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淮《进出中组部》(明镜出版社)
我的双重校友(中学、大学)阎淮的《进出中组部》,正如杨继绳学长所说,里面“干货”很多。读此书,有些读者可能是为了探秘,有的是为了猎奇,但是,本书的作者看起来有些地方很幽默,实际上是很严肃的。因此读者自然也应以严肃的态度来读此书才好。
正因里面“干货”很多,如果不认真品嚼,不仔细消化,便可能囫囵吞枣,不知其味,或可能引起消化不良。书中涉及的人物事件非常多,读者应有许多预备知识,或曰知识储备,才可更便于消化。书中的人物,主要是中外政界、学界的,有上百个之多;书中的事件,包括历次政治运动,以及中共内部的组织、宣传、决策的操作过程,起码也有几十种。而无论是人物和事件,大约只有五六十岁以上的中国知识分子,才比较熟悉,阅读起来才不会太吃力。即使如此,读者也觉得头绪甚多,有些眼花缭乱。因此需要慢慢读,边读边思考,反复咀嚼。本文就是读了两遍之后,经过几次咀嚼后写出的。
一、理想主义还是现实主义?——从徐沙的疑问谈起
阎淮大学毕业后,从甘肃煤机厂——北京煤机厂——煤炭部——中组部——北京组织人事科研所——康华公司,一路走来,升官发财都有机会,但却在44岁时去国出走,先投入民运,后成为政治学者。 中学和大学同学徐沙(部级干部徐运北之子)提出了疑问 :“中國六四前是鄧小平和陳雲的天下,你與陳家淵源極深,又身在鄧家的康華;六四後的核心江澤民與你更密切。你啥事沒犯,為嘛非跑?圖個啥?”理想主義對現實主義啞口無言,阎淮只能回答一個字:“傻!”
清华的干部子弟甚多,就工物系来说,李黎风、林梅梅、汪致远、安黎、邱承光、徐沙等,命运各异,或当官或搞科研或沉于底层,但都与阎淮不同。北京101中的校友,和我同级而与阎淮交往甚密的谭唯实、刘京,都曾投于邓大公子麾下,一个在康华整顿时当了替罪羊,一个官升正部,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人品并不坏,但都是现实主义者。而从中学就认识的阎淮,按我的印象和理解,也应如此,但为什么竟然走了这样一条路呢?这是我读此书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
本书的副标题是“一个红二代理想主义的另类人生”,由此,可看出端倪。红二代,我们见得多了,相当多的,是老子打天下,儿女坐天下,陈元,可算是其中的代表。老一代说,除了人民的利益,党没有自己的特殊利益。陈元说,统治阶级有自己的阶级利益,赤裸裸。老一代说的,是掩人耳目。用学者研究的学术性语言,这叫“血缘资本的代际转移”。从阎淮在中组部的经历,可以看到,被选作接班人的,不是老一代的子女,就是他们的秘书,或者他们子女的朋友,或者为他们抬过轿子的奴才。薄一波安排子女就很迫不及待了,段君毅为此就溜须不要命了。凡是用暴力得到的,必用暴力保护之,1989年夏季,反官倒反腐败,动了他们的奶酪,惨剧就发生了。我们的中学校友刘京,以残联负责人的身份第一时间慰问平乱部队,很快就到云南由正厅而副省了。
而惨剧,惊醒了阎淮。他不顾已经到手的既得利益,愤然出走。这就是红二代中的另类,思想根源就是理想主义。回顾中学时的阎淮,追求进步而不打击他人,积极表现而同情“出身不好”的同学。大学时的阎淮,维护工作组,参加老红卫兵,但抄家时却帮助被抄的中学同学家长遮掩。在盲从中保留了自己的一点思考,在参与阶级斗争时保存了一份人性。在煤炭部和中组部工作时,也表现了独立思考,甚至“刺头”的特征。在刺耳的枪声和殷红的血迹面前,做出另类的选择,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还要再说说“红二代”。虽然多数是现实主义的,但有理想主义,真正不忘初心的,也尚有人在。如胡德平、胡德华、陈小鲁、陶斯亮、陆德、罗点点、马晓力、秦晓等,他们也有闪光的言行,值得我们尊重。而阎淮的长篇巨著,无疑,让我们看到了他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
二、专制体制的组织结构和运作——从青干局看中国
阎淮叙述的中组部的工作经历,对一般读者来说,也是闻所未闻,十分新鲜的“干货”。所谓党的领导,所谓正确的组织路线,所谓“干部四化”、德才兼备,其实,都是上头说了算。毛时代,刘少奇——彭真、薄一波——安子文(中组部长),曾经在党政干部选拔任免上有很大权力。毛、林则控制军队干部。当然,毛刘周,都要照顾各个山头。到了后毛时代,邓成了第二代核心,决定经济改革,在人事方面,很大程度很要听陈云的。由于历史的原因,一些大佬都会插手。如山西的人事要经过薄一波,北京要经过彭真,广东要经过叶剑英,湖南本要经过黄克诚,但黄高风亮节,表示不插手。中国的事情很复杂呀。
