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克松訪華之後，美國對華政策最長久穩定的是老布什主政時成型，在克林頓入主白宮後定型的 constructive engagement. 在天安門事件後，挑戰老布什總統的民主黨候選人克林頓，強烈譴責布什對“天安門屠夫”不痛不癢的所謂制裁，宣稱其是“綏靖政策”。克林頓認為，在戈爾巴喬夫顯示出決心終結蘇聯共產黨的極權統治模式之後，美國應該把重點放在逼迫中共徹底放棄他們極權暴力統治的方式，畢其功於一役，完整全面結束冷戰。這種逼迫方式，就是對中共進行全面制裁，只有北京顯示出徹底改變其統治理念與方式的時候，美國西方才能進一步與中國展開大規模的經貿接觸交流，否則繼續相信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是中國和平演變之路，只是一廂情願，只是幫助中共維持其暴虐極權統治，最終美國將養虎遺患。

沒想到民主黨人克林頓挑戰共和黨總統布什的這番言論，幾十年後成為了共和黨總統川普政府的標準說辭。老布什打造，克林頓定型的對華政策constructive engagement ，到川普和拜登時代，要幾乎全部散架廢除。

克林頓當年是如何從強烈挑戰布什的對華政策到幾乎全盤接受的呢？ 當然主要原因就是屁股決定腦袋，當家才知柴米貴。 首先是當時雖然戈爾巴喬夫改革大局已定，但是蘇聯俄羅斯具體走勢並不明朗。鄧小平六四鎮壓，坦克駛離天安門之後他究竟接着如何做，美國也摸不着門。這個時候美國轉向全力對着鄧小平和中國開炮，就是為了把從天安門跑出來的幾個嫩仔靚娃老薑送上天安門城樓主政？

克林頓很快就梳理清楚並理會了老布什的光輝思想：對蘇聯中共還是不能一鍋煮。蘇聯對美國是無可置疑的核威脅和全球威脅，美國沒有把蘇聯/俄羅斯完全搞定之前，尼克松基辛格的合縱連橫謀略不能放棄。鄧小平天安門事件不過是中共維繫國內統治一貫的做派，當然也體現出了這個政權與美國西方基本價值觀的根本不同，但是至少在可見的將來很長一段時間，確切的說，只要蘇聯以及強硬的俄羅斯繼續存在，中共不會對美國西方世界造成明顯巨大的威脅。如果美國因為天安門事件轉而與中共切斷關係，中共不是再次靠攏莫斯科並逆轉影響俄羅斯的改革走向，就是退回毛時代在亞洲乃至世界針對美國興風作浪。而如果中共真的像鄧小平宣示的繼續堅持改革開放並期望與美國保持與擴大交流合作，美國應該 engage 鄧小平，而不是放棄。

這裡的關鍵詞engage, 如同中美外交中許多語文概念微妙差異翻譯難題一樣，長年以來因為中英文的細微差異導致巨大的雞同鴨講的鴻溝。比如說，中美第一個公報起有關美國對“台灣屬於中國”，美國的acknowledge, 與中國的“承認”，並非雙方真的缺乏對兩國語言文字的真正理解，而是利用翻譯的難題故意打外交馬虎眼。英文的engage, 遠不是中文的“接觸”。中文的接觸，是一種很廣泛的狀態描述，比如包括衣服與皮膚的接觸；而engage是一種主動性的動態性的通常是有目的性的深度的互動，比如兩個齒輪的嚙合，以及擊劍者的劍鋒緊緊抵住對方劍鋒互博而不讓劍鋒鬆開脫離。克林頓與老布什就是在這後面的意義上達到了對華政策的共識：美國要主動嚙合北京，刀劍緊抵交鋒，但是不刺殺砍殺，建設性地引導帶動中國改革開放加入美國主導的世界體系，服從美國的全球戰略。這就是 constructive engagement建設性嚙合交鋒。一方面在國防軍工高科技等方面美國西方維持對華限制到禁運，在台灣和人權等意識形態議題上保持對北京的外交壓力，同時接受接納並積極推動鄧小平有關加入世界經貿體系以及聯合國體系內的交流合作。北京外交部很聰明，翻譯成“建設性接觸”，老鄧到老江老胡都很高興。這麼一高興下來就是中美關係有驚無險，兩岸猿聲輕舟蕩漾萬重山的近三十年。

到了習近平，這樣的齒輪嚙合劍鋒緊抵的建設性交鋒，就hold不住了。兩個齒輪誰是主動輪誰是從動輪？老子兩百斤都得扛起來，為什麼不能帶動你跟着老子轉？你的劍鋒緊抵着，老子抽開往台灣南海紮下去有何不可？川普一看不對勁，但是很對胃口：好樣的嘛，不engage啦，醉拳叫化子三節棍，愛咋咋地，上來呀！

