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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一個原中共線人的懺悔
送交者: 陳沅森 2006年11月15日09:05:54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一個原中共線人的懺悔(中)

(8) 第二樁“反革命”案件

破案後,我心情複雜,愁眉不展,常常半夜三更被噩夢驚醒,心驚肉跳,不得安寧!腦子裡像打仗一樣翻滾,矛盾重重,左衝右突,總是出現一些針鋒相對的提示:
為社會主義事業作了貢獻,應該感到光榮、高興!Vs 別捏着鼻子哄自己,不過是出賣朋友,出賣靈魂!
黨和政府挽救了你,應該聽黨的話,跟政府走。 Vs W君對共產黨、毛澤東的分析,是客觀正確、符合事實的。
不能被“反動言論”迷惑了,絕對不能同流合污。Vs 朋友們都抓起來了,自己卻去赴宴領賞,這是人幹的事嗎?
L 公安說“這麼多!”,真理似乎是在多數人一邊。Vs 不要讓思想成為脫韁野馬,那是非常危險的……

首長請吃飯後不久,接到通知,X月X日下午2時到毛家橋XX號二樓XX號房間談話。——心想,公安事真多,又是什麼事找我呢?猜不透。猜不透就不去想,管它三七二十一,渾渾噩噩,屆時去了便會知道。
通知就是命令,只能準時到達。毛家橋在南郊火葬場下面,到了那裡,看到大門口掛的牌子是“郊區公安分局”。上樓後找到房號,輕輕敲門,一位30歲左右、衣着整潔、眉英目俊的年輕公安便衣,開門熱情接待。面對面握手時,我發現他目光誠摯,微笑親切。
室內只有他一人。他客氣地請我坐下,泡了兩杯香片濃茶,遞給我一杯,然後坐下來與我促膝談心。
首先進行表揚:“聽市局同志介紹,這次破案有功。背叛剝削階級家庭,表現不錯。”但他隨即說明,“我們這些隱蔽戰線的工作人員,功勞再大,也只能當無名英雄。”
他自我介紹:姓劉名正文,是郊區公安分局政保股的。他說:“今後你直接與我聯繫,有什麼困難直接找我。”他讓我記下他的電話號碼和通信地址。
至此,我明白了:原來與我聯繫的公安都是市局的,我住郊區所屬嶽麓地區,現在把“隸屬關係”轉到郊區來,便於繼續控制、利用。——難怪劉公安笑眯眯的,原來笑里藏着……
見我比較拘謹,劉公安說:“我只比你大幾歲,我們就像兄弟一樣,友誼與合作是長期的。”
第一樁案件破獲後,我曾天真幼稚地想,可以結束這種不正常的生活了。但隨後知道“不可能”,請吃飯、發獎金,都是先兆,今天謎底終於揭開,要長期為公安服務。——怎麼辦?沒有辦法,暫時只能服從。
劉公安繼續說:“我們要為社會主義事業一直干到老,干到退休,到那時回憶我們今天見面,就會感到驕傲和光榮。”
劉公安與眾公安不同,深謀遠慮,喜歡從長計議。我心想,你是國家幹部,到時候可以享受退休;我這個可憐的代課教師,到哪裡去退休?——剛想到這裡,劉公安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說:
“關於你的工作,我們研究後,安排在嶽麓印刷廠。你的字寫得漂亮,暫時去刻鋼板,[注12 ] 拿計件工資。我問了一下,那個車間去年人均月工資60多元,比我這個小幹部高多了,你的意見怎樣?”
嶽麓印刷廠是區屬企業,沒有一定關係還進不了,代課已經代煩了,不去咋辦?安排了不服從,行嗎?
我只能點點頭,表示同意。
劉公安將一張“嶽麓區工業辦勞動人事調配單”遞給我,一邊說:“這是臨時安排,今後還有考慮。你自己看中了哪個單位,只要不是黨、團員的機要職務,跟我說一聲,都可以安排。國營的也行,工資級別、轉正等問題,我們說了算!”
口氣真大,給我吃的“定心丸”,也很“甜”。我想,他不是吹牛,完全可以辦得到。但被公安捆得越緊,自己的自由度就越小,就得一輩子為他們服務。——他姑妄言之,我只能姑妄聽之。
後來得知,這位單線聯繫的新頂頭上司,是郊區公安分局政保股副股長。
就這樣,我成了嶽麓印刷廠(簡稱“岳印”)刻鋼板的工人,住車間樓上集體職工房。

上班不到半個月,就遇到了一位“反革命”。
那是個周末晚上,幾名職工在下象棋,我路過時“技癢”,觀戰一陣,見水平低劣正想走開,一位瘦高個青年進廠來,職工紛紛說“陳亞陸來了,我們不是對手,不下了”,便一鬨而散(實際是躲避肺結核病人)。這青年見我站在一旁微笑,便挑戰說:“來,我倆戰一盤。”我謙虛地說:“恐怕不是你的對手。”他尋覓棋友心切,大喇喇地說:“來,來,來,不要怕,輸了不過一盤棋嘛。”——頗有一點《水滸傳》裡“林沖棒打洪教頭”中那位洪教頭的架勢。
我慢吞吞地就座,不敢輕敵,抖出渾身解數,一連大敗他三盤。他滿臉尷尬,一邊訕訕地說“厲害,厲害”,一邊出門回家去了。
陳亞陸讀高中時因肺結核休學,幾年來一直沒痊癒,現在是個刻鋼板的個體戶,住在貼隔壁。一位青工說:“他常常吹噓,嶽麓印刷廠沒對手,你來了,跟我們出了一口氣。”
高考落榜後我瀏覽過兩本棋譜,水平稍高於一般民間棋手,但僅僅是“程咬金的三板斧”,本事並不過硬。
陳亞陸棋癮很大,過兩天看見我,邀到他家夜戰,我心不在焉,三戰二負。於是,他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那天你連贏三盤,嚇我一跳,今天看來,水平也不過如此。”
兩人相對大笑。
由於命運、年齡、文化、棋藝旗鼓相當,一來二往,就混熟了。
一天晚上在他家下完棋,他突然問我:
“世界上,做什麼生意最賺錢?”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做生意的事,便照實回答。
“按照秦始皇生父的說法,”陳亞陸說,“生意不同,賺錢的數量級便不同;選中了某種生意,賺的錢就會成倍增長。”
“書生意氣,紙上談兵。”我當然知道秦始皇的生父是誰,不以為然地說。
“做糧食生意能賺多少呢?”陳亞陸全然不顧我的反感,像是自言自語。
“可賺十倍。”我應聲而答。
“做珠寶生意能賺多少呢?”陳亞陸又問。
“可賺百倍。”
話音剛落,兩人撫掌大笑,原來這是戰國末年呂不韋故事中的對話。[注13 ] 笑畢,陳亞陸說:
“我想做國家生意。”
當時象棋還擺在桌上,我便隨口答道:
“那我就做你的馬前卒吧。”
陳亞陸聽了,非常高興,正色道:
“好,一言為定!這是一本萬利、無本萬利的大事。”
我見他“來真格的”,擔心他誤入歧途,便隱晦地勸道:“呂不韋不是沒付本錢,最後付出了最大的本錢啊!”
“不怕,”陳亞陸說,“不成功,便成仁。自古以來就是這麼回事。”
接着,便對現實大肆鞭撻……
陳亞陸已經明說,他想“做國家生意” ——搞“反革命”組織。一個“癆病殼子”,哪有身體擔當那樣的重任?但他不自量力,使我陷入兩難境地——向劉股長匯報還是不匯報呢?
真應了L公安的話,“反革命”“這麼多!”出門走錯了路,碰的都是“反革命”。
那時,我已知道自己處於嚴密的監控之中,如果不匯報,萬一密報先到劉股長那裡,就糟了;如果匯報,又一樁“反革命”案件浮出水面,不知要連累多少人!
壓了兩天,猶豫不決,很是焦急。第三天,我去二樓排字車間找一個鉛字,C老師傅對我說:“你天天晚上在陳亞陸家下棋,他有嚴重的肺結核,知道不?”(我父是老肺病,一直沒有傳染給我,所以我不怕)我很奇怪,便問:“你怎麼知道我天天晚上在他家下棋?”C老師傅指指排字架後面的窗戶說:“你去那裡看看。”我走到排字架旁一看,傻了眼:窗戶對窗戶,一條小排水溝,把兩棟房子隔開,從這裡俯視,陳亞陸家的書桌(下棋處)一覽無遺。上周C老師傅晚上加班,在排字架間走來走去,看得一清二楚。
暗地裡,我大吃一驚。可以肯定,C老師傅不是監視者,如果他是監視者,就不會告訴我。但真正的監視者看到了,甚至竊聽了陳亞陸與我的談話,不向劉股長匯報,怎麼行呢?
我嚇得魂不附體,當晚在陳亞陸家下完棋,趕緊寫好匯報材料投入郵筒,只是把事情發生的時間推遲了三天。

