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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美貿易戰”想到“中英鴉片戰”:試析“結構性改變”的困境
送交者: 陳翰聖 2021年01月24日12:06:23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中美貿易戰自開打以來,已一年有餘。期間,談談打打,打打談談。談判的癥結,是所謂 “結構性改變”,即美國不僅要中國多買美國商品,而且要中國在諸如國企補貼、知識產權、市場開放等“結構性”問題上作出改變。後來又有消息傳出,說談判中癥結的癥結,是“執行機制”問題,即“結構性改變”一旦達成協議,怎樣保證其有效執行?一旦違約,怎麼懲罰?條約還未達成,先談違約懲罰,可見信任度之低,也可見對“結構性改變”之難,雙方心知肚明。

中國人講起和西方打交道,總要回溯到1840年。這年,中國吃了大虧。因此,毛主席親筆起草,將這一年鐫刻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上,以志毋忘國恥。至於沒有這年發生的事,我們會不會還活在愛新覺羅一姓之天下里,以至毛主席都沒有做毛主席的機會,自然是不應該去想的事。1840年所以重要,是因為這年,中國和英國打了場中國稱為“鴉片戰爭”,而英國稱為“通商戰爭”的仗。結果,愛新覺羅家的大清皇朝完敗,迫於城下之盟,簽訂了中英《南京條約》。既是城下之盟,自然是不平等條約,清政府簽得不情不願。但這不情不願,又不能一概而論。《南京條約》的內容,主要是賠錢、割地、五口通商、協定關稅、治外法權五條。按理說,這五條中,賠錢割地是真金白銀,治外法權是喪權辱國。但在愛新覺羅家看來,皇上富有四海,賠點錢,割掉個把連皇帝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的香港,不算什麼大事。至於治外法權,那幾乎是占洋人的便宜。皇上管理臣民,本來是靠殺頭和打屁股。但洋人的頭不好殺,屁股也不能隨便打,是件讓皇上頭疼的事。現在好了,讓洋人的法院來管理洋人,皇上省不少心,符合“以夷制夷”的謀略,所以是件好事。《南京條約》真讓皇上鬧心的,是五口通商。這對社會主義商品經濟中成長起來的中國人而言,有點匪夷所思。五口通商,相當於辦經濟特區,是發橫財的天賜良機,怎麼可能鬧心?這種推己及人的想法,多少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簽訂《南京條約》那年,坐在皇帝寶座上的是大清的道光皇帝。道光皇帝和他家列祖列宗,甚至和歷朝歷代的中國皇帝一樣,搞外交講究政治掛帥。道光家打天下時靠金戈鐵馬,治理天下靠三綱五常加打屁股。金戈鐵馬所向披靡處,便建起一座上面是主子,下面是奴才的金字塔。皇上登高一望,下面跪着全是奴才,不禁豪情萬丈,制度自信幾乎爆棚。金戈鐵馬望塵莫及處,理論上便是“化外之地”,也即野蠻人住的地方。南方住的是“蠻”,北方是“狄”,東方是“夷”,西方是“戎”。再遠點,超出了皇上的地理知識,無以名之,一概統稱為“夷”。英國人是“英夷”,法國人是“法夷”。皇上有時也鬧不清楚,心想也許沒有這麼多國家,狡猾的“夷”們編出許多國名,為的是誑吃誑喝,想多討點賞賜。總之,在皇上心裡,中國是世界文明的核心,皇上是核心的頂峰。中國的皇上不僅是全中國的主子,也是全世界的主子。就像有段時間,毛主席是全世界的紅太陽一樣。現在,在這上下有序涇渭分明的世界裡,連屁股都不可以隨便打的洋人要來“五口通商”,這豈不是要搞“結構性改變”?

