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獨立工會 寫於 二零二一年

如今，濟南警方的情況通報已出，“阿里女員工被性侵事件”熱度也迅速在阿里投資的微博等平台上衰退，關注者也斷崖式下跌。

雖然最後留下了很多疑團，比如為何兩位猥褻者都未“強姦”成功，為何女方要在次日早晨呼來李姓客戶，為何直至8月4日才報案李姓客戶，這些都有待解答。

但隨著事件已經進入尾聲，這些東西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場風波並沒有“反轉”，同時其暴露出的很多問題亟待我們關注。

不要因為這個姑娘不是“完美受害者”，就對阿里本身存在的問題閉上雙眼。這場羅生門本身，正是如今我們一窺阿里內部痼疾的機會。

以下內容，來自於一位阿里前員工。

王成文（花名曲一）這種人在阿里絕不是個例，即便把錦衣衛總管派出來，把此人開除、繩之以法也沒辦法杜絕這種事情。因為這是管理文化導致的系統性問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並不是最後處理幾個人就能扭轉的。

不從阿里管理制度和管理文化上改革，這種上司對於下屬的壓榨、PUA、潛規則、職場性騷擾甚至性侵，領導不把下屬當人的事就不會停止。

從事件發生開始，同事群就開始討論這個事情，欣慰的是大家的正義感還是在的，所有人都在譴責曲一（王成文）這個人渣。

以往這類事情都是通過內網十大熱帖發現，但這次把受害人逼到在食堂發傳單，才形成輿論浪潮。所以你要說內部沒有進行帖子降級，封鎖消息，我是不信的。

可大家紛紛譴責人渣，但是並沒有認識到這個問題產生的根本原因，很多人的想法還停留在女生應該保護自己，拒絕勸酒，身體比工作重要上面，這是遠遠不夠的。

被勸酒、被逼加班、被逼做不情願的事情在阿里的文化下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你拒絕就會被扣上“沒有執行力”價值觀不及格的大帽子，而價值觀是一票否決的。

即便你業務再出色，價值觀不及格也會導致不能晉升、不能加薪，甚至被勸退。你去複議的時候，你的領導和hr直接一句Ta價值觀不合格就行了，根本不會啟動對這個領導的調查，是否有公報私仇、以權謀私、壓榨下屬的情況。

以我個人來說，我在阿里工作的4年多期間收穫頗豐，無論是技術能力、管理能力，還是收入，都得到跨越式發展，我本人實現了脫胎換骨，可以說是阿里重塑了我，無論技術、管理還是思維模式、行事作風。阿里重塑一個人的能力非常強。

雖然在阿里這幾年非常非常的辛苦，但是每次跟別人分享阿里的工作經歷我都充滿了感激和敬意。

但是我會強調：我很幸運，我遇到的都是好領導。我的經歷並不可複製。

在阿里的公司管理思路下，一個人在公司的職業發展乃至職場命運完全掌握在直屬領導手中。

而我跟隨的領導，都是相對正直的並且有良心的人，我們相互成就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東西。

可如果你遇到的是類似曲一這樣的領導，你的付出並不能得到回報，你必須要迎合領導，甚至是出賣靈魂和肉體，才能得到提拔，甚至僅僅是生存下去。你在阿里的職場生涯會非常痛苦，無論男女。

曲一隻是個P7，在今天職級縮水的情況下算不上高P。我當年在阿里的下屬基本上都是P7了，前幾個月還有幾個升P8了。

可以我多年的觀察，比曲一級別高的，但是生活作風有問題的領導有很多。甚至有的部門就是高P和他的情婦把持的。

· 阿里的企業文化的本質是領導的絕對權威，管理的本質是下級對上級的絕對服從

· 這就賦予了領導絕對下屬的絕對權力

· 絕對的權力會產生絕對的腐敗

阿里的價值觀和管理制度沒有任何一條是強調絕對服從，但是所有的制度和文化匯聚在一起就是絕對的服從。

我也是早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在阿里混的如魚得水（連續4年個人年度績效375，入職第一年就開始帶團隊並晉升）。

領導的絕對權威，體現在不允許低級別的人提跟戰略決策相關的話題，哪怕是討論都不可以。

風清揚（馬雲花名）曾在阿里味上發文稱工作不滿3年的員工提公司發展戰略一律開除。

戰略決策、戰略方向制定、公司發展戰略、戰術執行都是高層的事情，下面的人就執行就好了，其實就是領導的權威不能有任何質疑。

說是工齡不滿3年，其實跟工齡沒關係，蔣凡、俞永福加入公司沒多久就可以參與高層的戰略會議，而P8以下員工沒有任何機會發表業務發展方向相關的意見和建議。我也是作為老闆的頭馬（負責給老闆寫技術方案和ppt）才有機會參與聆聽。

