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把餓、死三千萬農民的人民公社的災禍,推給上帝,說是出於「三年自然災害」,這就是一種鴕鳥政策,可以自裝胡塗於一時,三二十年之內的歷史家,會把它揭發的盆底朝天的。但是在人民政府公布全部檔案之前,歷史家單憑堆積如山,而難免於雞零狗碎的個別史料,是很難寫出一部,有系統底專著(monograph)的。所以筆者在拙著上篇里,只三言兩語,言其 大略。可是現代歷史學的書法,原有宏觀微觀兩種方式,在人民政府有關「大/躍/進」這段國家檔案正式公布之前,宏觀治史雖不無困難,可是積小成大,把千萬 件個別史實,用計算機統計起來,由小看大,見微知着,還是可以窺其全豹的。只是此一法則還是工程浩大,有待於集體研究計劃(Comprehensive Research Projects),眾志成城,始可略窺堂奧,非一二退休老教授,私家治史,力所能及也。所以在本篇里,我們只能略談如上述的「大疫」、「大蝗」等,絲微 的一手史料,聊供當今的讀者和將來的史家,作為個人觀察的參考,余則藏拙,以待來者。
安徽餓死人的實例
發生在四十年前中國的「大飢,人相食」的史實,因為死人太多,每一個華裔家族,幾乎是沒有不受衝擊的。筆者本人便出身於一個農村大家族。我自己就有個親堂弟德譓全家餓死。原來先祖有子六人,生我堂兄弟十八人。我則居長,德譓行三。戰後我考取留美,德譓尚在高中。「解放」後無力升學,乃在家鄉落戶當農民,並娶 一村姑為妻,生有子女二人。土改時分得若干土地,自耕自食。「三分自留地,幾隻老母雞,一對好夫妻,兩個小把戲」,作個新時代、新農民,在「公社化前土改 後」,也倒頗能自安自得。不幸一九五八年底被編入公社,吃大鍋飯,一九五九年春「青黃不接」,公社無米為炊,把自己的口糧,種籽糧也早已上繳,全家斷炊。 德譓不得已乃往合肥市,尋覓親友以圖借貸。蓋當時城市居民口糧,政府尚保證供應也。然此時城市親友也家家缺糧,借貸無門。德譓乃加入盲流,擬在城市乞食維生。然因無城市戶口,乃被公安趕回鄉下。德譓向警察訴求,如被迫還鄉,三數日便會全家餓死。據說警察告訴他,餓死也得在鄉間餓死,不能死在城內。德譓被逐 還鄉之後,不出三數日,一家四口便同時餓/死了。
我在一九七二年底取得簽證返蕪湖探母,曾詢及德譓。家人從老母以下都支吾其詞, 不敢實告。八年之後我再次以交換教授身分返國授課,此時已是改革開放時期,言/禁/大開,鄉親乃告我德譓餓/死實情。一時情難自持,竟伏案大哭。讀史數十年,初不知「大飢,人相食」的故事,竟亦發生在自己家庭中也?
從德譓之死開始,我才知道幼年期在農村的玩伴:小烏龜、小和尚、楊 道士、小根子幾乎全部餓/死,死的情況各有不同。然死於公社缺糧,則無例外也。有些倖存者告我,當年餓死者往往以青壯年男子為最多。怪而詢之,原來青壯男性,往往自信體健,不易餓死,有時尋點糧食,自己捨不得吃,不是餵老,就是餵小,而孩子無知,終日叫餓,為父心有不忍,為一家老幼,自己就永遠挨餓了,偶 爾眼前一黑,就一去不復返了。我在北京和山東,所聽到無數的故事,都大致相同。
最不忍卒聽的是,人死了留在家中不敢埋葬,因為饑民往往於夜間盜/墓,偷吃死屍也。更無法卒聽的是父母往往乘幼年兒女熟睡時,用枕頭或被褥把他們悶死,然後與鄰人交換「蒸」食。這就是古史上所說的「民/ 易子 /而/食」活生生的現代版。朋友,您說是誇大嗎?實例至多,鄉人言之鑿鑿,吾為之戰慄不已也。
至於我安徽究竟餓死多少人, 我記得在母省旅行時,麵包車司機為我指點,某村死光,某村死一半,某村逃亡,始終無一人回村,他似老生常談,我不忍卒聽也。學界政界朋友,估計我省餓死者,蓋在二百萬與六百萬之間。據說政府曾有統計。在官方數字公布之前,任誰亦不知其確數雲。吾有一四十年黨齡之老友,發誓在退休後,以餘生精力,把他親眼所見,我省餓死數百萬人之實況寫下來,留為信史。有他們這樣的第一手著作,筆者三言兩語,談點皮毛,就難免隔靴搔癢,微不足道了。記絕對真實的所聞所知於 此,只略備探親之鴻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