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衛其詩其人 |
送交者: 俞頻 2023年05月13日02:40:22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我引用歷史學家唐德剛先生在其著作《袁氏當國》中評價汪精衛的一段作為本文的開始:“汪是位很標準的文人、詩人、情人,他不應也不能搞政治。但是後天環境引他誤入政壇,用非所長,接連犯了十大錯誤。國人愛之,厚望之,原諒之,所以他犯了九次錯誤都能東山再起。只是他第十次則犯得太絕了。”我是在葉嘉瑩先生的古詩詞講座留意起汪詩,讀汪詩始終覺得既然他有如此才華和早年一腔反清的熱血,何必從政呢?何必要蹚這鍋渾水呢?就是今天再回首一望,民國詩壇即使算上近代少有人能“坐其右”,因頂了一個“大漢奸”的帽子,後來學子都避而遠之。就論中國文學史,汪精衛的詩歌是繞不過去的。 1910年在同盟會內部因孫中山捐款私囊之事發生內裂後,汪精衛等人為挽回民眾對革命黨的信心企圖謀殺清朝攝政王載灃,謀殺未遂後汪在近兩年的囚徒生活中奮起激書,創作出一大批慷慨激昂的詩歌,其中“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在當時已流傳盛廣,《雙照樓詩詞稿》裡《見人析車輪為薪為作此歌》也同樣印證了其為國為民赴死之心: 年年顛蹶南山路,不向崎嶇嘆勞苦。 只今困頓塵埃間,倔強依然耐刀斧。 輪兮輪兮生非徂徠新甫之良材,莫辭一旦為寒灰。 君看擲向紅爐中,火光如血搖熊熊。 待得蒸騰薦新稻,要使蒼生同一飽。 汪精衛看到有人把那個車輪拆下,劈成劈柴去燒火做飯,要知道車輪本是任重而道遠,它曾經負載過多少重量,曾經運輸過多少貨物,到他老了走不動了,最後被拆下來燒了火。汪精衛有這樣抱負他看世間諸多事態就會看出不一樣的情節。“我要把自己燒了,蒸出一鍋飯來為大家充飢。”詩人與眾不同之處就是洞察世間的諸像能夠和他內心的激情瞬間碰撞而出絕句。王國維說一個詩人要“能感之”還要“能寫之”,汪精衛做到了。 《見梅花折枝》也寫在獄中,汪在詩中以梅花的品節自喻。全詩寫得既脫俗又剛勁,實屬難得: 家在嶺之南,見梅不見雪。 時將皴玉姿,虛擬飛瓊色。 只今雪窖中,卻斷梅消息。 忽逢一枝斜,相對嘆奇絕。 乃知雨雪來,端為梅花設。 煙塵一掃淨,皎皎出寒潔。 清輝妙相映,秀色如可掇。 香隨心共澹,影與神俱寂。 藹藹含春和,稜稜見秋烈。 俠士蘊沖抱,美人負奇節。 孤根竟何處,念此殘枝折。 忽憶珠江頭,花時踏寒月。 詩中“皴玉”出自陸游“盡意端相終有恨,夜寒皴玉倩誰溫”,“飛瓊”出自稼軒“天上飛瓊,畢竟向、人間情薄。”,“稜稜”出自南朝鮑照著名的《蕪城賦》:“稜稜霜氣,蔌蔌風威”。汪精衛早期詩詞,多借東坡稼軒陸游,豪氣干雲壯懷激烈。 汪在獄中還填過一首著名的《金縷曲》,如果拋開幾十年之後的政治立場不論,以汪精衛、陳璧君夫婦作為當時奮力抵抗滿清的革命先行者的角度看,這首詞在創作上實在是達到了“詞為心聲”的高度。每每讀來催人淚下,即便放在文學史上也是繞不過去的高峰: 別後平安否? 相逢、淒涼萬事,不堪回首。 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 又添了、離愁萬斗。 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攜手。 一腔血,為君剖。