[注12 ] 當年大學講義由教師編寫之後,再油印。刻字工人用鐵筆、鋼板將教材刻寫在蠟紙上,油印出來,裝訂成冊。嶽麓山下大專院校林立,講義需求量大,刻鋼板成為當年當地的一種職業。電腦一出,這個行業就消亡了。
[注13 ] 戰國末年,商人呂不韋從不同生意的賺頭不一樣發現,做“國家生意”賺得最大。於是,他用陰謀詭計使自己的兒子繼承了秦國的皇位(即秦始皇),自己當了秦國的宰相。後因秦始皇懷疑他,便服毒自殺了(付出了最大的本錢)。“做糧食生意”“可賺十倍”,“做珠寶生意”“可賺百倍”,是故事中的對話。

(9) 嚴密的監控

共產黨對所有的人都不信任,包括他們的“自己人”。對我這種“敵人營壘中”投降過來的人,不但要檢測匯報材料的真實性,更要鑑別我“反水”是真是假,因此,我料定,公安會對我進行監控。
早在攻破第一座“碉堡”時,他們就使用“美人計”,進行偵測。
那時,我在杜家塘小學代課,住學校,在家裡吃飯。家很近,從農民的橘園裡抄近路,五分鐘可達。
一天中午我拎着竹殼熱水瓶回家午餐,老遠就看見橘園裡有個女人的身影在躲躲閃閃。走近了,女人迴轉身來,滿臉尷尬地問道:
“請問,朱老師家在哪裡?”——啊,原來是個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姑娘。
“哪位朱老師?”我怕弄錯,反問她。
“朱XX,”她回答,“我是她的學生N,來看望老師。”
“哦,她是我媽媽,就在前面,不知她是否回家,你跟我走吧。”那時侯,母親在較遠的銀盆小學教書,回家的次數較少。
我把N帶回家,母親正巧回來了。師生相見,說了些噓寒問暖的話。請N一同吃飯,她以“吃過了”為由堅辭,我們吃完飯,她就告辭了。
她一走,母親便嘮叨:“不知N嫁人沒有?也不知她是否看得上我們這樣的家庭?”
我趕忙制止說:“媽,您對人家一點都不了解,少些非分之想吧!”
實際上,我是告誡自己不要有非分之想。那時,我已24歲,正是東張西望尋尋覓覓的年齡。但理智告訴我:即使N未嫁,如果出身“不好”,她要藉助性別這張王牌,嫁個出身好的,改變成份;如果出身“好”,我這隻“癩蛤蟆”,就“休想吃天鵝肉”了。
由於有思想準備,此後N頻繁來學校,我對她不即不離,故沒有“故事”發生。
N是個蹩腳的演員,接觸不久,便發牢騷,小罵共產黨,對我的境遇十分同情,三番五次煞有介事地感嘆“這麼有才華,不讓進大學,真可惜了!”說完,總是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希望我接續幾句。而我,總是笑而不答。——實際上,從她談吐的水平可以看出,她根本不知道我有沒有“才華”。
一般在我晚上備課、批閱作業時,N悄然而來,坐半個小時至一個小時離去。校園外要經過一段人跡稀少的支路,我只好送她一程。青年男女在清風明月下漫步,同行卻異夢,絲毫沒有羅曼蒂克的感覺。
回味第一次見面她埋伏在橘園裡,要確定我母親已回家,要在暗中指認我並等到我回家午餐的時刻,要教會愚笨的N見到我不紅臉,應對自如……也難為了那位幕後指揮者。後來,母親了解到她已婚,便更厭棄她了。
我之所以不攆N,是要看看這句戲如何落幕。
N越來越放肆,一天晚上坐在我的床沿談話,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她突然往後一倒,仰天攤在被子上,投來一個媚笑,我趕緊把頭扭到另一邊。在送她回家的路上,老往我身上靠,我一讓再讓。
斷交的日子終於來臨。這天晚上送到分手的地方,她突然邀請我去她家,我不願去,她拉着我的手扭頭便跑,卻轉向跑到牆邊,自己背靠着牆,順手把我一拉,面對面地壓在她胸脯上。
月光照着她潔白的臉,烏黑的眸子裡漾着慾火,呈現出一種淫蕩美。
我呆若木雞,甚至嗅到她呼出的女性荷爾蒙芬芳,都使心不動。
她在等待什麼,十秒鐘後見我無動作,便用嘴唇在我的嘴唇上飛快一掠,像泥鰍一樣滑開,溜走了。
第二天,我看見她板着臉從學校辦公室走出來,彭校長跟在她身後,便知道有人慫恿她倒打一耙,惡人先告狀了。彭校長了解情況後說:“有天晚上我看見她從學校里走出去,感到情況不對頭,這是個街道上有名的破鞋,別理她就是。”
幕後指揮者先是想通過N引誘出我的“反動言論”,沒達到目的,又想把我的名譽搞臭。終於徒勞一場,白費了力氣。

第二位Y姑娘是個知識青年,她回鄉探親與我在公共汽車上萍水相逢。她拎着好幾個大包小包,我憐香惜玉,下車後幫她把兩個最重的包拎到她家門口。兩人交換了姓名,我把工作單位告訴了她。過幾天,她翩然來訪,塞給我一張約會的紙條。晚上見面談得很投機,分別時依依不捨。幾次夜遊後進入熱戀,花前月下,相擁相吻,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她沒有政治方面的挑逗語言,但總是向我推薦她的堂兄XXX,稱讚他“和你一樣有才華、有學問、有能力,希望你們成為好朋友。”她告訴我,她的堂兄在縣區,我們可以到他那兒去玩,也可以約他過來。她提了三次,我都沒吭聲,難道是讓堂兄來拿主意,鑑別我的學問和人品?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我發現Y姑娘屢屢言過其實,喜歡誇大其詞,對她講的話信不過。我沒有同意與她堂兄見面,也沒有拒絕。
很快,她又要下鄉去,相好得差不多要以身相許,卻不讓我進她家的門。離別前的夜晚,擁吻到最深沉時,她突然抬起頭來急切地說:“你得趕快逃跑,派出所要抓你。”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我像彈簧一樣鬆開她,問道:“你怎麼知道的?”她回答:“你別問,我是真愛才告訴你的,趕快逃跑,還來得及!”——氣氛陡變,不能徹底交心,情感溫度頓時降到冰點,不歡而散,從此分手,天各一方。
跑,跑到哪裡去?“普天之下,莫非‘毛’土;率土之濱,莫非‘毛’臣。”跑了抓回來,罪加一等。
要是在以前,聽到這樣的消息,我會急得睡不着覺。現在,與劉股長談話不久,哪裡會有這樣的事?我置之不理。
不久,劉股長召見,問我是否認識XXX,我回答“不認識,但聽說過”,便把來龍去脈如實匯報一番。劉股長問:“為什麼不與他見面呢?”我回答:“Y姑娘有點誇誇其談,我還沒有定下她,不想讓他堂兄來考查我,耽擱幾天后,她沒再提,我也沒有再問了。”劉股長批評說:“干我們這行要聞風而動,像這樣的人很值得一見,你失去了一次立功的機會。這次縣區破獲一個‘反革命’案,從XXX那裡搜出一份發展對象名單,上面有你的名字。”聽劉股長這麼說,我心裡一驚,以為劉股長說的是真話。但再一想,不對頭,既然“反革命堂兄”通過Y姑娘把我定為“發展對象”,她怎麼又說“派出所要抓你”呢?這是十分矛盾的。於是,我就實話實說,將Y姑娘要我“趕快逃走”的話,向劉股長匯了報。劉股長笑着說:“她胡說八道,女人的話真不可信。派出所憑什麼要抓你,我怎麼不知道?”
後來,聽說Y姑娘判勞教一年,是否因為這次“泄密”,不得而知。

