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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會的社會意識形態的本質
送交者: 伯恩施坦 2021年11月26日01:44:11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作者 中國網友 寫於不同歷史時期 整理於二零二一年

1995年,在北京大學讀大二時,去打工,和十來個大學生壹起發小廣告。

壹個晴天,我們騎著自行車走在郊區的馬路上,我在後面,看著他們說說笑笑,突然心裡升起壹個很強的意願——我壹定要搞明白,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由此決定,以後就做壹名心理諮詢師吧。作為心理學系的本科生,這是我所能想到的、了解人性的最佳方式。

從此以後,壹切努力都是圍繞著這個願景而來了。

譬如,忽略了科學心理學的壹些課程,如認知心理學、生理心理學等,而專心讀臨床心理學各種流派的著作。

譬如,總覺得心理學大師們讓我不夠佩服,而壹些哲學大師、文學家和藝術家更讓我嘆服,也覺得他們的書好像更能啟發我了解人性,於是泡在北大圖書館裡讀了很多書,還去哲學系、中文系等跨系聽了不少課。

譬如,從大二開始,就去校心理諮詢中心幫忙,還去北京市的幾個電話心理熱線平台做接話員,每周壹個晚上,從晚上8點到早晨8點,持續了5年,聽了無數故事。

並且,很有意識地,考了北大心理學系的臨床心理學方向研究生。按這條路走下去,看著還挺順暢。

但壹個波折出現了。讀研究生時,有了中重度的抑鬱症,我的導師錢銘怡老師認為我不適合做實習,於是這條路就像是斷了。

抑鬱症持續了兩年,我就任由自己浸泡在抑鬱中,仿佛深潛到了潛意識的深井中——村上春樹的小說描繪過男主人公待在井底的那種情形如隱喻壹般發生在我身上——成為壹名地道的“深井冰”。恰好滿兩年時,感覺到內心中很多條擰巴的河流突然變得通暢,它們壹起流向壹個大湖,於是自愈。那之後,發現自己對人性的理解可怕了很多,好像壹切小說都能讀懂,壹切電影都能看懂,別人的故事也都能聽懂。不過,在這裡,是必須加這樣壹個詞的——“好像”。

2001年,研究生畢業後,因缺乏實習,不能直接走心理諮詢師的路,加上擔心北京的沙塵暴,轉而去了廣州日報社工作。我從小到大也壹直愛寫東西,蠻適合在報社工作。

先是做國際新聞,還正好趕上“9·11”事件。2005年,覺得國際新聞做不下去了,轉而去做報紙的心理專欄,壹寫成名。

2006年,擠進了在上海舉辦的中德精神分析班,跟德國資深的精神分析治療師們學習。這時,才真正學習精神分析了。

就在出發那天晚上,我做了壹個夢,夢見自己殺了秦檜的乾兒子,秦檜派壹隊兵馬來抓我,幾十人整整齊齊,如壹個方塊陣,鎧甲鮮亮,長槍林立,步調絕對壹致。他們逼近我時,我不急不慌拿出壹個令牌,上面印著“弗洛伊德的使者”幾個字,然後他們就不能抓我了。

到了上海,給幾個諮詢師朋友講這個夢,他們說,這是大夢。所謂大夢,即是個人最重要的潛意識的反映,也可能是妳的壹些使命。

當時我的理解是,秦檜最標誌性的事,就是以忠孝之名殺了岳飛,而我壹直對孝順有本能的反感,所以我的使命,就是要解構中國的孝順。但是,孝道是中國文化的核心,解構它可能會給我帶來很多危險,如果我用精神分析的方式,這份解構工作,就會安全很多。

現實也如此,雖然我壹直解構孝道,並引發很多抨擊,但都是正常討論。不過,我也感覺到,我是帶著壹些怨恨在解構孝順,這樣是不中正的,也會影響我更深入地理解孝順。

怨恨的原因很直接,我的爺爺奶奶(主要是奶奶)壹直欺壓我父母,導致他們三十多歲時都不想活了,母親患了嚴重的抑鬱症,父親則壹年內壹口牙全掉了,因為恨,但恨的是自己父母,不能向外表達,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向內攻擊自己。

雖是家事,但事情非常不公平,是非曲直壹目瞭然,可孝道壓倒壹切,所以我父母就是絕對錯,爺奶就是絕對正確,以至於,已被欺壓到極致了,而村領導竟然還通過大喇叭向全村人廣播說,我父母是不孝的壞典型。

這直接導致了我有反孝道的內在情結,所以解構孝順時,不可避免有了強烈憤怒在其中,我再怎麼自我認識,這份怒氣都不可避免。

不過,隨著自我認識的深入,和在諮詢與生活中聽到的壹些故事,我的這個情結開始不斷鬆動,我對孝順的那種克制不住的憤怒,因為對自己和國人的集體潛意識理解得越來越深,逐漸趨向瓦解。

壹個標誌性的觸動,來自我的壹位女性來訪者。她人很美,曾是有幾千員工且以女員工為主的廠子裡的“廠花”,自己做老闆,有很好的收入,人也善良溫婉賢惠,找我做諮詢時已40歲,竟沒談過壹次真正的戀愛。她收入的大頭,給了哥哥弟弟與父母買房子,自己租了壹個小公寓,活得非常節儉。對家人如此,對朋友和員工也極好。

然而,諮詢期間的壹次生日,她開始懷疑自己的“好”是不是真的。這次生日,她收到了很多禮物,但她突然發現,已有兩年,她沒給任何壹個人送過壹份生日禮物了。不僅如此,她還發現,自己的心變得越來越淡漠,別人的痛苦她很難真正關心,別人的喜樂她也很難被感染。甚至,她不僅僅是現在才這樣,她懷疑自己其實壹直如此,只是現在更加嚴重了。於是,她開始懷疑自己的好。

聽到她的自我分析,我深受觸動,我覺得我和她是壹類人,也容易有求必應,各種付出,卻很難求人,各種所謂的好。同樣,我的確也是,很難帶著熱情去關心別人。

再將這個發現延伸,我發現身邊這樣的人比比皆是。我的父母、哥哥都是這樣的人,為人極好。特別是我哥哥,簡直到了極致,父母、嫂子和我,都認為他壹輩子沒說過別人(除了我嫂子)壹句壞話。可是,他的生命力很弱,不愛和人交往。他壹直在建築隊裡打工,但不能做頭兒,因為做頭兒時,年底分工資,他總是先把別人的發完,最後發現自己的錢卻少了。

這些人的故事匯總在壹起,讓我有了壹個“中國式好人”的概念:他們看起來對人很好,但情感是淡漠的,缺乏熱情,並且總伴隨著孤獨,就像是活在壹個孤島上。

然後,我試著不斷深入認識,這份所謂的好是怎麼回事,這份冷漠是怎麼回事。

再之後,我發展出很多“中國式”的概念,譬如,中國式的婆媳關係。惡劣的婆媳大戰,在中國算普遍存在,可也只有我們這樣,歐美不如此,東亞國家也只有韓國和我們有點像,日本也不如此。

譬如,媽寶男,在中國也是普遍的存在,這也是中國式的。

譬如,中國人的愛情模式就是在找媽,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

隨著“中國式”的概念與認識越來越多,從量變到質變的關鍵轉變,也呼之欲出。

終於,到了2012年的年底,看電影《1942》時,壹個清晰的概念跳了出來——巨嬰。

電影中壹個鏡頭:軍需官去妓院,老鴇給他安排“東家”的女兒,他將要上17歲的姑娘,卻大剌剌躺在床-上,要女孩像個老媽子壹樣先伺候他。這壹幕讓我覺得很噁心,也因他肥頭大耳,我聯想到,他就是壹個巨嬰而已,要壹邊吃奶,壹邊做性事。

同是找妓-女,我想到湯姆·克魯斯在電影《大開眼戒》中,他面對小姐,是將對方視為壹個人來尊重的。他們之間,像是兩個成年男女間發生的事,而軍需官和“東家”的女兒,其實像是壹個嬰兒要找媽媽伺候,但問題是,他們的年齡差又是相反的,所以這種反差引起了我很大反感。

這個概念壹形成,我隨即有了壹個強烈感慨:天啊,巨嬰,好像是我們大多數國人的共同寫照,我們多數人,看似是成年人,但心理發展水平,其實還是嬰兒水平。

這個概念壹形成,再去理解各種經典的中國社會現象,就容易了很多。

譬如,屢屢爆出的老人“訛詐”扶助者的事情,輿論壹般認為,他們出於經濟原因而去有意訛詐。最初,我也這麼認為。

然而,多起案例並非如此,其中讓我印象最深的壹個案例是,壹位摔暈的老人在醫院壹醒過來,第壹時間就抓住送他去醫院的扶助者的手說,小伙子,妳為什麼要撞我?還好,這位扶助者是警察,還有視頻做證,所以順利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類似案例挺多,由這些案例可看出,老人並非是有意識地在訛詐。那麼,他們為什麼這麼做?如果將老人視為巨嬰,那就很好理解了。

嬰兒是沒法面對失控的,失控會引起他們巨大的無助感,他們需要將失控這件事從自己身上切割出去。他們會認為,既然失控意味著“我”控制不了,那必然意味著,是有壹個“我”之外的力量在控制這件事,並且,因為這件事是傷害性的,所以必然是敵對力量在控制著這件事。

成年嬰兒,即巨嬰,和嬰兒的心理邏輯是壹樣的。作為巨嬰,這樣的老人摔倒受傷,是壹個巨大失控,他們會認為,這不是“我”導致的,而是“我”之外的壹個敵對力量導致的,並且它有主觀惡意動機。

所以,他們必然會找人去怪罪,這樣就保護了“我還是能掌控自己身_體”的這種感覺,且他們會認為對方是主觀惡意的,於是對方必須負責和道歉,否則他們就壹直死磕下去。壹些案例中,即便有了視頻,並且,目擊者強有力地證明了對方是扶助者,他們還是要死磕。

由此可以看出,巨嬰這壹概念,可以強有力地解釋很多中國經典的社會文化現象。

回頭看,1995年我立下的那個目標——壹定要搞明白人是怎麼回事,它更準確的表達應該是,我“壹定要搞明白,中國人是怎麼回事”。這像是給自己出了壹道考試題,當巨嬰概念乃至系統認識逐漸形成後,就相當於,我給自己布置的這道考試題,終於有了答案。

相對應的是,我經常做考試夢,並且總是回到了高中或研究生時期,因為高中我成績多數時間比較壹般,是經過長時間努力加上頓悟,高考前才突然開始考第壹,最後考上了北京大學。至於研究生,我則因為抑鬱症而多讀了壹年,所以留下了陰影,但生活中面臨新的考驗時,我就容易做考試夢,重溫當年的噩夢感覺。

2013年年初,我又做了壹個考試夢,但夢中我就感覺到,這像是最後壹個考試夢了。果真,從那以後,我再沒受過考試夢的折磨。

2012年年底,“巨嬰”的概念形成,2013年年初,則圍繞“巨嬰”形成了壹個比較系統的理解。結果是,我1995年給自己出的考試題,到現在終於找到了答案。對我而言,壹個最重要的考試過關了,所以這個夢就不用做了。

也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想寫這本關於巨嬰的書了,並且給磨鐵圖書的編輯不斷許諾,2014年可以寫好,2015年可以寫好……結果,到了2016年,這本書才終於寫成。

看似拖延,但這份拖延也有壹個巨大好處。先是看到,多數國人是各種各樣的巨嬰,同時看到我自己也是壹個巨嬰,巨嬰的各種經典心理,我身上也都有,而對自己內心巨嬰的認識,需要時間。

正是從2012年開始,我終於開始碰觸到自己內心最深處的壹個東西——我心裡住著壹個恐怖的自我。我開始深切體悟到,我的好人形象,其實是在掩蓋我內心深處住著的這個魔鬼。

由此,我才終於碰觸到我的真自我。這時,我已經38歲了,過去的這半生中,壹直活在“好人”的假自我里。

從2012年至今,我不斷地在認識自己內心深處的這個魔鬼,每個巨嬰內心深處都住著這樣壹個魔鬼。

隨著認識越來越深越來越全面,我也越來越愛這個魔鬼。最終我明白,原來它就是生命力自身。

嬰兒的生命力,是無好無壞的,如果它能夠被看見,這份生命力就得到了祝福,它就會轉化為好的生命力,如熱情、愛意、創造力等。

如果它不能被看見,就意味著,這份生命力被詛咒了,它就會轉化為壞的生命力,如恨意、破壞性等。我們內心深處住著的所謂魔鬼,其實都是這樣壹個東西。

我們社會的各種經典現象,因是巨嬰水平的,常常看上去很低級很可笑,也很有破壞力。

我們社會的各種制度建設,也包括以儒家為主的思想文化,在我看來,其實都是在試著去壓制這個魔鬼。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懼怕巨嬰們心中都住著的這個魔鬼。但是,本能上我們喜歡走的路,是註定走不通的。

如果只是去壓制這個魔鬼,就像是如來佛祖先將孫悟空壓在五行山下,而後又給他戴上了金箍。這只能暫時克制其破壞性,但同時也損害了活力和創造力。

在我看來,真正的解決辦法是,將我們心中的孫悟空、哪吒等釋放出來,看見他們其實就是寶貴的生命力,去愛這壹部分。

用精神分析的話來講,原始的生命力都是帶著攻擊性的,壹個人必須將他帶著攻擊性的生命力展現在關係中,以此和另外壹個同樣如此真實的人建立關係,然後才能得到親密,並被救贖。

譬如對嬰兒來講,只約束他是不行的,相反,要允許他的活力流動,以此和媽媽建立起親密來,然後嬰兒的整個生命力就得到祝福了。

對於巨嬰來講,這也是壹樣的。

當思考到了這個時候,我再解構孝順乃至各種中國式現象,那種憤怒和戾氣就真的可以逐漸消失了,我將歸於中正,真的就像是壹個中正的諮詢師,只是試著去理解和接納這壹切動力。

同樣,對我自己而言,這句話也特別適用——本能上我們喜歡走的路,是註定走不通的。

作為壹個中國式好男人,我本能上喜歡走的路,都是宅男風格的,如做諮詢和寫書。但是,這條路走下去,並不能真正達到我的這個目標——搞明白中國人,特別是我自己,是怎麼回事。

作為壹個巨嬰,我必須打破宅男的封閉,走到更廣闊的世界中,將自己的心展開在這個世界上,將宅男的對立面活出來,這樣才能真正認識到我是誰。

所以,這本巨嬰的書,其實只是壹個開始,我還會做更深入更全面更活生生的觀察和思考。

作為壹個思考者,我不可避免地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的,難免會偏頗,所以歡迎各種指正,也希望能和富有真知灼見的人有更多交流和碰撞。

希臘德爾菲神廟有壹句箴言:人啊,認識妳自己。蘇格拉底則說,未經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壹提的。

願我們都能認識自己,並活出自己。

經典的中國式圖景中,主角,都是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人,譬如妳很難在中國畫中找到壹個昂然挺立的身體。

對此表現力最好的,是岳敏君的作品。抽巴的人生,凝縮在抽巴的身體中。很多人反感岳敏君的畫,但妳走在大街上,滿眼望去都是這樣的圖景。

本我、自我和超我,這是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放到國人身上,它可具體表達為:全能自戀性的本我、絕對禁止性的超我和軟塌塌的自我。

全能自戀性本我即,我是神,世界應完全按照我的意願運轉。

絕對禁止性超我即,妳的壹切自發行為,都是不對的。

兩者衝突太強,以至於作為協調者的自我沒法協調,所以變得軟塌塌了。

著名幼兒教育專家孫瑞雪,之所以投身幼兒教育,是因她做過壹個夢,夢見壹排排壹列列、整整齊齊如軍隊的成年人,面無表情如殭屍。夢中,她痛苦至極,她知道,這些面無表情的成年人,就是中國的父母們,他們不懂該如何愛孩子,卻認為壹切舉動都是出於愛,都是教育。

我認為,這是孫老師對中國成年人的壹個個性化理解。可以說,她在用她的心,去理解中國人的國民性。

著名畫家岳敏君,他的經典作品“笑臉人”,構成了當代藝術的壹道特異的風景。說實話,放在多年前,我是非常反感這些當代藝術的,我真認為這是“審丑藝術”。但經過多年深入的心理諮詢工作後,我對岳敏君以及其他當代藝術家的作品有了新的理解,我認為他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他們對中國人國民性的理解。

還有很多人做過類似的工作,譬如柏楊寫了《醜陋的中國人》,譬如林語堂的《吾國與吾民》……在文字解讀方面,我最佩服的,是台灣學者孫隆基,他寫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可以說包羅萬象,在方方面面解讀了中國人的國民性,詳細、精準而到位。作為壹名從業多年的心理諮詢師,這本書,是我自己對中國人國民性的壹個解讀。

不過,在正式開始閱讀這本書之前,我很想說,別太被我誤導,妳可以先做壹個練習:第壹步,找出五個形容詞,來描繪妳自己的個性;第二步,找出這五個形容詞的反義詞;然後,放鬆,中正地坐著或站著,閉上眼睛,想象在妳身前,出現了壹個能量球,感覺壹下它的大小、色澤……

如果妳做過氣功、瑜伽或靜心等訓練,就可以這樣:中正地站著,雙腳叉_開和肩同寬,搓手約10秒鐘,然後閉上眼睛,張開雙手,手心相對,去感知兩隻手間,真的會有壹個能量球壹樣,如兩隻手距離近了,妳能感知到兩隻手間,有壹股張力在。

然後,在想象中,將那五個形容詞,逐壹放到這個能量球中,看看這個能量球會變大,還是會變小。

如果只是放形容詞進去,可能還不夠,那妳可以將符合這個形容詞的自己的形象,譬如某壹情景中妳就是這樣的,放到這個能量球中,看看會如何。

我第壹次做這個練習,是在美國催眠治療師斯蒂芬·吉利根的課上,他帶領大家做這個練習,不過內容是,將妳的夢想放進去。

大二的時候,我就有了壹個宏大的夢想——成為能解開人性奧妙的心理學大家,並且壹直在追求它。但讓我想象不到的是,將這個夢想放進去後,能量球竟壹下子小了很多。

然後,我將第二個夢想,並不是特別看重的夢想——到處旅遊,放進去,能量球變得大了很多。

這個練習讓我非常震驚,我後來多次體會,感覺的確是如此,如果就是按照自己的感覺成為壹名深通人性的心理學家,我的世界是會變狹窄,能量是會變弱的。

相反,如果我滿世界去逛逛,自己的世界就會變大,能量就會變強。

當時腦袋裡並不非常懂得,到底這是怎麼回事。現在回頭看,成為壹名心理學者,和成為壹名作家壹樣,都是我本能上習慣走的路,並且,是作為宅男的我最擅長做的事。但宅男,本來就是在相當程度上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繫,那麼很自然地,假若按照宅男風的慣性壹直走下去,我的世界會越來越狹窄,不管我做的事情看上去多麼宏大。

類似的感覺,還出現在我的好人形象上。說來搞笑,很多年來,我壹直認為自己是壹個不自私的人,是壹個好人,以這個形象而自得,有道德優越感,並且蠻容易獲得別人認同,但我自己並不喜歡這個形象。

不喜歡的原因很直接,我感覺到,我待在這個形象里,並不自在,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捆綁著我,讓我不能自由地伸展自己。

斯蒂芬·吉利根課上的這個練習讓我震驚之餘,也有了慶幸。當時想,幸虧明白得早,要不然,有壹天真活出了自己頭腦里的第壹夢想——成為壹名卓有成就的心理學家,但卻發現,自己活得反而更加萎縮,這就太糟糕了。

人的性格都是逐漸形成的,對它了解越深,就越可能改變它。至少,我們需要去問問,壹直以來的這個“我”,自己到底有多喜歡。

或者,問壹個更形象的問題:假設妳自己是壹個能量球的話,那麼,作為壹個能量球,妳是伸展的,還是萎縮、甚至坍塌的?妳的色彩,是明亮的,還是暗淡的?

英國心理學家溫尼科特說,每個人都可以被看成壹個能量泡,這個能量泡在成長中,必然要伸展自己,伸展就是攻擊性,而攻擊性,是人最原始的能量。弗洛伊德則稱,驅動人類行為的動力有兩個:性和攻擊。如果妳上壹些靈性的課程,看壹些靈性的書,則會看到壹些哲人稱,每個人都是壹個能量體。能量球、能量泡、能量體、性和攻擊……這些說法,其實是壹回事,講的都是生命力。

人都是自戀的,對於我們已經形成的自我,對於我們所在的集體自我,不可避免地會有各種美化。但是,我們需要問問自己:作為壹個能量體,妳的自我是伸展的、飽滿的、鮮亮的、富有彈性的嗎?還是萎縮的、暗淡的、僵硬的?妳所在的集體,如果作為壹個自我,那麼,這個集體自我的能量體,又是怎樣的?

我的確認為,我自己,我們多數國人,我們所在的各種集體,乃至社會與整體文化,都是在壓制每個能量球的伸展的。

但妳也可以,用妳的眼睛、妳的心去看。

譬如,妳可以發展這個練習,想象壹個能量球,代表著國人,然後妳將我書中探討的國人的各種國民性——即國人作為壹個集體的個性,壹壹放到這個能量球中,看看這個能量球會如何變化。

人性很複雜,但它的基本邏輯很簡單:

壹、每個人都是壹個能量體。

二、能量體伸展出的每壹份能量,如被看到,就變成了光明,變成了生的能量,如熱情與創造力。

三、能量體伸展出的每壹份能量,如不被看到,就變成了黑暗,變成了黑色的、死的能量,如怨恨與破壞力。

四、當壹個人整個的能量體都被看到,生命就得以證悟。

由此可以說,生的能量和死的能量,其實是壹回事,差別只在於,是否被看到。

並且,最初都是在關係中被別人看到,而後自己將這壹點內化,就可以自我覺知了。

所以,人不能長久處在孤獨中,長久的孤獨就等於能量體從未被看見,就等於是我們以為的徹底黑暗、徹底死亡。

更詳細壹點的闡述則是:

壹、作為壹個能量體,人需要向外界伸展自己。就猶如壹個章魚,不斷伸展自己能量的觸角。能量伸展有各種各樣的,如愛、欲望、表達、創作等。

二、這壹個具體的伸展,如被看見,就相當於是,這個能量觸角被其他能量體接住,鏈接由此建立,而這股能量得到祝福。它本來是中性的、灰色的,但被祝福後,就變成了亮色的、生的能量,即正能量,就可以人性化地去表達。

三、這壹個具體的伸展,不被看見,就相當於是,這個能量觸角沒有被其他能量體接住,那詛咒就會發生,它會從中性的、灰色的,變成黑色的能量,也即負能量、攻擊性,不過我喜歡把它稱為黑色的生命力,然後會以破壞性的方式去表達。

四、黑色的生命力,或攻擊性,它如果向外表達,就變成了對其他人的壹個攻擊,如怨恨、憤怒、鄙視、諷刺等。

五、黑色的生命力,如果不向外表達,就會轉而向內攻擊自己,如-羞-恥、內疚、自嘲等。如總是向內攻擊自己,就容易發展成抑鬱症。

六、黑色的生命力,如再次被看見,那麼它又會轉化成亮色的生命力。

七、很多人身上,既看不到正能量,也看不到負能量,他們活得,如同壹個僵化而乾癟的能量球,其真實情形是,他們心中藏著自己大量的黑色生命力,這讓他們懼怕,並將這些黑色的生命力封凍起來。

活得抽巴而萎縮的國人,都是這種情形,我是其中的典型。

我自己就是壹個抽巴的男人,作為這樣壹個男人,我明白,在心理學上的所有努力,都是在有意無意地試著找到壹條路,能讓我們更好地活出自己,成為壹個飽滿的能量體。

而要做到這壹點,就需要深切地懂得,那壹個個乾癟的身體是怎麼回事,他們體-內藏著什麼樣的黑色生命力。並且,這些黑色生命力不能被滅掉,其實也滅不掉,而需要被看見、被理解和接納。

這也是我寫這本書的目的,不是為了批判,不是為了宣揚黑暗,而是希望能達成理解與接納。

愛,就是深深的理解和接納。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羅傑斯如是說。

巨嬰,即成年嬰兒。身體上,是成年人了,而心理發展水平,卻還是嬰兒水準。

嬰兒,特指1歲前的孩子。巨嬰,即是心理發展水平還停留在1歲前的成年人。

多數國人,都是巨嬰,這樣的國度,自然是巨嬰的國度。

壹個人有生理年齡,也有心理年齡。壹個民族,也可以說有壹個集體心理年齡。那麼,中國人,作為壹個集體,心理年齡會有多大?

國內的精神分析學界有壹個基本共識:中國人的集體心理年齡,沒有超過1歲,還停留在口欲期。

弗洛伊德將壹個人的心理發展分為五個階段:

口欲期,1歲前,嘴部是快感中心。

肛欲期,1—3歲,肛門是快感中心。

俄狄浦斯期,也稱為性蕾期,3—5歲,孩子有了明確的性意識,快感中心也轉移到了生殖器部位,並且男孩有了戀母弒父的動力,女孩有了戀父仇母的動力。

潛伏期,6—12歲,性能量像是突然間消失了壹樣,孩子們表現為更喜歡與同性夥伴交往。

生殖期,13—18歲,即青春期,性能量大爆炸,壹個人身體上做好了生育的準備。

作為弗洛伊德的經典概念,口欲期和俄狄浦斯期的說法已廣為流傳。關於中國人還集體停留在1歲前的嬰兒期的最有力證據,就是中國的吃文化非常之發達。

1歲前嬰兒還有壹個重要特點是,嬰兒必須和媽媽在壹起,並且嬰兒的生活是不能自理的,這也是中國成年人最經典的特徵,都說明中國人的集體心理還停留在1歲前。

精神分析界有壹個習慣性的說法:這個人發展到了俄期,那個人沒有發展到俄期。

所謂俄期,指的是俄狄浦斯期,也即戀父戀母期。依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俄狄浦斯期指的是3—5歲,在這壹階段,幼兒的性能量有了大爆炸,並且,性能量指向了異性父母,而攻擊能量、競爭性指向了同性父母。即,男孩會和爸爸爭奪媽媽,女孩會和媽媽爭奪爸爸。

當壹個孩子順利發展到俄期,意味著,他的性能量表達被允許,他的攻擊能力、競爭性的表達也被允許。表現在成年人身上,就是,發展到俄期的人,會比較接納自己的性能量,以及競爭欲。同樣,他們會接納伴侶的性能量,也會接納對方的嫉妒心。這時,他們處理情感和性的時候,就像成年人壹樣。

特別是,因為和父母構建的是壹個較成熟的三角關係,允許嫉妒與競爭在其中流動,所以他們會對壹定程度的三角關係有較高接納度,允許伴侶有異性朋友和適度花心。他們不會只想著自己為所欲為,卻要求伴侶絕對忠誠。

所以,雖然看上去,發展到俄狄浦斯期的人,心理看起來比較複雜黑暗,性能量不壓抑,競爭欲也不壓抑,但發展到俄期的人,其人性發展程度,要遠比口欲期成熟。

雖然精神分析師們也會說,壹個人的心理發展是壹生的事,但私下裡,精神分析師們更喜歡簡單地說,壹個人是到了俄期,還是停留在前俄期。

從年齡上來講,精神分析師們私下裡會認為,所有人的心理年齡都停留在5歲前,所有民族也如是。

5歲前分這樣三個階段:

0—6個月,我稱之為壹個人的階段,即,雖然看起來嬰兒是和媽媽或其他撫養者在壹起,但嬰兒會覺得,整個世界只有他壹個人存在,且整個世界必須以他壹個人的意志為核心,他接受不了不同,不同即是敵對世界。

6個月—3歲,我稱之為兩個人的階段,即,嬰幼兒開始意識到,他和媽媽是兩個不同的人,他既需要和媽媽親密,又需要獨立。由此,親密和獨立構成了壹對矛盾,兩個人的意志同時存在,也構成了壹個矛盾。這時,嬰幼兒能接受彼此意志的不同了,但還需要媽媽在自己身邊,還接受不了長時間的分離。所以對忠誠的要求比較高。

並且,兩個人的階段的主題,是搶奪控制權。壹個人的階段,會絕對地追求控制權,必須是,只能壹個人說了算,另壹個人的意志得被消滅。兩個人的階段,雖然也爭奪控制權,但不再是有妳沒我的控制權,而是可以接受對方與自己的不同,但希望自己的控制權多壹些,同時要求兩個人的身心都忠於彼此。或者說,妳要忠於我,而我可以自由。

3—5歲,俄狄浦斯期。我稱之為三個人的階段。發展到俄期這個階段,就意味著,壹個人能接受關係的複雜性了,我愛妳,但我也愛別人;妳愛我,妳也可以愛別人。這個別人,譬如是孩子,譬如是工作,也可以是伴侶的異性朋友,妳會要求壹個忠誠的底線,但不再要求對方絕對屬於妳。而像前兩個階段,特別是壹個人的階段時,我會要求妳絕對屬於我,而我卻可以為所欲為。

所以說,雖然發展到俄期,意味著世界變得複雜了很多,不再是單純的小清新,但對這份複雜的容納,其實意味著更高的心理健康程度。

像前俄期,則對忠誠、忠貞、純淨、單純等有極高的要求,但壹旦碎裂,就會變得很可怕,所以說,只想活在壹個單純簡單的世界中,這未必是好事。

就壹個國家而言,如果發展到了俄期,就會對人的複雜度,即性慾和競爭欲有很高的接納度。

譬如英國和美國,在整體上,就達到了俄期,其社會對性的複雜性和競爭心,有很大的包容,以及鼓勵。

沒發展到俄期,就意味著其心理年齡還在3歲前,而這又分為口欲期和肛欲期。肛欲期的重要表現是控制與強迫,追求潔淨和秩序,德國和日本就很像是處於肛欲期。

心理治療圈裡的朋友多認為,日本發展到了肛欲期,甚至是俄期,但我非常懷疑他們是否到了肛欲期,我覺得他們和我們的狀況也許是壹樣的,只是表現方式不同。

口欲期的集中表現則是,好吃,並且,什麼事都要經過嘴來體驗。口欲期不僅是好吃,也因為嘴部最敏感,所以1歲前的嬰兒,做什麼都喜歡用嘴唇去感受壹下。

巨嬰也是。所以,壹切美好的動物,國人都想把它們吃到肚子裡,變成自身的壹部分。這就像是,口欲期的嬰兒覺得自己是匱乏的,他們必須把媽媽的乳汁吃到肚子裡才可以。《西遊記》中,各種妖怪都想吃唐僧肉,以追求長生不老。在精神分析學看來,壹個完美的乳房,對嬰兒來講,就是可以讓自己長生不老獲得永生的。

巨嬰,即是成年的嬰兒,而嬰兒,特指1歲前的孩子。作為由巨嬰們組成的國度,中國吃文化如此發達,特別是廣東,可以從早茶開始,壹直吃到晚茶乃至夜宵。就像是,嬰兒永遠在找奶吃。

據台灣學者孫隆基說,那種像航空母艦壹般巨大的飯館,全世界只有中國才有。我也確實沒在其他國家發現,像廣州炳勝酒家這樣規模龐大的飯館。

中國人的集體心理年齡沒超過1歲,這看起來已經夠低了,而我還有壹個更激進的判斷。我認為,中國人的集體心理年齡,沒超過6個月。

心理學家瑪格麗特·馬勒稱,6個月前的嬰兒,處於正常共生期,壹個最顯而易見的特徵,是母嬰共同體,即嬰兒覺得,他和媽媽共用壹個身體和心靈,是壹個人,不分妳我,不分彼此。

為什麼叫正常共生期?也就是說,只有這個階段的共生,是正常的,之後的共生,都可稱為病態共生。

其實,除了共生心理,小嬰兒有很多很誇張的心理,但對於這個年齡的他們而言,這都是非常自然非常正常的,不過,假若成年人還有這些心理,那就是病態的了。

6個月前的嬰兒,會有以下幾個主要的心理特徵:

壹、共生。

6個月前的嬰兒會覺得,我就是媽媽,媽媽就是我。我們是壹體的,我們共同使用壹個身_體和心理。更小的嬰兒,如3個月前的,他們甚至會覺得,我就是萬物,萬物都是我。我就是宇宙,宇宙都是我。

也就是說,小嬰兒處於壹種混沌、未分化狀態,他們覺得,壹切都是混在壹起的。特別是,他和媽媽,構成了壹個身_體與心理的共同體。

病態共生,在國人中實在是太常見了,如大家庭、集體主義、沒有界限、拒絕AA制、以己度人、統壹思想……

特別關鍵的是,在這個混沌的、合壹的共同體中,只有壹個人說了算,而這個人當然最好是自己。這就構成了共生中的各種衝突,我稱之為共生絞殺。

二、全能自戀。

6個月前的嬰兒會覺得,我是神,無所不能,我壹動念頭,世界就該按照我的意願運轉,否則,我就會變成魔,有雷霆之怒,恨不得毀了世界,或者毀了我自己。

這是嬰兒和巨嬰的最核心心理。中國人的人際關係之所以複雜難處,這是最根本的。

中國男人多有皇帝夢,而中國女-人多有皇太后夢,這個夢的原動力就是,希望自己擁有無上的權力,要整個世界圍著自己的想象轉。

絕對意義上的皇帝和皇太后,只能有壹個,要端坐在皇城中。但是,在每壹個中國式的單元中,都有壹個皇帝或皇太后,如中國式的大家長,如單位中的壹把手……

這也是孝順或聽話哲學的根本所在。

在任何壹個共同體-內,巨嬰們都在爭奪唯壹說了算的話語權,壹旦占據了這個話語權,就會要求共同體-內其他人都按照自己的意願來。這壹點能實現時,就有神壹般的感覺,當這壹點被打破時,就有魔壹般的雷霆之怒。