絕對的服從，體現在強調執行力，強調擁抱變化。

即使領導的指令並不合理你也不能不執行，甚至最後失敗了，只要你執行的時候非常努力你也是375，因為你執行力強。

如果領導的指令是錯的，你沒有完全按照他的指令執行而是按照正確的做，最後成功了，你也可能325，因為你沒有執行力。就是這麼魔幻。

強調擁抱變化也是絕對服從。經常會因為錯誤的決策導致業務的調整甚至組織架構的調整。

這個時候你去找HR說我明明沒做錯任何事為什麼被調到其他部門？為什麼被325？為什麼被辭退？

HR說擁抱變化就可以解決。你說我不去新部門可不可以，一般回答都是不可以，因為你要擁抱變化。

存在既合理，任何制度都有其成形的原因和生成的土壤，不是憑空產生的。阿里的絕對服從和領導錯了沒責任的制度和文化形成於互聯網早期，在互聯網野蠻擴張時逐步發展到巔峰直到今天的地步。

在當時互聯網剛剛興起的市場環境，其實是合理的存在，也是阿里能崛起的原因之一。

我同國企跳槽到互聯網公司的高管聊過，為什麼移動等國企擁有大量資源，推出的飛信干不過微信，商城干不過阿里。他認為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於國企的領導是不敢做事情的。

比如飛信的推出影響了短信的收入，就會定性為導致國有資產流失。所以決策發展飛信是錯誤的，做這個決定的領導要為國有資產流失負責。只要做決定就有可能出錯。有的決定在未來是對的，但在當下可能是錯的。

所以對於很多企業來說做錯一件事就有被拿下的風險，不如什麼都不干，這樣自己的位置是穩固的，而且可以憑藉資歷一步一步高升。

阿里是另外一個極端，做錯事比不做事強。在21世紀初互聯網剛剛興起的時代，做出幾個錯誤的決定不要緊，但是有一個選擇是對的，大概率就能做起來。

早起崛起的幾個合伙人的履歷就能說明情況。Lucy分享她接受支付寶時的經歷，他們關門討論了很久沒發決定是否要做金融方面的創新，馬雲直接告訴她說，大膽去做不要怕犯錯誤。

在互聯網早起階段，做事情就算是錯的也比不做要強。如果做錯了被懲罰，那麼沒人敢做決策、也沒人敢創新了。所以為了鼓勵高管大膽做事大膽創新，從文化和制度上保障了決策層。

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這些都慢慢發展成了領導做決定，成功了，就是領導高瞻遠渡，先見之明。領導做錯了決定，最終失敗了，就是基層執行力出現問題，要整風。

這就導致了領導的權威和權力都被極度的放大，但是沒有受到有效的約束。產生這麼惡劣、這麼明目張胆的領導對下屬的罪行就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還有一個皮實，這也是HR非常喜歡用的詞。

來源於彭磊的內部信，信中說“我們需要皮實的員工”。

皮實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即便你受到了委屈也必須忍耐而不能抱怨更不能反抗。我其實在阿里經常被打擊，每次都選擇默默接受，但是還被HR說不夠皮實，導致晉升P8被否決。

這都導致了領導的決策錯誤沒有任何成本，所有的成本都是下屬承擔，包括錯誤決策導致的業務調整、組織架構調整。越是高級別的領導越不會因為錯誤的決策被懲罰。這其實是違背通常的管理哲學的。

羅家英在大話西遊中說的“送死你去，黑鍋我來背”很好的闡述了管理的本質。

下屬的責任和義務是為解決問題完成業務實現而努力拼搏，領導的責任和義務是為自己的決策負責，尤其是結果不好的時候，要出來背負責任。通俗說就是“你放心大膽干，出了問題我扛”。

可阿里的管理文化是：“你放心大膽的干，出了問題不聽我話的人扛。”

我再強調下，我在阿里追隨的領導沒有這樣干的。但是在阿里這樣干的領導絕對不止曲一，絕對不是少數！

有一次我們這邊一個開發引發了嚴重的啟動崩潰。復盤會議上，這次事故定級為P0級別，我以為是記錄在這個人身上，要麼就是我。沒想到我的leader主動承擔了責任。

我還是很驚訝的，因為這個事故的根本原因是開發違反了編碼規約，而我沒有review出來，把事故定在我身上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但是我的leader承擔了這個責任。

他當然不僅僅是幫我扛事，但是他主動幫下屬抗事的行為也令我欽佩，但是這也導致了他在阿里體系下得不到進一步的晉升。

眾所周知，絕對的權力必然產生絕對的腐敗，在這種情況下，向漂亮女同事下手就不奇怪了。甚至很多女生被逼主動投懷送抱。

這也是為什麼很多領導不喜歡招聘女下屬尤其是漂亮女下屬的原因，因為一旦你的team中有一個漂亮的女生，其他人就會會心一笑，默認你和她有一腿。即使你對她一點想法也沒有，你們之間毫無瓜葛，你也是因為能力而不是皮肉通過的面試。