連續用女人進行監控和試探,對我震動很大,也使我驚恐不安,疑心重重,只要有人在我面前講一點點涉及政治的話,我就懷疑他是試探者。同時,也使我醒悟:無論怎樣“聽黨的話”,怎麼努力為公安賣命,他們永遠不會信任一個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因此,我萌生退意,不想幹了。但“不想干”行得通嗎?“不想干”就證明你“與黨離心離德”,就是“背叛”,將受到無情的懲罰……

(10) 突如其來的“忠誠考驗”

在嶽麓印刷廠工作期間,長期對我進行監控是熊第萸姑娘。她曾與我妹妹同學,妹妹說她成績死不好,一再留級。我見她雙眼滴滴溜溜,顧盼神飛,感覺她很聰明。她是排字車間的學徒,那還是鉛與火的活字印刷時代,依靠工人在字架上一個一個撿鉛字。
那時我年輕,精力充沛,比較勤奮,每天早上6點準時起床,學習一個半小時。不准讀“封、資、修”的書,便讀《毛選》、《毛主席詩詞》和報紙,有時練習書法。讀得無書可讀時,便學習漢語拼音,將毛詩、語錄一條一條用漢語拼音默寫出來……
8點鐘上班,熊姑娘總是早到四、五十分鐘,將坤包往自己車間裡一扔,便快步來到我的辦公室,與我切磋書法,談文學,或者談天說地……她的師傅悄悄說“小熊有意”,我笑了笑,不敢苟同。有一次,我上樓辦事,偶然從一個斜角見她竄到我的辦公室,急急忙忙打開抽屜翻尋什麼;另一次,趁我不在翻尋我的字紙簍……我心中有了數,啊!她,帶着任務。除了寫給公安的匯報材料,我沒有任何秘密。公安嚴格要求匯報材料的草稿紙,通通及時燒毀(丟到廁所糞坑裡都不准),以免泄密。因此,她找不到什麼東西,一次次徒勞。
熊姑娘全程監控我三年多。當我準備結婚把愛人帶到廠里亮相後的第二天清晨,辦公桌上發現一封無厘頭告別信,署“知名不具”,字跡工整,信里沒有具體內容,但在字裡行間浸潤着深深惋惜、留戀後的無奈之情……三年多朝朝(除禮拜天和節假日)相處,我已深深印在姑娘的心上,但她怎能愛上一個出身“不好”、公安長期監控的人呢。
2001年走訪一位岳印老同事,告訴我熊女士某天晨煉時突然倒地,咯血不止,急送醫院搶救無效離開了人世。我默默悼念,腦海里浮現出她年輕時的倩影,但產生了一個疑問:神為什麼安排她在清晨倒下呢?那是我們數百個朝朝相處的時刻啊!
除了上述異性監控,實際上,岳印的每一位黨、團員,每一位幹部,每一位出身“好”的積極分子,哪一個不用另一隻眼睛“關照”着我?生活在那樣的環境裡,只有跟着芸芸眾生混日子,頭腦不想事,內心不容納半點“反共反毛”的思想雜念,才能苟活下去。

1970年“一打三反”運動來臨,早已不為公安服務的我,又受到一次突如其來的“忠誠考驗”。
那時,我在一家民辦機械廠工作,已是一位能獨當一面的模具鉗工。一位訂購了幾套模具的顧客老章,到廠里來與我談產品質量,催促交貨時間。因“有求於我”,很自然地請我到茶館喝茶,去飯店吃飯,還送我兩小盒硬質合金(金屬切削刀具,比較貴重),慷慨而又大方。萍水相逢,如此友善,我當然心存感激,便與之日親日近了。每次會面聊天,老章總是時不時冒出一、兩句有關政治的話題來撩撥,但我絕不答腔。一方面,我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不會再上當受騙;另一方面,我確實不願談政治,不想再惹麻煩。一天,我倆並肩步行去某地,他發表一通反共言論後,突然用肘拐碰我一下,壓低聲音問道:
“挖牆腳嗎?”
我心裡一驚!第一念頭是:真“反革命”,還是來試探我的?
我沒有吭聲,裝着沒聽清,等待他繼續發揮;他嘎然而止,不再說第二句了。
這可難為了我。如果是公安派來的探子,不匯報,就證明對黨不忠誠,重犯“知情不報”罪,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處理掉”;如果是真“反革命”,匯報後又要鑽入“碉堡”內部去攻破,繼續傷天害理,與人民為敵。
怎麼辦呢?前思後想,舉棋不定,焦慮萬分。一天半夜醒來,突然悟到“要用時間進行考驗”:如果老章是“動真格的”,下這麼大功夫來拉攏我,沒有聽到我的正式回答之前,不會輕易放棄,還會來繼續動員;如果老章是公安派來探子,已經完成試探任務,早已向公安匯報領賞去了,不會再來……
這個判斷應該是正確的。等了一個多月,不見老章的身影,我便向市局一科劉正文副科長(已升官從郊區分局調入市局)寫了一封信,詳述老章其人其事……沒有回音,也沒有召見。春節到劉科長家裡拜年,順便問及此事,劉科長輕描淡寫地說:“交給別人辦去了。”——這一回答,證實劉科長收到了信;同時可看出,老章是公安派來試探我的。稍稍分析便知,如果我提供的是“有價值”的情報,聞風而動的公安會立即召見,了解老章與我交往的過程,詳細記錄他的反共言論;雖然也可以“交給別人”去辦,但至少得口頭表揚表揚呀!
心裡一塊石頭落地了,我又一次經受了“黨和政府”的“忠誠考驗”:姓陳的脫鈎這麼多年,聽到“反革命”言論,仍向政府報告,這人也許改造好了。

70年代初,“001號案件”[注14 ] 爆發時,我住在下麻園嶺。由於居委會有人密報我是“可能的作案者”,引起公安對我進行一次暗查。多年後,鄰居才告訴我,那天晚上,一、二十個人站在前面菜園裡,唧唧喳喳議論,後來只派了治安主任和兩位婦女上樓來,與我見面,觀察動靜。第二天,趁我上班時,打開房門進行了一次徹底搜查。