並且,全能自戀和共生結合在壹起就很要命。因為還處在共生期,所以巨嬰們不能獨立地好好待著,必須和別人黏在壹起,而黏壹起後,全能自戀的心理又驅使他們拼命爭戰,很容易達到妳死我活的地步。共生,離不開,又要妳死我活地爭奪話語權,所以最好是弱者順從強者。

所以,孝順或聽話哲學,其實只不過是,巨嬰水平的父母們壹個必然的表現而已。

當理解了這壹點後,我對孝道文化的憤怒,就減輕了很多。

壹個社會單元內,那個最有權力的人,才可能享受到這份資格。其他人怎麼辦?或者去爭奪權勢,或者裝孫子。

但是,因為活在共生和全能自戀心理中的巨嬰,絕對接受不了挑戰,所以挑戰者如果實力還不具備時,他們壹般都會被滅掉。因此,中國歷史上,有獨立意志又不懂政治的英雄們都沒有好下場,最經典如岳飛。

由此,裝孫子裝奴才,就成了壹個普遍選擇。或者是有覺知地做奴才而等著有壹天翻身,或者是做了奴才而沒有覺知,反而去美化做奴才的哲學。

儒家文化的存在,孝文化的存在,特別是三綱五常,在我看來,就是基於多數國人是巨嬰這壹事實而設計的。當然,這不是某個人的有意識的設計,而是集體動力演變的自然結果。並且,儒家文化並非是孔子發明,他只是早已存在的這壹個思想的集大成者。

既然都是巨嬰,都想全能自戀,並為此不惜妳死我活,如春秋戰國時代,爭戰得太可怕了,那最好還是設計壹個秩序,讓強有力的人更強有力,讓位卑者去遵從強者,好讓社會儘可能和諧。

三、偏執分裂。

偏執分裂,是6個月前、特別是3個月前的小嬰兒必然會有的心理。

所謂偏執,即我的判斷、我的意願必須堅持下去。

所謂分裂,即,事情壹分為二,且兩者不能並存。譬如,好壞不能並存,黑白不能並存,善惡不能並存,不同意見不能並存……

偏執分裂加壹起,則成了,我是好的、白的、善的,我的意願才能存在,妳則是壞的、黑的、惡的,妳的意願不能存在。

這壹心理,在我們過去的影視上很容易看到:英雄們都高大全,沒有壹點缺點,壞蛋們則沒有壹點優點。

在嬰兒期,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嬰兒的能力很差,基本的吃喝拉撒睡玩都不能靠自己解決,而必須靠媽媽或其他撫養者照顧和回應。

並且,嬰兒活在極端對立的兩種感覺里,壹旦被照顧得很好,他的全能自戀就得到了滿足,這時他就會有神壹般的感覺——我壹動念頭,世界就會按照我的意願運轉。壹旦沒被照顧好,他就陷入徹底無助中,同時也會生出暴怒,恨不得毀了這個世界,或者自己。

但是,嬰兒必須把圍繞著無助、暴怒的破壞力投射到外部世界中,因為他的自我還沒有能力容納這份“壞”,壹旦他認為,這份“壞”是“我”的,他的脆弱自我立即會分崩離析。

具體而言,壹旦有任何失控發生,嬰兒會想,既然“我”控制不了這件事,那壹定是“我”之外的其他力量控制的;並且,因為失控多是不愉快的,所以控制這件事發生的力量是敵意的,並且是主觀敵意的。

通過這樣的思考,嬰兒就將失控中產生的“壞”從自己身上切割出去,並且投射到外部世界中了。並且,因為嬰兒同時還是偏執的,所以這個邏輯會變得非常頑固。

類似邏輯,在巨嬰身上極為常見。譬如,家裡少了錢,父母或老人會怪罪孩子,逼孩子壹定承認是自己拿了,如果孩子不承認,就往死里打。有些孩子就是不承認,因為的確不是他們幹的。有些孩子被打怕了,不得已承認,但接著又會被逼迫去找錢,但因不是自己干的,還真找不著,所以又是壹通暴打。最後,大人們卻在其他地方找到了這筆錢。

有些孩子,就因此被父母或老人活活打死。當然被打死的是極少數,但有類似被冤枉經歷的,就太多太多。

巨嬰們之所以如此的邏輯是這樣的:丟錢,意味著失控;失控,就壹定是我之外的力量干的;這個力量是惡意的;最容易控制不了、但又最容易歸罪的就是孩子,所以要去怪他;他既然是惡意的,還不承認,那就必須逼迫他承認,這樣這份“壞”才能被控制……

嬰兒的基本心理,可以歸到這三點上,巨嬰們也如是。並且,它們可以千變萬化,但萬變不離其宗,在各種經典的中國式現象中,基本都可以找到這三類心理。

作為壹個集體,我們國人的心理發展水平沒超過6個月,這聽起來會讓很多自戀的國人不舒服,覺得太低了。但還有比我們的心理發展水平更低的。

譬如,還有壹個廣袤的世界,處於極致的偏執分裂中,那其實是3個月前的嬰兒心理。他們的世界,更是非黑即白、非敵即友、妳死我活的。

再譬如印度,在我看來,印度人簡直是都還沒有出生,他們集體活在中陰身的狀態。所謂中陰身,也是印度的說法,即壹個生命死去到重新出生的過程。

並且,關鍵不是分高低,關鍵是,這是否是事實。如果是,我們就需要承認自己在這個基礎上,深深地理解和接納,然後從這裡出發。

人,都活在輪迴中。依照佛學,萬事萬物都是在輪迴中。

作為中國人,很自然地,我們也都處在中國式的輪迴中。

輪迴的單元,有單個的人、家庭、社會乃至整個文化。作為單個的人,我們的自我,其實都是在更大的單元中被塑形。我們的自我,是我們家庭的凝縮,也是社會乃至整個歷史文化的縮影。

認識家庭、社會與歷史文化,可以幫助我們認識自己,而深入到每壹個人的潛意識深處,又可以更好地理解中國的家庭、社會與歷史文化。

我們先說說理想的家庭結構。理想的家庭結構,可以歸到壹句話上——夫妻關係是定海神針。即,夫妻關係在壹個家庭和家族中,是要第壹位的,而親子關係要列在第二位。並且,夫妻間有深厚的情感,他們的情感鏈接的質量,可以在家中起到定海神針的作用。

相反,有問題的家庭結構,常可歸到壹種模式上:壹個焦慮的母親,壹個缺席的父親,和壹個有問題的孩子。

說到這兒,妳可以問問自己——我是活在什麼樣的家庭中?理想的,還是有問題的?

我相信,中國絕大多數家庭都是有問題的,而且普遍有深重問題。首先,中國人普遍的意識中,親子關係才是第壹位的;其次,中國家庭中,夫妻之間的情感質量,普遍不怎麼樣。

結果,我們的家庭模式,多數真是符合了有問題家庭的模式:壹個超焦慮的母親,壹個嚴重缺席的父親,和有問題的孩子。

父親的缺席有兩種:壹種是,他們很少在家中;壹種是,他們雖然常常在家裡,但他們對家庭是迴避的,既迴避和妻子親密,也迴避和孩子的高質量溝通。這還衍生出壹系列問題。如,健康家庭,夫妻相愛,並會祝福孩子走向自由獨立。但我們的家庭,普遍是阻止孩子追求自由獨立的。為什麼會這樣?

壹天,我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寫了壹系列微博,最後匯總成文章《中國家庭的輪迴鏈條》,這篇文章也收錄在《為何家會傷人》(升級版)中。

【附錄:中國家庭的輪迴鏈條】

鏈條壹:結婚

結婚時,做選擇的標準,不是情慾與激情,更非愛與戀,而多是安全感,不僅長輩為兒女做選擇時如此,年輕人自己做選擇時也常如此。結果是,婚姻相對穩定,但缺乏情感。

現代社會,愛情概念已深入人心,絕大多數的小說、影視等,都在講各種愛情。但其實,愛情作為壹個主流觀念,只誕生於歐洲。美國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說,愛情作為社會的主流觀念,在歐洲開始於十三四世紀,和個人主義緊密結合在壹起。愛情必須是兩個個體忠於自己內心的產物,集體主義催生不了愛情,並且總是愛情的阻礙。

想想中國古代的愛情故事,梁山伯祝英台、陸游唐琬、許仙白娘子、牛郎織女……基本上都是悲劇,並且,拆散這些愛情的力量,多來自家人。這壹點在當代的小說中也有體現,譬如《平凡的世界》中,考慮家庭的利益,成了壹對對戀人不能走到壹起的直接原因。

夫妻關係是家庭的定海神針,但中國式家庭輪迴中,這壹個基石,普遍沒打好。

鏈條二:婚姻生活

婚後,因沒有感情的滋養,也因為重男輕女令女性嚴重缺乏安全感,導致妻子壹方怕孤獨,於是去抓丈夫,控制丈夫,而丈夫覺得,本來就缺感情基礎,更不願被妻子緊緊抓住,那會讓他重溫幼時被媽媽吞沒的噩夢,所以丈夫要選擇逃走,逃走的方式可以是工作、愛好,或者其他女-人。

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原因是,壹旦早期的激情期過去,看似平凡的婚姻生活,是對兩個人的心理發展水平的極大考驗。但作為巨嬰,兩人相處不易,同時小家庭又被大家庭牽絆太多,都會導致中國式的婚姻生活太沉重。

鏈條三:生子

妻子感覺到更加孤獨無助,但她越抓,男人跑得越遠。等有了孩子後,妻子終於發現,孩子可以在極大程度上彌補她內心的空洞,於是,她開始抓孩子。並且,最好是個兒子,那麼,兒子不僅彌補了情感空洞,還在相當程度上彌補了情慾的空洞。異性相吸,在母子間壹樣存在。結果,媽媽會把兒子抓得更緊。

兒子被媽媽抓很緊,那女兒呢?如果媽媽內心比較健康,則可能會有同樣待遇,也會被媽媽抓住,但若是壹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則女兒容易成為媽媽的“被討厭的內在小女孩”的投射對象,被媽媽厭惡乃至虐待。於是,造就了壹個同樣沒有安全感甚至內心空洞更大的女性。

丈夫逃離妻子時,會愧疚與不安,也擔心後院起火,當發現兒女可以填補妻子內心的空洞時,他們也會將兒女推向妻子身邊。所謂的戀母情結,在中國出現了變異,爸爸甚至不與兒子競爭,而是迫不及待地將兒子推給妻子,這樣他就自由了。於是,他也參與造就了另壹個自己。

過去主要因重男輕女,現在則主要因男人想逃離媽媽的潛意識的動力,導致做父親的男人不僅逃離妻子,也逃離女兒,與女兒的關係也很疏遠,這導致女兒即便在母愛壹環上有所改善,但在父愛壹環上仍相當欠缺,於是女性對得到異性的愛,要更為絕望壹些。

總結壹下,即,男孩得到的母愛,表面過多但質量堪憂,普遍存在著嚴重的被吞沒創傷,這令男孩表達情慾困難,並令男孩比較被動;女孩則得到母愛和父愛都比較少,容易有嚴重的被拋棄創傷,而她們雖也有被吞沒創傷,但比較少,所以相對男孩要主動很多。

鏈條四:新壹代的戀愛

這樣的男孩女孩長大了,男孩抗拒情慾表達,抗拒親密,同時被動;女孩則不知情慾是何滋味,並因被拋棄的創傷,而對親密有強烈渴求,但又覺得得不到,所以會找容易掌控的男人,也即被動的男人。

於是,又重複了輪迴的第壹個鏈條——夫妻之間缺乏情愛。

鏈條五:母子共生

妻子想抓丈夫,丈夫想逃,這還不夠,更要命的是,婆婆也想抓兒子,而對於媽媽,兒子意識上還不能逃離。由此,催生了壹個獨特的中國式現象:兒子必須和媽媽黏得緊壹些,不能逃離;兒子和兒媳疏遠,卻成了可以被接受的現象,唯獨妻子不能接受,但只能獨自品味。

在我的文字中,我常常使用“中國式”這個說法,引起很多朋友反對,他們認為,我動不動就使用“中國式”這個詞,好像這些現象就只中國有。這個批評,在壹些地方蠻有道理,我的確會反思,我是不是引申過度了,但對於母子共生和婆媳大戰,這壹點我很有把握,我認為它的確就是“中國式”的,最多東方的鄰國韓國和我們類似,而其他國家,不會形成大面積的婆媳大戰,以及它背後的深層原因——母子共生。

媽媽為什麼非要跟著兒子,非要進入到兒子的小家庭?因為巨嬰都不能獨自生存,必須與壹個人黏在壹起,中國的媽媽們與自己的丈夫關係質量差,而與孩子特別是兒子構建起了共生關係,這會導致,她們難以脫離這個關係。共生關係具有強烈的排外性,對於共生關係的雙方來說,其他第三方都是入侵者,兒子會將父親視為入侵者,而婆婆會將兒媳視為入侵者,並且是壹個絕對的入侵者,於是有很大的敵意。

鏈條六:消失的公公

婆媳大戰就成了中國家庭的主要戰爭,目的是爭奪被動的兒子,至於公公,已成了這個家庭中可有可無的壹個註腳,沒有人爭奪他。除非他生命寬廣而精彩,否則他在家庭中就是壹個零。

壹次,在新浪微博上,看到很多編劇在探討:影視中,公公去哪兒了?他們也注意到,公公從家裡消失了。公公年輕時,他就想從家裡逃走,而當他年富力強時,他會成為母親與妻子的爭奪對象,但他老去後,果真從家裡逃走了,而家庭也會對他視而不見。

很有意思的是,太監也叫公公。

鏈條七:小三

婆媳大戰中,雙方誰都贏不了,媽媽畢竟不能得到兒子的情慾,妻子也得不到,但男人的情慾總要去找壹個地方安放,於是,妓-女,或小三,就成了壹個平衡物而廣泛存在於重男輕女最嚴重的地區。並且,做小三的女子,也常是在原生家庭中得到愛最少的女子。小三,就像男人的妾壹樣,長時間和妻子並存,這也是壹個中國式現象。壹次上課,老師是澳大利亞的,學員有三十來人,結果那次課,小三成了共同主題,課上幾乎所有人都有小三現象,要麼是有小三的男人,要麼是女人有小三情敵,要麼就是在做小三,這令老師非常震驚,她說,她去過很多國家,只有在中國才發現,長期小三可以如此普遍地存在著。更神奇的是,在婆媳大戰最慘烈的地區,我聽到壹些故事,故事中的小三,竟是媽媽為自己兒子找的。

鏈條八:老男人

壹些公公和岳父,在大家庭中還發揮著巨大作用,甚至成為家庭問題的直接製造者(有外遇不算,必須是主動衝突),這幾乎都是因為,他們執著於權力感,不容別人挑戰他們的權力,但他們不會製造特別複雜的情感關係,而只是要求別人服從他,這形成不了特別複雜的輪迴。

任何壹環破掉,鏈條都破了

以上這些,只是我個人對自己聽到的數以萬計的故事的經驗性總結。作為壹名諮詢師,我沒有治療理論上的野心,並不太想發明什麼新的療法、有中國特色的療法,我只想弄明白,中國特色的家庭,和中國特色的愛情,是怎麼回事。

看到壹個網友說,莫言只是寫了中國的壹些真實故事,竟然被認為是魔幻現實主義。我寫的,也只是純粹的現實,儘管有時是魔鬼般的現實。

這個鏈條讓很多人感到絕望,其實也很好破。它看似壹環扣壹環,嚴密得令人悲觀,但其實任何壹環斷裂,都可以破掉這個鏈條的家庭輪迴。

兩個地方最應該破,壹個是婚姻,如果能以愛情開始,那就太理想了,有了這個基礎,以後都會變得容易;壹個是媽媽好好養育孩子,讓孩子內心有滿滿的愛。不過,破任何壹個鏈條,都需要很深地認識自己,不是壹日之功。

嬰兒的出生,是最好破的地方。壹次講課,突然說了壹些動情的話:壹個帶著豐沛感覺的嬰兒的出生,是來拯救壹個家庭的——若這些切斷了感覺只剩下頭腦且頭腦還僵化的大人向孩子學習的話。然而,不幸的是,我們更容易將嬰兒弄得和自己壹樣,讓他知道,生命是粗鄙的。

小的單位,是大的單位的縮影。所以,中國家庭,是中國社會的縮影。母嬰關係,則是中國各種人際關係的縮影。解開中國家庭和社會輪迴,母嬰關係貌似是最容易的壹環。但真正的責任,在於每個人的覺醒。若媽媽們能意識到,就先覺醒;若媽媽們沒意識到,請給媽媽們以支持,而不是苛責。

這個輪迴鏈條中,嬰兒的出生也是最脆弱的壹環。譬如生孩子後,男人易出軌,性是壹方面,但更重要的是,男人感覺被排擠了,他插不進緊密的母嬰關係。本想提醒女性注意,但後來想,其實關鍵是男人。女-人高度重視孩子是很自然的,男人若想與妻子保持親密,壹起投入到對孩子的重視中即可。

紫禁城的隱喻

我寫了十來本書了,多數談的都是中國家庭。我沒有專業理論上的野心,但如果能用我的文字將中國家庭的動力與結構寫清楚,寫出血和淚來,寫出歡笑來,那就太好了。

本來沒覺得我的觀察多特殊,但多次和國內外同行溝通後,我覺得自己對中國式現象的觀察,的確有獨有的價值,非常落地。

壹次,和英國壹位做跨文化研究的精神分析師溝通,突然有了壹個圖畫式聯想,將紫禁城這樣的皇宮,和中國普羅大眾的家庭,聯繫到了壹起。

當時,這位分析師問我:妳認為中國家庭中父親普遍缺席,那麼,父親去哪兒了?我想了想回答,或者高高在上如皇帝,或者被閹了。

紫禁城的皇宮中,皇帝,即沒有被閹割的成年雄性,只有壹個。壹個個的小家,由妃子和孩子組成,公公則穿插其中。皇帝與太監們,組成了皇宮內的權力體系,而妃子與孩子,組成了壹個個小家的結構。

紫禁城中的這壹圖景,不正是中國的寫照嗎?普通的男人們,被壓制性的權力體系吸走,家中就剩下母親與孩子,而在家的男人們,常常也如皇宮中的閹人們壹樣,“不存在”地存在著。

到這兒,我有了壹個很簡單的推論:壹個真正的男人,他需要能保護自己的家庭,也在家庭中真切存在著,這竟然成了壹個如此有價值的圖景。男人們蠅營狗苟,拼命在社會權力體系上攀爬時,為的是爭到那個唯壹的皇帝位置,或者有很多象徵含義的家長位,也即有權力保障的交-配位,這真是壹種很可悲的存在方式,如同蟲子般,而且它總是以無意識的方式存在著。

男人們應該想想,當自己被權力體系——政治與工作——從家庭中吸走時,那其實是壹個很悲哀的存在方式。

很有意思的是,紫禁城中的皇帝,也有可以統制他的人——皇太后。皇帝必須孝敬自己母親,有時母親則乾脆垂簾聽政。

紫禁城,也很有說法。皇帝自稱是紫微星,這是“紫”。“禁”即禁止,它最開始指杯底有腳的酒杯,即“樽”或“鼎”,在古代,它們都是青銅做的,只有帝王將相才有,象徵著權力。所謂權力,即是我可以而妳不可以的“禁”。

林語堂說,紫禁城也可以說是“極禁城”。它的通俗意思,即皇宮之地,絕對禁止他人進入。

紫禁城,或者說故宮的造型,在我看來,就像是在散發著這種信息:妳主動做任何事都是錯的。

大母神:家族的統治者

具體到壹個個的大家族,雄性大家長,常是名義上的,而家族內的統治者,卻常常是大母神,如祖母和外祖母,即雄性大家長們的母親。譬如《紅樓夢》的大觀園中,賈政是家長,但賈母才是大觀園的統治者。

形成大母神的概念,是理解中國家庭輪迴的壹個關鍵。中國家庭的輪迴看似複雜,但有壹主線:親子關係,特別是母子關係,凌駕於壹切關係之上,所有悲劇都和母子共生聯繫在壹起。傳統中國家庭,男性大家長再牛,也得聽他媽的。所以中國家庭其實是大母神掌權。

什麼是大母神?幾年前在福建南禪寺做內觀時,同住的壹個畫家說,他和前妻關係最後發展成,什麼時候都是她厲害,甚至畫畫這件事上,也像是她比他更懂行更厲害。他真像被洗腦壹般,由衷認為前妻更行,但畫畫這件事上也這樣,他突然醒悟過來覺得不對勁。她永遠正確,這即大母神。

用古希臘神話來講,可以說,中國家庭還處在大地母親蓋亞的階段,只有母親與孩子,孩子們都效力於母親意志之下。歐美家庭則進入了宙斯與赫拉階段,夫妻關係是主導。

關於大母神,我壹來訪者有切膚之感,他形容說:只要母親壹靠近他或他的孩子,他就感覺,母親的氣場吞噬了壹切,全世界都陷入混沌。

雖然中國社會重男輕女,但據諮詢中了解,以及看中國歷史家庭故事,我覺得中國近七成的家庭,還是近乎於母系社會。完整的表達是,在家庭中,壹個大母神說了算,但大母神的存在感,卻常寄托在她重視的兒子身上。

這壹點,在皇宮中有最極致的表現。皇宮中壹直是母因子貴。在如超奢華蜂巢壹般的紫禁城中,壹個妃子,壹旦懷上皇帝的龍種,特別是男孩,地位就扶搖直上。如果她的兒子成為太子,帝位的繼承人,那麼,當兒子登上權力的頂峰後,她就可以榮升為皇太后。皇帝控制著整個帝國,很牛,但再牛,也得孝敬他的皇太后媽媽。

紫禁城裡的這壹圖景,也是無數中國普通家庭的集中寫照。男人們構建了社會權力體系,成為體系中的磚瓦,而女-人們則需要依附在壹個男人身上,才能不被權力體系拋棄。特別是,她得為這個體系做貢獻——生兒子。生孩子,就像是無比榮耀的事情,壹旦生了兒子,壹個女人作為生育機器的價值就被確立了。所以,兒子就是壹個女人的命運。

皇帝和大母神結合在壹起,就構成了中國社會權力的核心。同時看到這兩者的存在,才能全面理解中國作為壹個權力社會的機理。

可以說,社會體系中,如政府、公司,常是男權體系,由帝王般的大家長掌權;家庭體系中,常是大母神掌權,即由壹個過於情緒化、什麼時候都要說了算的女-人掌權。

大母神掌權,並不意味著女權,因她常常比其他人都重男輕女,她比女人更排斥女人,比女人更重視生不生男孩。

壹方面我會談大母神在家裡掌權——大談特談,另壹方面我也認為中國重男輕女程度非常嚴重。這兩者並行不悖。

在微博上探討大母神現象時,知名的幼兒教育專家小巫感慨說:武志紅老師直言不諱的,是我壹直想用童話故事表達的——王后閹割了國王,與王子生了孩子,繼而又閹割了王子……

情感的對立面是權力,權力之爭,可以非常殘酷。不僅男人間要爭奪皇帝之位,女-人間也要爭奪皇太后之位,《甄嬛傳》《羋月傳》之類的宮廷戲盛行壹時,其實講的就是大母神之戰。並且,男人和女人之間也有權力之爭,不僅男人會閹割兒子,女人壹樣可以閹割兒子和孫子等男性後輩的力量。

絕對禁止性超我

中國皇帝或大家長,與大母神,都有這樣壹種特性——他們勢力範圍下其他人的絕對禁止性超我。這是我的壹個說法,所謂絕對禁止性超我,即,妳做什麼都不行,除非聽我的。

最初,和幾個男性來訪者的諮詢,碰觸到了這個絕對禁止性的超我。譬如壹次諮詢中,壹個男性來訪者看到了壹個純黑、猙獰的魔鬼意象。

依照弗洛伊德的經典精神分析理論,超我主要來自於父親,父親需要給孩子樹立規則,但這個絕對禁止性的超我,就不再是具體某個父親的化身了,它像是壹個哲學的存在,像是壹個魔鬼。

和英國精神分析師探討時,我第壹次聯想到,它就是中國社會權力體系中的皇帝吧。皇帝只有壹個,但他的禁止性力量彌散於每壹個角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這個王、皇,這個魔鬼,要統壹壹切,限制壹切。這像是必需的,所以社會解決方案,需要孔子的“克己復禮”,克制每壹個人身上的能量或攻擊性,而遵從禮,也即通過壹層又壹層的體制,向這個表面上的皇帝、內在的魔鬼表示順從。

在壹個個的小家裡,這個絕對禁止性超我,則化身為壹個個的大母神,她們在各種細微處傳遞著同樣的信息——我永遠是對的,妳必須按我的來,否則妳去死,不然我就去死。

中國無數的社會爭鬥和家庭爭鬥,都可以概括到這壹句話中——妳必須按照我的來,否則妳去死!

精神分析治療的終極目標,是讓壹個人徹底信任自己的自發性,而它顯然是絕對禁止性超我的絕對對立面。

家庭戲,宮廷戲,容易妳死我活

妳必須按照我的來,否則妳去死!

中國式的權力鬥爭,處處可見這種妳死我活的味兒,不可能妥協,不可能並存,所謂的妥協,都是為了積攢力量,最終將對方徹底滅掉。

很多精神分析理論家都認為,人性有兩個基本動力:生的能量和死的能量。妳必須按照我的來,否則妳去死!當我們向別人傳遞這種訊息時,我們就宛如死神,給對方製造了死的能量。

所以,我們心中的絕對禁止性超我,純黑且猙獰如死神。

在這種殘酷的權力鬥爭中,妳首先要自保。婆媳大戰的實質,是女人們發現自己被排擠出社會權力體系和家族權力體系,她們必須將自己鑲嵌在壹個男人身上,以此嵌進社會權力體系,特別是家族權力體系中。

我們的皇帝戲中,男人,是勝者王敗者寇。其實這還不夠,而是勝者王,敗者被挫骨揚灰,徹底湮滅。遠古的黃帝對蚩尤,即是如此。

我們的皇宮戲中,女人,與其兒子,即太子或龍子,構成了命運共同體,壹榮俱榮,壹死俱死,滅門乃至滅九族,並且死者的尊嚴很容易被徹底摧毀,如呂后對自己的情敵——劉邦的戚妃,施加人彘之刑,即斬斷四肢、挖出雙眼、熏聾兩耳、藥啞喉嚨,再投入廁所,當作豬來對待。

可以說,我們每個社會單元,如家庭、單位,乃至整個社會,都像是壹個個大家族,男人們要相互聯合,玩權力遊戲,以爭奪皇帝位,然後就可以擁有無限特權,特別是無限交-配權了。

女人們則將自身命運,與孩子緊密結合在壹起,最終構成了女-人間的殘酷絞殺——婆媳大戰。

中國式的權力遊戲,無比殘酷,贏者通吃。宮廷戲最經典地刻畫了它的妳死我活味兒,而中國家庭的權力鬥爭中,也可以聞到這種殘酷。

殘酷的權力味兒,和不安全感,結合在壹起,也許它們才是中國家庭輪迴鏈條的線。

權力的本質是控制,權力和控制的對立面,是愛與自由。如果貫穿家庭輪迴機制的線中,愛與自由的味越來越多,外在的輪迴機制,想必也會改變。

個人的內心,被家族、社會乃至文化所塑造。可以說,個人的內心,就像是家族系統、社會系統與歷史文化的投影。

但反過來也可以說,歷史文化、社會系統和家族系統,也是個人內心向外的投影。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提出了“集體無意識”壹詞,意思是,壹個集體的經典特徵,也會紮根於這個集體裡每個人的內心深處。所以,如果能深入到壹個人內心深處,也可以看到,壹個人的心中,也藏著祖先們共同的意識。

我們的社會與家族系統,有很多特點,這些都引發了我的思考,不斷地在問為什麼。譬如:為什麼要集體主義?為什麼孝道壓倒壹切?為什麼都喜歡孩子聽話?為什麼應試教育體系的壓力越來越大,所有人都瘋了壹樣地在乎成績……

我先是做過5年的電話心理熱線,接著主持過《廣州日報》的心理專欄,聽了數以萬計的故事,也算是讀了不少書,但在這個思考中,起到關鍵作用的,是兩點:

壹、從2007年開始的心理諮詢。到2016年,我有過近300位來訪者,其中幾十位成為我持續多年的長程個案,和他們的超深度諮詢,讓我看到了壹個非常有深度和廣度的國人心理。

二、鍥而不捨的自我認識。我會寫日記,自我解夢,對自己的任何壹個困惑都不會逃開,而總是要去認識它。從2014年,還有了我自己穩定的心理諮詢師。

2012年前,我壹直納悶壹個問題——為什麼我會成為壹個中國式好人,雖然口碑還可,但我感覺到,我是自我壓縮的。到了2012年6月,通過夢,我開始看到,自己心中住著壹個魔鬼。那時才第壹次體驗到,我之所以是好人,是為了防禦自己內心的壞。

由此,對自己的認識可以說有了壹個質的飛躍。弗洛伊德說,攻擊性和性是人類的兩大動力,溫尼科特則說,攻擊性即生命力。但過去,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理論,而現在,我才真正從體驗上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之後的自我認識,就像是跳入了深淵。妳注視著深淵,深淵也注視著妳。但當真發現,深淵中有些什麼時,對深淵的恐懼,就減輕了很多。然後發現,深淵中藏著資源,黑暗就是力量。

諮詢工作,就是和來訪者壹起去深入他們的內心;自我分析,和為自己找心理醫生,就是去深入自己的內心。我的確覺得,這兩個工作中,我碰觸到了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或者說,中國人的集體之心。

上壹篇《中國家庭的外部輪迴機制》,是從外部寫中國人的國民性的,它還帶著旁觀味兒和批評味兒,但深入到壹個人的內心深處之後,這種味道就都沒有了。

巨嬰的概念沒形成時,我壹旦寫關於孝道的文字,就有遏制不住的憤怒,當巨嬰概念形成後,憤怒化解了很多。孝道只是壹個解決辦法,它還是發端於我們的集體之心。我們的集體之心,會形成壹套系統,壹環扣壹環,後壹環是為了解決前壹環的問題,而輪迴也由此而生。輪迴並不能直接去切斷,但可以通過深入覺知集體之心,而鬆動它。

以上這些話語,都有些大而無當,先講講故事吧。

做了9年的心理諮詢了,最深刻的壹次體驗,是和壹個宅男做視頻諮詢中發生的。

當時是下午,他在壹家賓館,雖是白天,但他拉著窗簾,開著燈。諮詢談到了他的性愛經驗,談著談著,他的身體出現了抽動和厲害的打嗝。過去諮詢中談到性時,他也出現過類似症狀,而每壹次,他的自由聯想都顯示,這是閹割焦慮的表達。所謂閹割焦慮,是弗洛伊德發明的術語,即每個男孩都想和爸爸搶奪媽媽,由此擔心被爸爸閹割。

雖然每次出現這壹症狀,都有同樣的聯想,而且這個解釋也很靠譜,但我做諮詢的壹個原則是,每當出現壹個很強的能量時,都把它當作全新的對待,把過去的解釋都放下,並沉入這份能量中,看看會發生什麼。

和這位宅男的諮詢已持續三年了,所以他知道我們諮詢的壹些方法,於是自然而然地,讓自己安靜下來,去體會這份能量。同時,我也放鬆而又專注地在視頻的另壹端陪著他,並有意保持著身體感官的開放。

這種狀態持續了三五分鐘後,突然間,壹股很強的能量襲來,我出現了幻覺——我變身了。我變成壹個比我大兩號、純黑的、猙獰的魔鬼,這個魔鬼似乎有無限的力量,但它是安靜的,如同死物,也像是活的,似乎無意展現它的力量。

就在我出現變身幻覺的同時,他被嚇壞了,問我:武老師,妳怎麼了!武老師,妳怎麼了!

我猜,我們之間可能出現了榮格說的“共時性”,即我變身了,而他可能也出現了幻覺,看到我變身了。於是,我對他說:沒事,這是幻覺,妳這樣看著就好。

諮詢中,會出現各種各樣極其有張力的時刻,這時的關鍵就在於,來訪者和心理諮詢師的諮詢關係質量如何,是否夠牢靠,能夠彼此信任,並能承受那些極其有張力的時刻。我和這位宅男的諮詢,進行三年了,已建立了很深的信任,所以能兜得住這壹次特別體驗中的能量。

聽我這麼說,他也就安靜地看著我。又過了三五分鐘,這份能量過去了,我問他,剛才發生了什麼。他說,他看到我變身了,變成了壹個猙獰的魔鬼,比我的體形大壹些。他對這個魔鬼形象的描述,和我體驗的,是壹致的。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東西?