我分享一個我親身經歷的真實經歷。

我參加過阿里的百阿（新員工培訓），有兩個項目我今天還記得。

兩個人抱在一起，必須是異性，互相給對方加油。

男女混合排成一圈，前一個人坐到後一個人的腿上，必須是男生坐在女生的腿上，女生坐在男生的腿上。沒有提前通知不要穿短裙短褲，這畫面可想而知了。

即便作為男性的我也覺得很尷尬。放不開也是我在阿里發展的一個瓶頸。我們還是技術團隊，不需要太開放，女受害人所在的運營團隊，經常需要跟外界打交道，只會更嚴重。

這本身就是一種篩選，抗拒異性身體接觸的人經過新員工培訓自己就會離職，或者被淘汰。

我帶項目團隊時，項目團隊有一個剛畢業的QA女孩，她跟我抱怨過，有些人跟她溝通的時候總喜歡抓她的手，不經意的觸碰她的腿和腰，她覺得很苦惱。我也幫不了她，大環境如此，只能自己注意不要觸碰到異性的身體。

在這種工作氛圍下，你如果因為別人觸碰了你的身體就抽身離開，會被別人說是小題大做，執行力不足，不夠皮實。

之後，你就會拿到一個很差的績效，甚至因為價值觀不合格而被勸退。那麼在有家庭要養以及績效壓力面前，被客戶碰幾下就只能忍氣吞聲了。

這也是為什麼，當女事主去到飯店吃飯過程中就知道客戶的不正常行為，卻不當時不立馬離開的最真實原因。

阿里闢謠了“破冰文化”不實圖片，卻沒有闢謠“破冰文化”本身，這也說明了很多。

我在阿里離職前夕非常糾結，內心備受煎熬，根本原因是為了錢我應該留在阿里，有幾千集團股票和上萬支付寶股票還沒有行權。

但是如果不對下屬心狠手辣，我就會成為‘不合格’的領導。

很多人勸慰我說，你不對他們下手，換個領導他們可能更慘。

我也不是聖人，也要養家糊口，在良心和利益兩個方面不可能完全不要利益。在糾結了幾個月後還是選擇接收了降薪offer離開了阿里。

離開阿里後到新的公司又遇到奇葩的事情。有一天我的一個很漂亮的女下屬突然找我說想跟我聊聊。原因是隔壁部門的一個領導在追求她，雖然這個領導生成自己單身，但是已經30多歲不太可能沒結婚，所以問我她該怎麼辦。

剛好這個領導也是阿里過來的，我認識，我知道他已經有老婆孩子了。所以我讓我的下屬別搭理這個渣男，如果再被騷擾就告訴他“我老闆已經知道這個事了，你的底細我老闆都知道，你以後再騷擾我，他會幫我出頭” 。後來這個渣男沒再騷擾她了。

阿里領導的劣根性都帶到其他公司了，可見這是普遍現象。

曲一事件不是孤案，其實已經發生很多，只不過像這個案件的受害人一樣站出來並且有家人支持的女性太少了，她們不敢聲張，才讓這種人敢於干下這種無恥案件。

再強調一遍，警方已經認定他猥褻的事實了，並沒有所謂“反轉”發生。

曲一事情曝光出來，很多人都是不可思議難以置信。不是感嘆會有人道德底線這麼低，而是這麼蠢。因為一旦女方報案，必然會身敗名裂，絕沒有逃過懲罰的可能。

其實不是他蠢，我推測他可能得手了不止一次，是這種事情的老手。

受害者都是經過精心選擇的。首先是已婚女性，一般已婚女性因為擔心家庭破裂，還背負房貸，明知自己被玷污也只能忍氣吞聲或者離職。

其次是利用出差的機會。人在陌生的環境更容易對熟人降低防範和警惕，同時異地也割裂了受害人同熟人的聯繫，更容易得手。

最後，受害人發現自己就算身敗名裂也拿這個人渣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影響，就只能打碎牙活血吞，忍氣吞聲。

基於此我很佩服這次事件的受害人敢於站出來的勇氣。要知道沒有她的威懾，以後會有越來越多的女性受害，會有越來越多的家庭被摧毀。

這個事件中的女主人公是不是完美受害者不重要，和李姓客戶的奇怪糾葛更加不重要。重要的是，猥褻確實發生在上下級之間了，阿里確實拖延處理了，內部管理存在的問題也暴露出來了。

既然事件本身已經得到警方的偵查和定性，我們就不該著眼於期盼“反轉”，而是藉此對這種蔓延於各大互聯網公司的歪風邪氣來場真正的整風，以使得我們的妻子、姐妹和女兒能有更安全的人生發展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