考驗持續到90年代中期,前後有三位認識不久的青年,虛心向我請教時,發牢騷,講怪話,透露一點點想“搞組織”的意圖。當時我已50多歲,便名正言順地用“長輩”的口吻“教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黨的天下是穩固的;如果有能力,完全可以到經濟領域去發揮。我沒時間也沒必要去搞清楚其中有無公安的密探,即便有,公安聽到我的話,也無可厚非。——那時早已“改革開放”,叫青年人去發財是黨提倡的正道,對無產階級政權不構成任何威脅。

從中共的歷史看,“不信任任何人”簡直是毛澤東的“專利”,也是歷次運動整人的根源。我深信,晚年毛澤東已疑心重重,走火入魔,草木皆兵,無人可以信任,並在高層實施了嚴密監控。用文件上的話來說是“偉大領袖洞察一切”,七老八十,窩居深宮,光看文件、聽匯報,哪能洞察?只有多渠道秘密監控,才能了解每一員封疆大吏是否忠誠。文革初始,毛澤東“點了名”的煤炭工業部部長張霖之被紅衛兵活活打死,就是有人密報張在私下講了毛的“壞話”。
監控,使人產生恐懼,使人的尊嚴、價值喪失殆盡,使八億中國人民全都匍匐在領袖腳下,成為“毛澤東思想”的精神奴隸。在那樣縝密、細緻的監控下,人人自危,只能誠惶誠懇,徹底臣服。

[注14 ] “001號”案件:大約在70年代初,長沙市有人購買了十幾張毛澤東標準像,用刀子在每張像上劃一把叉,然後趁黑夜分別投入十幾個郵筒。公安接報後,如臨大敵,在全市開展地毯式摸查。詳見《笑泯恩仇》http://www.epochtimes.con/gb/nf3293.htm(08)《001號案件》。

(11) “引誘犯罪”、“真老虎”和“密捕”

陳亞陸這人是個“口頭革命派”,每次見面,總是空談他前一夜的種種想法,雖然時不時冒出一、兩句豪言壯語,但骨子裡還是膽小怕事的,瞻前顧後,畏畏縮縮,根本沒有W君那種“干一番大事業”的氣魄。一方面,顯示了他體質羸弱,性格優柔寡斷;另一方面,也很正常,在這種生死攸關的重大問題上,誰敢不掂量掂量共產黨的份量!
他畏葸不前,我只能附和,並乘機起一點點阻遏作用,絕對不能把他往“反革命”邪路上引。但我也不能說得太露骨,以不暴露我的身份為度。
有一次,他考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感嘆道:
“這事要是六○年、六一年‘過苦日子’時干就好了。如果那時蔣介石反攻大陸,大家起來配合,共產黨早就倒台了。現在干,只怕是‘魚過裝壕’,沒有意義了。”[注15 ]
他萌生退意,我當然點頭稱是,表示贊成。
他的這些想法和言論,我都如實地向劉股長匯報了。
此後,陳亞陸好一向沒來找我,我也沒有主動去他家。
一天傍晚,劉股長來電話(廠里承接業務的電話,允許職工使用),叫我馬上到榮灣鎮嶽麓分局去,要快!我遵命,立即乘公共汽車趕到。劉股長站在大門口等着,立即把我引進二樓會議室。推開門一看,嗬!好多人,十來個,濟濟一堂。
原來是市局領導、郊區分局領導和嶽麓地區政保股的公安,在研究案情。領導發現陳亞陸案件停滯不前,臨時決定把我招去,動員和指導我如何迅速突破。
當年公安研究案情,大多喜歡抽煙,一支接一支,會議不散不熄火。我進門時,滿屋煙霧繚繞,瀰漫着尼古丁的嗆人氣味,證明會已開很久了。
我進門後,市局L公安、分局L副局長站了起來,我趕忙走過去,抓住他們伸出的手,握一握。L公安、L局長滿面笑容,一番表揚加鼓勵後言歸正題,叫我重新匯報一下案件的進展情況。
我如實匯報後,L局長問:
“陳亞陸想打退堂鼓,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我回答。
“不對,”L局長批評說,“你被階級敵人的煙幕彈蒙蔽了。階級敵人反對我們共產黨,是本質決定了的,不會改變。他以退為進,在觀察和試探你的決心。如果在這節骨眼上你表現消極,他就可能將頭縮進烏龜殼裡去了。”
“我總不能引誘他犯罪。”我喃喃地說。
“不是引誘犯罪!”L局長斬釘截鐵地說,“你現在是黨的隱蔽戰線的戰士,把階級敵人引誘出來,是你的光榮任務。前次,陳亞陸說他想‘做國家生意’,你馬上說願做他的‘馬前卒’,這個‘馬前卒’就回答得非常到位。你不這樣說,他就不會把下面那句‘一言為定’說出來。因此,你要盡最大努力,把他的心裡話掏出來,讓他‘魚’過了也要裝‘壕’。”
我低頭不語,時間像凝固了一樣,屋子裡很靜,聽到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地響。
“你還有什麼顧慮?”
“‘馬前卒’一類的話我可以講,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話,不願意從我的口裡說出來。”我回答。
“不,”L局長又一次糾正我的看法,“為了挖出階級敵人,你講幾句也無妨,關鍵是不要超越他,不要講到他前頭去了。他講三分話,你就點點頭;他講五分話,你就講個兩、三分;他講八、九分,你就講個四、五分,目的是把他的話引誘出來。這有什麼關係呢,只要你心裡是擁護共產黨、毛主席的,就行了。”
其他公安七嘴八舌支持L局長的說法,鼓勵我進行引誘。紛紛拍胸擔待:“怕什麼!這是策略”,“保證沒問題”,“大家都知道你有一顆紅心”,“我們公安說了算”……
“其實,陳亞陸只是心裡有些想法,僅僅同我說了,不像W君,並沒有發展組織。”我說出了我的擔心。
“發沒發展其他人,現在還不能確定;跟你說了,就是發展組織。這是一個隱藏得很深的反革命份子,那麼惡毒地攻擊黨和毛主席,絕對不能心慈手軟。他不是紙老虎,也不是死老虎,因此,你不能麻痹大意,要做真老虎打,要做惡老虎打!”
我沒得話說了。
“你還要嚴密注視,有沒有後台老板?”最後L局長補充。
……
這次會議,用共產黨的話來說,是要解決我的“右傾思想”問題,鼓勵我引誘陳亞陸犯罪,把一個普通知識青年當作“真老虎”、“惡老虎”來打。當年,中共就是用“國家機器”,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用法西斯手段,用大量資金、人力、物力,來打擊手無寸鐵、分散單個“思想犯”、“言論犯”、“良心犯”的。
不過,L局長還是有些先見之明。
陳亞陸並沒有死心,恰巧就在公安開會的第二天,又來找我,晚上下棋後提出新的方案,應該先寫一個綱領,並要求我執筆寫出來。這一招相當厲害,顯示陳亞陸絕非等閒之輩:“你不是同意造反,願意入伙嗎?那麼,請拿‘投名狀’來。”[注16 ]
我當然不能執筆寫綱領,況且確實不知道怎麼寫,便順理成章地推脫:“寫一篇文章沒問題,但綱領怎麼寫?要寫些什麼,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樣大的事,我怎麼能勝任?還是你自己寫吧。”
理由充分,他無法駁斥,只好自己動手寫。
另外,陳亞陸還告訴我,與湖南大學一個“刻鋼板”的右派,曾多次探討“這些問題”,右派發表了許多精闢的見解,但“暫時不同意與你見面,以後再說”。
這些情況匯報上去後,特別是陳亞陸的“綱領”寫了幾個晚上之後,公安認為案件已經成熟,決定“密捕”。
事後,我也考慮過,為什麼要“密捕”?你們中共是泱泱大國的堂堂執政黨,公安機關隸屬於堂堂的“人民政府”,打擊你們認定的“頭號罪行”,為什麼不公開執法?在光天化日之下,派出着裝整齊、威風凜凜的公安,在眾目睽睽之中公開逮捕,起到“滅敵人的威風,長自己的志氣”、“打一儆百”的良好效果。為什麼要採用這種偷偷摸摸的方法?
答案仍然是“這麼多!”,做賊心虛。如果天天抓人,到處抓人,形成紅色恐怖,怎能體現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安定,歌舞昇平?於是,只好委屈公安在夜幕的掩護下,賊頭賊腦地把人逮來,把影響面縮到最小。
像陳亞陸這種情況,除了“不讓群眾知道,不造成社會影響”這個理由之外,完全沒有必要使用“密捕”。“密捕”顯示了共黨政權理虧、心虛、膽怯,顯示出他們制定的“法律”的虛偽性和“執法”的非正義性。