用榮格的術語來講,這叫“共時性”。用精神分析的術語講,這叫投射性認同:來訪者將他內心的壹些東西投射出去,而心理諮詢師認同了它。

我從來沒經歷過這種事,而這位來訪者很怕鬼,有時會想象,有各種各樣的鬼在他身邊出現。所以,這像是他內心的壹些東西,投射到了我身上,而我認同了。

不過,在我的直覺中,我深切覺得,它也像是我自己的東西。

這次諮詢結束後,我想到,在很多故事中,也有類似的東西。

另壹個讓我印象深刻的案例是,壹位女-子,她小時候多次做壹個夢:壹間超大的房子裡,有壹航母大的蒼蠅,而她躺在地毯下將自己緊緊裹住,那蒼蠅像模型,又像活物,站在她身上,盯著她的頭,她壹動都不敢動,覺得壹動,蒼蠅就會咬下她的頭。

這位女-子夢中的蒼蠅,純黑、散發著金屬光澤,像模型,又像活物……這些特徵,都像前面我體驗到的那個黑色猙獰的魔鬼。

這個夢,是她嬰兒時體驗的表達。房間外面,其實有人,是媽媽和姥姥,她們在說話,而姥姥是專門過來照顧她的。

超大的房子,來自嬰兒對事物的感知,嬰兒的時空感還沒有很好地建立,會根據自己的感覺誇大空間感。

並且,和無數中國孩子壹樣,嬰兒時,她長時間在孤獨中,生理和情感需求不能及時滿足,也缺乏保護,這讓嬰兒備感無助。因為,沒有媽媽或其他撫養者的幫助,早期嬰兒基本什麼都做不了,這使他們很容易陷入可怕的無助中。無助,即他的需求滿足不了,他對周圍事物也絲毫沒有影響力。

本是自己無助,但嬰兒會將自己動彈不得以及對無助的憤怒,投射成有可怕的東西在鎮壓他,讓他動彈不得。

這位來訪者在嬰兒時,會有很多事讓她無助,吃喝拉撒睡的事她自己都搞不定,外界又有事物侵擾她,可能有壹只蒼蠅曾不斷騷擾她,而她對蒼蠅無能為力,最終種種無力的感覺,集中體現到對待蒼蠅這個活物上,就好像蒼蠅是個巨大無比的惡魔,所有無助都是它攻擊嬰兒導致的。

黑色的、猙獰的、如死物又如同活物、散發著無窮力量的……這其實就是死神吧。無論是我和宅男看到的魔鬼,還是這位女-子的蒼蠅意象,直觀上都很像是死神。很多學者說,東方文化,是死亡崇拜文化。所謂死亡或死神崇拜,就是我們對紮根於我們潛意識深處的這些猙獰死神的畏懼與崇拜吧。

當然,無助感不會只是我們的專利,各種文化都可能有死神。譬如美國人的小說《大魚》中,壹條狗守在鎮子上,誰想離開,狗說了算,它若反對,就咬下妳壹根手指。這隻狗的意象,在我看來,和我這位女性來訪者的蒼蠅意象是壹回事,它們的作用,都是禁止。《大魚》中的狗禁止妳離開鎮子,而這隻蒼蠅,則是禁止這位來訪者的任何動彈,她壹動,蒼蠅就會將她的頭顱壹口咬下。

我覺得這個蒼蠅的夢,如壹個極佳的寓言,刻畫了中國家庭、社會與歷史文化的現實。控制性或者說禁止性的家長、老師、老闆、伴侶乃至權力體系,其實都是這樣的蒼蠅,盯著妳,讓妳不能自由動彈,如果想自由伸展手腳,就會擔心被懲罰。

甚至可以說,整個中國外部世界,對個體而言,就是壹個不斷嗡嗡響的巨大蒼蠅,不間斷地盯著每壹個體的個人意志,說這不行那也不行,而無數人都感覺到,若用自己的個性來行事,即會被啄死。

類似蒼蠅這樣的東西緊緊盯著我們,我們壹動都不敢動,除非該魔鬼發出指令,告訴妳該如何動。這種感覺,該是無數國人在家中、學校里、工作中乃至社會體系中的共同體驗吧。

西方很多文藝作品也在刻畫這個,小說《1984》中的老大哥,以及《魔戒》中的魔眼,都是這麼壹個東西。

在我的微博上,也總是聽到有人或善意或敵意地說,妳的專業是心理學,妳就在這個領域說話得了,其他領域妳別插足。這種評論是讓我最不舒服的,因為不管看似善意還是惡意,都在試圖限制我的手腳。

圍繞著蒼蠅這壹意象,會分出兩類極端的人。壹類是被蒼蠅擊敗的人,壹直活在壹動都不能動的感覺中,任何規則都能束縛住他;壹類是絕對抗爭的人,不接受任何規則的限制。這兩類人還總走在壹起,特別是用愛情這種極端方式,為的是學習和解。

現在,國家在倡導創造力,因為創造力才是GDP之本,但創造力只能來自於自由,自由可讓活力自然流動,那時,手腳的隨意伸展都可以有創造力,而當活在不能動彈的感覺中時,就別說什麼創造力了。

中國的儒家傳統以及社會權力體系,都是過度限制性的,所以我們也壹直缺創造力。但我們又是文明化的、超勤奮的,所以我們壹直都有很好的模仿力。

但恢復創造力也不是壹件多麼難的事,因這是人的天性,只要放開人的手腳就可以了。韓國就是壹個很好的例子,他們雖然在家庭、文化上還有很多壓制性的東西,但整個社會呈開放態,所以他們的創造力就出來了。

至少,先滅掉自己心中的那隻蒼蠅吧。

如果僅僅是從諮詢中的兩個發現就做出這麼大的推論,那我就真有過度演繹的嫌疑了。但其實,是有太多類似的發現讓我逐漸形成了這樣壹個整體意識。

我發展了壹個“鏡像自我對話”練習:

閉上眼睛,安靜下來,想象妳穿過壹段樓梯,樓梯盡頭,是壹扇門,打開這扇門,妳會進入壹棟房子,先是進入壹個廳,而後妳會看到壹個小壹些的門,打開門,妳會進入壹個小房間,而面對著妳的,是壹面鏡子。那麼,從鏡子裡,妳看到了什麼?

練習中,接受自然而然出現的畫面與感覺,不要做任何修改。

看著鏡子裡的事物,妳有什麼感覺和情緒情感?

想象中,妳進入鏡子,成為鏡子裡的事物,那麼,作為這個鏡像,妳又有什麼樣的感覺和情緒情感?看著鏡子外的那個人,妳想對他說點什麼?

這個練習,大多數人有恐懼感,而在鏡子中,也很容易看到可怕事物,譬如鬼、惡魔、野獸、骷髏、充滿恨意的自己,等等。

為什麼會這樣?鏡子裡的事物是什麼東西?在我的理解里,那其實就是我們不曾被看到的生命力。溫尼科特和弗洛伊德都說,攻擊性即生命力,溫尼科特尤其認為,攻擊性比性慾更原始。

我喜歡形容說,帶著攻擊性的生命力,要伸展自己,如果在伸展中,得到了滿足和回應,它就會被祝福,成為生的能量,如熱情;如果沒被滿足,而是被拒絕或忽略,它就會被詛咒,成為死的能量,如破壞欲與恨意。

由此可以說,所謂的死亡能量和生的能量,其實是壹回事,其區別僅僅是是否被看到。

美國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說,壹個完整的生命即是壹個英雄之旅,完成了這個旅程的人,最後會發現,外部世界的善與惡,和自己內心的善與惡,是壹回事。

我則認為,生命就是這樣壹個過程:本是壹個孤獨的能量體,它需要在關係中藉助鏡子,照亮自己,當這個能量體徹底被照亮後,開悟就發生了。在言語上談論死亡能量和生的能量是壹回事,但真的要將它活出來,實實在在體證到,很不易。

但至少我們可以先在頭腦里知道,能量本身,並不可怕。那些可怕之物,只是沒被看到。青蛙只要公主的壹個吻,就可以變成王子,就是這個隱喻。

能量在關係中的展現,就是關係中的張力。有時候,關係實在太緊張了,以至於簡直不能兜住了,而無數關係,會有斷裂的時刻。

中國式的關係,特別難處,原因在於,我們都是巨嬰。

據說,佛陀壹出生,就壹手指天壹手指地說: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精神分析則發現,其實每個嬰兒壹出生,都是這種感覺,都覺得自己是神,壹發出念頭,整個世界就會按照自己意願運轉。心理學家科胡特,將這壹原始心理稱為全能自戀,心理學家克萊因,則將它稱為全能感。

全能自戀這個概念,以及科胡特的自體心理學,在解讀中國人的種種經典現象時,是最貼切的。

全能自戀最基本的演化是:當順心時,我就覺得自己如同神;當不順時,神就變成了魔,而生出簡直想摧毀世界的破壞欲來;神和魔的感覺都很可怕,於是自我要把它們壓制住。

我因此想到,弗洛伊德說的本我、超我和自我,放到中國人這裡,它的準確表達就變成:全能自戀性的本我、絕對禁止性的超我和軟塌塌的自我。

即,這股能量,對自己時,是全能自戀性的,想為所欲為,對別人時,是絕對禁止性的——妳必須按照我的意志來,我禁止妳有任何自由意志。這樣的本我和超我太極端了,自我很難做協調,於是自我變得軟塌塌的了。

壹次,在壹個深度催眠中,我有了壹個意象出來: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壹條巨大的龍,它的鱗甲充滿了整個宇宙,自稱萬獸之首……

從這個催眠中出來後,我很震驚,或許,我深入碰觸了藏在我心中的集體無意識,而中華民族集體無意識中最深刻的壹個東西,就是龍的意象。

龍,即是神,是獸,是魔,它的基本特徵是無所不能、為所欲為。

西方的無數作品,也有龍,如《魔戒》和《霍比特人》中的龍,讓我印象深刻。

我認為,東西方的龍,其實描繪了同壹個東西——帶著全能自戀感的原始自我。它還沒有被馴服成人,同時也沒有徹底墮落成魔。

只不過,我們的文化中,這條龍,就是天子,是主體;西方文化中,還有耶穌,他是主體。

帶著全能自戀感的龍,可以演化成皇帝——整個國家都必須按照他的來,譬如朱元璋非常費心地規定了三教九流該怎麼生活;也可以演化成大母神——整個家庭都得按照她的來,譬如怎麼使用刀叉、牙膏和沖水馬桶等。

我們都是龍,而龍都在追求全能感。全能感壹旦被破壞,就會生出毀滅整個世界的破壞欲。所以我們的歷史壹再這樣輪迴。那些破壞王們,如黃巢、張獻忠和洪秀全,都是全能感被破壞後,變身為魔王的。

都是龍,都追求全能感,壹旦受挫就生出破壞欲,這就是巨嬰們的集體可怕之處。必須要限制這壹點,所以我們的社會系統,有意無意地,壓制所有人的活力,於是,就變成了絕對禁止性的超我系統,而紫禁城,就成了壹個經典的象徵性存在。

儒家之所以能成為我們的主流文化,它的合理之處就在於此。全能自戀的能量太強了,所以要設計壹套非常煩瑣的體系,來壓制它。並且,必須將所有的龍們,都統壹到壹個思想中。因為,如果思想不統壹,就容易出現妳死我活的分裂與鬥爭。

動不動就要爭個妳死我活,不知妥協為何物,不只大老粗們如此,文化人也壹樣,譬如明朝的東林黨人,這種味兒就太強烈了,以至於很多人感慨,明朝毀於了黨爭。

如果妳被這壹套文化洗腦了,就會變成壹個順民,即我說的中國式好人。妳會變得安靜、被動、順從,並會感覺到深深的自我壓制。

妳甚至認為,這就是真理,就是對的活法!

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創造中國歷史的,卻常常是壹個流氓,壹條帶著全能感的“龍”。但這條“龍”,必須得有壹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文人即軍師輔佐。

在普通的社會層面,也常常是,帶著點流氓氣,或者說全能感的中國人,容易獲得好的社會經濟地位。

流氓常常不讀書,如項羽、劉邦與劉備,因為書代表的文化體系,被儒家滲透得太厲害,如果壹直讀,就讀傻了。至少,活力就難以出來了。至於那些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軍師們,他們多是以儒家為皮囊,而內核則是道家。如果只是儒生,常常勇氣可嘉,但是誤國。

也就是說,以儒家為主流的文化體系,在減輕了“龍”們的破壞力時,也將其生的能量壹並給壓制了。

那麼,該怎麼辦?愛,就是答案!

愛是什麼?愛是回應,是看見,是鏈接。作為壹個能量體,我們猶如壹個章魚,會不斷伸出自己的觸角,如果這個能量的觸角被接住,它就得到了祝福,而會變成生的能量。

如果沒被看見,而是被拒絕與忽略,那麼它就會變成黑色的、破壞性的、死的能量。如果壹個人整體上覺得自己是被拒絕被忽略的,那麼不管他外在看上去是壹個什麼樣的人,他的內心,或者說真自我,都充滿了破壞欲。我看到的那個純黑的、散發著金屬光澤的、猙獰的魔鬼是這個東西,那位女性來訪者夢見的如航母壹樣大的蒼蠅是這個東西,我們常夢到的惡魔或充滿攻擊性的形象也是這麼回事。

現代社會,愛情和愛,都成了主流,讓我們認為,生命就該如此。但其實我們本來並不講愛情,愛情是壹個舶來品;我們本來也不太講愛,而是講孝順,我們固有的很多東西,會將我們切割在壹個個孤島上。

我有太多來訪者,和他們的伴侶與孩子說過這樣的話:我感覺自己是壹個人長大的。

每個如孤島壹樣的生命,都想做全能的龍,但如果孤島能鏈接在壹起,那時龍就會從獸變成人。

2007年,我曾做過壹個印象極為深刻的夢。夢中,似乎回到了初中,正在參加地理考試。不過,考場上全是成年人。

試卷上清壹色是選擇題,但那些選擇題的答案,好像都不大正確。看著那些選項,我越來越憤怒。突然,我情緒失去控制,左手壹揮,把試卷撕去了壹小半。

隨後,我內心惴惴不安。畢竟,這是考試啊,總得要通過啊。於是,我低聲地請求監考老師重新給我壹份試卷。

“每個人就壹份,不會有第二份,”壹名男性監考老師,用高高在上的口吻對我說,“試卷是妳自己撕毀的,妳要為這壹點負責。”

聽他說完這番話,我的情緒再次失控,騰地站了起來,大聲喊道:“我的地理是學得最好的!壹直考最高分甚至滿分!我斷定,這張試卷根本沒有正確答案!”

本來很安靜的考場,因為我這番話立即沸騰起來,許多埋頭考試的考生為我鼓掌喝彩。

“我拒絕這種考試!”我繼續喊道。

隨即,我毅然決然地推開書桌,向考場外走去。這時,所有考生也呼啦啦站起來,跟我走出考場。

考試夢的寓意:妳遇到了考驗

考試夢多有這樣的寓意:考試即考驗,夢到了考試,是因為在現實生活中遇到了考驗,或是升職等功利方面的考驗,或是道德上的考驗。

並且,考試夢隱含著這樣的道理:妳過慮了。因為,那個科目,儘管在夢中考了低分,但在現實中,它卻是我們的優勢科目,或起碼也是那種經過艱苦奮鬥後所通過的考試。

譬如,妳高中時數學成績不好,但經過努力,最後成績上去了,但現在妳常常做夢,夢到數學考了不及格甚至零分。考試夢的焦慮滋味很不好受,但妳醒來後,忍不住會說,這個夢真沒道理,我數學考試可是通過了的。這樣說的時候,妳對現實生活中遇到的考驗的焦慮程度也會隨之降低。

至於那種妳壹直沒學好的科目,倒不會出現在夢中。

我這個夢也不例外。

初中的時候,我最喜歡地理,向來是把地理書當故事書來壹遍遍地讀的,課本上所有知識點,我自然而然幾乎全記住了。所以,基本上地理都會考班裡最高分,滿分也不稀罕。

不過,我所了解的考試夢,做夢人在夢中很擔心自己通不過考試,而且最後也都是考不及格甚至零分的。像我這樣在夢中就理直氣壯地斥責考試沒道理的,我自己還沒有聽說過。

那麼,這是為什麼呢?

“壹切都是為了兒女”的虛妄

我自己很清楚答案,知道這個夢和我在天涯論壇上開的壹個帖子有關。這個帖子的題目是《謊言中的No.1: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幾年時間內,它都是天涯雜談的壹個熱帖,很多回復非常精彩。

做這個夢的那天晚上,我打開這個帖子,看到了網友“繁華成落葉”的回覆,她在反思壹個看似偉大的句子——“壹切都是為了兒女”。她寫道:

我也壹直在想這類事。那麼多人,好古怪,他們自己為啥不好好活,為啥硬要把自己的生命價值附著在別人身上?

別人榮,他們便榮;別人失敗,他們便失敗,仔細壹想簡直是變態。每個人的光榮或恥辱,為什麼不由自己來定,為什麼要放棄?

很多人愛說“壹切都是為了兒女”,那兒女又為誰呢?如果兒女也繼承相同的想法(往往如此),也說“壹切都是為了兒女”,那不就是老鼠會、不就是傳銷、不就是謊言壹堆嘛!

壹環扣壹環,生命的價值在壹堆看似高尚的選擇中指向終極的虛空。

她繼續反思說:

幾年前回家鄉,和壹個女同學見面,她的話讓我吃驚得很。她很滿足地看著自己7歲的兒子說,我孩子很聰明,我要好好培養他,我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了。為何我吃驚?因為她是個編輯。

我有時和人聊天說,中國為何發展不起來,妳看看,父母壹心培養個上大學的、學問好的,就算大學畢業沒幾年,父母催著結婚嫁人,生孩子,然後這個被父母培養的人又開始把希望寄托在下壹代,開始培養,哪有心思和精力去做自己該做的?

有次我開玩笑跟女友說,妳幹嗎這麼費心費力地去培養妳的女兒,什麼鋼琴什麼畫畫什麼舞蹈,到了她二十多,又得開始培養她自己的下壹代,妳培養她沒起到太大的作用嘛,還不如用那些錢培養自己呢。

這兩段話給了我很大的震撼。雖然我壹直在想類似的問題,但從來沒有分析得這麼清楚。

不過,關於這個主題,我心中已攢了千言萬語,而“繁華成落葉”寫的這些文字,宛如壹石激起千層浪,把我這千言萬語都激活了。並且,它們就好像在壹瞬間發生了巨大的化學反應,融為了壹個整體,而以前腦子裡還殘餘的壹些僵化的想法,也在這壹瞬間再壹次坍塌。

這就是我那個夢的含義。夢將我驚醒,而醒來壹剎那,我就明白,它表達的正是我當天晚上的反思。

父母不應把生命的意義放在孩子身上

什麼反思呢?就是利他與利己,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

長久以來,我們的文化將利他和集體主義捧上神壇,而壹直將利己和個人主義視為邪惡。我們認為,利己和個人主義意味著自私自利和自我中心,而利他和集體主義則意味著自我犧牲和奉獻。

這個邏輯具體到生活中,就成了這樣的人生觀:我要為別人活著。

但問題出來了。我為妳活著,妳配得上嗎?於是,我會緊緊地盯著妳,看看妳是否值得我付出。因此,我勢必會變得很挑剔,而且我們會輕易地看到,我都把壹切付出給妳了,但看看妳,缺點到處都是啊!那麼,反過來,妳既然也是為我活著,壹樣會挑剔我。

結果,我們這個社會,大家都非常挑剔,很容易盯著其他人的道德缺陷,說三道四,而我們也特別愛湊到壹起講其他人的流言。這個邏輯進入家庭,就發展出了我們最常說的壹句話:壹切都為了孩子。

但這陷入了“繁華成落葉”所說的荒誕中:壹代為了下壹代而活,下壹代又為了下下壹代而活。結果,每壹代人都沒有為自己而活,都沒有很好地去創造獨特的精神財富和物質財富,很少活出自己的精彩來。於是,“壹環扣壹環,生命的價值在壹堆看似高尚的選擇中指向終極的虛空”。

這很像傳銷,傳銷的宗旨,就是利用“我壹切都是為了妳考慮”的邏輯,將本來價值很低的東西賣個高價,但誰都沒好好地去創造。

並且,當父母喊出“壹切都為了孩子”時,很容易導致壹個惡果:大人們把自己的生命價值捆綁在孩子的身上,令孩子感到額外焦慮。

那麼,應該怎麼辦?答案是,無論什麼時候,父母都有自己的事情,都致力於實現自己的生命價值。那麼,孩子就只須承擔他壹個人的生命重量,而不必承擔父母乃至祖父母外祖父母的生命重量,也就沒那麼累。

但是,假若我們的文化,對個體而言,整體上是“絕對禁止性的”,那麼會導致壹個關鍵問題:壹個個個體,不敢活出自己,不敢按照自己的意願來活。

現代心理學,如存在主義心理學和人本主義心理學都說,生命的意義在於選擇。人本主義心理學大師馬斯洛說自我實現,而另壹位人本主義心理學大師羅傑斯說“成為妳自己”。他們都認為,生命都希望按照自己的意願來活,充分展開自己的生命,最終“成為妳自己”,這時的自己,富有飽滿的生命力與創造力,同時又是富有同情心與社會責任感的。

但是,或許,在我們的文化中,這樣活很危險,所以大家只好去找其他的壹些活法,“壹切都為了孩子”,就成了壹個常見的活法。

可真相是,相比起個人主義的西方來,我們對孩子的尊重與愛護程度,實在是差太遠。聽上去,“壹切都為了孩子”,而且很多家長也真的是犧牲太多,但他們要換取的,是孩子“壹切都得聽父母的”。

說得難聽壹點,壹切為了孩子,這句話也可以說“壹切都是為了繁殖”。誰的生命都缺乏質量,而長久以來,人口繁殖的數量,無論從家庭看,還是從社會整體看,我們都是驚人的。

不敢活出自己,這種心理在很多地方都有表現,有些很微妙。壹位女性來訪者對我說,她大學時參加壹個GMAT英語考試,輕鬆考了超高分,大家來祝賀她,她都是回答說:“我就是運氣好,僥倖考了高分。”

深入探討她的這個說法,我發現,她很好勝,希望能考高分,但她害怕,超高分會引來嫉恨,所以她要這麼說,而這個說法的含義是“考這麼好,並非主觀意願,是我之外的運氣讓我考這麼好,所以妳們不要嫉恨我”。

我想,我們大街上、中國畫中、岳敏君作品中那壹個個抽巴的身_體,都藏著類似的邏輯吧——我不敢活出自己伸展自己,我怕被嫉恨被懲罰,所以要找各種藉口,說為了別人我才這麼活。

例如,我們不能為了自己去掙錢競爭,但把它說成“為了孩子”,聽上去就沒那麼自私了,如果說成“為了集體”,就更加冠冕堂皇了。

不得以任何名義侵占個人利益

王小波在壹篇雜文中寫道,美國壹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經營著壹個大農場,農場裡有很多特產,還有成千上萬隻羊。令王小波驚奇的是,老太太還有情人和性愛。她的世界如此豐富多彩,就沒必要老是盯著兒女或兒女的兒女了。

但我們社會六十多歲的老人呢?只怕每天關心的主要就壹件事:兒女或(外)孫兒女在幹什麼。

況且,我們也不敢這麼活。例如,假若妳身邊壹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還有情人和性愛,妳會怎麼看她?

在小家中,我們講為親人活著,最終則將導致“終極的虛空”。在社會這個大家中,我們就講集體主義,講“為了集體而無私奉獻”。

但是,我多年來壹直想,我們或許誤解了個人主義,也誇大了集體主義的善。

在我看來,如果集體主義僅僅是我自願為集體奉獻,但集體不能強求我奉獻,那就很好。然而,壹旦我們將集體主義視為“必需”,就會導致壹個錯誤的倫理結論:可以借集體的名義去侵占某個不情願的個人的利益。

“文化大革命”期間,這個邏輯發展到頂峰,就出現了這樣荒誕的事:洪水來了,壹個青年因去救壹個集體的電線杆而犧牲,然後為此開展大辯論,而最終形成的主流結論是,別說是根電線杆,就是集體的壹根稻草,都應毫不猶豫地去搶救,不同意這個結論的,則受到了無情的批判。

這是王小波在他的雜文中屢屢講到的壹個例子。

我們的壹個鄰國,現在還會發生這樣的事。該國壹名四年級學生,當學校突然發生山體滑坡時,為了保衛“三大將軍”的肖像而付出生命,結果被樹為英雄。

這個2012年發生的事件,讓我有了壹個感慨:在壹個變態的國家,做壹個主流的好人就等於傻子。

其實,這種邏輯直到現在還常被借用。譬如,我們常聽到這樣的故事:某房地產商徵地,某小家不同意,於是這家就成了“釘子戶”,而房地產商或某某部門出來說話時,常指責這個“釘子戶”破壞了團體的利益。

現在,我們正向相反的方向發展,《物權法》就是壹個裡程碑。其實,物權法的核心——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就是源自個人主義。

個人主義並非只是歐美國家的主流意識。我所知道的論述中,關於個人主義的最佳表達來自於俄羅斯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位被奉為“俄羅斯第壹”的小說家在他的名著《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有如下壹段對話:

哥哥問弟弟:殺死壹個小女孩,可令整個世界得救,那麼,這可以做嗎?

弟弟猶豫了壹會兒,小聲但堅定地回答說:不可以!

這才是個人主義的真正精髓——不得以任何集體的任何名義侵占個人的利益。假若俄羅斯民族將此奉為至高無上的價值,那麼,蘇聯農莊就不會出現,斯大林的大肅反也就無法進行,而波爾布特也就失去了在柬埔寨進行大屠殺的藉口。

地理=社會最基本的道理

我那個壹點都不焦慮的考試夢,就反映了我這個反思過程。雖然,長期以來我已經開始形成自己的結論——我們誤解了個人主義,也誤解了奉獻等。但是,我壹直沒敢明確地形成這樣壹個結論,還處在探索之中。

然而,“繁華成落葉”那兩個精彩的回覆,就像催化劑壹樣,壹下子激活了我許許多多的思考。接著,它們發生化學反應,不斷融合,最終形成了壹個結論性的東西。

即,我斷定,我們許多傳統的價值觀是不成立的。因此我會在夢中大喊:“這張試卷根本沒正確答案!”

可以說,集體主義就像是壹個考官,而我像是壹個考生,這個考官給我出的各種選擇題,都要求我必須按照集體主義的活法來活,但我覺得都不對,所以最後喊出:“這張試卷根本沒有正確答案!”

因為,正確答案,就是——成為妳自己!

夢中考試科目的選擇也非常精妙。地理,可理解為“大地之理”,象徵著社會最基本的道理。並且,我中學六年中,儘管除了英語其他科目都曾成為班級最好,但我最喜歡、最有把握的就是地理。如果換成其他科目,我都沒有那麼足的底氣,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試卷根本就沒正確答案。

至於最後那句話——我拒絕這種考試,也反映了我那天晚上的壹個感覺,我覺得自己的確可以跳出很多傳統價值觀所編織的網,能用壹個更信服的價值觀體系來看待人性和我們這個社會了。

嬰兒前6個月,處於共生期。

這壹階段的嬰兒,處於壹種混沌未分化狀態,沒有“我”的意識,也沒有“外界”的意識。他覺得自己與萬物合壹,我就是萬物,萬物就是我,我就是宇宙,宇宙就是我。

集體主義,也是壹種混沌未分化狀態。

特別是,嬰兒覺得,自己和媽媽構成壹個共同體,兩人宛如壹人,我即媽媽,媽媽即我。對嬰兒來說,共生不僅是壹種心理狀態,也是真實需求。嬰兒的各種需求,都有賴於媽媽滿足他。如果離開媽媽,他就會死掉。

共生心理,在巨嬰身上則展現為:

壹、到處找媽。不願生活自理,總想找人照顧自己,幫自己“擦屁股”。

二、集體主義。大家要共生在壹起。

三、統壹思想。大家必須統壹在某壹思想里,這是構建共同體的關鍵,如果思想不壹致了,共同體就有了裂痕。

四、反對獨立。這是雙重的,壹方面,集體壓制個人獨立;另壹方面,個人離開集體就會破碎。

五、沒有界限。壹樹立界限,就感覺兩個人之間徹底沒聯繫了,就生分了。

在傳統文化和集體主義的雙重壓制下,中國人多被抹殺了個體性,個人往往依傍於壹個共同體結構,如家庭結構或社會結構,而這會形成妳我不分的共生關係。在古代,個體性不被強調,雖然我們講修行,但修行的壹個訣竅是,主動抹殺自己的個體性。

在現代中國,我們也融入到了全球化的洪流中,自然而然地,開始強調個性化與自由,但是,集體主義,仍是我們的文化基因,而這個基因,尚未被深刻地分析。作為本土的、有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諮詢師,去分析我們文化中個體與集體的意識與潛意識,成了我的壹種本能。

很多人會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多抹殺人的個體性,而與此同時,標榜個人主義的美國也存在某些問題,比如可能導致“自戀”泛濫。所以,甚至有說法稱,中國文化是治療個人主義的良藥,孝道可以拯救全世界。

的確,美國強調個人主義,這會導致壹些問題,但這並不是壹個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的問題。美國的個人主義的解藥,絕非集體主義,相反,恰恰是他們的個人主義還不夠。

還不夠的意思是,還沒有達到“完善的個人”的目標,還沒有自我實現,也未成為他自己。並且,個人主義有超越界的精神在,個人是對上帝負責的,直接與上帝對話,而非自我中心的無邊膨脹。

國人的集體主義其實是壹種無奈的選擇,因個人無法存活。這個無法存活不僅是物質層面上的,更是心理層面的。作為壹個個體的中國人在這個社會可能覺得孤單而破碎,自我都還未成形。國人之所以愛扎堆成群,這都是因為在心理上需要有人陪伴,否則會直接面對破碎未成形的自我,這很可怕。集體主義的真相是,個體的心理發展水平太低,導致大多數人的里子是破碎的,必須千人壹面,用共生的方式,追求和他人的融合,以此將個體鑲嵌進壹個集體性自我中。

所有的共生,源頭都可以回溯到嬰兒6個月前,和媽媽的共生,這被稱為母嬰共同體,即嬰兒感覺,他和媽媽是壹體的,他們是壹個人。不過,只有6個月前的共生是正常的,之後的共生關係都是病態的,但病態共生,在中國是相當普遍的心理現象,母子共生、父子共生、夫妻共生等,非常常見。比如某著名鋼琴家和他的父親,在這樣的關係裡,父親的自我寄生在孩子身上。更常見的,是婆婆非要到兒子的家裡來,其實是想和兒子共生在壹起。中國的集體主義大家庭等可以這樣理解,即大家共生在壹個體系、群體裡,由此構建了壹個心理共同體,共享壹個群體性自我,其中沒有“我”,而只有“我們”。

我壹再說,國人的集體心理發展水平,是6個月之前的嬰兒水平,而榮格卻在《金華養生秘旨與分析心理學》中評論漢學家衛禮賢翻譯的道家典籍說,東方人的心靈發展水平遠超西方。

對此,我的理解是,最低的境界和最高的境界常常看起來是很像的。嬰兒最初的狀態沒有分化、沒有邊界、沒有妳我之分,覺得壹切都是合壹的。開悟的人據說就是這種境界,覺得妳就是我,我就是妳,我就是萬物,萬物都是我,我心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心。這是很好的東西,但如果妳處於混沌無明狀態,也有類似感覺,這是非常可怕的,會給自己和周圍人帶來巨大問題。

開悟的人會對他人和世界有深深的同理心,並會尊重壹切存在,他們徹底脫離了幼稚的自我中心,而巨嬰也會覺得妳就是我,我就是妳,但“既然我們是壹體的,所以我不需要考慮妳,也不需要感受妳”。並且既然我們屬於壹個共同體,那我可以隨意地替我身邊的親屬角色做決定。這會是可怕的自我中心,所以說,集體主義中常伴隨著最極端的自私與自我中心,而講究集體主義的社會,壹般整體上的道德水平都不高。相反,如果整個社會的心理發展水平超越了嬰兒水準,那就會更注重界限,尊重每個人都是壹個獨立的個體。我不必為妳的情緒負責,也不必為妳的命運負責。這會引起壹種很大的所謂“分別心”,這種分別心對於開悟來講像壹種障礙似的,但人需要經歷這種二元對立,再從二元對立回歸到萬物合壹。

精神分裂症其實就是處於壹種幼稚的、混沌的妳我不分的狀態,尚未分化出我和妳的分別,也未分化出想象與現實的分別。

精神分裂在大多數人眼中很可怕,但在壹些思想家眼中具有美學、哲學上的積極意義,比如榮格認為,在精神分裂的狀態下,會有原始的人格碎片、原型湧現出來,展現出原始的神話劇情,可生發出藝術的可能性。法國哲學家德勒茲認為,精神分裂這個概念可以對抗資本主義的宰制。

我並不喜歡德勒茲這種政治化的說法,我比較喜歡精神分析。精神分析認為,精神分裂症是成年人保持在壹種早期嬰兒狀態。按照精神分析,3個月前的嬰兒都處於偏執分裂的精神病狀態。“分裂”即這個世界壹分為二,好和壞是不能並存的。“偏執”即這個世界只有好的或只有壞的存在,並且我是好的。3個月前的嬰兒的世界都是這樣的。所謂正常人就是從這個狀態中走出來,而精神分裂症患者滯留在了這個狀態里。

榮格的理論很神秘,容易讓人著迷。不過弗洛姆認為榮格和希特勒壹樣都是戀屍癖,榮格有對死亡的迷戀,搞個人崇拜,榮格派領袖在世界各地有很多和弟子、來訪者發生性關係的例子。精神分析認為這是不能碰觸的,但榮格派認為沒那麼嚴格,這在我看來也是壹種妳我不分、沒有清晰界限的情況。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沒那麼多幻覺,相比之下正常得有些無趣。

我把心理治療界分成三派:學院派、江湖派和神仙派。學院派靠譜,但比較無趣,而作為神仙派的各種神秘流派很流行。我也壹度對神仙派很著迷,現在也覺得神仙派有很深的存在意義和價值,但隨著我看的故事越來越多,就越來越有戒心。因靈修很容易進入巨嬰狀態。我見到的壹些靈修大師,自稱已開悟,但其實是精神分裂症。不過很有意思的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身上也存在著非常強大的東西,他們的全能自戀也的確能創造壹些奇蹟。所以說,我無意妖魔化靈修,靈修大師處於壹種特殊的狀態,可以觸及常人無法觸及的東西。但如果他們同時精神分裂,那迷信他們就很可怕。

愛因斯坦說,自我是壹個牢籠,將自己與世界的其他存在割裂開。自我,的確是非常有意思的,它像壹個殼,大多數人需要這個殼來保護自己,但這個殼也使得人對世界沒那麼敏感。精神分裂症患者和壹些心理功能特別低的人,其自我之殼是破裂的,這讓他們很痛苦,但同時,他們在某些方面也會變得非常敏感。

榮格自己患過精神分裂症,所以他有超凡的敏感,而弗洛伊德就是壹個神經正常人格健全之人,他的理論也因此相對榮格來說有點無趣。儘管如此,隨著我對精神分析的了解越來越深,諮詢越做越多,發現精神分析還是很有說服力的。