对照中组部常务副部长兼青干局长李锐的回忆,任命李锐来组建青干局,本是陈云的意思。李锐在东北是当过陈的秘书,陈是信任他的,要他来抓青干局,用陈的话来说,就是防止胡耀邦搞“青红帮”(共青团、红卫兵),而选拔培养自己的人。为此,胡耀邦也曾经误会过李锐。但李锐并不完全按照陈的意思办事,加上邓力群、李锐的前妻范元甄等人的反对,李锐终于以年龄到限为由被退休。我们再对照杨继绳的《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一书,可看出邓陈“双峰”政治的复杂和微妙。陈是保守派领袖,有时又稳重,讲点道理(如反对判江青死刑,陆四后不同意取消李锐、李昌、于光远、杜润生的党籍)。邓主张改革(主要是经济改革),但忽左忽右,在反资产阶级自由化,镇压民主运动时毫不手软。本书通过陈元对陈云的工作作风有所披露,也是我们过去很不了解的。
其实,在整个80年代和90年代前期,陈云的影响之大,往往不为人知。从罗征启老师关于陈元出国的回忆中,我们也知道一二。89年我们的老领导何东昌表现颇为抢眼,因他那时是中纪委委员,而陈是中纪委第一书记,自以为是陈的人了。再有原吉林省委书记,后任人民日报社长的高狄,敢于提出“市场经济就是资本主义”,也是自认为站到陈的一头,有恃无恐。陈云和王震还在中央党校大搞清洗,将支持胡耀邦的孙长江等人赶出党校。以这些事情与阎淮写的陈云陈元父子的表现相互印证,对我们了解“老一无”(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思想和做派,提供了可贵的参考。
从阎淮的真实叙事来看,我们认为很严肃的大事,在“老一无”那里表面严肃,实际上形同儿戏。北京市的干部考察与提拔,就是如此。第一书记段君毅也是一二九的干部了,曾任一机部部长、河南省委书记,资格不为不老,居然那样露骨地为薄家公子抬轿子。而薄老也居然内举不避亲,欣然接受,同意直接把儿子提为局长。此外,薄老在一次决策前,堂而皇之地召开干部子弟座谈会,征求子弟们的意见,我们看上去很奇怪,其实在人家看来很正常。由此可看出,作为中顾委第一副主任的薄老,在很长时间里呼风唤雨,作用仅次于邓陈。薄熙来后来的走红,种种表演,也是青出于蓝了。
三、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命运——阎淮海外经历的启示
1989年出走之后,经过暂短的民运经历,阎淮成为政治学者。书中的这一部分,可能有些读者不感兴趣,不会仔细阅读。其实,这二十多年,才是阎淮思想的成熟期,他的研究成果,也越来越丰富,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
1989前后出国的那批民运骨干,如严家其、刘宾雁、吾尔开希、陈一咨、万润南、苏晓康等,或在美国或在欧洲,仅活跃了一两年,内部也是纷争不断,很快归于沉寂。开始时,有人预言很快ZG就会垮台,而阎淮并不乐观,认为几十年也说不定。事实表明,鼓吹民主的人自己也没有经过民主的训练,习惯于党同伐异那一套。中国的事情不简单,还要有很长的路要走。
对民运失望的阎淮转而脱离实际运动而致力于学术研究。其实不要小看政治学的学术研究。从古希腊到今天的美国,从西方到东方,从中国古代到孙中山,从晚清、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纵向、横向,都要梳理、比较。有关民主的理论和实践,需要认真地研究思考。美国的研究机构与政府保持适当距离,新加坡则由李光耀等直接控制,但对东亚(主要是中国)的政治研究都非常重视。具有传统文化根基的旅美台湾学者如杜维明、余英时等,也有许多研究成果。在大陆,此项研究则非常薄弱,或有,也是官办机构垄断,成为政策解说员或辩护士。因此,阎淮利用国外可以读到的大量资料,对中国政治进行学术型研究,实在是很有必要。以他过去爱好读书的理论根底和从政的实际经验,以及跳出体制的另类思维,也确实有所建树。
这里不再罗列阎淮的学术成果。只想说的是,从阎淮在海外做的研究,给我们的几点启示:一是中国现有的体制自有他的历史渊源和存在的必然性,一党专政的形式和内容都自有特色,不会像苏联东欧那样容易和平演变。二是中国的经济改革也仅仅是开始,中产阶级还远未发育成熟,民众的民主的教育训练等还要待以时日。三是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从邓小平、赵紫阳提出,并没有实质性进展。借鉴国外的经验,将来也需要分步进行。阎淮对改革的几个阶段做了论证,应当有可行性。但是如何从上到下有序进行,还要看国际国内条件和主政者的决心魄力。
本书的内容,时间跨度很大,空间则从国内的学校、工厂、机关到国外的研究机构,领域相当广阔。由此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阎淮,也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中国官场和政坛。本书作者是站在一个自由学者的角度来写历史的,也是一种民间叙事,当然是比较特殊的民间叙事。我们清华校友写的回忆录,看到的也有十几部之多了。阎淮的这部,是很出色的一部,这与他的特殊经历有关,更是他的人性和良知的体现。大家对此书进行研讨,挖掘其中的深厚内涵,十分有益。笔者这篇,算是抛砖引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