劉股長招我去,交代了“密捕”方案:晚上9點鐘左右,把陳亞陸從家裡帶到就近的湖南師範學院南院體育場。
我遵令執行,晚上8時半,到陳亞陸家裡,邀他出去走走,他便跟我一起走到常去的體育場。體育場內,夜幕下有幾對男女的身影在晃動,仿佛在戀愛。有一對從我們身旁經過時,聽到男的提高聲音說話,是劉股長。——事後劉股長告訴我,他是故意提高嗓音,跟我打招呼。公安動員了藝術系幾位“出身好”、“政治可靠”的女生,每位公安配一個,裝扮成情侶接近“罪犯”。女大學生們看到公安當場抓捕兩個“壞蛋”,驚奇得不得了。她們為“黨的事業”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感到非常光榮,興奮得終身難忘。

我和陳亞陸進入體育場後,坐到一個木架上。他告訴我:“綱領初稿已經寫完,明天謄正一遍,再給你看……”
剛說到這裡,便看見前後左右迅速圍攏來幾條黑影,我聽見劉股長大聲喝道:
“什麼人?舉起手來!”
遠處樓房的燈光映着,幾支黑黝黝的手槍,對準着我們。
我和陳亞陸慌忙站起來,乖乖地把雙手舉過頭頂。幾位便衣一擁而上,將兩人戴上手銬,塞進停在路旁的吉普車裡,一邊一個便衣,拽着胳膊,拎着衣領,一溜煙開進了榮灣鎮嶽麓分局,在一間燈光雪亮的房間裡宣布逮捕……
劉股長對付陳亞陸,一位小公安對付我。宣布逮捕後,各人在逮捕證上簽字。擺在我面前是一張白紙,我拿着小公安遞過來的鋼筆,裝模作樣地在紙上畫了畫。陳亞陸簽字後,我看見劉股長從他內衣口袋裡搜出幾張摺疊的紙,劉股長問“這是什麼?”聽見陳亞陸老老實實低聲交代:“綱領。”……接着,就押到後面牢房裡去了。
陳亞陸一走,幾位執行任務的小公安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演戲,真像演戲一樣,但是,是演出一幕殘酷的真戲。在陳亞陸驚恐的眼神里,公安像天兵天將神奇地降臨,一舉將他剛剛寫好的“綱領”繳獲……
我笑不起來,呆若木雞,臉色慘白……一位小公安:關切地問:“你是不是病了?”我才清醒過來。[注17 ]

[注15] 壕,原意為“小水溝”,農民借用這個詞稱“安裝在小溝流水裡的一種篾制捕魚工具”,流水可以從“壕”中通過,魚蝦進去後無法逃逸。“魚過裝壕”為長沙方言,意為“魚群已經隨流水過去了,再安裝‘壕’捕不到多少魚”,比喻“最佳時期過去,再做某種事意義不大”,有“不大想干”、“可干可不干”、“勉強幹一下試試”等意思。
[注16 ] “投名狀”類似於名片,但內容比名片豐富。古人拜見某位長官,希望在他那裡謀個職位,便將一紙履歷交上去,這張紙便叫“投名狀”。《水滸傳》中林沖、楊志先後上山落草為寇,山大王要考驗他們是不是真心背叛朝廷,便要求他們下山去殺一個人將人頭獻上,先犯下一樁罪表示義無返顧,也稱“拿投名狀來”。
[注17 ] 上世紀末,偶爾獲悉陳亞陸逝世的消息,默默誌哀,哀其不幸。刑滿釋放後,他曾在長沙市北區一家民營公司工作。

(12) “公安局的一條狗!”