幾年幾個回合下來，川普雖然把習近平弄得灰頭土臉，但是自己敗選了。拜登雖然攻擊川普不遺餘力，但是並沒有對川普政府的對華政策進行過猛烈抨擊。作為布什克林頓奧巴馬同時代的中美關係見證人甚至政策參與制定者，拜登也知道川普有悟性，美國對華政策的“建設性交鋒”很難再有建設性，而是如何交鋒了。美國與中共政權自從1949年以來在台灣等問題上結下的梁子，毛澤東的後代要算總賬了。如今不但是台灣，而是南海到至少半個太平洋，以及半個地球了。你美國憑什麼霸占整個太平洋與整個地球？北京戰狼這一句話真的嗆死幾乎全部美國佬。

不同於老布什交給克林頓的幾乎一整套有理論並且看起來合乎實際的對華政策，川普與習近平幾乎只是留下一地雞毛。拜登不想要一地雞毛，但是也不能指望把地上的雞毛撿起來再粘回到雞身上。中美關係回不去了，但是前面路在何方？

首先要明確，中美兩國在國家發展階段上已經走到了本質上根本性對抗性矛盾階段。兩國國家理念制度上的本質衝突，已經發展到在國力國勢上互相對峙，戰略目標互不相容的程度。修昔底德陷阱已經做實。具體說就是台灣南海西太平洋，北京必取，美國必不能失。零和遊戲，如何玩？

另外要明確的就是都不能玩命。台灣南海除了都不能強攻，智取好像也要外星人指點參謀。那麼華盛頓與北京拿雙方如何辦？除了對立對抗，能否完全disengage 脫鈎？

哪怕軍事戰略上要不擦槍走火，也就無法脫鈎，雙方劍鋒還是互相緊抵住，熱線保持暢通。也就是說，中美這種敵對與較勁，還是要在全球體系內互相緊密咬住嚙合來體現。其他方面，尤其是經貿，看來也沒法整體脫鈎。

首先是美國還是要回到全球化方向上來。這次疫情以及紓困，不是逆轉全球化，而是美國要再次主導強化這個全球化。川普自己也從來沒有說過要反全球化反對全球自由貿易。他只是強調要按照不讓美國吃虧的規則來玩，另外加上一些要讓鐵鏽帶煙囪重新冒煙的傻話騙騙 hilly billies. 新冠疫情整個過程告訴人們：一個國家甚至一個國家集團都不足以防範應對全球流行瘟疫。即使各國互相封閉隔離，一群候鳥飛越過境就可能帶來世界瘟疫。國王與乞丐一樣都可以中招。相互指控“製毒下毒放毒”也只是口水戰，因為不可能用來作為扔原子彈報復的理由。任何國家都不可能從口罩藥品到醫療器械到疫苗都做到自給自足，還是要取長補短揚長避短互通有無，美國這樣的國家還是要占據醫療技術設備藥品的研發以及精密製造的上游，要建立健全基本生產供給鏈配套能力。但是不至於全美國都做到口罩都自給自足。中國要從航天飛機到口罩到芯片疫苗到地溝油全部自給自足，而且都不打算賣給美國，那即使是習近平的思想，也不會成為中國的現實。也就是說，中美實際上是要在一個地球甚至一個世界體系內互相依存的。

同時，中美戰略對峙對抗也是不可逆轉的。問題是這個過程如何儘量控制不開戰不全面脫鈎，保持一種“對抗性相互依存”狀態。“美帝亡我之心不死”實際上是中共永久執政的一個保證，沒這個美帝了，中共即使存在，也就沒有了總書記們日夜操勞的夢魘了，那麼總書記也就沒人理睬了。而美國幹掉希特勒東條英機與蘇聯之後，又冒出一個中共國實打實威脅美利堅的安全以及生活方式，美國總統競選就不會只有“公園裡究竟建造一個男女通用廁所還是一萬個不同種類廁所”這樣的無聊口水仗了。在這種戰略對抗安全第一條件下，維持全球一體化中美經濟貿易如何互補，以及讓世界其他國家如何爭先恐後替補美國體系中把中國排除或者擠出以及中國自行退出的市場位置，就是美國當前要腦洞大開的問題，反正美國人餓死也不會回去開鐵匠鋪當補鞋匠。這就是拜登政府的當務之急。而美元是個綱，綱舉目張。第一是印鈔，第二是保證印出來的美鈔包括中國俄羅斯伊朗朝鮮都搶着要。這就是對抗性相互依存的奧妙和秘訣。只要保證了第二條，第一條就幾乎沒上限，只要有紙張供應就有發不完花不完的錢。至於通貨膨脹，除了桑德斯盡力起鬨要把最高工資提高到50刀一小時之外，只要美國通融接納，中國與越南等社會主義國家，會比法蘭西德意志意大利加拿大日本這樣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都更盡心盡力保障物質供給，不會讓美國市場供應短缺的。通膨的表現會是中國的豬肉和房地產價格兩倍於美國，而美國的股市兩倍於中國攀升。

當然，美國還是要擔負這麼幾個全球重任：第一是不讓地球爆炸，第二是不讓全球動脈堵塞，這兩項要求就要求美國人自己不都是造糞機，打鐵補鞋確實幹不了，什麼送快遞修橋補路蓋房當警察設計製造操控無人機等還是要會幹，第三最好有年輕一點的人住白宮，別讓世界認為白宮是養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