不要以為“結構性改變”一定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或者是“海內外敵對勢力”精心策劃的密謀,不一定。更多時候,“結構性改變”更像是一場黑色幽默,它由一些小事機緣巧合地湊在一起,產生出意想不到的後果。譬如,屁股可不可以隨便打,便是此類小事之一。比起打屁股,下跪則更重要點。因為按照愛新覺羅家的觀點,人之所以有膝蓋,主要是用來下跪的。凡人類,見到皇上都應下跪。沒想到這樣天經地義的事,有時居然也行不通。那是英國人也即“英夷”的皇上喬治三世,派了位高級幹部到中國來商談貿易。那時,坐在金鑾殿裡的,是道光的爺爺乾隆皇帝。乾隆爺本來對貿易沒有什麼興趣,或者說腦子裡根本沒有“貿易”的概念。英夷運來貨物,那是“朝貢”;皇上回贈,便是“恩賞”。至於什麼國際貿易、比較利益、市場經濟等等,統統聞所未聞。但人家特使老遠跑來,中國既是禮儀之邦,萬方表率,自然不能拒人千里之外。再說,接待一個英夷特使,能花幾兩銀子? 於是,恩准覲見。但萬沒想到,被恩准覲見的英夷,非但沒有感恩戴德誠惶誠恐,反而提出覲見皇上時不能下跪。乾隆爺活到八十多歲,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荒唐的話。心想見到皇上不下跪,簡直是無父無君,近乎禽獸。結果,中英雙方貿易沒談成,不歡而散。貿易不成,本倒也無所謂。因為在乾隆爺看來,“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籍外夷貨物以通有無”。唯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何以區區一介英夷,咫尺天威下,竟敢不跪?於是,君臣間便流傳出一種猜測,以為英夷一定膝蓋有問題,僵硬麻木,根本不能下跪。這種猜測,傳到乾隆爺的孫子道光皇帝時,竟然演變成了一項軍事理論,以為英國人既然腿腳不方便,自然不能擒拿格鬥,一旦開戰,絕非清軍對手。一時間,大有“打,奉陪到底”的氣概。結果一打,打出了中英《南京條約》。

繼中英《南京條約》後,道光的兒子咸豐皇帝,又和英法聯軍簽訂過《北京條約》。這次更慘,連首都北京都被打淪陷了。按理說,都讓別人打得找不到北了,要人家磕頭下跪的事,總該算了吧?這種常人的邏輯,用江澤民的話講“圖樣圖森破”(too young too simple太年輕太簡單)。咸豐皇帝先自稱要御駕親征英法聯軍,“以伸天討而張撻伐”,等到敵軍真來了,他卻帶着大小老婆,包括那位後來成為慈禧太后的葉赫那拉氏,逃到熱河“巡狩”去了。咸豐所以要逃跑,多半倒不是怕死,而是怕洋人不給自己下跪。他不怕賠錢,凡能用銀子解決的都不是大事。他最怕的是洋人跑到北京這個“輦轂重地”來面交國書,覺得那是洋人心懷叵測,狂悖之極。別人來交國書,又不是交戰書,怕什麼?怕別人不下跪。讓天下人下跪的規矩,本是愛新覺羅家靠金戈鐵馬打出來的,是硬道理。就像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江山,是靠“幾千萬人拋頭顱灑熱血”灑出來的一樣,道理硬得很。但問題是現在“硬道理”沒了,自己還被別人打得滿世界跑,卻還要別人下跪,是不是有點滑稽?一個自己捏造出來的政治規矩,“規”着“規”着,異化成天羅地網,把自己“規”進去動彈不得,自己把自己綁架了,是不是有點荒唐?世上的戰法本有兩種,一曰“棒殺”,一曰“捧殺”。“棒殺”簡單,如愛新覺羅家的金戈鐵馬,或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槍桿子裡面出政權”之類便是。“捧殺”迂迴,先把你抬高,然後威脅說:“不聽話把你摔下來”。咸豐帝的窘境有點像“捧殺”。但是,是自己把自己“捧殺”,爬上神壇,居然沒法下來了,是不是有點黑色幽默?

大多寫中國近代史的歷史學家們,事後聰明,通常把前清君臣們這種不可理喻處,歸因於他們的昏庸,冥頑不靈和對外部世界的無知。說皇上“天縱英明”,自然是拍馬屁的話。但皇帝大多自幼接受最好的教育,名儒啟蒙,飽讀詩書。群臣們更在科舉道路上過關斬將,鳳毛麟角,能夠靠買官賣官做到軍委副主席的,可能沒有。說這麼一批人,都是酒囊飯袋,有點不近情理。那麼,究竟是什麼使他們顯得如此不可理喻?他們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這就牽涉到了“結構性改變”。“下跪”,對清政府而言不僅僅是禮儀,而是體統、象徵,是一個神化的符號,是統治合法性的表現,是國家機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換句話說,它是一個“結構性”的存在。它的存在,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大臣們不可以不下跪,皇上也不可以讓大臣們不下跪。對它的任何改變,都是“結構性改變”。它所引起的多米尼骨牌效應,可以癱瘓整個國家機器。就像一塊鋼化玻璃,碎一個角就會整塊玻璃分崩離析。舉個例子說,共產黨是不可以被批評的,但那不是因為它“偉大光榮正確”。不是因為共產黨“偉大光榮正確”,所以它才不可以被批評;而是因為它不可以被批評,所以它必須自稱“偉大光榮正確”。共產黨的不可以被批評,就像見到皇上不可以不下跪一樣。包括皇上在內的任何人,都不可以廢除下跪的規矩;包括共產黨在內的任何人,也都不可以開放對共產黨的批評。這不僅可以被邏輯證明,而且也已經被歷史證明。1957年從“整風”到“反右”的轉變,有人說是“陰謀”,有人說是“陽謀”。其實都不對,根本就是“無謀”,是始料未及,是不懂得共產黨不可以被批評的道理。