罪過,罪過,罪過!
喪德,喪德,喪德!……
公安利用我這個活生生的人做誘餌將陳亞陸“密捕”後,一向身體健壯的我,真的病了一場。頭痛頭暈,感冒發燒,渾身冷汗直冒,幾天臥床不起;深更半夜,屢屢從噩夢中尖叫而醒。捫心自問,良心發現,痛苦不堪,我已成了不齒於人類的????堆!
如果說,第一樁案件還勉強有理由推脫,是公安逼迫干的,那麼,第二樁案件就沒有多少理由可以卸責了。你堅決不做公安的????,陳亞陸絕對不會被逮捕——這是一種令人髮指的罪行,將來要清算,會遭報應的。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我心焦如焚。想到了“死”,不是自殺,而是被殺。
如果直統統地宣布“不幹了”,冷酷的公安絕不會因為曾經“有功”心慈手軟而赦免,因為你知道的太多,最終會找個小小的由頭滅口。這是當特務、做線人再翻悔退出的必然下場,古今中外,無一例外。
撤退是鐵定的,就是冒死也得撤退。問題是如何不露痕跡地撤退,儘量爭取死裡逃生。人生走到考驗我智慧的關鍵一步,動員了全部腦細胞快速運轉,經過一番苦苦的晝思夜想,終於悟出了道理。
我冷靜地進行了分析:
在第一樁案件中,W姑娘為什麼選中我為發展對象?是因為信任我。她為什麼信任我?是因為她了解我家庭出身“不好”,了解我的祖父、父親以及本人的情況。
陳亞陸為什麼見面幾次就將真心話告訴我?是因為他了解了我的家庭出身、本人情況後,認為這個人“可靠”。
那麼,反過來,如果讓所有接觸我的人都認為我“不可靠”,甚至懷疑或聽說我是公安局的“眼鏡”,就沒有人向我講真心話了,我也就“發現”不到“反革命份子”了。
這就叫“與其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對!就這麼辦,釜底抽薪,先把自己搞臭。
真正要“搞臭自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不能逢人遍告“我是公安局的眼鏡”,那樣只會適得其反,暴露了“不想干”的意圖,公安知道後仍然不會放過你。只能瞄準某個機會,採用穩妥的、審慎的辦法,讓透露的消息在暗中傳遞開來。
冥冥之中如有神助,突然遇到一個極好的機會。
快過年了,一天下午去嶽麓區政府辦事,遇到工業書記,區長正叫他打電話調岳印廠會寫毛筆字的人來寫橫幅、標語。工業書記見到我說:“小陳,你來得正好,趕快把標語寫了吧。”頂頭上司的命令,哪有不服從的,況且是光榮的“政治任務”,輕車熟路,立馬動手。
光給區政府寫橫幅標語(此前我已盡過一次義務),不能達到“搞臭自己”的目的。巧就巧在嶽麓公安分局管宣傳後勤的來了,他正愁沒人寫標語,便央求我幫幫忙。任務已經很重,我不想答應,一看是公安的,馬上滿口應承。腦筋一個急轉彎:好機會!把我寫的字貼到公安局裡里外外,不是一個明顯的信號和警告嗎?真是妙不可言。
我盡最大努力,奮戰通宵,將兩個單位的標語、橫幅、對聯(總數將近100張)寫好,在晨曦里乘頭班公共汽車回家去睡覺。
第三天,路遇易啟坤君,他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一字一頓、輕蔑地說:
“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了!”
我默不作聲,聽候第一場“正義的審判”,這正是我需要的結果。
“你的字燒成灰我都認得!” 易啟坤君咬牙切齒,恨恨地說。——現在我還記得,當年嶽麓公安分局大門口貼着我寫的門聯,是一聯毛詩:“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
“我會看到結果的,我會看到你的下場的!”易啟坤君的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眼裡射出憤怒的火光,拂袖而走,從此斷交。
易啟坤君是我父親同事的兒子,比我小四、五歲,高中畢業通不過“政審關”流落社會,自學中醫謀生。當年許多青年都學寫舊體詩詞,他聰慧過人,自成一格。他寫的詩詞吟誦起來如行雲流水,大有唐風宋韻,是截至目前為止我見到所有寫舊體詩詞的現代人中,寫得最好的民間詩人。當年,他經常與我談詩論文,研討書法。易君可惜英年早逝,不能向他解釋當年我的苦衷,不能讓他分享這篇文章了。
第二位獲悉消息的是何其善君,他的大弟弟與易啟坤君同學,因而很快得到消息。何君是我初中同學,音樂怪才,少年時期就能玩十多種樂器,其二胡拉的《二泉映月》等曲子直追瞎子阿炳。他沒有與我絕交,而是處處設防,發現有人接近我,便向那人發出警報。何君表面上嘻嘻哈哈,暗中對我深惡痛絕。90年代中期,何君不幸罹患肝癌逝世後,Z君才告訴我,當年有一次我與他一同登上一處六層高樓,憑欄遠眺時,他幾次想把我推下去,終因膽怯殺人而沒有動手。[注18 ]
“臭味”四處散發,消息不脛而走,擴散得比我想象的要快。
我還用“個別交心”的方法進行擴散。
那時候,我與小G同住一間房,他比我小几歲,共青團員,轉業軍人。小G只有初中文化,比較單純、友善,我倆常常睡前談心。一天晚上,我將為公安服務的事告訴了他,表示“堅決背叛家庭,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請他多在政治上關心、幫助我,也請他“嚴格保密”。不久便獲悉,消息已擴散到小G哥哥(高中文化)的朋友圈中。
“文革”開始後,小G是保皇觀點。我在湖南大學看大字報,看到毛澤東寫給清華附中紅衛兵的信中讚揚了北大附中彭小蒙的“革命行動”,晚上轉告小G,毛主席支持造反派,並分析了當時的形勢。小G立馬180°大轉彎,緊跟偉大領袖鬧革命,成為嶽麓地區最先造反的“工人階級”,自封“湘江風雷嶽麓戰團”司令,穿上軍裝,帶上新結識的漂亮造反女友,威風凜凜地橫衝直闖,揪斗走資派。1967年武鬥期間,小G對我提供了充分的保護,這是後話。
岳印黨支部周書記是個“土改根子”,文化較低,說話粗俗,開口閉口“三擔牛屎六箢箕”。我便以“追求進步”、“向黨交心”的方式告訴了他,希望他暗中在黨、團員中擴散,再擴散到群眾中去。周書記擴還是擴散了,但始料不及的是,他在黨團員大會上罵道:“陳XX啵,不過是公安局的一條狗!”——周書記是老黨員,理應維護無產階級專政,他這樣罵,不是拆公安局的台嗎?但他罵的話,幾乎代表了所有人的看法。這樣,就反證了公安“聽黨的話”,“為社會主義事業作貢獻”……種種說法的荒謬性和虛偽性。
消息傳來,我又氣又急又羞愧,好幾晚上沒睡着,真想告訴劉股長通過區黨委訓他一頓。後來想通了:第一,自己本來是公安局的一條狗,人家實事求是,只是說得太形象了,並沒說錯;第二,擴散消息是你的本意,他這樣罵擴散得更快,實際上是幫助你;第三,他以前不知你的底細,是你自己告訴他的,劉股長認真追究起來,可能暴露擴散意圖;第四,被別人罵成狗,比當真正的狗“去咬人”,好得多;第五,你是不想做狗,才被別人罵成狗的,今後可以脫離“狗”身份,應該感到欣慰……於是,我轉憂為喜,暗暗表揚周書記:罵得好,罵得對,罵得及時!
就這樣,“黑角彎里吊頸——自寬自解!”我終於成功地跨出“搞臭自己”這一步。

[注18 ] 何其善君的故事,詳見《笑泯恩仇》(16)《非分之財》。

(13) 兩位失學的天才知青

敘述是線性的、平面的,事情只能一件件交代;但事物發展是多維的、立體的,許許多多事情同時交叉發生。公安把我安排在岳印前後,還發生、牽涉了兩樁案件。

1954年,我在“長沙市第十初級中學”(1956年併入師院附中)讀初二,結識了讀初一的同學李良。當年我們不約而同地迷上了武俠小說,常常交換書籍偷偷閱讀。
有一次,學校來了公安人員,各班進行突擊默字,默寫一些簡單的常用字。這套鬼把戲在讀小學時,大多數同學都經歷過,心知肚明是發現了“反動標語”。將這些默寫的字按原順序排列,就是那條“反動標語”的內容。默寫的字條交上去後,公安人員通過筆跡鑑別,便可查出作案者。
這次,學校還組織各班學生,排隊進入男廁所參觀,接受教育。我看到,最裡面蹲位的間板上寫着:
“舉起你的左手打倒帝國主義,舉起你的右手打倒共產黨。”[注19 ]
這次默字後,李良便不見了,將近十年後相遇,李良才告訴我那條標語是他寫的。當年對年齡小的學生沒處分,只是將他轉學到十一中去了。
這種檔案袋裡有“現行”污點的學生,莫說出身“不好”,就是“出身好”,都在特別關照之列。李良家庭出身大地主,他的一位不知隔幾代的老祖宗,是曾國藩湘軍的一員大將,在與太平軍的“三河戰役”中全軍覆沒,犧牲了。後來讀歷史傳記,才知道這員驍將名李續賓。李良的父親曾接受過國民黨特務頭子戴笠的特別考驗,蒙着雙眼爬上一座高峰,走到一處“萬丈深淵”懸崖邊,命令“為了黨國的利益,往下跳!”跳下去原來是一個事先挖好的沙坑,毫髮無損,得到重用;不敢往下跳的,不予錄用。他的父親跳了,後來去了台灣,還是在勞改?不知道,反正沒見過。
李良的爺爺是中南礦冶學院教授,當年70多歲了,老態龍鍾,行動遲緩,由一個保姆服侍。李良可能是爺爺撫養大的,高中畢業後在家自學數學。我在杜家塘小學代課時,他來過學校,到岳印工作後廠房在馬路邊,來的次數更多了。
當時,李良告訴我,只用一年多時間,已學完高等數學全部教材,現在自學“數論”。我問他,那麼多題目都做完了?他回答說,許多題目好像原來都見過,一看就明白了,解題速度特快。他獨自解答出一個什麼猜想,把論文寄到中科院數學所,回信告訴他,答案正確,但已由法國一位數學家在1938年解決了,鼓勵他繼續努力。當年沒有計算機檢索,又沒有導師,這種重複研究難免。但全憑自學達到那樣的高度,沒有夙慧,腦子裡沒有大量數學細胞(即天生切近數學的才能),是無法企及的。我估計,照這樣速度學下去,能很快升堂入室,甚至具有解決世界級高難度猜想題的潛能。如果能夠沉潛到“改革開放”“尊師重教”的時代(那時人才奇缺),至少像李慰萱(見[注5])那樣,夠資格聘用為大學數學教師。
然而,遺憾的是,在前景一片渺茫的情況下,李良坐不住了。當他找到我,在師院南院空曠的體育場,發了一大通牢騷,沒等他說出“難聽的話”,我四周看看,近處無人,便冒着極大的風險,義正詞嚴地警告他:“共產黨是專挖別人牆腳出身的,絕對不容許任何人具有染指政權的思想傾向”,“現在特務多如牛毛,任何輕舉妄動都會遭到毀滅性的打擊!”聲色俱厲嚴重的警告,可能嚇阻了他的某種萌芽思想,此後,他再也沒有說過類似的話了。
為挽救這位數學天才,我多次勸說,說得太露骨,以至引起他對我真實身份的懷疑。
一次,他說:“在共產黨的高壓統治下,生產力還是提高了。”
我回答:“生產力提高,是好事嘛。”那時我確實真心實意擁護共產黨。
他說:“比如一個氣球,往裡面打氣,脹滿後,從氣嘴裡放出來,所有的分子都朝一個方向運動,形成很大的壓力……”
我趕忙說:“好呀,大家都做這種分子往一個方向跑,有什麼不好呢?”——我希望他順着共產黨,混入芸芸眾生,別朝反方向運動。
哪知他鼓着眼睛瞪我半天,仿佛辨認一個無法理解的外星人。然後,鼻孔里出冷氣,鄙夷不屑地說:
“哼!人各有志,不可強求。”
又有一次,為長期找不到工作,大發牢騷。我介紹他去代課,不願去,流露出“孤注一擲”的念頭。
我勸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鍥而不捨,可大器晚成。不要小視自己,何苦呢?”
他鼻孔里又出冷氣:“哼,到時候,一包火柴,便解決問題了。”(吞服火柴頭自殺)
李良的性格中,缺少點能屈能伸的氣概,太多了不屈不撓的倔強,不願隨大流,不大聽勸告,不斷朝反方向運動,終於釀成了人生悲劇。