精神分析有三個發展階段:弗洛伊德的經典精神分析;客體關繫心理學;自體心理學。客體關繫心理學,的確比弗洛伊德更有說服力。因為,經典精神分析的核心是俄狄浦斯情結,主要是和父親的關係,但中國人雖有俄狄浦斯情結,可主要問題還是在處理和媽媽的關係。

對此,我有壹個絕對的說法: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是嬰兒,都在找媽。所以客體關繫心理學的解釋力和治療力,在國人中,都遠勝經典的精神分析。都是嬰兒,都要和媽共生在壹起,所以在中國的家庭中,所有人為所有人操心,妳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妳的事,我過分地為妳負責,妳也要過分地為我負責,否則妳就是王八蛋,否則我就會充滿愧疚。並且,大家不能分離,不能背叛,對中國人來說,個性化就是對大家庭的背叛。

因為我們都活在母嬰共同體中,這是最原始的集體主義,它衍生出後來的種種集體主義,如大家庭。

並且,這像是壹個歷史傳承。

在我看來,中國古代的哲學和古希臘哲學給人完全不同的印象,古希臘的城邦制給人非常成熟的感覺,而中國幅員如此遼闊,卻壹直在渴望統壹,這就像是嬰兒在渴求整個宇宙都和自己共生在壹起。

不光是儒家強調統壹,根據孫隆基在《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壹書中的說法,諸子百家都在講統壹。

還有,古希臘表現美的方式十分直接,而中國式的表達美的方式,都是繞著彎的、壓抑的、淒婉的。很多古代文字都在傳達我就是妳,妳就是我。中國古代的愛情也很少完滿的,悲劇較多。因為愛情是壹個成熟個體的自我實現,而且愛情勢必意味著對家庭對媽媽的背叛,這會撕裂母嬰共同體,所以很多古代人的愛情都是媽媽壹手摧毀的。

金庸的小說,可以見到種種典型的中國式心態,男主人公多是嬰兒,有好嬰兒,比如郭靖、虛竹、張無忌,他們身上有非常純真、誠懇的東西,妳問他什麼他就說什麼,毫無戒備和防範,沒有自我的外殼,沒有自我保護。金庸把這些人寫得很美、很有道德。這就是典型的中國男人。中國男人是不能對母親、妻子與權威撒謊的,壹旦撒謊就意味著破壞了共生關係,妳有自我保護的意識就意味著對母親的不信任。

很有趣的是,中國文化壹向被貼上男權的標籤,但我覺得更多的是母系的文化。很多東西都是為了維護母親的,孝道的核心就是捍衛母親,《二十四孝》中強調的是對母親的孝,而對父親的孝,不是主流。對父親是忠,對母親忠和孝都要有。我們的文化都是圍繞著怎樣做壹個好嬰兒,並且找壹個好媽。

原因是,嬰兒第壹個愛的都是母親,所以母親就對嬰兒有致命影響力。金庸主要刻畫的是好嬰兒,但最後真正成功了的是朱元璋式的流氓、無賴、渾蛋,最經典如韋小寶。

比較中國和美國的寓言故事與影視,妳會發現,美國的影視,父親是絕對的主角,中國的影視和寓言,媽媽是絕對的主角。例如《小蝌蚪找媽媽》《世上只有媽媽好》《媽媽再愛我壹次》,講的全是這個。孔子孟子荀子朱子的故事中,妳也只會看到母親。

最誇張的故事是岳飛,他的父親岳和,富有、善良、被鄰人愛戴,給岳飛請了多位老師教岳飛書法與文化,請了周侗教岳飛武藝,金兵來犯,又激勵岳飛退敵報國,在岳飛成人後才去世。如此壹個理想的父親,竟然在傳說中被抹去。小時候,我家裡的壹本《說岳全傳》,裡面的岳飛,出生後三天,就遭遇水災,父親遇難,母親獨自將他撫養成人。並且,岳母在岳飛背上刺下“精忠報國”四字,這成了壹個圖騰般的意象,簡直掩蓋了岳飛父親的所有光芒。《說岳全傳》我讀了不下壹百遍,但竟不知岳飛是被父親撫養成人的,當在微博上探討這件事時,我發現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岳飛有父親。

這是壹個懸案,也像是壹個集體無意識的陰謀,岳和作為壹個理想父親,在歷史上被“謀殺”了。

類似圖景也展現在麥兜的故事中,麥兜也只有含辛茹苦、永遠樂觀的理想母親。其實麥兜有父親,在故事的最後壹集中,有壹個“大表舅”,長得和麥兜壹模壹樣,是個超級自閉男,我想,那應該就是麥兜的父親。

或者做流氓,或者做好嬰兒,而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多沒有好下場,譬如喬峰,他是金庸筆下最有雄風同時又最善良的男主角之壹,他是真男兒、真英雄,但他悲慘地死了,而且是被吞噬壹切的大母神馬夫人用極其可怕的方式害死的。

他的兩個義兄弟虛竹和段譽都像嬰兒壹樣,女-人讓他們幹嗎就幹嗎,所以活了下來。《笑傲江湖》中,令狐沖也是個好男兒,但他還是將女-人放到絕對的第壹位,為了博女-人的壹個微笑,他可以命都不要。

可以說,金庸的小說,完整、結構化地展現了各種典型中國人的面貌,他觸碰到整個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和各種典型的情結。所以,他那麼火,是有道理的。

中國社會,到底誰掌權?社會權力體系中,是男人掌權,最經典是皇帝,家族權力體系中,卻常是大母神掌權,而作為權力代表的男性大家長,也得聽他媽的。所以說,中國雖然自古重男輕女,但在家庭里實際上是母親說了算。現在的狀況也是如此,奶奶、姥姥掌權的現象太多。在社會層面上,我們是男權社會,在家庭層面是母系社會,皇太后說了算。

我的這個說法,總會被女權主義者批,我也沒有想到,自己最終會形成這樣壹個認識,但它的確就這樣形成了。

比如北周、西魏的八柱國達成共識,不管誰家的女兒,等做了妃子生了兒子,就要被處死,漢武帝劉徹臨死前把儲君的母親殺了,如此沒人性,卻自詡英明。這都是為了切斷母嬰關係的天然鏈接。誰小時候帶太子,就會對他有致命影響力,如果是媽媽帶,那種影響力難以抗衡,所以要殺掉。

媽媽被殺掉,那自然是奶奶帶太子,結果出現了奶奶掌權的現象。於是又想辦法防止奶奶掌權,後來變成奶媽掌權。

榮格從非洲找到了大母神的原型,這個大母神是可怕的、吞噬性的,在神話中會化身為龍,而青年男子必須斬龍後才能走上英雄的道路,也就是個體向成熟發展的道路。這也對應了精神分析的壹個說法——每個孩子都得先完成心理上的弒母,才能從共生中走出來。

非洲的大母神形象壹點都不美,我更喜歡古希臘的神話傳說。蓋亞是最初的地母,她是吞噬性的、無所不在的,她對自己的孩子們有絕對影響力,而她的丈夫卻沒有。這就是原始的共生感覺。

到了宙斯與赫拉的階段,赫拉不是大母神,沒有絕對權威,宙斯也沒有絕對權威,妻子可違背他的意志,而大家可以共存。宙斯作為宇宙統治者,和兒子赫拉克勒斯摔跤,卻被赫拉克勒斯摔倒了,赫拉去作戰,被赫拉克勒斯射中。赫拉克勒斯簡直可以說是古希臘神話中的頭號英雄形象,但他在中國就是逆子,摔倒父親,又射傷大媽,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絕不可能用讚美的語言去描繪這樣的事,壹定會描黑,或者乾脆修改歷史。

大母神是最原始的母親形象,我很多來訪者講過對大母神的恐懼:面對壹個龐大的、在家裡的每個角落擴展權力的母親,非常害怕被吞噬。

中國男人常被稱為媽寶男,但相對而言,我覺得中國女性比中國男性要更幼稚壹點,因為重男輕女給女性造成了集體創傷。並且,不要傻傻地就去做壹個符合傳統文化所描繪的好母親。輿論上,我們都在尋找劉慧芳1那樣的母親,盡心盡力,任勞任怨,壹個超級中國好女-人,但是在生活中,我們遇到的更多是嬰兒式的女-人,像小燕子那樣,在影視劇和文學作品中,通常這樣的角色才能推動情節的發展,還得到男人的寵愛。以我聽到的故事看,她們多比劉慧芳活得好。

比如《倚天屠龍記》裡張無忌的媽媽殷素素,她就是壹個嬰兒和妖女,沒有善惡之分,完全以自我為中心,讓我高興妳就是好人,讓我不高興妳就去死,典型的小嬰兒,還沒有人性化的壹個妖。她找了張翠山這樣的中國式好男人之後,才可以變成壹個人。

說得誇張壹點,這些中國女性的角色,都沒煉成人形,她們身上多的是妖性,是原始的洪荒之力,而非人性。《聊齋志異》和《白蛇傳》是反映這種形象的典型。雖然很多人討厭許仙的懦弱,但對於白娘子這樣的妖女,對於壹個自我都沒有構建起來的小嬰兒來說,必須要尋找那樣壹個男人,那個男人從來不違拗她,從來不主動攻擊她,這樣妖女才在這個無害的男人構建的容器中修煉成人。

所以,唐僧如此受妖女喜歡,唐僧肉就代表著絕對無害。《西遊記》中,唐僧就算快被吃了,也絕不和妖女急眼,不吐壹個髒字,多麼純潔的存在。

對於妖女而言,存在這樣壹種情形,只要對方的意思和自己不壹致,這樣的女人就會崩潰。所以,必須尋找被動的、聽話的、圍繞她的意願轉的男人。她們常是在扮演壹個自戀的、自我中心的母親的角色,把丈夫變成壹個嬰兒。看起來是我在照顧妳,實際上在精神、情感上是以自己為中心的,並且會對對方構成極大的壓制。

劉慧芳這樣失去自我的中國式好女人也不少,但更多的中國女人是妖女級別的,妖女在二十幾歲還顯得挺可愛,壹旦到了四五十歲就變得非常可怕,她們通常會認為人生的不幸都是男人導致的,而且對整個家族產生可怕的控制欲望,嚴重的時候真的給人吞噬壹切的感覺。所以大母神,是壹個很深的中國圖景。

我希望對典型的中國人做壹個系統的梳理,但並不是要破掉這種狀況,只是看到,種種現象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我早期有壹種衝動,把所謂的孝道破壞掉。後來,我意識到,我該做的不是破壞,而是解構,揭示出其中的邏輯是怎麼運轉的。

我甚至都沒有想過要治療中國人——這太自戀了,能認識清楚,並表達出來已經很好了。

聽上去,我反思中國傳統文化,很像五四時期對封建傳統的批判。但五四運動充滿革命的意味,我沒有。五四運動,壹是因為新鮮事物的引入,壹是因為很深的自卑,開始全盤否定自己的文化。我不想全盤否定,只想用精神分析來解構。如果只是生硬地破壞、攻擊壹個事物,反過來也很容易被破壞。

來自他者的視角很重要,如精神分析最初就是西方人開創的。但精神分析的那種核心,如實地認識人性,卻是普世的。藉助這個他者的視角,可以從自己所在的情景中跳出來,從而可以更好地觀察自己和自己所在的群體。

我本來是唐詩宋詞的痴迷者,有壹天發現他們都沒跳出忠孝的坑,於是很失望。覺得他們沒有壹個能有魯米的智慧,或者真正沿襲了老子的智慧,太多人有濃濃的屈原怨婦味兒。現在想,這就是因為他們缺乏壹個他者的視角吧,沒能幫助自己從廬山中跳出來。

但更重要的,還是像蘇格拉底說的,要認識妳自己。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認識我自己,我是壹個典型的中國男人,如果把自己搞清了,也就把很多事搞清了。對自己的認識越深入,對中國集體之心的認識也就越深入。

戀愛中,我們在尋找什麼?

至少,中國人的情感模式,都是在找媽。

男人找的,是“新娘”,新的娘。女人同樣也是如此,無論是蘿莉找大叔,還是讓中國女人最放心的憨厚老實可靠男人,都是“媽媽”,都是被閹割的、具有母性的男人。

為什麼都要找媽?因為在嬰兒期,我們得到的母愛質量普遍不怎麼樣,這導致我們內心裡都有壹個匱乏的嬰兒,而渴望再有壹次機會,找到好的母愛,以治療生命最早期的傷痛。

我們喜歡說,壹切都是為了孩子,但實際上,我們是最容易忽略孩子的。中國父母容易認為,孩子3歲前怎麼對待都可以,反正記不住。但其實是,孩子越小,越需要呵護和照顧,特別是前6個月,如果嬰兒嚴重缺乏愛,那會導致最嚴重的心理問題。

可以說,對於1歲前的小嬰兒來說,怎麼愛他都不過分。

作為新的精神分析學派,客體關係理論認為,母親對孩子自我的影響,是決定性的。3歲前,父親對孩子的直接影響比較小,他的主要作用是支持太太。

我們也有類似的說法,如“爸爸熊,熊壹個;媽媽熊,熊壹窩”“壹個好媽媽,益三代;壹個壞媽媽,害三代”等。

但是,我們的產假只是給媽媽壹個身_體恢復的時間,中國的老人又習慣將孩子從媽媽身邊搶走,社會與家庭壹起製造了母親與嬰兒的分離。

我聽到太多這樣的故事:媽媽頭腦中知道,孩子3歲前,不要和孩子有長時間的分離,但她們就是有各種現實的原因不斷與孩子分離,譬如送回老家,而且還多次分離。這看起來是現實的原因,但去了解這些媽媽的成長史,會發現,她們小時候也都和自己媽媽分離過。所以,很多時候,就會有種無意識的力量推動媽媽或爸爸,導致他們的孩子要去經歷他們曾經經歷過的分離創傷。

並且,特別糟糕的壹點,我們普遍對媽媽不夠友好,著名的婆媳大戰中藏著新媽媽的無數血淚。越是重男輕女的地區,這壹點就越嚴重。

譬如在廣東潮汕地區,媽媽作為外來者進入壹個家庭是孤立無援的,爸爸把自己父母放在第壹位,兒女放在第二位,親人與工作再次,而妻子永遠是最末位的。特別是,當出現婆媳大戰時,男人們幾乎都會站在自己媽媽這壹邊。在這種狀態之下,還要求新媽媽們做好媽媽,照顧好自己的孩子,就太難為人了。

並且,不可思議的是,婆媳大戰,多數就是圍繞著新生兒開始的,而這時新媽媽是最無助最需要支持的,這簡直就是在要新媽媽的命。

既然丈夫靠不住,婆家也無愛,當有了孩子特別是兒子後,媽媽們便將注意力轉移到兒子身上,並且會把對丈夫的壹些情感和期待放到兒子身上,這導致兒子從小就體驗到了被吞沒感。正常的養育,是媽媽圍繞著孩子的需要轉,而這些家庭的男孩,則是從生命壹開始,就要學習圍繞著媽媽的感覺轉。

結果,這些男孩,在嬰兒期沒有體驗到被“好媽媽”照顧的感覺。女孩們的遭遇則更慘,她們容易成為媽媽“被討厭的內在小女孩”的投射對象。

戀愛,是對童年早期經驗的修正。童年早期的創傷和渴望,在戀愛中都會呈現出來。既然嬰兒期沒有得到好媽媽,這會導致在戀愛中,大家都會找媽。並且越是匱乏,找媽的欲望就越強,所以相對更匱乏的女-人們,即便在感覺上被更雄性的男人吸引,但真到了要抉擇的時候,還是選擇更母性的男人。

所以蘿莉找大叔這種事情,在西方是偶爾出現,在東方則成了常見現象。

蘿莉總是嘟著嘴,這是在要奶吃。她們渴望被包容,想要安全感,而同齡人只有熱情,這熱情也常是巨嬰水平的,所以要找大叔。大叔不僅僅是成熟,甚至根本就不是成熟,而其實是具有母性的男人,沒有乳房的“媽媽”。

並且,大叔是被閹割的,面對成熟的女性,他們會有自卑,而像小女孩壹樣的蘿莉,讓大叔有了被需要感。

按照正常的心理髮育,如果女孩在原生家庭中得到了足夠多的愛,那麼到了大學畢業的年齡,會去尋找激情和獨立。如果這時候有男人對妳說,妳不用工作,每個月給妳多少錢,我來照顧妳,正常女孩壹般會拒絕,因為她不想被約束。但是蘿莉容易答應,因為她只是生理年齡成年了,而心理年齡還是壹個小嬰兒,還渴望被壹個媽媽養著照顧著。

每個時代的中國女性都有大叔情結。中國總體上是男權社會,女性缺乏安全感。壹個來訪者跟我說,在潮汕地區,壹些女高中生與大叔在壹起,都不是要大叔的錢,只是希望從這些大叔身上獲得壹些關注和愛。

這樣的女孩,常是多子女家庭中最被忽略的孩子,而在與大叔的關係中,還會重複她們之前被忽視的關係模式——那個男人有自己的家庭,不會將所有的關注傾斜在她壹個人身上。

繼續談談大叔。很多大叔在小時候便是懂事、父母不用操心的好孩子,他們少年老成,小孩子的天性過早丟掉了。他們與蘿莉在壹起,在“餵奶”的同時,也滿足了壹部分回到童年的幻象,是對自己的壹種補償。

中國人有七八成的婚姻是建立在安全感之上,這都是嬰兒在找媽,兩個人活成了親人,也許會非常親密,但很容易感覺到,兩個人的發展似乎被限制了,並且雖然很親密,但談不上精彩。因為精彩屬於個性化的部分。

我見過很多看上去理想的戀愛,壹開始驚嘆男女雙方的浪漫與投入,那真是全情投入無怨無悔,但不知為什麼,兩個人越活越苦,很多慘事不斷發生,並且兩個人的個性發展好像也停滯下來,最終像王小波所形容的,就像兩隻小老鼠在談戀愛。

對此,壹位女-子有非常好的形容,她說,她感覺和前夫的關係,就像是兩棵歪脖樹擰在壹起。

這樣的關係中,兩個人都是在輪流扮演巨嬰和全能媽,壹會兒妳是巨嬰我是全能媽,壹會兒我是巨嬰妳是全能媽,都在全心全意考慮彼此,但同時,都感覺到對方沉重而脆弱,自己的發展被綁住了。

見過很多個這樣的戀愛關係後,我明白了,他們就是在竭力建立共生的關係吧。我只有妳,妳只有我,我們的世界完全重合在壹起,思想統壹……最終差異像消失了,而發展也消失了。

並且,很有意思的是,我見過的這些關係,多數都沒有孩子,因為有了孩子就會破壞兩個人的共生感。

養育孩子有三個階段:

6個月,是共生期,我稱為壹個人的階段,嬰兒覺得和媽媽壹體。

6個月到3歲,是分離與個性化期,兩個人的階段,我是我,妳是妳,我們在壹起。

3歲後,是俄狄浦斯期,三個人的階段,我是我,妳是妳,我們中間還有我們共同擁有的另壹個人。

愛情的發展,也需要這三個階段吧。的確有壹個經典的愛情三階段論:第壹階段,1+1=1,我們是壹個人;第二階段,1+1=0,我的所有痛苦不幸都是因為妳;第三階段,1+1=2,我是我,妳是妳,我們在壹起。

第二階段的憎恨很重要,活過這個階段還能倖存,才進入第三階段,是兩顆獨立的靈魂,彼此相愛。

最後再說說安全感。關於安全感,國人容易有單壹的物質化界定,比如房子、車子。沒有房子就不能結婚,所以有這樣的說法——丈母娘推動了中國的房價。並且,國人也總是在勸那些在婚姻關係中沒有愛情的人,別貪心,不可能得到壹切。但是,有壹個基本的真相是,真正能夠製造安全感的只有愛。

媽寶男,顧名思義就是什麼都聽媽媽的,什麼都以媽媽為對,什麼都以媽媽為中心。

——百度百科對“媽寶男”的定義

媽寶男,在中國,是壹種很普遍的存在。

表面上,這樣的男人很聽媽媽的話,對媽媽很好,但其實,這只是他們的壹個表象,內心深處,他們有不為人知的陰影。

用心理學術語講,他們有壹個嚴重的分裂——將媽媽的形象分裂成“好媽媽”與“壞媽媽”,將好媽媽投射給真實的媽媽,而容易將壞媽媽投射給妻子。

因為這種心理機制,他們不能對真實的媽媽表達壞的情緒,但可以將壞的情緒投射給妻子。他們絕對不能疏遠媽媽,但卻可以看似毫無理由地疏遠妻子。

所以,女性在找戀人時,千萬不能使用僵硬的邏輯——壹個人對媽媽好,對妻子也會好。如果這種好是流動而自由的,就是真的,但如果這種好,像是壹種教條,帶著僵硬味兒,那麼這個男人對媽媽越好,對妻子會越不好。

對於媽寶男的形成原因,我們有壹個常見的誤區。

大家很容易會認為,媽寶男之所以這麼黏媽媽,是因為媽媽對兒子很好。

其實,媽寶男的形成是因為兩個很不美好的原因:第壹,在嬰幼兒時嚴重缺少母愛,而對母愛的渴求是所有人的頭號渴求,所以媽寶男會壹直執著於母愛;第二,大壹些後發現,可以通過對媽媽言聽計從而得到媽媽的關注,於是形成對媽媽的極度服從,但這樣做的同時,勢必壓抑了對母親的不滿和攻擊性。

通常,他們對母親的不滿和攻擊性之嚴重,把他們自己都嚇到了。這讓他們害怕和愧疚,為了防禦這份害怕與愧疚,他們更加不能將這壹點表現出來。

然而,對於妻子,他們卻很可能不再壓抑,於是,他們對妻子容易有莫名的怒火,並且與妻子保持很隔離很疏遠的關係,稍強勢壹點的媽寶男,還可能對妻子非常鄙視。

可以這樣理解:他們對妻子或其他女性有多鄙視多疏遠多憤怒,對自己媽媽就有多鄙視多疏遠多憤怒。

媽寶男因為和媽媽關係太過親密,會引發他們的性-羞-恥感,導致他們的性生活有問題。

不過,不要以為,他們就是沒有性能力。他們常常和妻子沒法很好地過性生活,但在其他性活動中卻可以有很好的性能力。其中的原因是,在性中,妻子像媽媽壹樣,會喚起他們的性-羞-恥感。

此外,他們和媽媽多親近,就有多強的動力,渴望背叛媽媽。所以,他們對背叛妻子有時會有莫名的強烈衝動。背叛並非僅僅是為了背叛,而是為了尋求壹種感覺——我可以離開媽媽,我渴望那種自由。

所以,若攤上壹個媽寶男,女人最後會覺得像是噩夢。

可是,中國女性雖然說起媽寶男來恨得牙痒痒,會發誓不和這種男人攪在壹起,可這種男人壹開始有壹種好處,對缺乏安全感的中國女人有致命吸引力——好控制。他們在戀愛中,會使用對媽媽的同樣招數——言聽計從,壹切都圍著戀人的感覺轉,這也讓缺愛的中國女性覺得很美好。雖然她們很難欣賞媽寶男,但這份過分的順從讓她們割捨不下。

並且,媽寶男,不就是中國女-人製造的?所以,比遠離媽寶男更重要的,是不要製造媽寶男。

【附錄:網上對媽寶男的壹些描述】

壹、當然,妳不能就這麼以為媽寶男是個乖寶寶,是孝順的男人。我聽過有劈腿男以“媽寶”形象做擋箭牌,每次都說“對不起,我媽要我陪她”。所有劈腿對象的來電顯示都是“媽媽”,妳以為他們母子倆感情真是好,其實妳也只不過是他另壹個媽媽。所以各位姐妹,千萬別誤把“媽寶”當孝順。

二、媽寶男,給人印象壹般缺乏主見,沒有自信。

三、媽寶男的幾種表現:

1.跟父母在壹起的時候還完全像個小孩子壹樣,嬌滴滴萌兮兮地撒嬌,尤其在媽媽面前。

2.對母親的稱呼和行為親昵,與母親互相親臉。

3.30歲出頭還與母親睡在壹起。

四、如何識別媽寶男?

非常聽父母的話。如果妳們的談話過程中穿插了無數個“我媽媽”“我媽說”,那妳可要小心了,可以做好隨時撤退的準備。

跟父母在壹起的時候還完全像個小孩子壹樣撒嬌,尤其在媽媽面前。

對女-人要求高。希望她們溫柔賢惠,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不僅主外還能主內,那他就不是在找老婆,可能就是在找媽媽和保姆。

認為事業不重要。這樣的男人,不是習慣了享受父母的照顧,沒有事業心,就是為自己沒有能力找藉口。

補充壹句:避開媽寶男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為什麼妳會選聽話的男人?除非弄清楚這壹點心理,否則媽寶男就是妳的真命天子。

對於男人而言,若發現自己是媽寶男,壹定要意識到,這是壹個大問題,並且,從媽媽的乖寶寶變成壹個真男人,需要走很長壹段路。這是必需的,否則妳的生命會有極大的空虛感,妳還會覺得,自己內心有壹個很大的黑洞。

認識媽寶男的兩個關鍵

壹、媽媽更容易認可媽寶男,妻子不會。

媽寶男,即媽媽心裡永遠的寶貝,媽媽這樣看兒子,兒子也以此自居,結果這種關係壹直延續下去。

孫隆基在其著作《美國的弒母文化》中,提出“大媽咪”主義,媽寶男就是大媽咪主義的信徒,“媽媽永遠都是對的”“這是我媽說的”“家母說的”“家母認為”……“我媽說的”成了他的口頭禪,媽媽的話就是聖旨。

所以,這樣的關係其實是失衡的,媽媽如女皇,而他做小寶貝同時必須得聽話。這是媽寶男的常見類型。

壹旦婆婆和媳婦開始爭奪媽寶男,就有壹個特別關鍵的點:媽寶男在母親面前容易被認可,而在妻子面前不易。

壹次,我跟前女友探討媽寶男,她想到我們家的寵物,我們最多的時候養過7隻加菲貓和3隻鸚鵡。養寵物的時候會有這種感覺,貓和鸚鵡干出任何壹件新鮮事,我們都覺得是驚喜:“哇!太可愛了”“哇!好棒啊!真了不起!”

比方說,鸚鵡第壹次學會了打開它們的籠子,我們既覺得擔心,同時又會讚嘆:“哇,這怎麼可能!它怎麼這麼厲害!”

由這個話題,我們想到,媽媽就是這麼看孩子的,孩子做任何壹件事情都是了不起的。孩子會說話了,會走路了,會吃飯了,會打滾了,會這樣那樣了,都會令父母充滿新奇。

但妻子對丈夫的態度完全不同。妻子需要的是成熟、負責的男人,他得有力量,能保護和支持她與孩子,至少是對等的。如果丈夫是媽寶男,妻子自然會容易生出各種不滿。

因為這個對比,如果婆婆和小兩口住在壹起,那麼問題就出現了:在媽媽的眼裡,媽寶男很了不起,但在妻子眼裡,媽寶男令人失望。

二、媽寶男必然有“厭女症”。

世界是相反的,如果妳看到了A,就必然意味著妳看到了A。

這是我最喜歡說的話之壹,放到媽寶男身上,就意味著:媽寶男對媽媽有多崇拜,就有多厭恨。嚴重的媽寶男,內心必然有嚴重的“厭女症”,並且這份厭恨就是從對媽媽的厭恨而來,只是很難認識到。

我在《廣州日報》工作時,壹位來訪者壹來就說,武老師,我可能會成為妳們報紙的頭條,因為我想殺我老婆。我問他,妳還有其他什麼時候想過殺妳老婆嗎?他說有。於是把這些時間段都列出來,總結其中的關鍵相同點。結果,我發現,都是他媽媽從老家過來,和他住了半年以後,他就對老婆起了殺心。

看到這壹真相後,我問他:妳到底想殺誰?他說:我媽媽。

在此之前,他從未對任何人表達過對媽媽的厭恨,相反,他壹直在謳歌媽媽,還想請人為媽媽寫壹部傳記,來描繪她的偉大。

嚴重的時候,媽寶男甚至都意識不到對媽媽的厭恨,他把媽媽視為該被崇拜的“好女人”,而把“壞女人”投射到妻子身上,並厭恨和遠離她。所以,做媽寶男的妻子,是壹件痛苦的事情。

要治療媽寶男,我壹定會做壹個假設——媽寶男病狀越嚴重,媽媽對他的控制越深,他對媽媽的恨意越重,到目前為止沒例外。

重到什麼地步呢?嚴重到都想過把媽媽殺掉。

其實,孩子從對媽媽的共生走向獨立,必然要完成心理上的弒母。不管媽媽多偉大,媽媽多痛苦,媽媽多需要他,他都要離開媽媽,走向更廣闊的世界,如果媽媽想死,那就死好了。得有這股勁。

當然,生生地這樣脫離,其實很難發生。除非是,媽媽實在是太糟糕了,於是孩子很早就把她視為壞媽媽,可以理直氣壯地逃離。正常情形下,孩子脫離媽媽的懷抱,需要父親的介入。

第壹,父親像是壹個敵人,把他從媽媽懷抱里趕走,並且告訴他,這是我老婆!這會刺激兒子,但同時,兒子可以將壞投射到父親身上,可以去恨父親,這樣就減輕了對媽媽的恨。

第二,父親需要支持妻子,與妻子建立好的關係,這樣妻子就算失去兒子這個親密的人,還有另壹個親密的人和她在壹起。於是,這份分離就不至於那麼困難。

但不管怎樣,媽寶男都需要認識到,他對媽媽有多崇拜,就有多厭恨。特別關鍵的壹點是,媽寶男們對媽媽普遍有壹份深刻入骨、難以言明的內疚。他們會說,這是因為媽媽很痛苦很可憐。然而真相是,他們之所以對媽媽如此內疚,是因為他們潛意識裡對媽媽厭恨沖天,這份強烈的厭恨相當於攻擊了媽媽,所以他們會對媽媽內疚。甚至,他們還想殺死媽媽,那自然更要內疚得不得了了。

恨是關係中極為重要的部分,可以說,如果不能恨,就不會有愛;如果不能有拒絕,就不會有親密。

所以,媽寶男對媽媽好像只有愛,只有親密,其實這是假的。他的恨和拒絕會展現給妻子。作為妻子,就能經常感覺到,在媽寶男旁邊,是致命的孤獨。

媽寶男也需要認識到自己的厭恨是有道理的,因每個人都需為自己的生命負責,無須為媽媽負責。並且,他需要與媽媽分離,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2012年11月,王石和田朴珺的戀情曝光,無數人不解,王石為什麼會接受田朴珺,甚至有陰謀論說王石想利用壹下田朴珺,和老婆假離婚,躲過有關部門,然後將財產轉移出去。這種想法好複雜。

其實,真相和真理,往往沒那麼複雜,甚至簡單得要命。

當時,我在網上看了眾多關於王石與田朴珺的資料,看完後回顧壹下,腦海里有兩點是最為深刻的。

第壹,是王石給“哈瓦娜吶”(田朴珺的新浪ID)做的品相壹般的“笨笨牌紅燒肉”。

第二,是田朴珺與各路名人的合影。

先去看無數資料,然後安靜下來,看哪些資料會從心中浮現出來,並抓住這些資料進行分析,是我做心理分析的方法。

這種方法,自然可能有我內心的反映,但太多時候,真的很有道理,尤其是妳內心足夠安靜的時候。

第二點,譬如田朴珺胸蹭梁朝偉,譬如強吻巴喬,譬如諸多床戲……這些畫面不斷在我腦海中浮現時,我不禁想,王石,壹個做事滴水不漏的人,怎麼會不知道此中利害,怎麼會找壹個如此索求無度的女人?

這樣的道德評判,真的是我內心的投射。

所以,放過這份投射,看看我的心又會想起什麼。

那壹剎那,我想起了鄧文迪與默多克。

想到這裡,我覺得自己應該是捕捉到了事情的壹點關鍵。

不光是默多克與鄧文迪、王石與田朴珺,還有我所了解的心理學界與靈修界,壹個大師配壹個索求無度的女-人,這種搭配真是太常見,譬如家庭系統排列的創始人、德國家庭治療大師海靈格,老年後找的新妻子,就是壹個欲望極其旺盛的女-人。

為什麼會這樣?以前我也不斷做過壹些思考,但總覺得沒找到要領。直到這壹刻,將這壹切都串起來,我才明白了,於是隨即在新浪微博上發了壹段話:

最深的關係裡,妳希望對方尊敬妳,視妳為壹個高高在上的偉人,還是希望對方將妳弄成壹個孩子?答案肯定是後者,王石與田朴珺的關係,或許關鍵在於這壹點,這種過於有進取心的女-人,有壹種能力,將牛人弄成孩子。至少鄧文迪與默多克,關鍵是這壹點,據說鄧訓斥默,就像訓斥壹個孩子。

想象壹下,見到默多克、王石,或者那些心理學與靈修界大師,妳會如何對待他們?