那美國的民主黨共和黨為什麼可以被批評?美國總統天天被媒體罵,為什麼照樣做總統?梁漱溟批評毛主席,問毛主席能不能有點“雅量”?毛主席說“這個雅量我沒有”。是不是美國總統比毛主席有“雅量”?不是。不是美國總統更有“雅量”,而是美國政治和中國政治間,存在“結構性”的不同。美國總統無權禁止別人罵他,但別人罵他,他照樣做總統。毛主席有權禁止別人罵他,但一旦別人可以罵他,他就做不成毛主席。這和“雅量”、人品、性格無關,只和體制的“結構”有關。一種體制是平面的、網狀的、多元的;另一種是垂直的、一元的、金字塔式的。平面網狀的結構看起來無序、低效、混亂,但不會轟然倒塌,碎一個角,整塊玻璃還在。金字塔式的結構看起來高大、雄偉、整齊劃一、動不動“舉國體制”,但牽一髮而動全身,隨便一件雞毛蒜皮的事,便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對它產生不可承受之重。這種星火燎原的事,從前清的保路運動到蘇聯東歐的劇變,從阿拉伯的茉莉花革命到香港的“反送中”遊行,曾在且正在被歷史一再見證。上世紀八十年代,當整個中國沐浴在“思想解放”的春風裡時,有學者提出中國歷史上存在一種“超穩定的結構”。現在看來,這種“超穩定結構”,其實是一種超穩定的“不穩定”結構。這種穩定的“不穩定”,從秦始皇的鑄十二金人“收天下兵,聚之咸陽”到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全面專政”,幾千年來始終無法突破貌似銅牆鐵壁,卻又“一碰就碎”的統治模式。

從這個角度看中美貿易戰,就可以知道所謂“結構性改變”有多麼困難。別的不說,就說網絡媒體,中國能全部開放嗎?如果谷歌、臉書和其它美國主流媒體,都可以像企業那樣在中國正常經營,那不就是毛主席可以被罵,共產黨可以被批評了? 美國向中國媒體開放,中國也向美國媒體開放,看起來很對等,其實不對等。因為一個罵不倒,一個卻可以被罵倒。中共領導的報紙,現在就在美國公開發行着,但它能做到的,最多就是放在超市地攤上,任人免費撿取,就像一滴口水吐在大海里,掀不起一點風浪。中宣部就是把整個紐約時代廣場包下來做廣告,除了暴露自己的無知和愚蠢外,還能起什麼作用?中國可以把天安門廣場讓別人包下來嗎?自家幾個學生占着喊幾句口號,就“國際大氣候國內小氣候”地呼天搶地,受不了了。所以,中美貿易戰既不是單純的平衡貿易赤字那麼簡單,也不像陰謀論所說的那麼複雜,是一方處心積慮地要整死另一方。更可能的是,雙方存在“結構性”的差別,而且一方的“結構”容易調整,另一方的“結構”很難調整。一調,就可能要命。中國外交部一再說,要考慮對方的“核心關切”,這是不是正是中方的“核心關切”?

亨廷頓講過“文明的衝突”,不那麼“政治正確”,常被人詬病為種族主義。但亨廷頓更敏銳的地方,是他講技術進步全球化等趨勢帶來的文明間的交往,不一定只帶來同化、和諧、普世價值。相反,它也可以加劇文明的衝突。兩個不同的人,各居一方,老死不相往來,再不同,他們起不了衝突。時代進步地球變小,他們有了見面的機會。但他們的見面,帶來的未必是互相理解,也可以帶來互相誤會,互相猜忌,互相衝突。中美貿易戰,講到底就是這樣兩個人的見面。或者說,是把兩個根本不同的東西,硬放到了一個體系裡。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美打不了貿易戰。現在,雙方打得如火如荼,方興未艾。兩邊都在放狠話,一邊說要“脫鈎”,另一邊據說準備“吃草”。其實,都是講講而已。對中美雙方來說,都已為時太晚,回不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了。面對中英“鴉片戰爭”後的國勢日衰,李鴻章曾感嘆過“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今天的中美貿易戰,雖稱不上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但至少也是“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未有之大變局”。這個“局”將變向何方?看來和李鴻章時代一樣,向後變的可能性不大,總還是要向前變。


陳翰聖 

2019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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