石惠澤是中南礦冶學院教授的兒子,湖南師院附中60屆的高才生,聰慧無比,智商極高。他排行第三,兄弟姐妹都說“我們家就看老三的了”。高中畢業後高考因同樣的原因落榜。我去過他家一次,他的父親正蹲在地上清理一堆舊書,每一冊發黃的舊書的“書頂口”,[注20 ] 都寫了“君子自重”四個楷體字。他家與李良家相隔一箭之遙,兩人是多年的好朋友。在自學的過程中,不知怎麼一來,石惠澤不合時宜地迷上了哲學和政治經濟學,這方面的閱讀量相當大,許多外國人名、書名,我聞所未聞。聽他談話,旁徵博引,滔滔不絕,沒有我置喙的餘地。由於過目不忘,才具甚高,有點目空一切。某次他來杜家塘小學,適逢一位女教師請產假,學校找不到人,我便介紹他代了兩個月課。反映是:講課生動,很受學生歡迎。

古代“女子無才便是德”,毛澤東時代“男子無才,方可保命”。
李良那種只適合搞科研的書呆子,如果循序讀大學、研究生,進入數學所,肯定能出成果,甚至是大成果;石惠澤如能進入社科院亦然。但他倆生不逢時,社會刻意逼仄失學青年的生存空間,在理想的幻滅中自輕自賤,急於求成,兩顆天才的極具希望的未來之星,終於被“扼殺天才、殘酷無情的時代黑洞”吞噬了。

[注19] 這句“反動標語”見《毛澤東選集》第一卷第一篇《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有一個自稱為戴季陶的‘真實信徒’的,在北京《晨報》上發表議論說,‘舉起你的左手打倒帝國主義,舉起你的右手打倒共產黨。’”
[注20 ] “書頂口”:書籍被裝訂的一邊叫“書脊”,跟書脊相對的一邊叫“書口”,上方叫“書頂口”,下方叫“書底口”。

(14) “李良、石惠澤叛國投敵案”

還有一位高考落榜、石惠澤的同班同學曹辛星,讀高中時曾在《詩刊》上發表過兩首小詩。他進入左家壠蔬菜公司工作後,很快世俗化,不談學習,只談女人。與岳印的一位姑娘談戀愛鬧僵分手後,告訴我“她屁股上某個部位有一塊什麼樣的疤”,說的活靈活現。按說此君應該平平安安,沒什麼問題,但他命不長。“文革”武鬥時,一位曾經有過小嫌隙的鄰居把他誘騙上山,掏出手槍一槍把他崩了。他曾跪地磕頭求饒,但心狠手辣的鄰居沒有饒他。又按說此事神不知鬼不覺,這鄰居青年也應該沒什麼問題。但他殺人後回到工廠得意忘形地自言自語:“老子今天幹了一件大事!”這句話被一位積極分子聽見了,“文革”恢復秩序後追查這位“老子”,“那天幹了一件什麼大事?”曹辛星命案才水落石出,此君打紅叉的名字也就上了布告。——冥冥之中,因果報應,自有定數,此處不贅。

像李良、石惠澤那樣的失學青年,早已納入街道居委會的監控範圍。有天晚上,我去李良家,遠遠看見一個中年婦女鬼鬼祟祟地趴在他家窗台上偷窺,聽到腳步聲,慌慌忙忙走進隔壁家,又在門縫裡偷窺我。我乾脆過門不入,徑直前行,仿佛一位過路人。此後,我不敢再去李良家,居委會把我的名字列入常來常往的黑名單,萬一李良他們瞞着我幹了什麼,怎麼說得清呢?
我也不能告訴李良有鄰居偷窺,他本來就懷疑自己被監視。萬一他與鄰居扯皮把我頂出來,劉股長那裡不好交差。可能是平日我勸告他的話留下太多的想象空間(那時我還沒有“搞臭自己”),他也懷疑我。
一天, 他突然用兇狠的態度“審問”我:“你說,你的工作是怎麼搞來的?”
其實,這問題並不難回答。一則是突如其來,二則是他態度反常,一下真把我搞懵了,幾秒鐘沒答上來。
“好的,我知道了!”他丟下這句話,扭頭便走了。
過了十天半個月,我在師院新華書店翻書,他進來看見了,邀我“到後面山上去走走”。走走就走走吧,那是座幾十米高的無名小山,長滿了丈余高的小松樹。走到半山坡,見這裡遠離馬路,說話沒人聽見,便想坐下來再與他談談心,勸他回到數學殿堂,“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解數學題”。他不同意坐下,催我繼續往上爬。又爬了幾十步,我實在不想再往上爬了,便說:“爬上去幹什麼?又沒有什麼名勝古蹟。”哪知他堅決得很,非爬到頂峰不可,我無可奈何,只好奉陪。
爬到頂峰,絕無人跡,團團松樹遮蔽了我們,馬路上汽車聲音都聽不見了。
“你說,”李良左手撐在一棵松樹上,右手放在身後,面對面,目露凶光地審問我,“你的工作是怎麼搞來的?”
我用平靜的聲音,按早已考慮好的回答,是我父找區政府一個熟人推薦的,要求字寫得好。
“撒謊!”他惡狠狠地說,“有人說,是派出所安排的。”
“????!”我鎮靜自若,反問他,“派出所憑什麼安排我?”
接着,我反客為主,問他“你願不願意刻鋼板?”“如果願意,我可以分出部分業務,讓你在家裡干,每月保證收入30元。”我知道他幹不了,字寫得並不差,但由於深度近視,不耐煩寫密密麻麻的小字,習慣於龍飛鳳舞畫大字。
他像泄了氣的皮球,臉上的劍拔弩張不見了,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錯怪你了。”
接着,他從身後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說:“今天你如果還像那天一樣回答不出來,我就宰了你。”
我處變不驚,責怪他說:“那天你那麼凶,嚇得我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又笑眯眯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下山與他分手後,我的心倒蹦蹦地跳起來,好險!要不是鎮靜自若,後果不堪設想。此前,除了第一次公安把我抓到派出所,審問我的同學、朋友,報了他的名字外,從來沒有將他的言論匯過報。相反,總是勸他和打消他某些想法的萌芽,他倒恩將仇報……為保護數學天才,避免麻煩,這一次,我又隱忍了,沒有上報,只是提高了警惕,懂得了“當線人有可能被激怒的對象幹掉”。