我想,大多數人會畢恭畢敬。

然而,畢恭畢敬,就是壹種距離。以此態度與牛人構建關係,牛人會覺得自己得到了壹貫的東西,但同時感覺到孤獨,甚至不自在。雙方都披著壹層外衣在交往。

但像田朴珺與鄧文迪這樣的女子,她們也會將他們視為強人,但她們可以很直接地接近他們,向他們撒嬌、示好,要東西,壹點障礙都沒有。

壹點障礙都沒有,同時也意味著,壹點距離都沒有。因而,牛人們會罕見地發現,在這個看似有問題的關係裡,他沒那麼孤獨了。

親密關係的最大敵人就是孤獨。所以,田朴珺們就是牛人們的天然殺手。

並且,很有意思的壹點是,在這樣的關係中,男人最後會變成孩子,而女-人容易變成母老虎,兇悍地對待對方,也兇悍地捍衛著對方的利益。鄧文迪和默多克的關係就是如此,我所了解的壹些大師和他們的太太,也是如此。

不知王石與田朴珺的關係是否會發展到這壹點,但那份“笨笨牌紅燒肉”已說明,王石至少已變成了壹個小名叫“笨笨”的小男孩。

並且,欲望是壹種旺盛的生命力,或許這壹點也吸引了王石。

現在幾年過去,網上關於王石和田朴珺在壹起的照片越來越多,的確可以看到,和田朴珺在壹起後,王石變得放鬆了很多,過去他的穿著總是很正式,也總壹臉嚴肅,但現在經常壹身很隨意的衣服就和田朴珺出門了。這是這份戀情帶給他的珍貴禮物吧。

把她當嬰兒壹樣照顧,無微不至;將她當女神壹樣崇拜,決不說壹個“不”字。網上各種關於女人(其實是中國女人)該找什麼樣男人的段子,其精神可總結為這樣壹句話吧。這是中國式兩性關係的哲學。

諮詢和生活中也發現,這樣的兩性關係哲學,真的是貫穿在無數中國式戀情和中國式家庭中。

但若妳有這種渴望,至少該知道,這是嬰兒的原始渴望。

嬰兒早期都有全能自戀,即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壹動心念,世界就得立即按照其意志運轉。

當然這種描繪不夠準確,因嬰兒和世界沒有分化,嬰兒覺得自己和世界是渾然壹體的,所謂世界是自身壹部分,所以世界按自己心念運轉,理所當然。

這也意味著,若壹個人在關係中追求全能自戀,那這個關係中只有他作為巨嬰而存在,而對方並不存在。具體是,他只關注他的意志、需要、情緒與想法,而對方的意志、需要、情緒和想法不存在。這種情形,部分是能力問題,假若是真嬰兒的話,就全是能力問題。但對於巨嬰而言,這很多時候也是選擇問題,即,自己太想被照顧太想說了算,於是忽略對方的聲音。

例如,壹女-子,當媽媽出些小意外需要她照顧壹下時,她會很不耐煩。覺知這種情緒,她發現,她希望和媽媽的關係,只能是自己被照顧,而當媽媽不能照顧她時,她就會很失望。

全能自戀,可分成意志自戀和完美自戀。

意志自戀,即,我的意願必須付諸實施,不能被阻攔,特別是,作為伴侶或親人的妳不能阻攔。

完美自戀,即,明確覺得或隱約覺得,自己是完美的。明確完美自戀的,通常是對個人形象的自戀,隱約完美自戀的,則常是對道德和能力的自戀。完美自戀常意味著,因為我是完美的,所以關係的所有問題都是對方的。

意志自戀對關係有很直接的殺傷力,因對方必須遵從我的意志並幫我實現願望,若沒有,則會暴怒。所以,意志自戀會導致強控制和暴烈情緒。

全能自戀受損引出的暴烈情緒,有人直接將它付諸行動,這會變成現實的強攻擊性。有人則知道,這會對關係造成巨大傷害,或者自己都懼怕這種情緒暴烈的嚴重程度——它經常達到恨不得對方去死的地步,所以會壓抑它,但轉而變成對自己的強烈攻擊。

因為,全能自戀的邏輯是,要麼妳和我想象的是壹樣的,這時妳和我是壹體的,妳是我的人,妳是好的;要麼妳違背我意願,就和我分裂成兩個世界,變成了非我,這時妳就是我的敵人,就是在拒絕我,在攻擊我。

在這種心理驅使之下,壹個人第壹時間意識不到對方是另外壹個人。若意識到自己是巨嬰而想改變,可以不斷提醒自己:對方也是壹個人。

對於早期嬰兒或巨嬰來說,世界並非分成我和妳,而是我和非我。非我意味著敵對和黑暗,中國那句古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典型地表達了這種民族層面的巨嬰心理。也在這種心理驅使下,我們曾將漢族之外的民族稱為“蠻”“夷”或“鬼子”,也即“非人”。

嬰兒成長的關鍵,是用心感受到,世界不以自己的意願為軸心,劃分成我與非我,而是,世界上到處都是和自己壹樣的存在,其他存在都是“妳”。但要實現這壹點,的確需要有人能接住他的意願,懂得其心思。藉由這份活生生的理解與接納,那個人就與他之間搭建了壹座橋,他感受到,橋那邊不是敵人,橋那邊有壹個善意的人。這時,世界就不再分成我與非我,而變成我與妳。

嬰兒的心是敞開而直接的,與嬰兒建立鏈接容易很多。巨嬰的心則充滿防禦而複雜,他們會極大地索求,這構成了關係強烈的剝削性。依照經典精神分析的理論,口欲期(即1歲前)構建的關係,都是剝削性的。但同時,因童年的失望,他們又警告自己不要相信這是真的。結果是,他們的心像是壹個無底洞,不管如何攫取,都難以奏效。

所以,對巨嬰來說,覺知變得非常重要。

並且,以我諮詢的經驗看,除非是極其嚴重的,如精神分裂的病人,絕大多數巨嬰,其實都有成年人的壹面,他們有理性有思考能力。雖然他們有強烈的想做巨嬰的渴望,但仍然能理性地認識,這使得覺知與改變成為可能,而不是必須像嬰兒壹樣得到充分滿足才行。

巨嬰的索取,還有兩個副產品。

壹是完美主義導致的。因完美主義,對方必須近乎百分百滿足其心思,他才覺得滿意。這容易導致壹個惡性循環:無論對方怎麼付出,他們都覺得不夠,而且還會挑剔——妳做得太差了!他們的挑剔等於是對對方努力的否定,於是令對方產生巨大憤怒。但巨嬰還是渴望索取,對方在壓力和慣性下繼續付出,但越來越不情願。任何不情願都會讓巨嬰惱怒,並因而會將對方的付出視為零價值。

巨嬰的索取,還有另壹副產品。他們總強擰對方意志,對方憤怒,他們其實知道。所以,每壹次強求滿足後,他們又不安,這不安,少數是內疚,多數是恐懼,即他們將對方的憤怒視為要傷害自己。並且,因巨嬰沒有界限感,或者說沒有完整的心理皮膚,對方,特別是重要親人的憤怒,容易變成巨嬰的自我傷害。

舉壹例子。壹女孩,要讓戀人為她做件事情,戀人壹開始不願意,她百般哀求,終於改變了對方的意志。對方答應那壹刻,她突然不安,隨即跌倒。這個跌倒,意味著她其實知道對方的不高興,這份不高興被她感知為敵意,而跌倒,就像她被對方打倒似的。

所以,渴求巨嬰式的照顧與愛戀,不僅會傷害關係,也會自傷。

若發現自己是巨嬰,別譴責自己,慢慢認識自己,慢慢成長。

並且,巨嬰和嬰兒壹樣有可愛之處,因其在索求的時候,心在壹定程度上是打開的。打開,就意味著鏈接的可能性。巨嬰的另壹半,則常常是嚴重壓抑了渴求的人,他們的心閉得更緊,嚴重時,任何鏈接都不可能壹般。

對此,我的壹個來訪者說,她對超級好人媽媽沒有任何感情,因為媽媽的心是三百六十度關閉的,至於她的暴虐父親,她則有很多情感,因父親的心很大程度上是開放的,雖然她知道,那種開放只是在索取而已。

孫隆基的《美國的弒母文化》壹書中列舉的很多美國家庭,和中國多數家庭結構很像,即壹個情緒化剝削性的媽媽,壹個好人式但不存在的爸爸,而子女有各種問題。最初,兒女們的敵意都針對媽媽,覺得父親有各種好處,但當媽媽去世後,他們發現,自己和父親之間沒有任何感情,才突然明白,這個有壹大堆問題的媽媽,才是家庭鏈接的紐帶。

所以,若發現自己是巨嬰,不要自我攻擊。若另壹半是巨嬰,那麼,妳可能至少有壹個思考:妳為何會選擇巨嬰?很可能是,妳心中也住著壹個巨嬰。

如伴侶或重要親人是巨嬰,這的確意味著很大的挑戰。該怎麼做?

適當滿足——當妳想滿足的時候,儘可能給予高質量的回應——深深的理解和接納,並帶著熱情。

同時,守住自己的界限,不要淪為對方的奴僕。巨嬰真的會渴望伴侶做自己忠實的奴僕,我聽到很多人這樣說過,譬如壹個經典說法是,我有壹個二十四孝男朋友或老公。

並且,無論如何,都要學習真實,以自己感覺為中心發展真自我,別太在這個關係中委屈自己,否則最後會發現,這最不值得。

我以他為命,為他而活,我要求他也像我對他壹樣對待我。

——索菲婭·安德耶維娜(列夫·托爾斯泰的夫人)

十餘年前,我在《廣州日報》工作,壹天中午,想去買衣服,於是和壹個也想買衣服的男同事去附近的上下九路逛街。

逛街時,他買衣服的品位震驚到了我。他看中的每壹件衣服,我都覺得相當難看,而我自認為好看點的,他試都不願意試,好像這些衣服有刺似的。

最終,我有了壹個感慨:難怪市場上有那麼多形形色色的難看的衣服,真的有市場。

相比之下,我好很多。那時,身高1米77體重135斤左右的我,比較喜歡壹個服裝品牌,很修身,麻料質地,也很舒服,我買過多件。多個女同事說,妳穿衣服蠻有品位。

後來,我長到150斤左右,這個牌子就穿不了了,而且它逐漸變得誇張起來,還越來越“娘”,就算我沒增重,也不會選擇它了。

這樣描繪,顯得我好像還是屬於有品位的男人。但是,在我特別會打扮的漂亮前女友看來,我和那位男同事壹樣,也是專門買難看衣服的男人。

例如,我買過不少CAMEL(即“駱駝”品牌)的衣服,而她認為,我這種身形,穿上去壹點都不好看。她建議我走英倫風,給我買過不少這類衣服,我穿上去,和那位男同事壹樣,覺得渾身不自在,所以很抗拒。

她還發現,我買的衣服,除了黑白色的,其他多是土色的。她強烈建議我買飽和色的,但直到和她分手後,我才開始主動買飽和色的衣服,的確感覺好很多。

和她在壹起有幾年,這幾年中,若走在街上,我們外在形象的對比,絕對應了最近流行的壹個論調:中國男人不配中國女-人。

我反對這個論調,正好相反:中國男人,其實是中國女人的絕配。

中國男人不配中國女人,這個論調喧囂壹時,涉及幾個方面:

壹、穿著上不配。中國女人,會把自己打扮得精緻漂亮,中國男人,則很隨意,而且難看。

二、氣質上不配。中國女人很有美女范兒,至少很有女人范兒,而中國男人,則嚴重缺乏雄赳赳氣昂昂的雄性感,多像岳敏君畫作中的男人,壹個個軟塌塌的,似乎沒有陽剛之氣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

三、衛生上不配。女人精心打扮自己,而中國男性衛生欠佳,身上常有難聞的味兒,頭髮不打理,牙齒髒髒的,好像壹個星期都不刷牙似的……

四、不紳士。這主要體現在對女性的不夠尊重上,不像歐美男士,對女性有各種禮儀上的尊重。

還有其他壹些方面,如不鍛煉等。

乍壹看,真是這麼回事,但如果深入了解,就會知道,中國男人和中國女人是如何絲絲入扣地絕配著的。

先說說外貌上的絕配。

很有意思的是,作為心理諮詢師,我聽過很多漂亮女性說:我不在乎男人的外貌。特別是,不少美女,似乎有把男友或丈夫朝難看方向養的傾向。她們說起伴侶的“丑”來,津津有味。

相應地,我見過壹些很帥的中國男人,他們找的戀人,多是相貌上遠不如自己的。

好像是,在中國,鮮花插在牛糞上的事,很常見,帥哥美女的搭配,生活中遠不如影視中那麼常見。

這源自壹個很簡單的心理:相貌自戀。即,壹個人長得很好看,且這種好看成了他的自我價值感中超重要甚至核心部分的話,那麼,他就不願身邊人也是美貌的,而是相貌遠不如自己的,那樣壹來,他的美貌被襯托得更好。

甚至,假若壹個人對自己相貌很自戀的話,他們會非常討厭同樣有相貌自戀的人。見到這樣的人,他們會恨不得上去揍對方壹頓。

戀愛中,追求自我圓滿的動力,遠勝於所謂的門當戶對,甚至幸福快樂。所以,有相貌自戀的帥哥美女,他們反而對戀人的美貌沒有了執著,他們要的,是自己身上所欠缺的部分。

中國女人,最缺什麼?答案是,安全感!

壹個典型的中國女人,無論她外在看上去如何如何,都難以避免內在的安全感的匱乏。中國男人的種種經典表現,其實都是圍繞著女性的安全感來設計的。

這就是我會說中國男人與中國女人絕配的關鍵所在。

很多女-人對我說過,她們之所以會選擇壹個男人做男朋友或丈夫,特別是結婚對象,是因為,這個男人讓她有壹種安全感。

並且,多人都使用過這樣壹句來表達其感覺:他們的人生,壹眼可以看到盡頭。

如果真是這樣,那可以說,這該是壹個多麼乏味的男人啊,而為什麼,這反而成為這些女-人選擇他們做伴侶的關鍵原因呢?

因為,缺乏安全感的人,會渴望控制周圍的壹切,特別是自己的生活,如果找壹個精彩的男人,那麼,妳就無法預料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種無法預料不管看上去多美好多精彩,都是對妳的控制感的挑戰。

譬如,壹位條件極好的女-子,選擇了壹個簡單可控制的男人做丈夫,離婚後,她選擇了壹個很精彩的男人,談了壹段時間戀愛。這份愛情很飽滿,充滿深情和豐富的刺激。但最後,她堅決離開了。她說:“我常覺得,我完全無法預料明天會發生什麼。”這不是全部原因,但至少是壹個關鍵原因。

安全感,是探索精神的基石。妳觀察幼兒,就會發現,他們很容易有這樣壹種行為模式:媽媽在身邊時,他們勁頭十足四處探索,而壹旦媽媽不見了,他們立即會號啕大哭,轉而去找媽媽。

因為壹直以來的重男輕女的傳統,中國女性,是嚴重缺乏安全感的,所以必須保證壹個“媽媽”長時間在自己身邊,這常是她們生命的第壹訴求。

我有壹篇文章《中國人的情感模式就是找媽》在網上流傳很廣,壹個典型的中國女性很難逃出這壹模式。

由此,壹個典型的中國男人,他的雄性不是第壹位的,他的母性更重要,能否提供浪漫的愛不重要,能否提供安全感才是第壹位的。

所以,我們會用這樣的詞彙來形容壹個中國男人的優點:穩重老實可靠……

我就是這樣壹個男人,臉上都像寫著“穩重可靠”這幾個字似的。每次戀愛,我見到女友的親朋好友時,他們都會對我交口稱讚,都覺得這個女孩找到了壹個可託付終身的人。

不過必須得說,這是我很不喜歡自己的地方,我希望自己能活得精彩,最終臉上的這種味道能消散。

理解了中國女-人最需要的是安全感,妳就會明白,中國男人的種種表現,多是圍繞著這壹點來構建的。

首先,他性情上得是可靠的,性情溫和的母性特質的重要性,勝過了積極進取的雄性特質。

其次,他構建社會經濟地位的能力,以及願意為女-人花錢的動力,遠勝於將自己捯飭得性感迷人。

法國哲學家波伏娃寫過巨著《第二性》。顧名思義,這個書名的意思是,男人是第壹性,而女-人是第二性,男人沒有女-人,也可以思考和定義其自身,而女-人的存在,卻取決於男人如何定義。

用英文來說,男人是The One(主體),女-人則是The Other(他者)。

他者即地獄。波伏娃的畢生情人薩特如是說。他的意思是,如果壹個人不是主體,而是成了圍繞著他人來轉的他者,那他就是身處地獄中的。

歐美社會,可能是這種格局:男人是The One,女人是The Other。但中國社會,在我看來,男人和女人,都是The Other,他們都不是自身,都被設計成圍繞著別人轉的“他者”。

中國網絡中,流傳著各種關於女-人如何選擇男人的段子,這些段子,可以概括到我壹位女性來訪者的想象中。這位女性,自身精彩無比,卻找了壹個很悶的經典中國男人做老公。妳看,又是壹個絕配。

但她的幻想是,找壹個像王子般的男人,這個男人很有地位,很有錢,很男人,又願意為自己做壹切,包括做飯掃地。並且,讓她壹項項選擇的話,她發現,做飯掃地的事,比男人不男人,重要多了。所以,她找的,真不是雄性的The One,而是壹個缺乏自我的The Other。

當壹個女性,認為其幸福取決於找到壹個什麼樣的男人時,這意味著,她自己是“他者”,她必將身處於地獄中。同時,她不可避免地想把伴侶弄成壹個圍著自己轉的“他者”,也將伴侶拉到地獄中。

中國男人為中國女人的絕配,這是壹件很悲哀的事。願我們,無論男女,都能活出自己。

中國式人際關係,有獨特之處。

譬如,西方很多描述人際關係的句子,都會涉及壹點:尊重界限。但是,在國人這裡,壹尊重界限,兩個人之間就會像斷掉關係壹樣。

考慮中國式的人際關係,最核心的壹點,是懂得大家都是巨嬰,而巨嬰最重要的壹點,是需要照顧。

在前面《當嬰兒照顧,當女神崇拜》壹文中,我討論了中國式兩性關係的哲學,其實這也是中國式人際關係的秘訣——當嬰兒照顧,當神來崇拜。

鐵道部前部長劉志軍,和有“高鐵壹姐”之稱的丁書苗的故事耐人尋味。丁書苗因介入高達1800億元的高鐵項目,而獲益幾十億之巨。但作為壹名不識字的大媽,丁書苗是如何搞定劉志軍的?多數文章認為,劉最愛美_女,丁書苗投其所好,不斷送美_女給劉。

但是,給劉送美_女,這壹招誰都會,為何丁書苗占了先機,最終簡直是承包了高鐵項目壹般?

我看了很多報道,總結是,丁書苗的絕招,就是把對方當嬰兒照顧,當天神崇拜,同時,又顯得毫無心機。也就是說,她既是壹個將巨嬰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媽媽,又是劉志軍所稱的“豬腦子”,這樣就給劉壹種感覺——他偉大的頭腦可以放心地控制丁書苗。

丁書苗的做事方式,從壹開始就可見壹斑。她的第壹桶金來自於鐵路運輸,早年為了在山西老家獲得鐵路車皮,沒有人脈的丁書苗到鐵路部門找關係,但對方看她是農村來的都不搭理。丁書苗不死心,乾脆蹲在領導家門口,不關門時,她就進去,把領導的襪子、床單、內褲、襯衫、外衣拿出去洗,最終以此把領導感動,獲得了車皮。

這種方式,也就適用於巨嬰,如果對方很有界限感,她的這些保姆式做法,會引起反感。

所以說,崇拜加照顧,是搞定巨嬰的絕招。照顧,彌補了巨嬰們生命初期的缺憾,崇拜,則滿足了巨嬰們的全能自戀——嬰兒早期都有無所不能的無邊無際的自戀。

這也是魏忠賢權傾壹時的絕招,他靠的絕非超級權謀,而就是丁書苗的這壹招:豬腦子+無微不至的照顧+當天神崇拜。

其實,多數國人不都想如此嗎?找媽要照顧,同時還將這樣的媽貶低成老媽子,希望對方崇拜自己,眼裡只有自己,而自己還頤指氣使。

甚至繼續延伸,國人多有皇帝夢,而所謂皇帝夢,可以說,就是為了製造條件來滿足自己的巨嬰夢——得到最好的照顧和最高級別的崇拜。

歷史學家張宏傑在他的著作《中國皇帝的五種命運》中,細緻講述了中國皇帝是如何被照顧的。

古往今來,沒有比中國皇帝更巨大、更崇高、更煊赫的存在了。這種動物也不過壹人來高,百十來斤,但是它卻比其他千百萬人的總和還要有分量。它稍稍動壹動手指頭,半個地球都地動山搖。

在中華帝國的中央,人們窮盡物力,建築了由九千九百九十九間房子組成的宮殿供它居住。

最迷人的數千名-處-女,被精心挑選出來,囚禁在帝王之城中,供它壹個人享用。

數萬名健康男人被割去生殖器,成為不男不女的怪物,以服侍它的吃喝拉撒睡。

它吞噬的財富,抵得上半個帝國的產出。從日本到帕米爾高原,從東南亞到東北亞,數十個國家的國王每年恭恭敬敬地向它進貢本國最珍貴的物產。在帝國之內,設有數十百處工廠,幾十萬人專門為它壹家生產瓷器、馬桶和唾壺。如果想壹想《紅樓夢》中那個奢華到極致的大觀園的主人,不過是皇帝的壹個家奴,是皇帝派駐到壹個皇家衣料工廠的監工,我們就可以想象皇帝的日常享受了。

中國皇帝制度設計中的每壹個細節都貫穿著這樣壹個核心理念:把每壹種享受都推向極端,竭盡壹切想象力去繁複、誇張和浪費,直至無以復加、毫無必要、令人厭倦。

以吃飯為例,眾所周知,皇帝只有壹個胃,並且通常並不比普通人大。但是,皇帝壹個人每餐的飯菜要數十上百樣,擺滿六張桌子。清代在中國歷史上是最儉樸的朝代,宮中規定,皇帝壹人每天消耗食品原料的定額是六百斤:盤肉二十二斤、湯肉五斤、豬肉十斤、羊兩隻、雞五隻(其中當年雞三隻)、鴨三隻、白菜、菠菜、芹菜、韭菜等蔬菜十九斤、蘿蔔(各種)六十個、蔥六斤、玉泉酒四兩、青醬三斤、醋二斤以及米、面、香油、奶酒、酥油、蜂蜜、白糖、芝麻、核桃仁、黑棗等數量不等。此外,還要每天專門給皇帝壹個人提供牛奶壹百二十斤、茶葉十五斤……

為了給皇家生產衣料,清代專門在三座城市設立了規模巨大的工廠。為儲存皇帝的衣服,專門建有數間殿宇作為御用衣服庫,為管理這些服裝,專門成立了擁有數十名辦事人員的尚衣監。末代皇帝溥儀在回憶他那實際上已經是大大沒落了的帝王生活時說,“衣服則是大量地做而不穿”“壹年到頭都在做衣服,做了些什麼,我也不知道,反正總是穿新的”(《我的前半生》)。據他後來翻檢檔案,發現僅僅壹個月內,內務府就為他做了四十九件衣服,這些衣服,當然絕大部分都永遠白白貯存庫內,從來沒有機會上皇帝的身。

說到行,壹旦皇帝要巡視國土,那麼整個國家都要為之翻天覆地:隋煬帝江南之旅的奢華不是帝王的常例,那麼我們就還是以素稱簡樸的清代帝王為例吧。雖然傳統時代交通非常落後,臣民出行極為困難,但是皇帝們的手指每壹次在地圖上指出壹個新的目的地,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帝國版圖上就會出現壹條數百或者數千公里的嶄新大道。這條大道寬達十米,儘量筆直,碾壓得“如同打穀場壹般光滑”。這條道路僅為皇帝壹個人通行,“不准任何人經過”。皇帝出行時,這條道上灑上淨水,壹塵不染。

乾隆皇帝的壹次出巡中,內務府官員記載道,為了供應皇帝路上的飲食,他們提前把壹千隻選好的羊,三百頭特選的牛,以及七十五頭專用的奶牛帶上車,沿途供皇帝御用。在數千里的出巡路上,皇帝只喝四眼泉里汲出來的水:北京的玉泉山泉,濟南的珍珠泉,鎮江的金山泉,杭州的虎跑泉。為皇帝運送泉水,專門成立了壹支龐大的車隊。在炎熱的夏季,幾十萬斤冰塊被從北京提前運送到路上,以備皇帝口渴時能吃上冰鎮的西瓜……

為了防止皇帝回去的路上因為重複的風景而感到厭煩,“歸途還必須另修壹條道路”……

這種皇帝制度設計,在我看來,不過是早期嬰兒的全能自戀感的展現:我即世界,世界即我,整個世界為我所用……

皇帝夢,是巨嬰夢的最高表現,而中國式特權,則是巨嬰夢輕壹些的表現了。

據報道,湖北省恩施市的壹名市領導自我批評說,出差基本上坐飛機,很少坐火車、汽車,在醫院看病從不排隊,住院也是專人看護的VIP病房,家裡燈壞了、水管不通,直接給機關事務局打電話叫人修。

河北壹縣委書記則感慨,雖然坐了無數次飛機,但取消貴賓廳後,比剛進城的農民還懵懂,訂票、取票、換登機牌等,不問就不知道。他還稱,除了不會辦理登機,壹些幹部去醫院不知道怎麼掛號、乘公交車不知如何投幣刷卡、參加培訓會走錯教室……

如此看來,這些領導的特權,其實就是可以做嬰兒被媽媽無微不至地照顧的資格。

類似的心理,在壹般人身上也很容易看到。

我在《廣州日報》工作時,不會用打印機,電腦出問題也直接叫技術部來解決,對此還理直氣壯,覺得作為編輯和記者,做好專業就可以了,這些瑣事可以不必理會。

但妳不理會瑣事,誰來幫妳打理?看起來,是各種人,但其實,這都是嬰兒在找媽媽。嬰兒的吃喝拉撒睡都是需要媽媽照顧的。

我在微博上討論中國式特權時,引起很多網友回復,其中壹位網友說:

我老公,家裡只要壹點東西壞了,就要找爸爸媽媽來修。衣服都要拿到他父母家洗。也是快四十歲了,顯得無比年輕,看來就是巨嬰啊。

是啊,無論是皇帝夢、特權夢,還是生活中找保姆……都不過是嬰兒找媽的各種變形而已。

皇帝夢中,皇帝不僅被當作巨嬰照顧,還會獲得超級崇拜。在權力鬥爭中,有能力的大臣們,常鬥不過太監,很重要的原因是,在通常沒有文化又被閹割的太監面前,皇帝有絕對的優越感。

這是皇帝夢和特權夢的重要組成部分。譬如丁書苗對劉志軍,既有無微不至的照顧,又有對劉的超級崇拜,同時,丁書苗還顯得很傻,總被劉志軍稱為“豬腦子”。

這是特權的威力,擁有特權的巨嬰們,全方位碾壓屬下。

但在普通生活中,壹旦也玩起全能媽和巨嬰的遊戲來,就難有全能媽崇拜巨嬰這壹點了。相反,全能媽不可避免地會鄙視巨嬰。結果就是,巨嬰們壹方面獲得被照顧的好處,但同時又得接受全能媽投射過來的鄙視,準確講,是無助。

本來,嬰兒就是無助的,他必須有賴於媽媽的照顧,但如果在嬰兒時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他們就會藏下很多嚴重的無助感,這壹點以後的章節會詳細論述。

家庭中的全能媽,既通過照顧別人來展現自己的無所不能,也逃避自己內在嬰兒的無助感,並在照顧別人的同時,會將“妳就是壹個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的小嬰兒”投射到對方身上。

例如,壹位超級照顧者的理想是,丈夫躺在床上,接受她遞來的壹切,既不能挑剔,也不能逃跑。這樣壹來,她就將丈夫置於了壹動都不能動的超級無助狀態。

但可以想象,被置於這種狀態時,巨嬰不會感恩,而必然會造反。

2016年,網上有壹個新聞,說壹位女-子成為植物人,而她的丈夫任勞任怨地照料她很久。孰料,當她恢復意識後,立即將丈夫告上了法庭,因為,她之所以變成植物人,就是丈夫虐打的。

將妻子打成植物人後,丈夫表現得如此任勞任怨,這不僅僅是內疚,也可能是,丈夫喜歡這種感覺——壹個像殭屍壹樣的妻子,她不會拋棄自己,也不會挑剔自己,而會接受他的照顧,這樣就顯得他像壹個超級聖母了。

網友“靜無2801”在我的微博上留言說,她認識壹位著名學者,未來院士級別的,他妻子本來很正常,但很快就要被這位學者養成精神病了。他十幾年如壹日守候她,照顧孩子,無怨無悔。

這樣的故事,看上去很極端,但輕壹些的“媽媽照顧嬰兒”的遊戲,就非常常見了。壹次,我生病幾天,不得已,叫了壹個女性朋友過來照顧了我半天,結果她說,不能再這樣照顧我下去了,因為她太喜歡這種感覺了,只怕再照顧下去會愛上“妳這個無助的寶寶”。

無所不能的媽媽=無處不在的控制

很多人都是隱形的“無助的寶寶”。原來我自認為深情有愛,只是有點被動消極,後來才明白,被動消極很可能意味著,我是巨嬰。

為什麼說,被動消極的男人可能是巨嬰?因為,他的不行動,常伴隨著壹個不易覺知的渴望:最好有壹個全能媽媽幫自己做所有事務。壹來訪者說:他常想象,有壹雙無形的大手,在幫他解決壹切問題,並且,他只要想壹下,這雙巨手就能完全如他所願。

這不就是《哆啦A夢》嗎?

大手的形象很有意思,它既有幫妳解決壹切麻煩的含義,也有控制妳的含義。就像是,哆啦A夢+大熊媽媽,這才是大熊心理的壹體兩面,哆啦A夢是無所不能的全能照顧者,而真實媽媽,則對大熊有各種控制。

某宅男去赴約會,看見女友時,心生歡喜,本想朝她跑過去,卻瞬間變得不能動彈,像被凍住了壹樣。原來,就在這壹瞬間,他的腦海里出現了壹個畫面:壹只巨大的手,抓住他的腳踝,將他拖到了壹個死氣沉沉的墳墓里。

這隻巨大的手,就是媽媽的手。他的媽媽,把他照顧得非常好,但同時也控製得很厲害,並對他說過,她的生命中只有他這個兒子,這對他構成了很大的束縛。他朝女友跑過去,意味著,他要脫離媽媽奔向獨立,結果引起了他很大的內疚與恐懼,於是潛意識中,全能媽伸出的手,又將他拉回到和媽媽在壹起的狹小世界。

並且,全能媽和巨嬰,總是要配對出現的。看上去,全能媽無所不能,巨嬰依賴成性,所以是巨嬰依賴全能媽,而全能媽似乎能獨立。但實際上,就像6個月前的嬰兒要和媽媽共生在壹起,巨嬰和全能媽也總共生在壹起。

全能媽並非真正獨立,他們往往割斷了和內在嬰兒的聯繫,顯得很有能力。因為和自己嬰兒切斷了聯繫,而內在嬰兒代表著欲望、渴求、熱情與活力等,所以如果只有全能媽自己,他們的生活就很無趣。因而,他們也需要找到巨嬰,壹方面照顧巨嬰,壹方面又藉助巨嬰活出部分活力。

其實,很多中國式的圖景中都有這樣的意味:壹個無怨無悔的、無欲無求的全能媽媽,在照顧壹個有欲望的巨嬰。

中國式軍師和帝王就是如此。中國歷史,在我看來,都是壹個為所欲為的大流氓式的巨嬰,加壹個無欲的軍師,聯手創造的。經典如劉邦和張良、朱元璋和劉伯溫等。

賢妻良母和霸道丈夫如此,完美秘書與領導關係中,也可以看到。

巨嬰男很多,巨嬰女也壹點不少。並且,保姆女或保姆男,其實內心中也藏著壹個巨嬰。

很多人如聖母,他們的壹生,總是陷在解救別人的苦難中,且常遇到完全不感恩的渣男渣女。深層原因是,聖母內心藏著壹個被拋棄的巨嬰,而特直接的原因是,只有陷入苦難的人才如此需要聖母,他們壹點微弱的火似乎就能救別人的命,這感覺太好了。聖母與巨嬰,是很好的對子。

無助的嬰兒找媽,這種隱喻,在我們的文化中比比皆是。譬如,動不動就下跪的小民,都期待著完全無私慾的青天大老爺。

二十四孝中的故事《乳姑不怠》中,媳婦用乳汁孝養婆婆,且永不懈怠直到婆婆去世,這個故事,也可以看成,是媳婦變成了媽媽,在哺育巨嬰婆婆。

我把這個故事稱為“人倫反轉”。按照德國家庭治療大師海靈格的說法,家庭最好是,大的就是大的,小的就是小的。但是,在我們的文化中,孩子“反哺”被視為美德,類似故事被廣泛傳播。這種德行的背後,其實就是,家長和孩子壹樣都是嗷嗷待哺的巨嬰。

既然壹個文化中,多數人都是巨嬰,那麼就可以知道,將壹個人視為嬰兒來照顧,是人際關係中成功的絕招。從戀愛到工作,從對家人到對領導,都可以奏效。

問題的根源在於中國人的那種開襠褲式的“無私”人格。

——台灣學者孫隆基

9月底的壹天,廣州藍天白雲,風和日麗,我在小區里散步。

我所住的小區,有“廣州最漂亮的小區”之美譽,有三湖六山,景色相當宜人。可是,和在國內風景區旅遊壹樣,再美,也總會發現許多刺眼的東西——隨處丟棄的垃圾。

譬如,走在小區的壹個台階上,看到壹個紙奶盒;經過小區最美的湖,看到湖水靠岸處浸著煙盒、可樂瓶和塑料袋……

必須說明的是,這個小區的垃圾桶布局很合理,垃圾不遠處,都可以找到漂亮的垃圾桶。

再者,小區的物業管理非常好,所以小區里穿梭的,都是住戶,然而,他們卻如此不愛惜自己身邊的環境。每每想到這裡,我心裡總生出憤怒與無奈。

繼續前行,到了壹排椰子樹下,很大很美,但壹位年輕新潮的女-子,將壹約3歲的小男孩帶到壹棵椰子樹下,褪下小男孩的褲子,要他在那裡撒尿。

其實,再走幾十米遠,就有壹個乾淨的公共廁所。

壹時間,憤怒與無奈升級,而新潮女-子帶著小男孩在美麗的椰子樹下撒尿的圖景,和前面那個散布在小區各處的垃圾的畫面,在我腦海中匯聚,壹句話在心中翻騰:壹樣的,這都是壹樣的。

也就是說,這兩類畫面,是壹樣的。並且,新潮女-子帶著小男孩在椰子樹下撒尿的中國式圖景,正是隨便丟棄垃圾的畫面的原因。

更進壹步說,這個中國式圖景,也是長假期間,國人在國內外旅遊的各種不文明現象的原因。

國人缺乏公德,這壹點已成定律,旅遊中的不文明現象,也只是其中壹個方面的展現而已。

最為國人所知的旅遊不文明現象,是孫悟空干的。他與如來佛打賭自己能輕鬆跳出其手心,然後壹個跟斗翻到天邊,發現五根柱子,為了表明自己到過天邊,他在柱子上撒了壹泡尿,還刻上“齊天大聖到此壹游”幾個字。

大家都知道,孫悟空賭輸了,這壹點不必多說。

雖然大家很敬仰如來佛,但孫悟空才是我們真正的榜樣。於是,國內外無數風景勝地與名勝古蹟,都留下了“到此壹游”的中文。

第壹流的小說家,都能經典地刻畫出自己所在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來。吳承恩描寫的孫悟空在天邊的柱子上撒尿的情景,與我看到的新潮女-子帶著小男孩在高大的椰子樹下撒尿的情景,何其相像!

