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旁觀者昏   "對知青甘泉的一些看法--兼談對逆境的一般看法" 2012-12-14 08:18:18  [點擊:1022]

記得蘇煒在六四之後的很多年裡都是比較活躍的。早期在回憶六四的文章里他常被人提到。其活躍度有很久之前他人回憶和自我回憶為證。記得他是在知識分子學者團里的一位讓眾人都覺得臉熟的人物。大抵形象上屬正面，在流亡者的聚會中也經常可以看見他的名字。

和其他一些在六四大潮之後因為各種原因和想法下海先跟老共叫板，後來又趕緊趕上發財那班車的人相比，蘇先生堅持的年頭也不算短了。如今老浪子回頭，倒有些後來居上的樣子。再回頭替他想那些被耽誤了的歲月，如果在六四之後很快就找個別的營生來做，名利早已雙收。正合了那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這樣說不是隨便一說，只為了諷刺他，原是有一些觀察基礎的。

假如是六四之後的幾年裡，“甘泉”之頌便不大可能。因為無論怎樣，當年知青中的少數接受大學教育的人們也才畢業沒有多久。在國內能夠混出個人模狗樣的沒有幾個，即便是當時的薄熙來，習近平，官也沒有多大。何況大多還是一幫土裡刨食的老百姓，最多可以算作是潛力股。做壞事的本錢不足，把惡名做大也要一些時間，除非馬上去殺人放火，而殺人放火終究不是知青的強項。做好事就更別提了，上了大學，自我期許不同，大約覺得天降小任到了頭上也要來日方長。結果，當民主牆一伙人被老鄧關起來的時候，我後來注意到其中沒有在讀的大學生。曾聽到過一位當時在天津讀書對共產黨早就深惡痛絕的人回憶。他說他在校期間一直密切關注民主牆運動。知道魏京生，劉青等人被判刑之後，他幾乎按捺不住。可後來轉了半天腰子，權衡再三，還是忍住了，多少年後很是內疚。這在當時的知青大學生中是極其普遍的現象。大約知道有民主牆那麼回事，但要自己捲入，。。。，有很多理由說不，相當冠冕堂皇。民主牆志士們是一群比較特殊的人，知青大學生在知青堆兒里也略為特殊。但這群知青學生當時好壞都沒忙出個所以然來，沒什麼好吹的。

20多年一過，畢竟是因為上了大學，路子比同齡人寬，慢慢地差別就出來了，心態就越來越不同。在美國這伙兒人，成家立業，有些人的孩子都娶了媳婦，各自都混得還說得過去。這當然要歸咎於地方好，不然，甭說這幫人了，就是李楊，也沒機會得諾貝爾。知青上大學已經是少數，到美國來就更是少數，心態上一個漲落就能失衡。心滿意足的時候咂咂嘴，品出一股甘泉的味道，要說全都不真實，也不完全對。覺得自己在眾多知青里是靠自己努力才取得今天的看法，說了歸齊，不全對，但錯得有限。把由於歲月久遠血色變黑的事實，任隨自己得意的心情，將其血色抹淡，塗成玫瑰色，則是這個甘泉之頌的要害。

再沒有比文革對個人命運的擺布讓人感到身不由己了。不說那些浮起來又沉下去的大腕小腕們，就拿知青來說，假如毛澤東再多活五年，這幫唱甘泉歌的，包括蘇煒，便俱都沒有今天這份得意。再努力也是白搭。大多時候不努力還好，如果方向上不符合時代的黑暗特色，那就是死摧的，努勁兒上趕着往監獄裡聚齊兒啃餿窩頭了。

黑暗時代裡知青被分配到的運氣也大大地不同。一年為限就是天上地下了。我以前寫過一個女知青的遭遇。她如若小一歲，就留在城裡了，哪會像後來那麼慘。如果按文化知識水準說，老三屆雖然也學了不少亂七八糟，比起文革中的初中，以及文革中恢復高中後的高中畢業生還是要強不少。可是當恢復高考之後，知青中升學者的年歲分布上還是歲數小些的要多得多。我所在的院子裡有很多老高三的。假如正常年景，只要不都發傻非北大清華不報，大多升學的機會還是很高的。可是，當高考的機會終於來了，他們中能升學的卻很少，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樁樁件件離不開被上山下鄉。

有的年歲大了，生活重心轉移，或許已經拉家帶口。有的即便仍然是單身生活，可心氣兒沒了。僅僅這兩條，歲數小的就要占好大便宜。這便宜是老天給的，毛澤東晚死幾年就沒了。早期插隊或軍墾兵團的學習條件很差，後來插隊的複習考試的條件與之相比要好得多了。有的插隊在近郊的知青知道高考消息後乾脆回家複習了小半年，再說大隊早就明白知青是兔子尾巴，你就是不去考大學在家裡悶着四處泡妞，只要你不在隊裡搗亂，一般懶得刁難你。諷刺是有的，卻不一定要打擊，不需要發揚阿Q精神就能對付過去。只要回了城裡，收集複習資料，互相討論都成為可能，結果自是大大地不同。人在軍墾兵團就不一樣了，那裡原則上是準軍事編制，學習環境裡自由支配的時間要少得多。離開家過遠也很難。因此早期積累的一點兒知識優勢不足夠兌現為上學通知，任由晚輩半年磨槍，先光再快，後來居上。