“搞臭自己”後,我只嚴密注視公安方面的動靜,根本沒提防來自群眾一方的懲罰,之所以多次大難不死,只能歸結於“命大”。實際上,特務機關對線人的生命安全是不負責任的,他們根本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萬一被害,能破案當然也會忙一陣子。抓不到兇手,也就只好不了了之,絕不會公布被害的真實原因,絕對沒有“撫恤金”。因此,在這裡我向年輕人提出忠告,千萬不要貪圖一點點小錢為專制集團賣命。——在加拿大滿地可監控、跟蹤、加害過我的華人青年,打過照面的約有二、三十位。

不久,感到希望破滅,走投無路的李良和石惠澤,暗中策劃“逃蘇”,到蘇聯去組織“馬列主義新政黨”。我猜想,一定是石惠澤的鬼點子。因為李良對社會科學一竅不通,而石惠澤讀了許多馬列的書。
實際上,此路不通!一方面,邊防卡得緊,如果沒當地人接應,外地口音的人離邊境上百里便會被盤查,逮捕。
另外,蘇聯當時的領導人,安德羅波夫、勃列日涅夫之流,都是克格勃頭頭出身,目光短淺,不懂政治,不知道利用逃蘇的人組成中共黨的反對派,除了讓逃蘇的人做苦工,就是把其中一些合適的人訓練成特務,然後派回中國搞情報,搞破壞。而那些派回國的“蘇修特務”,沒有一個能夠長期潛伏下來,都是不久便落入了“群眾專政”的天羅地網。[注21 ]——與共產專制國家把人當作工具不同,紐約自由女神雕像下的短詩歡迎世界各地的“垃圾”,實際上是各路精英匯聚,把美利堅合眾國建設得富強繁榮。

李良、石惠澤策劃“逃蘇”始於何時,我不知道。快動身了,李良來找我借錢。問他借多少?他說出一個我無力承擔的大數。說實話,他沒有工作,不能指望他還錢,一下借去我半年的工資,哪有可能呢?只好沉吟不語,待他知趣,慢慢遞減。
哪知他迫不及待地把“逃蘇”的事告訴了我,希望看在“重大決策”的份上,支援他一把。這下更不能借了,借錢給你“逃蘇”,事發後,即使我不是公安的線人,也會受到懲罰。以現在這種身份,重犯“知情不報”罪,進一步“支援反革命”,那就別想活了……
我面露慍色,斷然拒絕。李良木然,不知怎麼惹怒了我,紅着臉,訕訕地走了。
我知道,固執的他,已無力挽回,不能再拖延了,擔心另一條監控渠道先我而報,於是,當晚就將匯報投入郵筒。
由於經濟困難,出發前,李良還是跑到廠里來向我借錢。這次知趣了,只請我支持,不提數字,不論多少。我已請示過劉股長,“借”給他15元人民幣。

什麼時間走的?怎樣抓的?我不知道。後來,劉股長說:“李良曉得你為我們工作,說我們採用了法西斯手段。”可能是自我辯護振振有詞,或者是遇到了比較開明的法官,判處較輕。我是35年後從楊小凱遺著《牛鬼蛇神錄》《向土匪》一章獲悉李良的信息的。這一章從側面對他進行了一些生動的描寫。書中說李良是大學生,傳聞失實;又說他是逃往香港被捕的。不知李良是否在我面前用“逃蘇”(往北)來掩蓋他們南下的意圖?
“文革”初始,中共中央頒布的《公安六條》明文規定“勞動教養和刑滿留場(廠)就業人員”不准參加串聯……不知什麼鬼使神差,因緣際會,李良、石惠澤竟在洶湧澎湃的“文革”大潮中組建長橋農場勞教人員的造反組織“長沙青年”,擔任什麼“副司令”、“政治部主任”。1968年長沙軍管會打擊造反派,第一批槍決數十名“罪犯”的打頭第一個就是“長沙青年”司令夏菊初。
1970年初,毛澤東親自批示、中共中央直接領導的“一打三反”運動以雷霆萬鈞之勢降臨,當局動用“國家機器”(軍隊和公、檢、法),在全國範圍大規模鎮壓“反革命”,大批量集中處決潛在的政治對手,於是,石惠澤、李良就難逃一劫,只能飲恨千古了。
布告上公布石惠澤、李良的“罪狀”是“文革”中“造反”、“私設公堂”種種,但畢竟“逃蘇”是起因,“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無可推諉。雖然罪惡的子彈打在他們的胸脯上,但擊中的卻是我的靈魂,等同身受,痛苦終生,永無寧日。我的雙手沾滿了他們的鮮血,無論怎樣懺悔,都無法贖愆。從此,“惟將終夜長開眼”,“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良只追究我告密的事,根本不理會我多次勸告、愛護他的一片苦心。1967年夏,武鬥前夕,保守派“高司”(高教司令部)和“公、檢、法”一夜跑得精光,河西變成一座“空城”,呈現出一種暴風雨前的異樣寧靜。罪孽深重的我,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呆在嶽麓印刷廠,只有潛入河東市區,採用“燈下黑”計[注22 ] 混跡於造反派的人海,或可逃過一劫。當時已“封江”,湘江各渡口均有造反派的重兵武裝把守,整個江面無一船隻通行。於是,繞道從上游靳江河渡口,匯集幾個必須東渡的人一起花重金買舟,強行渡河。尚未靠岸,雨點般的子彈便落在船舷兩邊。接着,一隊荷槍實彈的造反派從小山上衝下來,命令我們高舉雙手上岸,押進司令部進行甄別。我提供“湘江風雷嶽麓戰團”司令部的電話號碼,司令小G接到電話後,立即說“是我們的人,不是高司的密探”。第二天上午,小G親自開車來把我接走,對我提供了有力的保護。當晚在長沙市中心的商業局、輕工局二樓(五一廣場西北角)“湘江風雷嶽麓戰團”司令部打地鋪。當時並不知道“長沙青年”司令部設在同一棟樓的五層,也不知道李良、石惠澤在這個司令部。傍晚G司令叫我同去馬坡嶺搶槍,如果我去了,就會劈面碰到他們,真是驚險萬分,命懸一念。當造反派渡過湘江打到河西時,李良親自帶一隊人去岳印抓捕我,並留人守候一個多月,始終不見我的蹤影。那時,稍有一點差池,我便一命嗚呼了。冥冥之中,沒有神靈護佑,能活到今天嗎?(待續)

[注21 ] 政治家列寧“輸出革命”,派出顧問、用大量盧布幫助建成的中國共產黨,是聽命於“共產國際”的“中國支部”。政治家斯大林繼續用人力、物力和財力支援中共,指揮中共提前挑起日本侵華,將日軍拖在中國戰場,解除了二戰中蘇聯東部的後顧之憂。無論列寧和斯大林為中共用了多少盧布,都是值得的。60年代逃蘇的人上十萬,卻沒有出現與中共同名的反對黨。勃列日涅夫之流的政治素質,相比列寧、斯大林有天壤之別。
[注22 ] “燈下黑”計:古代夜晚用油燈或蠟燭照明,燈台下有一圈黑影。此計意為:最危險的地方最容易藏身,最安全。

原載《大紀元•連載》【 /gb/nf3532.htm 】(2006-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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