台灣學者孫隆基則直接認為,國人的大小便訓練方式,是導致無數種不文明現象的根源。

在《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壹書中,他闡述說:

壹些在大陸普遍存在,在香港與台灣也仍然可以見到的現象——隨地吐痰、吐口水、擰鼻涕、當眾挖鼻屎、搓身上的老泥、在人群中放屁、吃飯時將骨頭吐在桌上(在公眾食堂則吐在地上)、將公眾場所當作隨便可以丟垃圾以及倒污水的地方、不守時間、不守規則、沒有排隊的習慣、對身_體的動作失去控制(隨處撞人、抖腳),等等——都是在孩提階段沒有訓練好的結果。

在人格成長階段中,口腔期以後,就是肛門期,也即將嬰兒的注意力轉向對排泄的訓練之上。與西方人比起來,中國父母對孩童的排泄訓練很隨便。在傳統時代,壹般讓孩子穿“開襠褲”,可以隨時隨地大小便,根本不像西方人那般,訓練小孩由自己控制,按時按地大小便,養成有規律的排泄習慣。

孫隆基借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弗洛伊德認為,1歲前的孩子處於口腔期(也稱口欲期),1到3歲的孩子處於肛門期(也稱肛欲期)。口欲期的孩子,快樂的源泉都在嘴上,譬如吃奶;肛欲期的孩子,快樂的源泉集中在肛門周圍。肛欲期時,大小便的訓練成為重要的事,父母如何訓練孩子,會決定孩子的許多行為特點。

孫隆基認為,西方人在大小便訓練上,有兩點不同,第壹是比較嚴格,要孩子定時定點排泄,而不是隨處排泄,第二是這件事主要由孩子來掌握(這也是事實)。相反,我們比較隨意,讓孩子穿開襠褲,這意味著,我們認為幼童是沒有能力有規律地控制自己的排泄物的,再者,大小便的排泄,不是掌握在孩子手中,而是由大人掌握。

幼童時,如何對待排泄物,決定了成年時如何對待各種生活垃圾。我們的教養方式,導致了這樣兩個態度:第壹,我可以隨處丟棄垃圾,壹如兒時可以隨處排泄;第二,我製造的垃圾,我負責不了,應該由別人負責。

所以,這最終導致了我所住的“廣州最漂亮的小區”隨處可見垃圾,也導致了國人在長假旅遊期間,將垃圾,即“成年人的排泄物”,隨處丟棄。

大小便的第二點哲學——他律他制,還導致了另壹個副產品:即便放假這件事,都不能由各公司自己來安排,而必須由政府來安排。對此,孫隆基還論述說:

中國式的社會是壹個無力自我組織而必須由國家去組織之物。

這兩者結合起來,構成了壹對奇特的矛盾。孫悟空尚是齊天大聖時,無法無天,為所欲為,自由自在,沒有任何規則可以限制他。但他終究被如來佛制服,並服膺於如來佛給他的使命,而沒有自己尋找使命。這隻猴子雖然是自由的象徵,但終究要接受他律他制的規律。

放到國人身上,隨處丟垃圾的這壹圖景意味著:國人總是在追求為所欲為的自由,因此不得不接受法力無邊的大政府的制約。

由此可以說,讓孩子將大小便排到對的地方,並主要由孩子自己來控制這件事,意義非凡。

共生,是集體主義的源頭。

集體主義,不僅僅是壹種理念,也是壹種活法。並且,常常是,如果妳是壹個巨嬰,妳只能活在共生般的集體中,而不能獨自壹人去面對外部世界,妳只能選擇集體主義的活法,而不能選擇個人主義。

譬如,孫隆基觀察到,華人留學生,到了歐美,容易被人誤解為同性戀,因為男孩和男孩、女孩和女孩勾肩搭背。兩個人壹貫如此親密,在歐美就意味著同性戀,但對於華人來講,他們其實只是找壹個伴同行而已。

為什麼非得找壹個伴?因為,還處在共生心理中的巨嬰,不能獨活。

嬰兒是不能獨活的,因為他沒有能力解決基本需求。作為巨嬰的成年人,從物理上是能獨活的,但心理上不能,他們還得像嬰兒壹樣,找壹個人和自己在壹起,否則就得直面破碎的自我。

我提出了壹個概念“自我的疆界”,即,妳的自我,延伸到了哪裡,妳將誰、將什麼事物納入到了妳的自我中。

必須和壹個人共生在壹起,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妳的自我中沒有別人。

“我”的世界裡只有自己

我壹個朋友,她的爺爺是超級宅男,準確說,應該是有自閉症,到四五歲時才開始說話,而且壹直對人不感興趣似的,顯得極度自私。其實這不叫自私,而是他根本就沒有將別人納入到他的自我中,所以也根本考慮不到別人。

他每天的生活超級有節律,妳真的可以根據他的起居時間來調表。他必定在固定的時間起床、做飯、下去逛街。他智商極高,是象棋高手,每天雷打不動要在固定的時間,去老年人活動中心殺象棋。他水平太高,別人只有輸的份兒,所以很少有人願意和他玩。家人建議他說,妳乾脆讓別人兩子,譬如讓掉壹馬壹炮,他不。這壹點可以看出,他基本上沒有靈活性。

我在高中和大學時,都算是象棋高手,但和這位爺爺第壹次殺象棋,玩了三十多局只贏了壹局,而這時他正好80歲。

在他八十二三歲的時候,他最富有的小女兒將爸媽從唐山接到了天津,好表孝心。不料,剛到幾天,老人就中風了,隨即半身不遂,並且變得像是老年痴呆壹樣,身_體和心理都垮了。治療了幾個月,不見起色。

後來,他老伴兒不想在小女兒家住了,想回唐山老家。他們老兩口回去才壹個星期,奇蹟發生了,爺爺竟然不治而愈,身_體和心理都恢復到了病前的水準。

發生了什麼?

對此,我的理解是,作為壹個行為非常刻板的准自閉症老人,他的自我已經和他的家、周圍空間以及日常作息制度緊密結合在壹起了。家、周圍空間和日常作息制度,就像蝸牛殼壹樣,包裹著他脆弱的自我。搬到了小女兒家,看似條件變好,但等於是,將蝸牛殼從蝸牛身上剝離,蝸牛壹下子就變癱瘓了。而回到熟悉的家,意味著這個蝸牛再次背上自己的殼,於是就可以恢復正常了。

這位老人,他的自我中只有自己、僵化的空間與作息制度,再無其他。譬如,女兒出嫁時,他還是要去殺象棋,最後全家人都對他表達不滿,總算是阻止了他。

他都不能和某個人共生。處於共生心理的嬰兒或巨嬰,心理發展水平已經好了壹個檔次,而且是最為致命的壹個檔次,可以將自我的疆界延伸到另壹個人那裡。

熟人社會的關鍵:成為“我們”

本來我的世界裡只有“我”,現在終於有了另壹個人“妳”,我們兩個人構成了“我們”。這樣壹來,妳就是我的人,我要保護妳,對妳好。

中國被稱為熟人社會。我們做事前,最好要找人,要拉關係。譬如,如果妳去醫院看病,最好搭上個關係,好“認識”壹下醫院裡的醫生。這種拉關係,其實就是通過熟人將妳納入到醫生的自我當中去。沒有做到這壹點前,醫生就可能冷冷地對待妳,當做到這壹點後,他對妳的態度就會好很多了。這是自然而然的壹種轉變,意味著妳從壹個陌生人,進入了“我們”的共生關係中。

不僅醫生如此,公務員如此,服務業也壹樣。我注意到,我自己也是這樣,當突然有人打電話給我時,我壹開始自然而然的態度,很容易是冷的、不夠友好的,但當對方告訴我,是某某留我的電話給他的,這時我的態度壹下子會有明顯轉變。當然,如果不是突然而來的電話,而是我自己工作安排內的,那我也會好很多,這時有備而來,會自動進入職業狀態,而突如其來的電話,則會暴露出我作為巨嬰的這樣壹個特點。

妳會不自覺地劃分,自我疆界內,是好的善意的,自我疆界外,是壞的敵意的。對於自閉症患者而言,他的世界絕對不能發生改變,任何改變都會讓他崩潰,因為那會讓他感到敵意。對於好壹些的巨嬰而言,則是,妳或者是“我們”,這時妳就是自我疆界內的,我覺得妳是好的善意的,否則我就會對妳有防備,自覺不自覺地將妳劃到壞的敵意的那壹邊。

處於共生心理的人,必須不斷劃分“我們”和“他們”。我們就是好的,他們就是壞的,需要防備的。我們的壹切存在方式如習慣,都是好的,而他們的壹切存在都是異端。如此壹來,不管自我疆界延伸到哪裡,都仍是在追求共生。

但假如壹個人超越了共生心理,這時世界就變成“我們”和“妳們”。我們的存在是合理的,妳們的存在也是合理的。

我與非我

用更準確壹點的語言來說,對於嬰兒和巨嬰來說,共生還意味著,世界並不是我和妳,而是分裂成我與非我。

將世界分化成我和妳,意味著,我將妳視為和我同樣的存在。雖然妳不屬於我,和我不在壹個共同體-內,但我同樣懂得,妳和我都是人,都是同樣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存在。所以,我也不能輕易傷害妳。

但若將世界分裂成我與非我,那就完全不同了。要麼,妳屬於“我”,我們在壹個共同體-內,要不然,妳就是“非我”“非人”。我完全感受不到,妳和我是同樣的生靈。相反,我覺得妳是我的敵人,並且,因妳是“非人”,所以我攻擊妳時毫無心理障礙。

不過,假若我有壹個正常的頭腦,那麼,我也趨利避害,在傷害妳時,我會想想這是否會被懲罰。但我不傷害妳,僅僅是計算的結果,而不是把妳當作和我壹樣的人的原因。

這也有不同的發展程度。

妳可以有壹個範圍很大的共同體,如,我們都是中國人,都是炎黃子孫;也可以有壹個小範圍的共同體,如,我們是家人,我們是同學;壹些嚴重的精神疾病患者,如反社會人格,他們可能就構建不起任何兩個人以上的共同體,就只有壹個非常簡單的劃分:妳聽我的,就是我的人,我就對妳好點;妳不聽我的,就是“非我”“非人”,就是敵人,我滅掉妳就沒有壹點內疚。

那些殺死自己全家而製造滅門慘案的男人,他們的心理發展水平就是這種:妳如我意時,妳就是“我”的壹部分;不如我意時,妳就是“非我”了。

2013年,61歲的廈門男子陳水總在當地製造公交車縱火案,燒死47人,重傷幾十人,因為有報道稱,陳水總多次找相關部門,但遇到阻礙,於是網上竟然壹片同情之聲,甚至將他視為英雄。這太可怕了!他在公交車上縱火,受害者全是無辜民眾,他怎麼會得到同情和崇拜?

可能太多人覺得,自己也是社會權力體系的受害者,所以對陳水總有了怪異的同情。

但是,陳水總的心理令人納悶,既然他對權力部門不滿,為何不將憤怒對準他們,反而對準公眾?

綜合報道可看出,他不僅找權力部門的碴兒,也找身邊人的碴兒,他簡直和周圍的人都格格不入。作為很可能的反社會人格障礙,他是壹種典型:他還沒能力分化出善與惡,他只區分我與非我,他將“非我”之外的整個外部世界視為敵人,所以恨不得毀了整個世界。

也就是說,在他眼裡,公交車上的乘客,和有關部門所謂為難過他的人是壹回事,都是“非我”。

其實陳水總連仇恨有關部門的理由都沒有。他多次領到低保,生活無憂,肇事的由頭是有關部門拒絕修改他身份證上的年齡,而他這樣做,是為了壹份壹年後就可拿到的養老保險。

天真者以為權力體系迫害了他,其實陳水總仇恨的是整個外部世界,包括妳在內。

這是壹種純內在的病態,外在世界就算再好——譬如有極度發達的福利,都不能避免陳水總的破壞行為。因為他要的,並非只是低保和養老金,而是希望世界按照他的意願運轉。

陳水總的鄰居說,陳四處找碴兒。這反映的是他對外界的敵意,同時他也覺得外界對他有敵意。他極度敏感,會對多數刺激進行敵意解讀,如將店員放音樂視為引誘他女兒。

敵意遍布在他人生每壹角落,所以不可能與別人好好相處,最終,他的人生全方位失敗。這首先是內部世界的坍塌。對他濫施同情又怪責別人,是不懂他的世界。

社會權力體系的公信力有很大問題,政府的任何解釋都會讓人懷疑。但民間的社會想象系統也有大問題,總有強烈的被迫害感,若有任何悲劇發生,最讓人接受的解釋就是,這是權貴幹的。即,壹個掌控壹切的迫害性系統製造了這壹切問題,而受害者都很可憐很正確。發生陳水總這種事件後,只要妳在網絡上持有這種解釋,就很容易贏得壹片贊同聲。這種集體無意識同樣可怕。

可以說,現在對於太多人而言,已本能地將社會權力體系視為“他們”,而將任何挑戰權力體系的人視為“我們”,於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對“我們”施以同情。

陳水總是反社會人格,而張獻忠、李自成等也是。在我看來,將公交縱火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大屠殺美化,終將引出對張獻忠與李自成的大屠殺的支持。我們民族很容易崇拜超級屠夫,那可能是,我們反對壹個權力體系時,都想殺人流血,但壹般人總有適當的良心,所以猶豫不果斷,而那些最能殺人的,則成為集體的替罪屠刀。

我的所有不順,都因有壹個權威機構(常見如國安局、克格勃、美國中央情報局、美國聯邦調查局或妳的上級等)構建了壹個系統,在系統性地迫害我。如果壹個人形成了這種心理,那麼這就是被迫害妄想,是精神分裂症的壹個典型症狀。

如果壹個集體整體上是這種心理水平,那意味著,這個集體整體上患上了被迫害妄想。

這壹點還好,過去類似陳水總的事件發生後,首先都是壹片同情乃至崇拜,但現在,第壹時間就能看到很多清醒的聲音。

輕易不要背叛“我們”

共生心理驅動下,當發生緊急事情時,我們常常會無視事實,而會先區分“我們”和“他們”,即共同體內部,和共同體外部,如經典的“內部矛盾”和“外部矛盾”。就算事實上,妳錯了,但妳是“我們”的人,那麼就支持妳,但如果妳是“他們”的人,那麼就攻擊妳。

例如王治郅,他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而壹時“背叛”籃協。就事實層面,王治郅沒什麼錯,而籃協太剝削人也太嚴厲,但這麼壹來,他就不再是“我們”的人了,於是網絡輿論壹直對他的“叛變”事件進行攻擊。

不要自絕於“我們”,這是中國式生存之道。哪怕事情再緊急,如果想不得罪共同體,最好不要急著去和“他們”建立關係,不要向“他們”求助。

作為中國人,我們深切懂得這壹哲學。所以當群體事件發生後,懂規矩的國人都儘可能不和外國媒體打交道。

這是有意識的,但還有很多是無意識的。

2016年6月,深圳發生壹件讓人哭笑不得但其實又非常常見的事情,壹對夫妻喝醉了,爭吵,男人開始打女-人,警察過來干涉,要拘捕男人,結果女-人開始猛烈廝打警察。

此時,這個女-人本能上考慮的,是“我們”和“他們”。她要先站在“我們”這壹邊,而將來幫助她的警察視為外人。

這位妻子如果有獨立自我,會知道,最重要的首先是“我”的尊嚴與人身安全,於是還擊丈夫的攻擊行為,並會接受別人的保護。

類似的事情太多太多。緊急事情發生後,按說要先解決問題,但國人很容易先區分“敵我”。

老家在山東的壹位男性來訪者對我說,他十來歲時,父親去世,之後,他的嬸嬸想給他媽媽介紹對象,結果引起了娘家人的憤怒。作為娘家人的代表,他舅舅特地叫自己妹妹回娘家,簡直像開批判大會壹樣說:妳怎麼先和外人商量,妳應該先和我商量。

讓這個人印象極深的是,平時待他還可以的姥姥也板著臉,最後連飯都沒讓自己女兒和外孫吃。

這件事讓來訪者媽媽感到極度傷心,自己丈夫去世了,哥哥和媽媽在乎的不是她的傷痛,而是先來壹個批判大會。

這是可怕的中國式政治,懂得這壹點的人,會在緊急事情發生時,先去區分敵我,然後才去解決事情。否則,妳會發現,壹旦得罪了妳所在的共同體,那麼整個共同體都可能對妳採取敵對態度。

壹位女性來訪者,爸爸媽媽離婚,她跟媽媽。本來這是爸媽協議好的,但隨著時間推移,爸爸對她偏心媽媽越來越不滿,最後逼她站隊,要麼去爸爸陣營而和媽媽劃清界限,要麼還在媽媽壹邊而爸爸與她絕交。

最後,她惶恐、憤怒和傷心之下,還是選擇了和媽媽在壹起,並且媽媽絲毫沒有逼她。

結果,爸爸真和她絕交了。這還不算,爸爸還聯合他的家人,都和她近乎絕交了。

巨嬰們玩的家庭政治,就是這麼個玩法,低級、複雜、極端、可怕。

只有“我們”,不能有“我”

集體主義,壹言概之,即,只有“我們”,沒有“我”,也沒有“妳”。考慮事情時,都要以“我們”為單位,而不是以“我”或“妳”為單位。集體主義的對立面自然就是個人主義,任何對“我”的強調,都是反“我們”的。

可以說,集體主義會形成這樣壹個固有的道德意識——為集體而努力才是對的,反集體就是錯的,特別是,想彰顯個人主義的,更是大錯特錯。

如何對待這個集體道德意識?很多人真心接受它,而成為我們民族的道德模範,但他們,似乎極少有好下場。

極端如岳飛,他真可以稱為道德模範,既是民族英雄,力挽狂瀾,又愛兵如子,且約束軍隊不侵害民眾,他也沒有貪污腐敗,如果親人違反軍紀,他也照懲不誤,但最終下場很慘。

又如王莽,他很有爭議,到底是以聖人形象出現的竊國大盜,還是真心想建立壹個理想國?我個人認為,他既是竊國大盜,又真心想建壹個理想國,但他對自己的自私和整體缺乏了解,於是腦子混亂,最終也將國家治理得混亂。

但不管是誰,在我們這個文化下,如有理智,都不要直接彰顯自己的私慾和自我中心。譬如曹操,有大智慧,也是真小人,但因為“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這句話,而被永遠打上了--奸-臣的烙印。

集體主義群體中,妳必須低調。除非以壹種方式高調——成為好人,即妳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別人和集體。只有這壹種捨棄自我的高調才被允許,其他個性化的高調,會被討厭被打擊。因集體主義只允許集體性自我存在,個性自我意味著對集體自我的挑戰和背叛。所以,陳光標可以秀付出與奉獻,王治郅則是大逆不道。

我們發展了很複雜的行為,對權力、名聲、成就與物質等的需求可以漲到很高的地步,但它們常常是壹種防禦,是由兩種沒被滿足的最原始的簡單願望轉化出來的。壹個願望是,抱抱我;壹個願望是,看著我。標哥的原始願望,其實不過是:看著我。他自己總對記者說:我有信心上頭條。

以上這些故事,看似不是壹般人的故事。但壹般人的故事中,這種邏輯也比比皆是。

例如,我們喜歡說“壹切都是為了孩子”。聽上去,我們國家的父母,是多麼喜歡為孩子做奉獻似的,可是,我們真正的主流文化是孝順,是孩子必須聽父母的話,我們國家對孩子的虐待,遠殘酷於歐美國家。

例如,在離婚大戰中,那個怕離婚的,總喜歡說“孩子不想離婚”“雙方老人不想離婚”,甚至“離婚對對方不好”,而就是不能簡單說,我怕離婚。

集體主義環境下,個人的身,必須奉獻給別人或集體,這樣才叫仁,才被承認。如有私心,妳得低調,在黑暗中為自己謀取什麼。

但私心誰沒有?結果是,表面上大家都講仁,但私慾卻泛濫成災。

解決這壹問題的辦法,不是繼續拔高仁義禮智信,而是承認個體的價值。不是小我尊重,而是“每個人都是宇宙的中心”。

個人主義的核心,是對每個個體的尊重,特別是,不得以任何名義侵犯個體的利益。相反,集體主義下,強勢壹方,可以輕易使用集體的名義,去侵害個體的利益。譬如,有關部門可以說,為了城市市容而打擊小商販,為了城市建設而強拆。

在我看來,個人主義的核心價值在於,人必須從自身出發,從自己的感受出發,根據自己的感受,做出各種選擇,根據自己的感受,活出自己的生命。並且,在這個過程中,逐漸體證到,別人和自己都是人,別人和自己都是值得尊重與愛的。

更好的說法,就是我多次談到的英雄之旅。

形象壹點的說法是,人作為壹個能量體,必須也只能先從自己出發,伸展自己的能量,當在關係中體驗到被接納時,這份能量被祝福而轉成生的能量,否則就會轉成黑色的、充滿破壞欲的、死的能量。

強調個體為集體服務,甚至以集體名義犧牲個體,這樣最多是讓個體在表面上成為壹個好人,但他作為壹個能量體,就會變成黑色的。

所以,我們會有這種矛盾:總強調道德治國,但我們社會,從整體上來講壹直都算是“互害型社會”,道德社會從未真正出現過。

壹切都是“我”的

在我看來,集體主義社會,其實是早期嬰兒世界投射的結果。嬰兒沒有形成分化的意識,區分不出我與他人、我與世界的區別,而是認為,我就是妳,妳就是我,我就是媽媽,媽媽就是我,我就是萬物,萬物都是我……

更要命的是,嬰兒有神壹般的全能感,既然我與宇宙合壹,那麼宇宙當然應該按照我的意願來運轉。

毒舌壹點,可以說,集體主義社會,其實滿足的,就是大家長壹個人的巨嬰式的全能自戀。大家長對於自己所在的群體,有無限支配權和話語權,他可以隨意使用集體名義,為自己謀私利。當然,到了皇帝的份上,都免了這份自欺欺人的心,既然他是天子,就是集體的化身,可以隨意發號施令,而整個國家都必須滿足他配合他。不過,真這樣全然活在全能自戀中的皇帝,壹般也都沒什麼好下場。他們最好還是虛偽壹點,學習使用集體主義的句式“朕都是為了人民,為了國家,朕從來不考慮自己”。

共生心理中,表面上的壹個表達是“我就是妳,妳就是我”,所以“我的就是妳的,妳的也是我的”“壹切都是我們的”。但誰支配“我們的”資源呢?自然是大家長,或者相對有權力的。例如,在中國家族內,常見到這樣的事:父母覺得有權調配整個家族的資源,所以干涉家族內的壹切事情,但其實非常不公,總是傾向於將女兒的資源調用給兒子,將不受寵愛子女的資源調用給被寵愛的。

這種心理發展下去,可以非常沒有覺知沒有廉恥。2016年的春節,我聽到這樣壹件奇葩事:某男,有兩個兒子,都安排到該男姐姐家的工廠上班,並當著眾人面堂而皇之地對倆兒子說,這廠子早晚都是妳們的,妳們的姑姑無後。但其實,該男的姐姐有女兒,並且人家絲毫無意要將自己的核心資產給弟弟。

我在微博上講了這件事後,沒想到,這種奇葩都不算罕見。

妳的是我的,我的是妳的,壹切都是我們的。這種均貧富的理想想法,真正演繹下去,總是會發展成,妳的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壹切我們的,都是我的。

中國式的大家庭,拼命地黏在壹起,壹方面為了抱團,好在沒有真正規則的中國生存,壹方面是為了追求虛假的親密。除了這兩個實用價值,其實,這種拼命共生到壹起的狀態,只有壹個人會感覺很好,就是大家長,其他人都難受,想逃離,就是很少有人敢造反。

最專制的大家庭中,最可怕的不是大家長,而是幫凶。有的大家庭,幾乎所有人都會成為打壓某個人的幫凶。

我聽到的壹個案例,兒子惹了小禍,先被父母、爺奶、叔姑等壹家十多人輪流辱罵,接著被脫—光衣服,吊在樹上,拿皮帶抽,而且是男性親人輪流抽,抽的時候,女性親人在旁邊哭著說,孩啊,都是為妳好啊。

打完後,從樹上放下來,行兇的父親等男性親人也哭,壹邊哭壹邊說,孩啊,妳恨我嗎?妳可不能恨啊,妳恨就是沒良心啊,我們都是為妳好。靠,被超嚴重強姦了,還被洗腦,讓自己否定自己的痛苦感受,並說,妳們強姦得好。

這樣的大家庭中,大家長有巨大權威,其他人習慣性做幫凶,每出現壹個反抗者,大家壹窩蜂去教訓他,這成了壹個模式。

壹女子抗婚,因為婚姻是父親安排的,她不喜歡。結果,所有親人輪番上陣,哭,罵,苦口婆心,都要她從了吧。輪番上陣,是反抗者最懼怕的,這時,哪怕有壹個支持者,她的勇氣都會增加百倍,可沒有。

如此可怕的故事,我以為我的父母那個時代才會經歷,可通過諮詢發現,現在,在我們的國度,還廣泛存在著如此可怕的故事。希望我們充分意識到這些故事的廣泛存在和嚴重程度,堅決不要做無形中的幫凶。

家庭圖景和社會圖景是壹樣的。它們還有很深的聯繫紐帶。社會上,只允許皇帝壹個男人存在,於是其他男人的自戀被毀壞了。但這個男人,可以在家裡尋求自戀被滿足。並且,因他將社會圖景合理化,所以他會自動地將這個圖景在家中推行。

於是,在外界,他是壹個奴才,在家中,他讓別人做奴才。

中國式大家庭中,女家長也不少見,而且女家長對晚輩的壓製程度,在暴力虐待上或有不如,但在嚴密程度上,常遠超男家長。結果是,這樣的大家庭更讓人窒息。

諮詢界壹個說法是,精神分析在中國缺乏土壤,因精神分析的前提是,壹個人得有個體性自我,而中國人是群聚性自我。

群聚性自我,是為了在叢林生存而積攢力量的方式,如同蝗蟲與螞蟻,聚在壹起才有了巨大力量。西方社會構建了真正的規則,遇到衝突基本可以信賴社會體系,不再是叢林世界,個體性自我才有了充分發展空間。

關於精神分析,以我諮詢的經驗看,在中國壹樣非常有效。進壹步講,即便在叢林般的中國,形成清晰的個體性自我,也是深具價值的。並且,有了壹個清晰的個體性自我,可以更好地在中國生存。畢竟,在中國並不只是太監、奴才與殭屍存在,有覺知的個體,壹樣可以很好地生存。

形成個體性自我的關鍵,就是哺育壹個人的感受。大家庭的可怕之處,不在於虐待,而在於感受被否定。妳被殘酷虐待後,大家庭的其他人都對妳說,那不是虐待,是愛,妳這個沒良心的,怎麼可以恨大家長呢?!他的壹切都是出自愛。電影《英雄》中,男刺客含笑赴死,就是死在這種思想毒中。按照弗洛伊德的經典理論,男刺客不能弒父,並將弒父的罪惡感化為自殺,但在中國,這應該更複雜壹些。

只有大家長有威嚴。譬如劉羅鍋的電影中,皇帝永遠“偉光正”,壹副有尊嚴的爺樣,有正氣的羅鍋必須駝背,必須玩各種花樣,和珅則永遠諂笑著。

美國人發明了情商壹詞,他們的情商,有尊嚴為底。可中國式情商,就是王剛飾演的和珅那張臉,就是岳敏君作品中的那種貌似大笑實則苦笑的臉。無數張這樣的面子臉,構成了表面要和諧但永遠暗流涌動的中國。

所以,我們的街道可以到處都是“偉光正”的口號,但沒有歐洲的小路那樣乾淨。

再看中國歷史,哪怕再出類拔萃的文人,都缺乏個體性自我,逃到山裡的隱士,也會幻想著哪壹天被皇帝這個大家長請出來,給予重位。因此我之前寫,看唐詩宋詞很失望,正因都彌散著這個味兒。

文人在描繪中國歷史,而流氓卻在創造中國歷史。劉邦與張良,朱元璋與劉伯溫,這種配合貫穿在中國幾乎每壹個朝代。哪怕洞見天地奧秘的最強文人,也只能在中國歷史上做配角。或許原因是,流氓中文化的毒比較少,還有自我,而最強中國文人,卻喪失了自我。

基督教文化,有壹個神性的大家長——上帝。於是,家庭中就沒有了人神般的大家長,甚至強勢的國王們都不能成為壹個理直氣壯的大家長。

春運這壹典型的中國圖景,是中國大家庭這壹集體無意識的呈現,那些不顧壹切歸家的人,妳是歸向家溫暖的懷抱,還是壹個大家長的權勢?妳是享受著那份家的親密,還是只為了圓壹個表麵團結的幻象?希望是前者。然而,壹旦是前者,春運這壹強迫症式的宏大場面將不復存在。

最後壹句話:尊重妳的感覺,哺育妳的感受,成為妳自己。

為什麼中國的父母喜歡催婚?

其實,不只父母喜歡如此,所謂七大姑八大姨也如此。並且,我們自己也壹樣可能會如此。

想起讀研究生時,認識壹個很迷人的女孩,才25歲,就開始擔憂以後嫁不出去怎麼辦。她後來匆匆嫁了,又離了,又幸福地嫁了,現在還是迷人得不得了。現在,她的世界如此開闊,但當時的那份焦慮仍能回味到,她真的難以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瞎著急這個。

或許可以說,這是壹個全社會都焦慮的話題——妳怎麼還沒有結婚生子成立家庭?妳怎麼了?妳不正常嗎?

下午,和壹個心理諮詢師聊天,本來談的是破碎心靈可能會導致的問題,和這個話題無關。但我壹下子被觸動,這就是逼婚、催婚、急著結婚等類似問題的原因吧。

結婚生子,構成壹個完整家庭,這樣就貌似活得像個正常人,像個完整的齊活人。如此壹來,內在的不完整,內在的破碎心靈,就可以逃避了。

比起嫉妒、競爭和比較心,比起孝道,也許這是個更為深層的原因。

所以,農村乃至城裡,壹旦出事就想沖喜,給心理不完整、社會不完整甚至生理都不完整的孩子,用沖喜的方式,整出個齊活樣來,騙騙人,騙騙孩子,也騙騙自己。

就是用完整家庭的表面事實,去逃避破碎的深層事實。

壹個故事是,兒子得了精神分裂症,父母想到的壹個解決辦法是,給他蓋壹處房子,娶個媳婦。這種可怕的邏輯,就是用“我孩子還能成家”的表面完整,去掩蓋兒子精神已徹底破碎的真正事實。

這並非是農村才有的現象。微博上壹位網友講了壹個故事:

我原來壹同事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嫁給了壹個生病快死的男人,據說婆家找媳婦也是為了沖喜。我同事結婚後才知男人重病,沒多久男人去世。這個同事壹直未嫁,不是不想嫁,而是心理陰影太重,變得性格很古怪了。所謂沖喜也是害了另外壹個人,中國這樣的悲劇不少。幸虧還沒孩子,沒把悲劇延續下去。

我所聽過的最具諷刺性的壹個故事是,20世紀90年代初,潮汕壹富有人家花上百萬元舉辦了壹場宏大婚禮,可婚禮的主角是這個家庭患精神分裂症的女兒。看起來無所不能的母親,為她入贅了壹個條件尚可的女婿。盛大的婚禮,想想這個畫面,而正中,卻是精神分裂的新娘。

這位母親還有兒子,她並不是非得要入贅壹個女婿,她就是為了出口氣——妳們看不起我有這樣的女兒,我辦壹場盛大婚禮氣妳們,我還給女兒找個好女婿呢!

更可悲的是,這個女兒後來生了壹個男孩,而他早早就被診斷為兒童精神分裂症。

不管孩子啥樣,成個家就意味著他們是正常人了。乖,快結婚吧!

