於國家、人民的人。堅持永遠追求真理、正義、民主、自由、進步、文明，理想事業的人。

文革中我也曾想到自殺寫絕筆書

文革中，因身心倍受迫害折磨，苦不堪言，曾多次產生自殺念頭。

第一次是1967.1月第二個星期六下午，在凱旋禮堂召開批判劉少奇資反路線大會上，我首次被批得體無完膚。原我校畢業生，時為南京軍事學院學生，返回母校，串聯造反鬧革命者×××，特紙糊一高帽，強戴我頭。這突然的襲擊，我毫無思想準備，深感羞辱，首次萌生了自殺念頭，時已黑夜7點。但因晚上我還要騎車往返20里，去市保育院接剛四歲的女兒回家，妻子現正下班在家做飯，焦急等待着我和女兒回家，盼着與一周未見的女兒團聚。我要自殺了，她們母女今晚10點左右，就不能團圓了。這我才終止了自殺的念頭。

第二次是1968年七月工宣隊進校後，於九月，發起大規模炮轟、油炸、砸爛我狗頭，揭批我罪行高潮，並將我打入立功贖罪學習班，責令老實檢查交待種種反動罪行。（那時三忠於學習班、鬥私批修學習班與我全無份）。並在國慶三天限制我人身自由，不能回家吃住，已成半牛鬼蛇神的日子。

第三次是1968年11月6日上午，在由工宣隊主持的4000千師生大會上，他們黔驢技窮，無其它罪名可加，竟用莫須有的忠實執行劉少奇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對工人子女實行資產階級專政的罪名，突然被宣布：把牛鬼蛇神***押上台來示眾。當即將早已預謀寫好的牛鬼蛇神大牌懸掛於我脖頸，強按低頭，坐噴氣式，拳打腳踢。大會打倒我的口號聲此起彼伏，響徹雲霄。

批鬥後，我即被關押進昔日低矮陰暗潮濕的煤庫------改作的牛棚。剛被紅衛兵扭押進牛棚，驚魂未定，就給我一個下馬威，被幾個無知受愚弄的紅衛兵骨幹打得頭破血流。

以後兩個月，勞改掃廁所，劈木柴，搬運煤，受盡屈辱折磨，共挨過百餘次的各營、連、排輪番批鬥，拳打腳踢。工宣隊經常半夜三更審訊逼供。老婆孩子一律不准見面。天天只許吃窩窩頭，喝白水。飯前還要跪在毛像前請罪。在關押期間，我曾多次想過自殺，一死了之，免得再受人格肉體侮辱，做到質本潔來還潔去。但終因掛念眷戀愛妻及幼小女兒、爺奶家人；終因自信清白無辜，總有一日冤案會洗雪，大白天下；又因晝夜24小時有紅衛兵在旁輪流嚴密看管監視；故未能寫下自己的絕筆書而自殺。若是寫了，必定也是血淚的控訴，正義的呼喚，真理的堅信，最後的抗爭。

我現已年屆耄耋高齡，夕陽西下，殘燭餘暉已很微弱了。所剩時日已屈指可數，不多了。在否定文革極左，實行改革開放、法治的今天，估計再因言論思想原因，獲罪慘死，大概不大可能了。病死、老死，將肯定無疑。在病死之前我最多也就是寫個遺囑之類的東西。

還會遇到政治迫害嗎？遇到不測事件嗎？難說！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