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和自由

余東海

儒家在政治上兩反一支。兩反，上反極權主義，下反民粹主義。

民粹主義泛濫的社會，不僅無法建立王道禮制，也無法建立自由民主，建立起來的只能是極權暴政。請務必記住民粹主義六個面相：民主主義、平等主義、物質主義、科學主義、愛國主義、集體主義。集體主義又包括民族主義、虵蜖主義、國家主義等。愛國主義其實就是國家主義的世俗化口號。

將道德與法律、秩序與自由、差等與平等對立起來，似乎要法律就不能講道德、要自由就不能講秩序，要平等就不能講等級差別。這是一種民粹主義思維，五四蒙啟派一大遺產。其實這種思維不僅與儒家格格不入，與正宗自由主義也不相容。正宗自由主義也是保守一定的道德、秩序和差等的。

民粹主義與極權主義相反相成，是通往極權主義的捷徑和維護極權主義的盾牌。但它具有極大的欺騙性。五四至今，不僅民眾，無數知識分子也深受其害。不少自由派民主派啟蒙派，其實是民粹派。

他們普遍缺乏自知之明和反省精神，倒頗有怨婦情節，總是埋怨國人愚昧，難以啟蒙。馬相伯有一句名言頗有代表性。他臨終前說自己是一條狗，叫了一百年的時間也沒能把中國叫醒。

他們從不肯反省一下自己的問題，不知道國人越來越蒙昧，主要恰恰是拜他們的啟蒙所賜。以民粹主義為啟蒙的思想武器，必然越啟越蒙，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終於讓中國落入了極權主義的深池。

自由主義與民粹主義有正邪之別。但是，由於道德資源不足，文化品質不高，不足以防範和批判民粹主義。自由主義左翼還可能產生民粹化傾向。諸如重自由輕秩序，重平等輕差等，民主平等擴大化，婦人之仁，聖母姿態，亂世輕刑，縱容罪惡，逢民之惡等等，都是民粹化的表現。這是當代美西政治的根本性問題。

儒家兩反一支，一支是支持由民主法治憲政提供制度保障的自由政治。王道政治於自由政治，是超越，不是反對。兩者有一個最大的共性：為自由提供剛性保障。

關於自由，有一種說法，說自由是第一生產力。讚美自由很好，但此言並不準確，因為自由不是生產力。還是“科技是第一生產力”準確。自由最有助於創造和創新，當然有助於科技發展，堪稱科技發展的基本條件和驅動。

注意，自由也不是人類社會進步的第一驅動力。人類社會進步的第一驅動力是良知，自由是良知的作用和落實。良知落實於個體為道德自由，落實於政治為有序自由。王道政治和自由政治都倡導有序自由。

我與吳光先生堪稱當代儒門中對自由民主和西方文明認同度最高的兩位儒者。東海有句局部性名言：除了仁本主義，人本主義和佛本主義道本主義是三種最好的哲學；除了外王學，自由主義是最好的政治學；除了新禮制，民主制度是最好的制度；除了儒家社會，自由社會是最好的社會。

反對極權主義和民粹主義，支持自由主義但與之有別，儒家王道政治的優點就凸顯出來了。西哲說：“政治是世俗社會的終極關懷，宗教是精神世界的終極關懷。”然宗教作為精神世界的終極關懷，品質不正；自由政治作為世俗社會的終極關懷，正而不中。唯中道文化提供的精神世界和世俗社會的終極關懷都大中至正，並同歸於仁，將兩者圓滿統一於“性與天道”。

王道政治優於自由政治，是因為仁本主義優於人本主義。

一種文化體系的品質取決於五觀，五觀的品質又取決於世界觀（本體觀）。世界觀正確度越高，文化品質就越優秀。儒家文化的優秀，關鍵就在於，立足於人道而上達天道，對“性與天道”的認證圓滿無缺。

圓證“性與天道”就是聖賢境界，這是歷代聖賢最大的共同點，聖賢為王就可以建設王道政治。當然，不同時代的聖賢有不同的文化責任，不同時代的聖王有不同的政治責任，不同時代的王道有不同的制度形態和文明形態，這又是不可能強求一致的。我們更不能以現代標準苛責古人，不能要求先聖了解現代事物，發明現代科技，不能要求先王建起現代禮制。先聖先王一切完備，現代儒家何為。

有自由派朋友批評我：“東海君的問題還是過於迷孔崇儒，以致失其現代文明之本了。仁本主義開不出任何現代文明政制，只能復古，既無法創新，又無法實行。”

東海答：仁本主義文化有三本：政治上以民為本，宇宙中、即人與神、人與物之關係中以人為本，民本、人本同歸於仁本。而現代文明的哲學根基是人本主義，以人為本。論文化品質，仁本主義至高無上，完全可以涵蓋並超越人本主義，怎麼會開不出現代文明政制呢？以仁為本的仁者怎麼就只能復古無法創新了呢？

儒家是保守性與時代性、創新性的圓融統一。體現在政治上，一方面堅定保守王道原則和禮制精神，努力吸收歷代制度精華；一方面強調禮制形態的與時偕宜，以時為大，禮以義起。三代不同禮，古今更不同。古代沒有的禮，完全可以根據時代需要而建設起來。新時代應有新時代的周公，為新中華制禮作樂。

我是為人作嫁者，為未來新聖王、新周公做嫁衣。功成不必在我，成功必定有我。儒家立足現實但不是現實主義，不會屈服於現實；懷抱理想但不是理想主義，不會無視現實而空想。實踐王道是下一代儒者的責任，東海是先遣隊，替天傳道。

同時，以仁本主義為中國最優道路選擇的同時，亦承認自由主義為次優選擇，並且樂觀其成。儒家享有言論自由之後，可以更好地弘揚中道文化，追求王道理想。2021-2-19首發於北京之春http://www.bj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