淚痕料漬雲箋透。 倚寒衾、循環細讀,殘燈如豆。 留此餘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 愧戴卻、頭顱如舊。 跋涉關河知不易,願孤魂、繚護車前後。 腸已斷,歌難又。 上闕“一腔血,為君剖。”的“君”按照整篇語境應該指的是國家社稷而不是個人。整首詞是步清代大詞人顧貞觀的“韻”,而在思想意義和真情實感上早已超越了顧貞觀,讓人不忍卒讀。 1912年北洋政府成立後,在各路軍閥混戰爭名奪利之中汪精衛推託掉一切政務,攜新婚妻子陳壁君經南洋赴法國留學。汪途中瀏覽了馬來半島的太平山、印度洋,創作不少詩歌譯作,他在詩歌中表達了不過問政治的傾向,對革命鬥爭表示厭倦。一首七律《自上海放舟,橫太平洋經美國赴法國,舟中感賦》不借古人一字半句卻直追中唐。 一襟海氣暈成冰,天宇沈沈叩不應。 缺月因風如欲墜,疏星在水忽生棱。 聞歌自愧隅常向,讀史微嫌淚易凝。 故國未須回首望,小舟深入浪千層。 夜晚在郵船上依附欄杆迎着海風,那潮濕的水汽打過來胸襟寒氣如冰,“天宇沉沉”大有“天似穹廬籠蓋四野”之勢,然而叩問蒼天卻沒有回答。詩句起首無不寫出了汪對當時國內兵荒馬亂時局的心灰和無奈之情。波斯詩人奧瑪珈音有“海濤悲湧深藍色,不答凡夫問太玄”大有異工同曲之妙。詩中“缺月欲墜,疏星生棱”相比李白的“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反差之大就是心情的映照。 中國長期有一種觀念,把“主和”直接等同於“主降”,尤以國變之時為烈。像鴉片戰爭中對英議和的琦善、甲午戰爭中對日議和的李鴻章,議和同時就備受同僚彈劾。琦善被指控“得西人金巨萬,遂堅主和議”,李鴻章則被參奏“倒行逆施,接濟倭賊煤米軍火”。儘管這些“通敵”的指控並無實據,但世人長期把他們視作“漢奸”、“賣國賊”。這種觀念的成因須從歷史中查找。茅海建先生在《天朝的崩潰》提出,在中國傳統的政治秩序當中,“天朝”對不臣服的“四夷”只有兩種態度:剿或撫。“議和”卻突破了這種政治秩序,故而難以為道統所接受。破壞這種政治秩序者,很容易被扣上“奸臣”的帽子,承擔起政治秩序崩潰的全部罪責。20世紀30年代以來,任人宰割的危機感進一步加深了世人的這種認識。參加過抗戰的史學家黃仁宇先生曾說:“我們這一代在抗戰前後受教育,當時國運如絲最怕中途退讓,有‘言和即是漢奸’的說法,對於歷史上的和談也一味支吾規避。” 1938年12月汪向國民政府申請借道雲南前往印度支那與日軍談和。蔣發電報希望輿論對汪寬留餘地。汪響應日本近衛首相聲明,離開重慶出走至日本保護國河內,發表“艷電”主張中止抗戰。歷史上將汪出走河內定性為“叛國”“漢奸”,但從以後戴笠和汪偽政府的秘密聯絡以及馮玉祥,胡蘭成的回憶,“汪出走河內”是蔣一手策劃。當近衛內閣突然辭職以及雲南軍閥龍雲的反目,汪一行只能飛抵南京“一路走黑”,“和談”釀成“降談”。在河內,汪寫出了《憶舊遊 落葉》: 嘆護林心事,付與東流,一往淒清。 無限流連意,奈驚飆不管,催化青萍。 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經。 有出水根寒,拿空枝老,同訴飄零。 天心,正搖落,算菊芳蘭秀,不是春榮。 摵摵蕭蕭里,要滄桑換了,秋始無聲。 伴得落紅歸去,流水有餘馨。 盡歲暮天寒,冰霜追逐千萬程。 歷史學家余英時先生在2012年重版《雙照樓詩詞彙》作序中對《落葉》有以下評價:我讀後不但立即體會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的實感,而且對作者的同情心也油然而生。我當然記得元好問《論詩絕句》中說過的話:“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但是汪精衛早年《被逮口占》和這首《落葉》詞本身所發出的感人力量使我不能相信這是“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 1941年的汪精衛已經不是當年“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青年,以下《海上》是他當時的心境流露: 風雨縱橫欲四更,映空初見月華明。 重懸玉宇瓊樓影,盡息金戈鐵馬聲。 險阻艱難余白髮,河清人壽望蒼生。 愁懷起落還如海,卻羨輕舟自在行。 河清人壽”是中國傳統搞政治的最高理想。汪精衛寄望“盡息金戈鐵馬”來換取“河清人壽”,現實卻不如其所願。