運氣是人努力不來的，能力強弱壓不過運氣。

有人說運氣只能給有準備的人。這話不錯，但放在這裡沒有什麼意思。因為它仍然不能把苦水說成是甘泉。沒有那股子苦水，難道你就不準備了，你還是照樣要準備。沒有那股子苦水，你能收穫什麼？結果可能要好得多了。即便扯別的扯不清楚，只要看看這些歌頌甘泉的人的孩子就清楚了，哪個是失學以後讓他們給轟到農村里去喝甘泉的，我打賭，半個都不會有。不難看出，運氣來了，人們會高興慶祝紀念，常態下過日子就沒有這麼多講究。做知青和毛澤東死，都超出自己的能力去支配，可哪件是運氣卻無須爭辯。

無可置辯的是，除了這群比較幸運的人以外，大部分人基本是在失學的情況下把青春荒廢掉了。1979年左右大規模的鬧回城知青運動說明知青作為整體對知青運動的看法--絕對是否定的。我知道當時他們鬧得是很激烈的，其中有臥軌抗爭的。當然，有些人會說這些人是LOSER，不如他們努力。讓我看那實際上還是運氣上的細微漲落。要知道，大學十年應該容納多少學生？如果正常年景，有多少LOSER能夠上學呢？文革的結果將其變成了十中挑一。還不說文革之後，大學教師資源，校舍，學校教學設備在文革中的嚴重損失，使得文革後大學的教學質量大大地打了折扣，學校的招生能力大大地降低，否則知青中能上大學者的數字將大大地增高，個人成就便不夠凸顯以致於使得僥倖者心態失衡了。做個比較吧，誰聽說自77級之後的應屆高中畢業生聚在一起歌頌高考甘泉的？沒有。誰敢說他們經年累月地準備高考就一定比上山下鄉輕鬆？我覺得很難說比上山下鄉輕鬆。沒有這個苦，便有那個苦，即使那比這個苦，這個也是苦。不同的在於那是常態，常態下塑造的是常態下的心理，不比知青。黑暗時代，黑燈瞎火，不知高低，悲喜交加的事蠻多的，心態上能自激發得自己忽悠自己。難怪會讓人們用晚輩李承鵬的話來嘲笑：“幾十年前被人強姦了，現在想起來哼哼。”話糙理兒也糙。實際上發生的是幾十年前被人強姦了，多年以後，心態改變了：不把它當強姦看不就行了？難道俺們就不能站得高看得遠一點兒，說成是兩相情願不行嗎？糙理兒說就是通姦，至少是順奸，哼哼起來不就名正言順了？年幼無知時不知道哼哼，上歲數能哼哼了說明自己在逆境中能夠看到它的積極之處，看問題正面，不抱怨，不管是強、通還是順，生出個好孩子就是硬道理，。。。，呵呵。依我看，能這麼在心態上“走出逆境”還不大聲哼哼兩聲鬧出點兒動靜讓世人側目的，錯過這撥穿待整齊到舞台上得瑟的機會這輩子還真是被埋沒了。

多年前張鐵生被大家說成是白卷英雄。可他說的確是實情：你一邊勞動一邊準備考大學，和不勞動準備考大學的人是無法競爭的。他當然不敢說上山下鄉不好。但不要求文化知識的入學考試與上山下鄉的政策是自恰的。因此，如果上山下鄉真能當甘泉喝的話，就不應該準備文化課考試。準備文化考試本身就是對知青運動的否定，理當被抓住運氣的張鐵生們嘲笑。倒過來說，正是這些人當年沒有被甘泉灌暈，偷偷地留了一手，開了小差，或遲或早，有意無意，在自家的自留地上悄悄地耕作，才會在否定甘泉的運氣來到之後，將自己的努力兌現成為入學通知。毫無疑問，他們當時真實的心態是與甘泉絕對遠離的。

作為一群從那個時代親身走過來的人，徹底地喪失了歷史感後創作出來的作品，比簡單地沒有歷史感的虛無主義要壞得多。這可不是能獲諾貝爾獎的魔幻手法下創作出來的作品，這作品說的是沒有多久之前在歷史上真實發生的一件對眾多人一生具有重要意義的歷史事件。我以前對這個甘泉不是特別在意，直到看到前不久網友轉過來的歌詞，才知道蘇先生們已經走得太遠了。那麼讓人噁心的歌詞，即便在今天的大陸也算是久違的了，真虧蘇煒們想得出來。無數次看到對邪惡的歌頌會讓人的感覺麻木，但甘泉的歌詞是個顯著的例外。第一時間會讓你噁心得無從說起，第二時間會讓你想說的太多而不知該說多少才夠。你不知道是不是有必要強調1+1其實是等於2，而2+3應該等於5，然後很快你會想到還有多少這樣簡單的等式要說。