但這是想象,真相是,破碎心靈導致破碎家庭,破碎家庭養出心靈破碎的孩子,壹代代輪迴而已。

這些故事聽著都有些極端,講這些,是因為最能說明問題。

但普通的故事,周圍也比比皆是。

譬如我聽到很多離婚的朋友,過年不想回老家,也不想見朋友,為什麼?因為他們擔心,被周圍人當作“不正常人”來看待。

還有很多人,離婚了也不敢和周圍人說,怕周圍人議論。

但這是雙重的吧。壹方面,國人的確愛嚼舌頭,愛評斷是非。但另壹方面,也是自己會這麼想——沒在正確的年齡構建壹個完整家庭,就像不正常。並且,獨自過年時,也真可能會碰觸到自己的破碎心靈,那時也真覺得自己不完整了。這種不完整感,是真實的。

台灣學者孫隆基在他的著作《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中寫道,在集體主義文化的中國,壹個人是不完整的,他甚至都不能構成存在的單元,沒成過家的單身漢、瘋子,等等,他們會被排斥在家族體系之外,或者被忽視得厲害,必須結婚生子構建壹個完整家庭,才會構成壹個被尊重的獨立單元。

用表面完整,來逃避內在破碎,這壹點,國人表現過頭。但內在破碎讓人難受,在這壹點上,人類應該算是共通的。

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壹部影片中,講壹個已婚男人,在平安夜,被前女友約出來,幫她尋找失蹤的伴侶。男人猜到了真相,前女友就是孤獨需要人陪,但他沒說穿,默默陪她尋找了壹晚。最後,前女友說,她已經有幾個平安夜是壹個人過了,如果再這樣壹個人過,她會自殺。這是真正的暖男。

影片最後也很溫暖,男人回到家,妻子還在沙發上等他,但已睡著了。他過去抱-住妻子,妻子醒過來,沒有壹句責備,而是緊緊地抱-住這個男人,仿佛他才是那個需要被安慰的人。

破碎無處不在,痛苦也無處不在。春節的團聚,愛,成立家庭,都是孤獨心靈在尋求鏈接。但希望我們能真的抱慰彼此,而不只追求形式上的完整。

2013年4月,復旦直博研究生黃洋中毒身亡,兇手是室友林森浩。

十多年前,清華大學的朱令也中鉈毒,官方至今未確定嫌疑人,但網上無數聲音將矛頭指向朱令的室友們,即可能是數人合謀下毒。

因朱令壹事,鉈成為中國人所熟知的毒物,但剛有消息傳出,廣東西部某地壹硫酸廠放含鉈污水入河,當地農民用河水灌溉農田,導致鉈含量超標。鉈對土地的污染很可怕,貴州興仁縣濫木廠的農民因此出現“鬼剃頭”現象。

鉈,音同“它”。現代中國之所以淪為互害型社會,關鍵就在於我們將其他人與物視為“它”,而不是和自己平等的存在。因為將其他事物都視為“它”,可以肆無忌憚地對待對方,而不必有任何愧疚。

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孔子這句話,定義了國人如何才能成為壹個人,就是要對自己的親人好,這就是仁,這樣才是壹個人。

孔子說,假若壹個人對自己的父母好,是個孝子,他就可以對其他人好。這是個觀點,而不是論證,要論證的話,太多方面可以駁倒它。

不過,在台灣學者孫隆基看來,這句話倒的確是對國人“自我”的定義。他說,中國人壹個人待著的時候,是沒有自我的,他的自我,至少在“二”人關係中才成立。並且,必須是“我”對另壹個人好,這時,“自我”才在這個二人關係中形成。

這不是壹個觀點,而是壹種事實。中國人去了其他國家,必須抱團,因為假若不抱團,獨自壹個人時,不僅僅是孤獨,而是“自我”都不存在了,就像自己裸露而脆弱地呈現在壹個陌生的世界。抱團不僅僅是為了實際利益,也是為了在團體中形成壹個“自我”。

苛刻的精神分析學家認為,標準的精神分析在中國幾乎不可能,因為精神分析的前提是,來訪者要有壹個個性化自我,但中國人只有集體性自我。集體性自我,先是構建於家庭,而後可以擴展到社會乃至國家與民族。集體主義者會說,這多好,壹個人必須對集體有貢獻。可這恰恰是互害型社會的基礎。

現代中國為何成為互害型社會?這取決於中國人的集體性自我能擴散到多大範圍。新中國成立初,是億萬眾壹心,幾億中國人共享壹個集體自我——“我們”的新中國,道德水平可達理想狀態。但現在,所有大規模集體性自我均已破碎,每個人的自我都回歸自身或所屬的小集體,且在小集體內,也是只有自己沒有別人。這是第壹個關鍵。

第二個關鍵是,只有個體性自我,才能培養出真正的良知,而陷入集體性自我的人,會缺乏共情能力,即缺乏真正的同情心。對於自己所屬的集體自我範疇內的人,自己要做好人。但對於非我族類,則覺得其心必異,於是以蠻夷等詞彙形容,並將其視為非人,覺得怎麼對待都不過分。譬如,排隊時,對於熟人非常謙讓,但若是陌生人,則哪怕只有兩個人也要爭搶。因熟人與自己構成了壹個小型的集體性自我,或兩個人隸屬於壹個共同的集體性自我,而陌生人不是。

原來壹直不能理解,為何上公交、進出電梯,壹定要擠。看了《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後才明白,這種情形下,我們都將彼此視為非我,又因缺乏共情,非我就直接降成非人,可毫不理會對方感受。

不理會對方感受,也是因為自己沒有心,甚至對自己的感受也缺乏覺知和尊重。因為沒有心,中國人多像是橡皮人,必須找壹個集體之心統壹他們,讓他們都歸屬於壹個集體自我,這樣才能讓社會安定。

所以,大壹統哲學在中國,有合理之處。

然而其矛盾是,集體之心的存在以鎮止個人之心為代價。它雖然讓社會保持相對穩定,但對於個人之心的發聲,總是給予限制與打壓,甚至是消滅。個性在中國歷史上很少被視為優點,原因即在於此。

結果是,因為這種氛圍,有個體性自我的個體極少出現,再有智慧與良知的文人,在發聲時,也總是將自己視為社會壹分子。即便是歸隱了,也總想著皇帝——集體性自我的代表——能給自己壹個安身立命的機會,好讓自己歸巢於集體性自我。

並且,發明集體之心者,自己也有私心,最後成為,集體之心是用來統壹中下層民眾的,而高層則知,這是壹種愚弄。但即便在高層,最初也得構成壹個集體自我,否則沒戰鬥力。新中國之所以能成立,就是因為那壹代領導人發現了統壹戰線的重要性,而不遺餘力地去做這件事,也果真將天下人之心基本統壹到壹起。這種統壹,有策略成分在,但也的確有理想主義的色彩在,所以很多年長壹輩,對那種萬眾壹心的感覺,非常留戀。

中國歷史輪迴,即集體自我不斷構建與破碎。集體自我得以構建時,會爆發出強大的能量,大家都覺得,“我們”是壹起的,壹條心。集體自我徹底破碎時,如魔鬼壹般的個體自我就會呈現,互害程度會達到頂峰。那時,每個人只顧自己的小自我,而對別人徹底無情。只有“我”,其他壹切均為“非我”,都不值得同情和尊重。

解決這壹問題的老辦法,是穩定,是繼續構建鎮止個人之心的集體之心,但這樣只會製造新的輪迴。並且,大勢已形成,再怎麼努力,都無法避免老的集體之心破碎了。

真正能解決目前問題,並能切斷中國歷史的可怕輪迴的,是法治與自由。法治提供了真規則,而自由允許個性自我湧現。法治,而不是權力,才是對付互害型社會的唯壹有效武器,而更重要的是,良知,只能出自個人之心。

英國心理學家萊因創造了社會想象系統壹詞,也即我說的集體之心。

萊茵說,符合社會想象系統的人,就是壹個社會中所謂的正常人,背離這個系統的人,就會被社會視為瘋子、精神病。

新中國成立後,官方版的社會想象系統成功發揮了作用,民眾皈依這個系統,但該想象系統是精神分裂性的,所以,“文化大革命”中,民眾整體上成為瘋子,但他們卻將正常人看成精神病。結果是,所謂正常的普羅大眾製造反人性的事,而遇羅克和張志新被看成精神病。

當下的中國,則出現了兩個版本的社會想象系統。

官方版本,在李承鵬看來,由申紀蘭、倪萍和五道槓少年這樣的老中少三代組成,當然還有雷鋒。

民間版本的社會想象系統,則是惡霸化的貪官系統對整個社會資源可怕的掠奪與壓榨。這壹想象系統占據了主流,壹出問題,民眾總是第壹時間認為,這是社會權力體系導致的。

兩個版本的分裂,意味著社會力量的分裂,分裂越嚴重,社會越堪憂。

這種分裂是實實在在的。廣州壹女商販,被城管掐脖子,而她才1歲多的孩子在旁邊大哭,這壹幕被拍攝下來,擾動了整個網絡,而網絡上的發聲,就是民間版想象系統的表達。輿論壹致認為,城管不當地攻擊了女商販。但等進壹步的照片和視頻公布後,才看到,這位來自新疆的女商販和丈夫先攻擊了城管,而那名掐她脖子的城管,當時是處於情緒失控中。

另壹故事是,在長沙,壹“汪姑娘”為了幫壹位受傷的老太太回家,三次攔截警車,也被拍了照片,照片顯示,她被警察毆打並銬住。這也導致對警察的壓倒性批評,對這位姑娘的壓倒性支持。這也是民間版社會想象系統在發聲,但更詳細的報道顯示,這位姑娘的心理明顯有些問題。第壹,她身份證顯示姓李,而她說自己有六個身份;第二,她有壹個習慣,遇到問題就找警察求助;第三,她先攻擊了警察。

這兩個故事顯示,民間版的社會想象系統出了問題。它的問題是,民眾感覺到在權力系統前越來越是非人,於是,他們也將權力系統所圍裹著的壹切進行妖魔化處理,壹遇到有“強者與弱者”參與的故事,會壹邊倒地將“強者”描述成惡魔,而容易忽視事實真相。

典型的如藥家鑫和李天壹,民間版社會想象系統只能接受他們是魔鬼,而不能接受他們被視為人。誰若對他們進行人性化的理解,民間版的社會想象系統就立即將他處理為敵人。譬如熟悉藥家鑫案的犯罪心理學專家李玫瑾教授,當她對藥家鑫進行客觀的分析時,就被網友罵爆。

特別是李天壹,他輪--奸-自己的女家庭教師的事,不可能是真的,它最初由大嘴宋祖德所傳,而後大家壹談起此事,簡直就是將它當事實來說。

民間版社會想象系統過於發達,也是因為官方版失去了公信力。為官方版社會想象系統說話的專家們,成為“磚家”,像孔慶東,面相都變得詭異。

為民間版社會想象系統說話的專家們,成為公知,最得力者,成為“英雄”,如李承鵬。

這是壹種嚴重的分裂。新中國成立初,萬眾壹心,只有壹個“我們”,而且是官方所代表的,大眾也認可。現在,“我們”至少分裂成了兩部分:有權力的官方社會想象系統,有話語權的民間社會想象系統。

中國式的分裂很可怕,因為只要有兩個聲音,就會斗得妳死我活。我們歷史上壹直沒有呈現像英國那種妥協精神,英國人可以殺掉壹個國王,然後請國王的女婿過來做新國王,這在我們看來,簡直不可想象。

但是,要避免歷史輪迴,我們就必須學習妥協。為此,我們需要獨立而冷靜的思想者,可誰這樣做就等於在刀鋒上行走,而兩邊都是懸崖。並且,在被官方限制前,更容易先被憤怒的民眾撕毀。

社會越分裂,壹旦衝突,越容易殘酷。這時,越偏執的人,越容易成功。民間版的社會想象系統並非等於公平和正義,因其強烈的非黑即白色彩,壹旦成為官方版,會壹樣殘酷而可怕。

面對正在生成的當下版民間社會想象系統,我們也要保持清醒。它特別得“民心”,所以,有強大的吸引力,吸引我們壹同去編織這個想象系統。

請認識我們這個巨嬰國度的集體之心。破了集體之心,我們的社會、文化與國家才能更成熟。特別是,不要和這個集體之心共舞。不媚政府很好,不媚民眾,同樣重要。

覺知自己的心,以人性化的視角看待壹切,而不是去加強其中的分裂性,殊為重要。否則,我們可能將再次看到中國社會的壹個經典輪迴。

誰能告訴我,為什麼畫皮拍成電影,要將鬼改成妖?為什麼把聶小倩拍成《倩女幽魂》,也要將鬼改成妖?為什麼妖可以出現在大陸的銀幕上,而鬼不可以?這個問題困惑我幾年了。

壹個微博博主提出了這樣壹個問題。

我的記者朋友許玳萌,提供了正式答案:確實有規定不能有鬼。官方解釋我也知道,是因為在很多文明閉塞-的邊遠山區,人們看了影視作品會認為真的有鬼存在。(官方解釋如此,請別找我噴。)

這個答案是真相,但我覺得這是表面的,而更深的真相是周星馳式的無厘頭。我猜想,立下該官方規定的官員們,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做,可能就只是壹個隨便冒出的念頭而已,但這個念頭,卻成了壹道枷鎖,限制了大陸影視界的創造力。

針對這壹話題,壹個網友提出了壹個很可愛的問題:

聊齋里有各種美麗善良痴情的女鬼,可唯獨沒有溫暖的女鬼,這是為什麼呢?很多影視作品裡的妖卻溫暖熱辣嬌俏,比裡面的“人”更有生命力,這又是為什麼呢?

對這壹問題,我做過思考。在諮詢中和我的工作坊上,通過解夢和做鏡像自我練習,我搜集了大量關於鬼、妖與魔的意象,也就此進行過深思。

鬼、妖和魔,都具備人類所不能具備的壹些能力,譬如通靈、神通,但它們又有很微妙的差異。

鬼的核心特質,是怨氣與報復。雖然《聊齋志異》中的女鬼,或美麗,或善良,或痴情,或三者都具備,但壹旦被辜負,她們多會散發出沖天怨氣。受這股怨氣的裹挾,她們會展開報復性行為,或有其他力量幫她們報復。

譬如我壹個朋友,她多次有過這樣的經歷:開壹個公司,打理好後,就給男性伴侶,而男性伴侶占了這麼大的便宜後,竟然清壹色都會出軌,這時她就會對他們發出強烈的詛咒,而可怕的是,接連兩次,她壹詛咒,男人立即就出意外死掉了。

這嚇著了她,她找了幾個道士、算命先生啥的,去求解,結果他們竟然壹致告訴她,妳有兩個護法守護著妳,妳壹發出詛咒,它們就會幫妳去完成。這個說法真嚇著了她,從此以後,雖然她還會玩開壹個公司送男人的遊戲,而男人也仍然會辜負她,但她不得不拼命克制著自己的怨,生怕再造殺業。

妳看,這簡直是現代聊齋。遇到這樣的女-人,男人們可不能隨便占便宜,否則被她怨上,真不是鬧著玩的。

怨與恨,是鬼的特質,那妖是什麼?妖的特質是為所欲為,女妖的特質則是為愛恨情仇可不惜壹切,捅破天都不怕。譬如《白蛇傳》的白娘子,本來具備傳統中國女-人的壹切優點,溫良恭儉讓,但被法海說是妖,然後愛情被阻,而這時她不惜水淹金山,顯示出了妖性。

玩怨恨的,是女鬼;為了愛恨情仇捅破天的,是女妖。為什麼會這樣?如果說這是中國女性的經典形象,那麼中國男人的經典形象又是什麼?

在小說和神話傳說中,中國男人的經典形象,是柔弱書生與和尚,和尚有時也柔弱,如唐僧,有時則是聖僧,具備非凡本領。

在我的理解中,男人構成了中國社會的權力體系,而體系的設計是想滅欲,所以男人面目不清,失去了活力。

女人被排斥在體系外,她們反而因此留住了生命力,但不夠人性化,於是為妖,如被傷害,就有了怨,於是成鬼。

書生和女鬼、和尚與妖女,構成了中國小說中的經典元素。

妖女與無欲男,這種搭配比比皆是。如周星馳的《大話西遊》《西遊降魔篇》;如金庸的郭靖與黃蓉、殷素素和張翠山;如《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安兄弟;如白娘子與許仙。

男人被絕對禁止性的權力體系壓製得不能動彈,於是被動,而女-人倒可以主動。

《平凡的世界》是意淫,窮小子得到權貴女兒青睞,但又沒實現,由此顯示孫家兄弟清白,顯示作者心中也覺得這樣有點不好意思。少平的愛情中,是田曉霞主動。少安的,也是潤葉和秀蓮主動。少安不能追潤葉,明顯是權力與家族體系壓制住了他。

並且,男人都是集體主義的,都得把集體如家族放在第壹位,而不能考慮個人的欲求。他們要做聖人,他們的欲求,要通過女-人來表達。孫少安的欲求,就是通過老婆秀蓮說出來的,比如分家,比如自己多吃而不是先給奶奶和妹妹。

這樣看來,無欲的聖人男找妖女有雙重好處:妖女可以提出欲望,因此,關係中的“壞”也都是妖女的,而男人可以繼續做好人。

可以說,正常男人,都被權力體系收編了,他的思維,得是集體主義的,首先將集體利益放在第壹位。至少,言語上得是這樣。

相反,女人,多散落在權力體系之外,特別是沒有成家前,她是非常不安全的,必須將自己的欲求放在重要位置,而在中國集體主義文化下,欲望總和全能自戀聯繫在壹起,這樣的女人就是妖。

清官難斷家務事。

這句諺語,是中國的。這也是中國式的真理。它和另壹句話緊密地綁在壹起:難得糊塗。

糊塗哲學,不僅盛行於殘酷的中國社會,是生存之道,也盛行於壹樣殘酷的中國家庭。所以中國家庭,很容易像壹鍋粥壹樣攪不清。

但心理學,也許可以將中國的家務事解析清楚。

講講中國家庭那些常見的糨糊邏輯吧。現在明白,它們多源自嬰兒期的心理:妳我不分(即嬰兒和媽媽是壹體的),整個世界都渾然壹體,且嬰兒“我”是絕對的世界中心,萬事萬物都圍繞著我而運轉,符合我想法的,就是善的,不符合的,就是敵意的。

第壹條糨糊邏輯:我的事也是妳的事,妳的事也是我的事,我的事是所有人的事,所有人的事都是我的事。

設想家中有ABCDE五個人,而妳是A,依照這壹邏輯,妳就會去干涉BCDE四個人的事,且BCDE也可干涉妳的事。

並且,妳深切知道改變自己有多難,所以妳很容易操心去改變BCDE。

這壹條很容易明白。

第二條糨糊邏輯:所有的關係是我的事。

設想家中有ABCDE五人,而妳是A。有界限的活法是,妳只處理AB、AC、AD、AE的關係,至於BCDE間的關係,除非很特殊,否則妳不干預;糨糊邏輯則是,BCDE如何相處是我的事,而我和誰相處,也是每個人的事,我的好我的冤屈他們都要知道,都該為我說話……

第二條糨糊邏輯,是中國家庭總是壹鍋粥攪不清的關鍵,且誰想管事,誰就會被累死。

並且,那個最想管事的人,他常常正是家庭各種衝突的根源,因他攪到了每個關係中,因而製造了大量問題。

釐清這壹點很重要。也特別想說,愛好心理學的朋友,別拿妳認為正確的道理,去過度干涉別人,特別是別人間的關係。

守住界限。

第三條糨糊邏輯:我和妳之間是透明的。

即,妳不用說我就知道妳是怎麼回事,我不用說妳就該知道我是怎麼回事。

這是嬰兒對完美母愛的渴求。嬰兒不會說話,理想媽媽必然是,他們不用說媽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成年人若持有這壹邏輯,很可怕,會造成無數誤會。

並且,這壹邏輯總伴隨著偏執,即,妳怎麼會不明白我是怎麼想的呢?!妳就是這麼回事,我當然知道!

在中國家庭,界限之所以難建立,是因為對於普遍是嬰兒心理發展水平的成年人來說,界限和清晰,意味著親密感的完全消失。

有來訪者說,界限就等於死,她的意思是,確立界限,就意味著被拋棄。

當然,對於很多人來說,不能建立界限,是因為整個文化沒有界限意識。壹旦形成界限意識,他們可以確立界限,就不會感覺到被拋棄。

對於成年嬰兒來講,界限還意味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即,我的人是友,不屬於我的人都是敵人。譬如,中國式離婚,離了太容易成敵人。像百家爭鳴時代,幾乎每壹個思想流派給出的解決方案,都是統壹,且都強調統壹思想。不統壹思想,就會妳死我活地斗。

第四條糨糊邏輯:妳們=妳;我們=我。

即,妳家(族)中任何壹個人讓我不快,我都要找妳麻煩;妳讓我不快,我找妳全家(族)麻煩。反之亦然。

譬如,和婆婆起衝突,妳找老公麻煩;和老公起衝突,妳找老公全家人麻煩;和小姑不順,妳找老公麻煩。

就此澄清壹下。當然,婆媳關係的關鍵是那個男人,他若能來調節,那是最容易的。但是,這並不等於,和他的家族中任何壹個人有了問題,妳都要讓這個男人去解決。這是壹種簡單思維。

並且,男人恰恰因各種心理原因,他總是最容易退縮的那個人,這個時候,作為妻子,有智慧地去處理問題很重要,而不是只要壹起衝突就找老公,並且將他們家族給妳的所有不快,都轉給這個男人。

這其實是很幼稚的嬰兒心理。根源是,沒分化出“我”與“妳”,更沒分化出“我”和“我們”、“妳”和“妳們”的區別。

第五條糨糊邏輯:所有事都連成壹個整體,沒有當下。

無數人發現,伴侶(特別是女性)記不住妳的好,而妳的壞,他們永遠記得。並且,他們將這些壞揉成壹個整體,帶著這個整體去看當下。結果是,現在這壹刻妳做得再好,也永遠是滄海壹粟。

通常這個痛苦整體都指向壹種感覺:妳對不起我!

這種心理,是因在母嬰共同體(6個月前的嬰兒)中,媽媽當然要為沒有任何能力而又覺得無所不能的嬰兒負全責。

這種心理常見於女性身上,可能是,第壹,中國女性的心理創傷普遍重於男性;第二,我們的文化強調,男人要為女人負責,特別是兒子要為母親負責。

因這種心理,太多中國女性的壹生,可用這樣壹句話來概括:她人很好,就是恨老公。

必須承認,這五條糨糊邏輯,多見於女性,特別是,女性恰好是大家長時,那會對整個家庭造成很大的衝擊。

男人,特別是中國男人,也有這些糨糊邏輯,比方說情緒控制力差的男性。

不過,中國男人最常見的糨糊邏輯,讓我印象深刻的就壹條:我沒問題。

網友補充的男性糨糊邏輯:壹、我沒問題,妳有問題;二、我媽沒問題;三、妳懂什麼?跟妳說了妳也不明白;四、我把錢都給妳了,妳還想要什麼?五、不煩到我,妳愛怎樣就怎樣;六、我只要平靜。

男性的這些常見邏輯,可以歸為壹點:別煩我,我這麼平靜這麼顧家,所以我沒問題,妳情緒那麼大,當然是妳有問題。

女性容易活在情緒中,而且中國女性容易覺得丈夫要為自己的情緒負責任,且為此生出了很複雜的糨糊邏輯,而男性則容易使用隔離這壹個招數,來對抗女性的這些濃烈的情緒和糨糊邏輯。

所以,在中國電視劇中很容易看到這種:婆媳大戰,兒子自然是焦點,而不見公公的身影。最終,這個婆媳大戰的核心人物,也變成了公公。

補充壹條糨糊邏輯:繞彎溝通。這條男女都很常見。

A對B不滿,不和B直說,而是說給C,讓C跟B說,有時甚至對C都不明說,只是暗示C對B傳話。

這有多個原因:壹、A與B間關係張力太大,作為巨嬰,A對B常有不切實際的想法和要求,且妳不聽我的,我就恨不得妳去死,所以當面溝通容易發生激烈衝突;二、A直接談時,易有無能感;三、因不是直接說的,所以我不必負責。

合則生,分則死。

共生,包含著這個邏輯。從國家的層面看,我們這塊土地上,任何時候,只要出現分裂,總是要追求統壹。

相比之下,古希臘那麼小的地盤,卻有壹千多個聯邦,並存了很多年。整個歐洲,也就和我們國土面積差不多,但也壹直是大大小小的國家林立,統壹從未發生過。現在歐盟想搞統壹,但英國不斷要鬧分裂,而英國國內,蘇格蘭也會鬧分裂。

有意思的是,他們是分則生,合則死。每當有哪個野心家,如拿破崙,想搞統壹時,就會血流漂杵,但統壹總維持不了多少時間,甚至可以說,統壹在歐洲從未發生過。

我們則是,統壹占據了歷史的大多數時間,而分裂是間隙。分裂時,各個野心家和有使命感的人,就總想著統壹。

放到單個人的層面上,如果妳的心理還處於6個月前的共生期,那麼,妳也是,合則生,分則死。

所以中國人難以承受孤獨,都必須結婚,大家庭總想著和小家庭攪壹起,而分離是很可怕的,“寧毀十座廟,不毀壹門親”。

因為都是嬰兒,而嬰兒不能獨活,生理上離開媽就活不了,心理上離開別人也活不了。

壹位男性來訪者,他的世界裡只有母親和妻子,而母親則說,我的世界裡只有妳。其實他有父親,但對母親來說,像是不存在壹樣。

他常做壹種夢——在黏稠的水裡游泳,寸步難行。他感覺到,和母親的關係讓他窒息,他也渴望自由,但他不敢與媽媽分離,他擔心,如果這麼做,母親就會死掉。

這種觀感,部分上是真實的,因為母親對他這樣表達過。這也是處於共生關係的人的共同感受:妳我不能分離,妳離開我,我會死;我離開妳,妳會死,所以,我常內疚到要死。

壹次,他看壹部美國西部片,講圍繞著加利福尼亞州的金礦而發生的種種故事,如同叢林社會,壹言不合就拔槍相向,人命如草芥,很殘酷,他卻喜愛上了這部影片,覺得非常自由灑脫,那樣死去也很好!但只是這樣壹想象,他就感覺到巨大的內疚,他想,如果他真走了,媽媽就會死掉。

最後,他想,只有壹種辦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使用分身術,將自己壹分為二,真實的自己去了這個金礦,灑脫地生死,而另壹個只有皮囊的自己,留在家裡陪媽媽。

另壹位男性來訪者,遇到的困境是,妻子死活不會和他離婚。壹開始他也不敢提出來,因他想象,如果他膽敢提離婚,壞脾氣的妻子會追殺他壹輩子,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都不會放過他。

有意思的是,這位男士,從小就有壹個想象中的陪伴者——“毛毛”,是壹只公仔。小時候,他的確有這樣壹個公仔,而且也叫“毛毛”。這個公仔壹直陪伴他到十幾歲,實在是太髒太破了,他還捨不得扔掉,但媽媽實在受不了,趁他不在家時給扔了,這險些導致他和媽媽絕交。雖然毛毛實質上不見了,卻壹直在想象中陪著他,他們是絕對的共生關係,宛如壹人。

他對妻子的很多想象,其實來自於對毛毛的想象。隨著諮詢的進展,他的自我逐漸變得強大而完善,他有了要和毛毛分離的意識,但很長壹段時間裡,這個意識壹出來,他就會充滿傷感和恐懼。傷感可以理解,任何分離都會有傷感發生。但恐懼什麼?他想象中,如果離開了毛毛,毛毛會先是傷感,接著變得充滿怨恨,會恨不得殺死他,或者自殺,乃至摧毀整個世界。

對這兩個來訪者而言,關鍵要看到,這其實是作為巨嬰的他們自己對於分離的恐懼。他們擔心,壹旦分離,自己就會是壹個無助的嬰兒,自我也會破碎掉。

當理解了這壹點,又的確看到,他們的自我其實已經比較完整,能獨自面對外部世界了,這種分離會死的想象,也就基本消失了。

親密和分離,構成任何壹對關係的兩大動力。我們需要親密,需要愛與鏈接感,當體驗到我與妳合壹時,會產生巨大的愉悅。同時,我們也需要分離,在分離中成為自己,並且分離也意味著對彼此的檢驗——我離開妳,不同意妳,妳還會愛我嗎?

如果只有親密,而沒有分離,關係會出大問題。

諮詢和生活中,我都見過多個看上去很理想的戀愛,真是驚嘆於他們的浪漫與投入,那真是全情投入加無怨無悔。但奇怪的是,兩人會越活越苦,各種慘事不斷發生,並且兩個人的個性與能力的發展也停滯下來,他們的世界和心胸甚至都在不斷變小,最後真如王小波所說,像壹對小老鼠在談戀愛。

為什麼會這樣?我有感覺,但長時間以來卻形不成語言。

例如,壹個女孩和壹個軍人談戀愛,她有潔癖,需要上廁所時,他就會開著壹輛破車,送她到幾公里以外的五星級酒店去。他們絕對把彼此放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上。

這位女-子先感覺到他們關係的不對勁,她對我形容說,我和他,就像兩棵歪脖樹擰在壹起。

現在才明白,這些全情去愛的人,是在追求嬰兒時沒被滿足的共生感:我只有妳妳只有我,生活壹致思想統壹,差異被消滅了,成長也被消滅了。

須知參差多態,乃幸福本源。羅素如是說。他們恰恰活成了對立面。

很有意思的是,我知道的這些伴侶,多數都沒要孩子,因這會破壞他們的共生感。

他們是真心相愛的,但卻真活出了相愛相殺。他們似乎沒有壹點想絞殺彼此的心,但絞殺卻發生了。

因為,共生關係中,絞殺必然會發生。

在諮詢和工作坊中,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我對來訪者和學員,表達了壹些不同意見,他們說,感覺自己被批評了。

這也會發生在他們的現實生活中,別人和他們有壹點不同意見,他們就感覺自己被批評了。其實真相是,他們自己聽到壹點不同意見,就想攻擊對方。

他們也並非只有霸道,實際上,那些容不得壹點不同意見的人,想和別人建立關係時,又會滅掉自己的意見。滅掉對方的不同意見,和滅掉自己的不同意見,都是壹個目的:追求絕對共生,我和妳,完全壹致,我們之間沒有雜音,如此壹來,我們就宛如壹個人。

從所有的共生關係中,我都看到了共生絞殺,它包含兩個層面的意思:

壹、身_體上,妳我不能分離,妳離開我,我會死,所以恨不得妳死;我離開妳,妳會死,所以我內疚得要死。

二、妳的想法要和我壹樣,否則妳去死;我的想法也要和妳壹樣,否則我去死。

“父母在,不遠遊”,這句古訓,在我看來,講的就是空間上的絞殺。甚至還有更嚴重的壹句話: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傷,孝之始也。假若有孝道原教旨主義,那麼孩子既無空間上離開父母的自由,也無處理身體的自由,都得聽父母的。

至於聽話哲學,則是要求在想法上,孩子和父母想象的壹樣。

若孩子這麼做,就等於滿足了父母與孩子共生的需求——這個孩子和我想的壹模壹樣。但這樣壹來,孩子的個性發展,也就被絞殺了。

如果伴侶之間也追求共生,那麼可能就會出現,在空間上絕不分離在思想上絕對統壹這樣的事情,這自然會對彼此構成絞殺。

壹對五十來歲的夫妻,他們的絞殺極其嚴重,而他們又不是很相愛,所以就變得非常憎恨彼此。他們的絞殺,主要是思想上的壹致,兩個人壹旦做壹件事,似乎就必須得達成壹致,而且在自己主控的事情上,誰都不願意讓步。例如,妻子買了壹輛豪車,丈夫反對,但無效。結果丈夫說,看我哪天把妳的車弄壞!然後,妻子出差,丈夫去開這輛車,結果出車庫時,撞到門上並卡住了。這壹刻,丈夫壹下子有了巨大恐懼,他可以想象,如果妻子回來,會怎樣大發雷霆不依不饒。在這種恐懼驅使下,他去修車庫的門,誰料門竟然徹底塌了,整個車庫倒了,把車砸得更厲害。

這件事,懂壹點精神分析的會說丈夫在潛意識中就想弄壞妻子的車,但我在和他們諮詢時深切感受到,其中的關鍵是,在丈夫的感知里,似乎妻子沒有壹點寬容空間,所以他根本沒可能去求妻子原諒。問妻子,妻子的確說,她認定丈夫就是有意攻擊她,她恨得牙痒痒。

類似的事也發生在妻子身上。他們的企業運營得很好,妻子是女強人,是主要運營者,丈夫管賬。妻子是慷慨大方之人,而丈夫節儉到有些摳。每到年底該給員工發年終獎時,妻子就會非常焦慮,她也覺得丈夫沒有給她壹點寬容的空間,在發年終獎這件事上要絕對按照他的來,而這既不符合她的風格,也不符合管理。於是,離年底還有兩個月時,她就各種討好丈夫,以換取他的讓步,結果丈夫還是不讓步,她暴怒之下,就把丈夫扔壹邊去,自己決定了怎麼發年終獎。

這兩個人在壹起,似乎就是來相互絞殺彼此的:在我為主的事上,妳必須絕對按照我的意思來,沒壹點妥協的空間;在妳為主的事上,我感覺妳也有同樣的絕對控制感,沒給我留壹點妥協商議的空間。

他們不相愛,所以這份絞殺就變得非常醒目,而在那些相愛的關繫上,這份絞殺壹樣可以超級嚴重。

例如,壹對夫妻,丈夫是超級球迷,每次世界盃時,會看得如痴如醉。妻子對丈夫的愛好吃了醋,於是對丈夫說,如果妳愛我,就把世界盃戒了。丈夫果真這麼做了!