胡適說他懷抱“烈士”情結,推行所謂“和平運動”,但他與日本簽訂的“日汪密約”即《日支新關係調整要綱》,不同於白登之圍或澶淵之盟尚可使中原王朝偏安一時。這些條約把中國完全置於日本操縱之下,“和約”變成了不折不扣的“降書”。汪氏或有“主和”之意,但其行徑卻已淪為“主降”。當時與汪同赴“和平運動”者,如高宗武、陶希聖,見到“日汪密約”後尚能大夢方醒。可他卻不知懸崖勒馬?正如葉嘉瑩先生所說,他走出這一步就已經註定不在原來地方。留取丹青,英烈尚為名,他圖什麼?而再過兩三年,他的詩中便常見“灰心”之語: “心似勞薪漸作灰,身如破釜仍教爨。” “山川重秀非無策,共葆丹心不使灰。” “放懷已忘今何世,顧影方知孑一身。” 挫折消沉之意溢於言表。消沉的緣由,或許是他已意識到他主導的“和平運動”在歷史上將被如何定位。請看: “生慚鄭國延韓命,死羨汪錡作魯殤。” 《漢書·溝洫志》戰國時,水工鄭國受韓國指派為秦築鄭國渠,以耗費秦國國力。後被識破,秦欲殺之。鄭國辯解:“臣為韓延數歲之命,而為秦建萬世之功。” 汪精衛用此典故自況,當是還有人辯駁他的“和平運動”,或可延長“國民政府”數年國祚,但終究是有利於侵略者一方。出自《左傳》的汪錡是春秋魯國人,為抵禦齊國入侵而戰死。孔子贊其:“能執干戈以衛社稷,可無殤也。”汪以“死羨汪錡”之語,自是羨慕其為國蹈死的哀榮。而這份哀榮,他是無論如何享受不起。對比其早年詩句,能無感慨? 以上羅列汪精衛心路歷程里的詩歌無意為他翻案,討論價值判斷遠不是本文之意。我只想洞察他的內心以理解他的詩詞。也許他的“合夥”周佛海說出的話可以作為旁證,《周佛海日記》一九三七年十月六日條記下了國民黨同仁的共識:“咸以如此打下去,非為中國打,實為俄打;非為國民黨打,實為共產黨打也。”也和汪精衛預言戰爭“必將使中共坐大”,如出一轍。陳寅恪《阜昌》詩“一局收枰勝屬誰”也點到此意。抗日名將李宗仁在《李宗仁回憶錄》稱:“但是我們也應該說一句公道話,便是汪兆銘當了漢奸,卻沒有做積極破壞抗戰的勾當。例如汪氏投敵後,以前與汪氏淵源最深的國軍將領,如張發奎和黃琪翔都是抗戰陣營中的柱石。然終汪之世,未嘗作片紙隻字向張、黃等招降。足見大義所在,縱是賣國賊也頗覺不為已甚,而自我抑制。” 抗戰勝利後,其妻陳璧君在法庭上為汪辯護道:“日寇侵略,中央政府領導無力護民,國土淪喪,人民遭殃,而被迫每日生存於鐵蹄下,這是蔣中正的責任,還是汪先生的責任?說汪先生賣國?有那一寸國土是汪先生賣去日寇的?反而重慶統治下的地區,汪先生從未向一將一兵招降。南京統治下的地區,是日本人的占領區,並無寸土是汪先生斷送的,相反汪先生以身犯險,忍辱負重,在敵前為國民生存謀福祉,每天生活在敵人槍口下,這有什麼國可賣?” 汪精衛在本質上應該是一位詩人,不幸這位詩人一開始便走上“烈士”的道路,因而終生陷進了權力的世界。這樣一來,他個人的悲劇便註定了。余英時先生在重版《雙照樓詩詞彙》序中引用了汪精衛1923年給胡適先生談及新舊詩體的信,稱此見到了純屬詩世界裡的汪精衛,實為難得,特摘此為本文結尾: 適之先生: 接到了你的信,和幾首詩,讀了幾遍,覺得極有趣味。到底是我沒有讀新體詩的習慣呢?還是新體詩,另是一種好玩的東西呢?抑或是兩樣都有呢,這些疑問,還是梗在我的心頭。只是我還有一個見解,我以為花樣是層出不窮的,新花樣出來,舊花樣仍然存在,誰也替不了誰,例如曲替不了詞,詞替不了詩,故此我和那絕對主張舊詩體仇視新體詩的人,固然不對,但是對於那些絕對主張新體詩抹殺舊體詩的人,也覺得太過。你那首看山霧詩,我覺得極妙,我從前有相類的詩,隨便寫在下面給你看看。 曉煙 槲葉深黃楓葉紅,老松奇翠欲拏空; 朝來別有空濛意,都在蒼煙萬頃中。 初陽如月逗輕寒,咫尺林原成遠看; 記得江南煙雨里,小姑鬟影落春瀾。 你如果來上海,要知會我一聲。 祝你的康健 兆銘十月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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