面臨像上山下鄉這樣對人一生影響深遠卻又無法掌握的事的時候，無能為力，逆來順受都是可以理解的。即便有些人當初是興沖沖志願去的，只要不能志願回來，就都可當厄運視之。我嚴重懷疑會有多少人下鄉幾年之後不要回家去。這有點像索爾任尼琴談一個清白的人面臨逮捕時的心情是一樣的。你軟弱地哼了一聲“為什麼”之後，就要明白即便它來得不合時宜，也只能丟掉幻想，沒什麼辦法了。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沒什麼了不得的積極意義。面對這種厄運，個人不要過得過於消極，偶得一知半解也無須感激說什麼逆境更鍛練人。要知道，我們天天看到的是逆境毀起人來既數目龐大也迅捷徹底。

但人的心理過程十分複雜。好了傷疤忘了疼是相當低級的解釋，在現實中發生的要比這曲折得多。

拿唱紅歌來說，如今唱唱紅歌，如果鈎起當年一段珍貴回憶，想想那時候的單純熱情，也就罷了，沒什麼。唱着唱着，思想上荒腔走板，把珍貴回憶在時空上無邊際地擴大，認為那時候是個好時代，學到了很多好的東西，具有今天應該繼承下去的意義，就錯了。那就不僅把傷疤的空間擠沒了，甚至更糟，因為在個人期待下時空做了不確的代換。同樣的好東西--經常是更好的東西，是可以通過許多方式，在一個更好的環境下，花費小得多的代價來獲得的。可那些過大的代價造成的損害你怎麼去抵消呢？比如你該讀書的年齡卻在掄板帶抽人，至少在一旁看別人打人，這他大爺的算是什麼樣的損失？

再比如說坐監獄。某些人會說自己是在監獄大學裡畢業的，言下之意仍然是逆境鍛練人，為自己在監獄裡的長考，斷言其冥思苦想具有十分深刻的意義等等做了過度的外延。細緻掰扯起來也沒什麼道理。首先監獄裡毀人不倦的例子比比皆是，修成正果的難度加大。很難相信它是一個比學校更好的學習環境，除去在那裡向老偷們學做小偷，一般條件並不優越。即便坐監積累了一些信譽，但是監獄生活造成的學習上的空白，對社會發展狀況的生疏，廣泛交流的缺失等等，都需要在出獄後及時的彌補和調整，這都使得出獄者在做一個合格的領袖上並不特別地得天獨厚，被時代甩出去的危險反而大得多。我這樣說並不是亂講的。幾十年來我們見到這樣的例子難道還少嗎？無論如何也輪不到讚美監獄對自己的鍛練。對於許多出獄者說來，人們讚美的是他們的信守信念的堅定精神和頑強，和是否認同他們的主張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上山下鄉當作如是觀：雖然它來得不是時候，我也沒什麼辦法抗拒，想辦法熬過去拉到。但如果沒有它，老子一定會比現在要好得多。

年歲稍小些的人曾在我面前帶着善意地把文革過來的一代戲稱作老一代革命家，說你們那時候見識了多少事啊。有的知青聽了會比較受用。我不這樣看。我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對於失去年輕時候好時光的感嘆沒有發展成對小弟弟小妹妹們學習上的出色的嫉妒。不錯，黑暗時代讓一些敏感者學習到一些獨特的東西，去農村插隊使他們開始對農村有了一知半解，但這些都是可以從其他途徑得來的--例如以後完成教育之後自己自願到農村去生活一段時間。再說了解農村對形形色色的人生設計也不具備不可或缺的重要意義。不了解社會，毫無廣泛了解社會的興趣，照樣可以有完整甚至更為完美的人生。牛頓，愛因斯坦都不大了解農村，SO WHAT？最後，無論這些敏感者後來得到了什麼，都不能否認那都是一個該被詛咒的黑暗時代，都應該承認強迫青年上山下鄉是一個充滿欺騙，脅迫，壓制，殘害和扭曲的過程。

當自以為是的一群老知青縱聲歌唱知青甘泉的時候，他們大概沒有看到割裂甚至取消教育的專制統治下曾經造成的思想萎縮、貧乏、乾涸猶如今天施行絕育手術。當他們抱着自己懷裡的金娃娃(讓我看也就是黃銅質料，只是顏色比較黃而已)沾沾自喜的時候，要好好想想這個金娃娃是自己在什麼時候又是怎麼種下的，別翻錯了日曆記錯了時辰。應該僥倖專制的心有餘力不足因此為自己沒被騸了成為廢物而冒頭冷汗，故而不必對之感激欣賞炫耀進而引吭高歌。想像沒有知青甘泉的生活懷裡的娃娃含金量可能更高，金娃娃不是一個而是一雙，沒有被絕育的威脅照樣可以有很強甚至更強的生育能力，以及諸如此類美好的前程和碩果等等，一點兒都不困難。

當然，這群人都在興頭上，估計沒人能讓他們冷靜下來好好想想。能在僥倖逃脫被絕育命運的幾十年之後也爽得哼哼唧唧，沒有性行為也能高潮迭起，既懷了舊也迎了新，便比李承鵬嘲笑的人還“高”了一個檔次，就不宜看作凡人了，都是過了海的神仙。

最後編輯時間: 2012-12-14 08:25: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