這樣就太可怕了。這樣的話,兩個相愛的人就會剁掉彼此向外伸展的手腳,最終導致了對彼此的絞殺。

並且,這也會導致極大的憤怒產生。譬如這位丈夫,為了保護共生關係,戒掉了世界盃,但他由此對妻子產生了巨大憤怒。然而,他要維護他們兩個是世界上最相愛的壹對的感覺,所以從不表達憤怒。結果,憤怒最終演變成憎恨。而在我看來,這樣的共生愛情,後來遭遇的壹系列慘事,也是由這些憤怒乃至憎恨演化而來的。

壹個生命,是逐漸走向更開闊的世界的過程,好的關係,應該最終會導向這個結果。如果在壹個長期關係中,妳,或者彼此,都越活越狹窄,那真是需要好好反思壹下,妳們的關係是否變成了共生絞殺。

從嬰兒到少年,需要經歷三階段:6個月前,是壹個人的共生階段;6個月到3歲,是兩個人的階段;3到5歲,是三個人的階段。

相應地,愛情也有三階段:第壹階段,1+1=1,我們兩個,宛如壹個人;第二階段,1+1=0,我的所有痛苦不幸都是因為妳,我恨妳;第三階段,1+1=2,我是我,妳是妳,我們在壹起。

第壹階段的共生壹開始很迷人,但不可避免會進入第二階段,如果化解了這壹階段的憎恨與憤怒,就可以進入第三階段。以後,則是兩個人壹起親密地走向開闊人生。

中國當代藝術家的F4中,我最早關注張曉剛與岳敏君,後來有人向我推薦方力鈞,於是才開始關注,他的作品也給我留下了很深印象。

必須得說,能欣賞F4的作品,諮詢起了很大作用。我是2007年才開始正式做諮詢的,而多數諮詢都是長程的,現在還進行的個案,都至少持續談了3年以上了。

長程意味著深度,而深度諮詢,才能深入到來訪者內心深處,也因為不斷碰觸深淵壹般的人性,才發現,這些藝術家所表達的,就是潛意識深處的人性。

方力鈞的畫作,我覺得畫的是“沒成人形的靈魂”。任何壹個人,都需要至少壹個有飽滿鏈接的關係做容器,這個容器允許他的能量在其中流動,並在這個關係中得以塑形。但如果缺乏這樣的關係,特別是生命早期的嬰兒期缺乏,會讓壹個人的靈魂沒有成形,或者說,沒有成人形。

他的壹組男人在水中苦游的作品,讓我想起壹個宅男來訪者常做的夢:他在黏稠的、像糖漿壹樣的液體中游泳,但液體的黏度太重了,他的手腳像被綁住壹樣難以伸展,以至於都像是慢動作。

諮詢中,問這位宅男:像糖漿壹樣的液體讓妳想到什麼?他首先想到的,是媽媽的愛,媽媽的愛,就如糖漿;接著又想到,他對媽媽的愧疚。媽媽的愛,太沉重了。媽媽多次說過,我的生命中只有妳。其實,他有父親,但媽媽和父親的關係很疏離。

我的生命中只有妳。當壹個媽媽這樣對兒子講話時,其意思是,我和妳是共生在壹起的。

瑪格麗特·馬勒說,6個月之前的嬰兒,處於正常共生期。即只有對於6個月之前的嬰兒來說,共生才正常,之後的共生,都是病態共生。

共生,本來是6個月之前的嬰兒的正常需求,但在這個宅男媽媽那裡,變成了媽媽的需求。於是,不再是兒子想和媽媽共生在壹起,而主要是,媽媽想和兒子共生在壹起了。

但是,隨著長大,孩子就會從共生走向獨立,越來越渴望離開媽媽的懷抱,進入到廣闊的世界中去。這位宅男也不例外。可是,當他流露出哪怕壹絲壹毫想離開媽媽的意思,她就會表現得痛不欲生。

這導致了他對媽媽的強烈內疚:生命的根本動力,驅使他想離開媽媽,這時他發現媽媽會活不下去,可不管媽媽多麼痛苦,他還是想離開媽媽——雖然事實上沒做到。由此,他想離開的動力,就像是攻擊了媽媽壹樣——妳看媽媽多麼痛不欲生。於是,他變得非常內疚。

並且,從更深層面看,其實他潛意識中有弒母的強烈動力——我就是想離開妳,如果離開妳,妳會死,那麼妳就去死吧。這份動力也會帶給他強烈的內疚。所以,對他而言,媽媽的共生渴求,像黏稠的糖漿壹樣,黏住了他的手腳,讓他動彈不得。

如果妳有類似的夢,或類似的感覺,那很可能都意味著,妳還處於和某個人共生的關係中,而這個人最容易是妳的伴侶,但最初,或潛意識深處,多是妳的媽媽。

可以說,如媽媽不能和孩子分離,而將孩子視為自我的壹部分,那孩子的心理會是混沌、未分化的,妳我不分的。

壹次諮詢中,有來訪者突然感覺到,她半陷於黏稠的泥塘中,拔不出來。壹樣地,她想到了媽媽。媽媽明確表達,她下半輩子就要跟著她了。

黏稠液體的原型,應是媽媽子宮裡的羊水。

黏稠液體的夢與意象,是他們人生的譬喻。他們做很多事情時,都會感覺到仿佛被什麼黏著似的,難以展開。他們會對媽媽,或者被他們投射為媽媽的人,如伴侶、孩子或領導,保持著極大忠誠。

同時,很有意思的是,為了和這種共生對抗,他們也會發展出壹系列他們自己意識不到的防禦方式,來阻擋任何人進入他們的心。

我們需要被看見,而那得是帶著理解、愛和接納的眼睛,並且看見的也是我們自身,而不是對方的想象。但是,在中國式的黏稠關係場中,我們遇到的眼睛和我們自己的眼睛,多是苛刻、評判、不夠友好的眼睛。最差也是,有很多要求的眼睛——妳必須符合他的期待。

譬如,中國式春節中,如果年輕人回家,勢必會被七大姑八大姨盤問,妳戀愛了嗎?結婚了嗎?掙多少錢……

黏稠的關係場中,常常是,妳什麼都還沒做,就已累得不行,因很多能量在妳沒有覺知的情形下,緊張地應對著這些盯著妳的眼睛。所以,有了所謂的過年後綜合徵:對太多人來說,回家過年其實沒有回到港灣的味道,相反等回到小家庭和單位後,反而是很大的放鬆。

黏稠關係場,容易導致壹個現象:妳不能出錯。稍有差錯,那些眼睛便會不高興。如果發現,自己特別不能接受自己出錯,那意味著,妳行動的空間非常狹小。覺知到這壹點,可以試試讓自己犯壹些理性上和事實上無傷大雅的錯誤,自己對自己說:沒關係!由此,多伸展壹點自己的手腳。

從骨子裡,我們都由衷希望別人滿意。特別是自我未成形的人,他人是自己的鏡子,壹舉壹動是否有意義,都取決於鏡子如何看他。

鏡子這麼重要,我們很容易直接要求鏡子按照我們的感覺回應自己,這就對鏡子——那另壹個活生生的人,構成了強烈的制約。如對方的自我也未成形,他們就會相互絞殺。

妳是否感覺到被誰緊緊盯著,稍有不如意對方就會極其不高興,甚至敵意大爆發?妳是否也在用妳挑剔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對方,妳密集的盯視,也會給對方構成巨大的壓力。常見壹種伴侶模式:雙方都戰戰兢兢地應對對方,但同時,自己又構成了對方戰戰兢兢的原因。

許多來訪者,會有關於眼睛的意象,常常是壹只或壹雙眼睛密切盯著自己的壹舉壹動。還有的人,他的意象是,自己頭頂的上空密密麻麻擠滿了眼睛。有後面這壹意象的人,行動起來,就似乎沒有壹丁點自由空間似的,他們每壹步都像事關生死,壹步錯都會大難臨頭壹般。

我壹直難以想象,這三十多年,她是怎樣過的。因為母親時刻不離左右,沒有私人空間,沒有個人時間,沒有自身情感的小小角落——母親,似乎已經成為她今生今世無法擺脫的另壹半。所以她無法尋找另壹半,也無法開始戀愛。她走到哪裡都要帶上並不年邁也無疾病的母親,始終活在母親的監管和控制之下。從個人選擇的角度看,她幾乎從未獲得壹個成年人應有的權益,而這恰恰是被孝道文化所剝奪的。

——天涯網友“午後的水妖”

天涯雜談,在多年的時間裡,也許可以稱為中國第壹媒體。

許多人到這裡申冤,而其他地方,未必有這個機會。他們中的極少數人,不能得到充分關注,甚至冤情也被化解。但也有很多人的冤情被證明是謊言,而他們的申冤最終也演繹成壹個笑話。

2009年轟動天涯的楊元元之死,也有類似的發展軌跡。先是有人到天涯上發帖子,說上海海事大學強勢地逼死了壹心想盡孝的貧困碩士生楊元元。這個帖子在很長時間中贏得了廣大網友的同情,但同時不斷有網友發現這個帖子的漏洞,且也不斷有新的事實呈現,最終多數網友轉向了發帖者的對立面。

楊元元之死是壹個悽慘的悲劇。死亡是壹個難以承受的重量,就死亡說話時需要背負著這個重量,質疑者需要相當的勇氣和智慧。同時,發帖者也引入了宏大的話題,很符合民間想象系統。壹是盡孝,二是貧困的個人與強勢的大學,尤其是後壹個宏大的話題,有相當的迷惑性。這直接導致,不僅無數網友會被誘導,甚至多數媒體也被誘導。

但在這個最火熱的媒體發帖子真要小心,因為這裡既有法國社會學家勒龐所說的“烏合之眾”,也有明眼人。並且,幾乎所有相關人士都有可能上網,所以必定會有各個角度的聲音、各個層面的事實湧現,最終謊言幾乎總是被還原為謊言,真相幾乎總是得以澄清。

關於楊元元事件,真相是什麼呢?真相是,與其說這是貧困個人在缺乏溫情的社會中掙扎這樣壹個宏大話題,不如說這就是壹個家庭悲劇,壹個個人成長的悲劇。

宏大的話題——貧困個人與冷漠社會的抗爭?

楊元元死於11月26日清晨,她在學校宿舍的洗手間,用壹條毛巾和壹條枕巾接在壹起,壹頭綁在水龍頭上,壹頭套在脖子上,而她蹲在地上,用這種難以想象的方式痛苦地結束了自己的壹生。

楊元元為什麼會自殺?對此,首先將此事捅上天涯的網友“待崗遊民”在其帖子《上海海事大學海商法碩士女研究生真正死因》中稱,是冷漠的校方逼死了楊元元。

這壹帖子稱,楊元元之母望瑞玲因下崗且所住的家屬樓被關閉,所以無處可去,於是跟著女兒壹起到了上海。因為貧窮,租不起房子,而能租到的房子又太冷,所以壹直擠在女兒學校宿舍的床-上。這樣過了壹個多月,最後楊元元的室友主動搬出了宿舍。

接下來,校方要楊母搬出宿舍,當楊元元母女哀求時,壹官員說了很傷人的話:“沒錢,沒錢讀什麼書?”並且,宿管阿姨高某還威脅說,如果楊母不搬出去,楊元元就別想拿到學位證和畢業證。

按照這個帖子,這位宿管還斥責楊母,稱其“鄉下人”,不要把在鄉下的那壹套拿到這裡來。更令人髮指的是,當發現楊元元自殺後,包括這位宿管在內的校方人員阻撓楊母救助。

由此看來,以這位宿管為代表的校方不僅要擔負將楊元元逼到無路可走之地步的間接責任,還要擔負阻撓救助的直接責任,簡直罪大惡極。

這壹帖子還描繪了壹個感人細節,說楊母被趕出學生宿舍後,瞞著女兒坐在瑟瑟冷風中的學校禮堂前過夜,楊元元發現後痛哭,抱著媽媽給媽媽取暖。

這些細節最終壹壹被駁倒,或至少被指出只是楊家的壹面之詞。有網友最後整理出這個帖子中所有不靠譜的地方,例如:壹、母親瞞著女兒坐在瑟瑟冷風中的學校禮堂前過夜!假的。二、在覓租還無著落時,學校突然強行攆人。假的。三、學校沒有給楊母安排住所。假的。四、楊家極度貧困。假的。楊母有退休金,楊元元略有積蓄。五、在找房沒有著落時,校方相關人員不斷給元元施壓,致其五天五夜沒有合眼,元元的精神徹底崩潰絕望。假的。六、學校沒有提供勤工儉學崗位。假的。

楊元元是湖北枝江人,大學本科就讀於武漢大學。網友“待崗遊民”稱,2001年楊元元讀大三時,楊母所在軍工廠要搬遷而失去住處,於是她來到女兒宿舍,和女兒擠在壹張床-上。數月後,托壹個老師的關係,住進了壹間只有壹張桌子的閒置房。

武漢大學如此有情義,就越發襯託了上海海事大學的冷漠。但是,這壹細節並不可靠。有知情的網友發帖子稱:“說家鄉沒住的,假的,404廠家屬區現在還在,住著三分之壹以上的職工;說在武漢大學時就壹起住宿舍,假的,武漢大學的同學出來告訴了我們,望瑞玲當時在宿舍旁邊的出租屋住……”

甚至壹些不是很關鍵的細節也變得不可靠了。楊家稱,楊元元當年以優異成績考入武漢大學經濟學系,但網友稱,這是假的。事實是,楊元元考入的是另壹所學校,只是在畢業前這壹學校併入了武漢大學。

壹個個人悲劇或家庭悲劇?

澄清這些細節後,最關鍵的細節就成了解讀這壹事件的鑰匙。這壹關鍵細節就是,從楊元元大三起,楊母就和女兒住到了壹起。

這壹細節,被“待崗遊民”描繪成了楊元元盡孝的最佳證明。然而,僅僅這壹細節就足夠詭異了,難道,楊元元非得用這種方式盡孝嗎?

因種種家庭困境,中國的大學生們有過很多感人的故事。譬如,河南大學生洪戰輝帶妹妹求學,徐州師範大學的大學生張恆帶父親求學,這兩件事感動了無數人,而學校也為他們提供了幫助。

但是,洪戰輝和張恆都是無奈之舉,帶親人求學,幾乎可以說是他們的唯壹選擇,因為洪戰輝的妹妹年幼且無人照顧,而張恆的父親癱瘓且無人照看。

然而,帶母親求學並不是楊元元的唯壹選擇,甚至都遠不是最佳選擇,因為楊母年僅五十餘歲,而且身_體健康,且每個月有937元人民幣的退休金。這些錢儘管不多,但節儉壹下也足以過活。並且,更重要的是,有網友已經指出,楊母並不是無處可住,她在單位仍有宿舍。就算這壹說法不成立,假若楊母能去找壹份家政這樣的工作,養活自己也綽綽有餘。

那麼,為什麼身_體健康、有生活能力和退休金的楊母非要和楊元元住在壹起呢,而且是用和女兒擠在學生宿舍同壹張床的方式?這是楊元元的盡孝需要還是楊母自己的需要?

心理學壹個術語——共生,可以很好地解釋楊母的這壹行為。共生,即指兩個人無法離開彼此,他們之間或許會有很多痛苦甚至仇恨,但就是無法離開,而要緊密、病態地糾纏到壹起。

發展出這壹術語的心理學家瑪格麗特·馬勒說,對於6個月前的嬰兒,共生是正常的,之後的共生,都是病態的。

常見的病態共生現象多見於情侶和親子這兩種親密關係。所不同的是,如果是情侶關係,它是相對平衡的,因兩個成年人的力量是相匹敵的,但如果是親子關係共生,那常常是失衡的,這首先會是父母的需要,父母從心理上離不開孩子,假若孩子離開,就像失去自我壹樣,會空虛,找不到存在感,所以會死死抓住孩子不放。

對於孩子而言,他們常常在意識上會認為這是自己應該做的,但他們的內心會非常痛苦,會很渴望走向獨立,但意識上會認為這是錯誤的,甚至他們自己都不接受自己走向獨立的動力。從楊元元的經歷來看,離開母親走向獨立壹直是壹個重要的動力。1998年高考填志願時,楊元元想去大連海事大學讀海商法,但被母親阻止了,望瑞玲阻止女兒的理由是,考武漢的大學可以省些路費。

這個沒有完成的願望成了楊元元壹個心結。11月25日,自殺的前壹天,據楊母說,女兒和她聊天時,把從小到大的事情都細細回顧了壹遍——全盤迴顧人生是自殺者自殺前常做的事情,並大膽對母親說,如果當年妳支持我報考大連海事大學,現在壹切都好了。同時,特意說起她做家教時認識的壹個15歲女孩,僅僅因為學習壓力就從28樓跳樓自殺了。

對於女兒這些話,楊母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那麼,她是否能理解女兒為什麼要報考大連海事大學的海商法專業呢?

誰的人生?誰的夢想?

據楊母說,楊元元之所以想學法律,是因為讀高中時她的“市三好學生”的榮譽稱號被當地領導通過關係奪走給了自己孩子。也許這個說法成立,但在我看來,楊元元的這個志願有著強烈的象徵意義。

去大連這麼遙遠的地方,是她想離開家,離開母親,走向獨立,用這種方式擁有壹個獨立空間。

這種努力,她做了多次,後來她曾兩次考上外省壹個小城市的公務員,但最後都沒去。據楊母的說法,壹是因為距離遠,壹是因為不是北京上海這種壹線大城市。

但真正的事實是,離開家去遙遠地方,是楊元元的夢想,而不想讓女兒去“距離遠”的地方,並想讓女兒去壹線城市,只是望瑞玲自己的夢想。

在壹個論壇上,壹個網友想找女友,而他的壹個朋友發帖子建議說,壹定不要找那種壹直在同壹個城市出生、讀書和工作的女孩,尤其是工作後仍然和父母居住在壹起的女孩。反過來,假若是女孩找男友,這個建議也壹樣成立。因為壹個人從壹個孩子變成壹個成年人的標誌,就是離開父母並贏得了自己的獨立空間,這個獨立,不只是經濟上,也是心理上的。

這種對獨立空間的渴求,其實是所有孩子的共同願望。已不知道有多少人對我說,他們在讀大學的時候,最強烈的願望就是離家遠遠的。有人成功了,有人失敗了,而之所以失敗,原因無壹例外都是父母的反對。

父母在,不遠遊。我們有這樣壹句古訓。但從心理學上看,父母反對孩子離開家,是因為父母將孩子視為了“我”的壹部分。即,父母看到孩子,就覺得自己是存在的,看不到孩子,就找不到存在感了——更通俗的說法是“心裡空空的”。

當孩子離開家時,也許大多數父母多少都會有失落感,但假如他們有比較清晰的自我存在感,就不會過於害怕孩子獨立,假若有很清晰的自我存在感,就會鼓勵孩子走向獨立。但假如嚴重缺乏自我存在感,不知道自己是誰,那麼當孩子離開自己時,就會有嚴重的恐懼,甚至會覺得要死去。所以,這嚴重缺乏自我存在感的父母,會想盡辦法阻撓孩子走向獨立,他們也不想孩子和自己有任何界限,他們在追求壹種幻覺——我就是妳,妳就是我。

楊元元不僅想去大連,而且想學海商法。對海商的追求,象徵了對寬廣世界的渴求。

至於法律,它的世界是清晰的,有依據,有邊界,不像心理世界那麼模糊,可以隨意被侵占。並且,法律的對立面,在楊元元心中,也許並不是非法,而是道德。道德是模糊的,道德大棒很容易被用來侵占自己的權利,而自己還沒有申辯的空間。但是,法律是不同的。

在我們這個社會,延續了幾千年的壹個道德律條就是孝道。孝道要求孩子對父母無條件忠誠,因而,當壹個母親向女兒要求存在空間時,女兒似乎無處可逃而只有服從。

因為孝道,楊元元之死中,母親與女兒同睡在大學裡壹張床-上這個最詭異的細節,仍可以被忽略,甚至還被描繪成女兒盡孝的壹種偉大表現。

“孝”這個字,拆開來可以理解為“砍孩子壹刀,並將孩子埋在土中”,真不明白它為何就壹直被奉為偉大的存在。

朱麗葉的宿命,能否有朱麗葉的結局?

去壹個遙遠的地方讀書,這個願望楊元元沒有實現,但她將這個願望加給了弟弟。她給弟弟寫信說“妳以後不要聽媽的……”而當同樣在武漢讀書的弟弟楊平平本科畢業想留校時,楊元元為弟弟樹立了不容分說的目標——讀北京大學研究生,而弟弟也果真幫她完成了這壹願望。

但是,這畢竟是弟弟的事情,而她的願望沒有完成的機會。2009年,楊元元考取了上海海事大學。似乎,上海海事大學和大連海事大學差別不大,但其實完全不同,因為,到上海這種壹線大城市來,首先是望瑞玲的願望。

楊元元去上海讀書時,望瑞玲理所當然地認為“要跟著女兒去”,當楊元元的舅舅提醒姐姐是否考慮過女兒的終身大事時,望瑞玲回答說:“我們樓上三十好幾沒結婚的多了。”

去上海,和女兒睡在壹張床-上,這不僅是過去生活的延續,也多了另壹重含義。上海是望瑞玲的夢想,她在接受壹次採訪時說,年輕時來過上海,喜歡這樣的大都市。

到新學校後,楊元元勤奮而本分。壹個同學說:“(楊元元)每次上課都獨自坐第壹排,現在還有這樣的研究生嗎?”

望瑞玲說,女兒自殺前感嘆:“都說知識改變命運,我學了那麼多,也沒見有什麼改變。”聽上去,楊元元似乎在感嘆貧困中的掙扎,但真是這樣嗎?或者,除此以外,楊元元所說的“命運”有沒有別的含義?

至少會看到,媽媽壹直跟著她的這個命運是改變不了了。望瑞玲先是和女兒擠在壹張床-上,還搬來了自己的生活用品,大約壹個月後,楊元元同宿舍的同學主動搬走了。

楊元元的夢想有大海般寬廣,但她真實的世界無比狹小,除了母親,不再有其他。她的輔導員說,印象中楊元元壹項集體活動都沒參加過,“每次她都沉默地跟在母親的背後,聽她母親說話”。

也許她根本沒機會進入更寬廣的世界。2001年,望瑞玲從工廠內退後,就搬到了學校和女兒壹起住。白天楊元元上學時,望瑞玲會在學校里擺攤賣壹些東西,而放學時,楊元元會幫媽媽去看攤。她的本科同學回憶,那時楊元元很少和人交往,經常說壹句話就不再開口了。

對此,同學的解釋是,看上去楊元元非常自卑。也許並不是自卑,而是壹種很複雜的情感,有絕望和艷羨,她明白自己無法像同學壹樣進入壹個更寬廣的世界,在學校里擺攤、在宿舍里同擠壹張床的媽媽已將她的世界關閉,她似乎只能通過媽媽才能和外界有壹點聯繫。

望瑞玲之所以2001年才和女兒密集地糾纏在壹起,看上去和退休有關。之前,她有工作可以寄託,有同事可以交談,但退休後,她的世界狹小了很多,也許那時她感到恐慌,擔心找不到自己,擔心自己在世界上不存在。那麼,要不要通過壹個讀大學的女兒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呢?

楊元元的生命力非常頑強,大學畢業後,她曾四次考研失敗,度過了長達八年毫無成就感的不堪歲月。看起來,上海海事大學海商法的研究生這樣壹個身份似乎是壹個轉折點,可以照亮她的人生。

但是,她卻在“曙光將現時謎壹樣退場了”。這是她的壹個好友對她壹生的總結。退場前,她在排演《羅密歐與朱麗葉》,儘管很焦慮,但她非常精彩地扮演了朱麗葉,據同學說,那次排演堪稱完美。

難道,是朱麗葉的感嘆擊中了她?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朱麗葉和羅密歐壹樣會感嘆命運,她有預感,似乎有壹種宿命,要她的家族和羅密歐的家族做出犧牲,這兩個家族才可能會停止流血,而她就是承擔這個宿命的人。

最終,朱麗葉和羅密歐雙雙承擔了這份宿命,而他們年輕的生命逝去後,兩個家族終於停止了世仇。

那麼,楊元元能否有朱麗葉的這份命運的回報?她年輕生命的逝去,能否讓她的家庭乃至我們這個社會的命運之輪減緩運轉?

在人際關係中,親密,很重要。

界限,同等重要!

但界限,是中國式人際關係中的壹個難點。中國家庭中,太多吞沒,太強調做好人,也太強調晚輩的聽話。結果,那些太聽話、太懂事、太為別人著想而不能主動劃出界限的人,就會有特殊的劃分界限的方法:不聽、不看、不說。

有壹般性的不看不聽不說,還有器質性的,如聽覺、視覺出問題。

和壹位男士的初始諮詢中,我昏昏欲睡,我覺得原因是,他不講細節。請他講細節,他說忘了。他真的是忘了。

但對此,我有些理解,於是問他:妳是不是有壹個無孔不入、什麼事都要究根問底的媽媽?

是啊,我媽媽是這樣的,他吃驚地說,妳怎麼會知道?

我說,通過妳不講細節推測的。

不講細節,這是他對付媽媽無孔不入式入侵的壹種方式。不講細節,媽媽就被他阻擋在外面了。並且,他是真誠的,即他自己在意識層面上真遺忘了這些細節。如此壹來,他就沒有內疚了。在媽媽控制壹切的這個家庭里,意識上他會覺得,不能拒絕媽媽,媽媽太偉大了——他很想寫壹本書熱情謳歌媽媽。但感覺上,他很想拒絕媽媽的強力入侵,為自己保留壹份獨立空間,可他意識上認為這是錯的,所以這種願望就只好通過潛意識的方式來完成了。潛意識驅動他遺忘了細節,所以他和媽媽,都沒有怪罪他的理由了。

聽我做了這番解釋後,他就可以講出細節了。

類似邏輯的故事非常之多。

某次在德國家庭系統排列大師亨利·博亞老師的家排工作坊上課,有天晚上,在飯桌上,壹位女士說,常常她壹出門,和她住壹起的父親就會生病,而她會回去照顧父親。但這次,她已出門,且父親又有人照顧,所以她幾經猶豫,還是決定來上課。

亨利老師就此解釋說,父親壹生病妳就回去照顧他,這樣壹來,就等於妳鼓勵了父親生病。既然他可以通過生病而獲得妳的照顧,那麼,他為什麼要改變呢?

這位女士像是完全忽略了亨利老師的解釋,繼續倒苦水。這種感覺,我在諮詢中很熟悉。部分來訪者,因為太自戀而意識不到別人,於是不可避免地會忽略諮詢師的存在,但還有部分來訪者,心智較成熟,他們有能力意識到別人,而之所以會忽視諮詢師,就是有特別的動力在裡頭。

於是我打斷這位女士說,妳忽略了亨利老師的話,而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妳最想忽略的,就是妳爸爸的聲音。妳必須用忽略的方式,才能在妳和爸爸之間,劃出壹道界限來。否則,如果妳總是清晰地聽到爸爸的聲音,就會被這個聲音控制,而不得不違心地照顧他。

用“不說”的方式去無意識地設立界限還好,因久而久之,它導致的結果只是言語功能的退化,而不聽如果發展久了,真可能會導致耳聾,不看,則可能導致眼花乃至眼盲。

我在很多老夫妻身上看到,那個有活力的、富有侵略性的、能強烈發出自己聲音和欲求的,老了還耳聰目明,而其伴侶則容易耳聾眼花,且木訥得過分。後者是用自毀感官的方式,切斷與侵略性伴侶的鏈接,以此維護壹個相對獨立的自我空間。

但這太自傷了。所以,我們要學習堅決有力的方式,保護自己的界限。

在亨利老師課程的第二天晚上,助教們到我房間裡喝酒。其間,壹位好友說,爸爸(兄弟好幾個,後輩人也很多)把獨自照顧奶奶的責任轉給了他,而奶奶也認為這很合理……他心平氣和地說著,而我靜了下來,身體上感應到了這個老好人的喉頭上涌動著壹句話——滾!

我打斷他,替他說出這句話。這也的確是他想說但不敢說的話,而這句話壹出來,他的氣壹下子順了。

接著另壹個助教講到自己的壹個故事。他在壹堂課上做助教,課後,壹位年過半百的男士過來,沒頭沒尾地罵他:“妳這個二逼!”按說作為助教,他應該克制壹點,但那壹刻他怒火上涌,控制不住地臭罵了這位男士很長時間,而最後,這位男士竟然說:啊,妳真厲害!我好崇拜妳啊!

任何關係間,我們都要敢於用憤怒守住自己的界限。憑什麼,我是妳的晚輩,就要任意受妳支使?我是妳助教,就要被妳罵?我是妳的伴侶,就要任妳支配……

弗洛伊德說,壹個人必須學會合理或象徵性地表達他的攻擊性,否則他就會出心理問題。

還有很多人論述,攻擊性的壹個很重要的功能,就是劃分界限。在思考這壹系列問題時,我最後有了這樣壹句話:心理健康,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而壹個常見的代價是——我不再是眾人口碑中的好人。

不管全世界怎麼說,我都認為自己的感受才是正確的。無論別人怎麼看,我絕不打亂自己的節奏。喜歡的事情自然可以堅持,不喜歡的怎麼也長久不了。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如是說。

看到他這段話時,我很有感觸。壹個人如果太考慮別人,就會失去自己的節奏。但身_體總要做壹些努力,去找回自己失去的韻律與節奏。很多拖延症中,藏著這壹渴求。但無數人,失去了自己的節奏,原因是,身邊有壹個控制者,將他的意志強加給妳,處處干涉妳,而妳的節奏壹再被打亂。

幾個來訪者都對我說過壹句類似的話:人生最大的噩夢是,妳身邊有壹個人,無論妳做什麼,她都要糾正壹下。並且,妳必須按照她的來,否則不罷休,壹件小事的糾纏,都能發展到妳死我活的地步。

之所以使用“她”字,是因為控制者常見於母親或妻子。

當然父親也有,而且不在少數。壹個經典的例子是,我的壹個朋友,他回家,喝了口水後把水杯放到桌子壹側,結果他父親衝過來說,妳怎麼能把水杯放到這兒,應該把水杯放到那兒!然後父親將水杯放到了桌子另壹側。我這個朋友感覺,如果他壹開始就將水杯放到了桌子另壹側,即父親放杯子的地方,父親還會說同樣的話,並將杯子放到他壹開始放的那側。

這樣的事,在他生命中發生過無數次,他深切知道,關鍵不是怎麼做合理,而是,他做什麼父親都要糾正壹下,僅此而已。

如控制者是母親——這在中國最常見,那會引出很多問題,如拖延(必須聲明下,不是所有拖延都要歸到這個原因上)。如有壹個什麼事都要糾正壹下的媽媽,妳就很容易有拖延症。

有此拖延症的人,頭腦和身體是分裂的,頭腦指揮不了身體。因為,頭腦看似是自己的,是自己對自己發號施令,但其實頭腦是被媽媽洗過並侵占的,頭腦是媽媽的意志,而身_體才是自己的意志。面對壹個強控制力的媽媽時,孩子缺乏反抗空間,他甚至都不能意識到自己想和媽媽對著干,但身體通過拖延,就完成了對頭腦里的媽媽意志的對抗。

其實對誰來說,最好都是頭腦為身體服務,而非相反。如頭腦被別人的意志侵占,那身_體會發展出各種方式,隱蔽地表達自己的意志。壹次課上,壹位男學員做分享時,我突然有幻覺般,覺得他的手臂與身-軀,如變色龍般緩緩移動,好像是分解成了無數個慢動作,但又把它們連接到壹起,看起來貌似是連接成了持續的動作,但其本質是切割成了無數個裂開的微動作。

和他溝通,他也想到了變色龍。對此,我的理解是,他的身體在動時,媽媽的意志和他自己的意志同時發出了指令,而且方向相反。並且,這兩種意志同時穩定存在。結果,這兩股力量持之以恆地糾纏,導致了他變色龍般的肢體動作風格。

自傷乃至自毀,也是常見的壹種對抗控制者的方式。譬如,父母屢屢干涉孩子的學業,強力入侵孩子,那孩子就會產生這樣的矛盾:如果他還能學習好,就證明了父母入侵是對的,所以,他們會通過無論如何努力都不能學好的潛意識自傷方式,表達對抗。只是可惜,他們也傷害了自己。

壹位來訪者說,小時候涉及到他的事情上,媽媽總是對的,她的道理總是壹套套的,他說不過媽媽。這樣可以看出,他其實已經陷入到壹個迷局中:他要做什麼,還要和媽媽辯論,必須證明並說服媽媽自己有正當的理由,才可以。這種迷局,也會體現到他生活的各種角落,但其實,我們要做什麼的最強有力理由是——我想這麼做!

我想這麼做,我不想那麼做。這就是我的意志,我的選擇,我不需要妳的批准,更不需要向妳證明我是對的。

當然,如果自己的選擇,會在事實層面上波及到對方,甚至傷害到對方,那就很不同了。但如果不是這樣,而只是對方有情緒——她(他)感覺到自己受傷,那麼,這份受傷的情緒要由對方自己負責,而不該由我負責。

控制者會讓被控制者給出充分的理由,但控制者去干涉被控制者時,理由常常是很荒誕的。如很多網友的例子:

1.我媽媽就是這樣!順其自然的事情,她也壹定要在我做的前壹秒說出口來指揮我,比如出門前我準備穿鞋,她會先我壹步說把鞋穿上。東西掉了,她先我壹步說撿起來。很崩潰。

2.我婆婆就是這個問題,她竟然教我如何放置袷衣服的夾子。我也是無語,我想怎麼放就怎麼放,為何連這種事情也要干涉我?另外她還很喜歡說:看吧,我早說了,妳們這種事情肯定做不來。妳們就是不聽我的。

從被控制者的角度來看,這種什麼事都要糾正別人壹下的做法非常荒誕,但從控制者的角度看,那又會是什麼樣的情況呢?

也有作為控制者的網友講了他們的內在歷程:

1.昨天晚上煲銀耳湯,我忘記加水,直接燉上了,還好是電壓力鍋,沒有焦。但是發現的壹剎那,我感覺自己要崩潰了,而且老公過來說了壹句“妳真牛”,我簡直悲憤交加,有壹種完全失控的感覺,我覺得自己犯了很大的錯誤。

2.多年前我去菜市場買桃子,回家打開壹看,驚呆了。明明自己挑的鮮美的大桃子,可是壹眼看過去裡面全部是爛的黑乎乎的流著水的破桃子,被調包了。我第壹反應是嚇到了,哭了起來,覺得全世界都黑暗了。男朋友卻覺得沒必要反應那麼大。這也是世界崩塌的感覺吧。

3.我家每次出現水管漏水、馬桶堵塞-、燈泡壞等問題時,我都會有壹種很深的崩潰感!現在明白了,那就是控制欲,失控就是滅亡。

這三個例子,能看到壹些共同點:任何失控,不管事情大小,他們都會感覺到崩潰,並且,崩潰有兩個層面:外界似乎崩潰了,自己的內心也崩潰了;此外,他們會有嚴重的自我攻擊。

外界崩潰,是內在崩潰投射出去的結果。內在崩潰,用自體心理學的話來說,即自我瓦解的體驗。這是最可怕的體驗之壹。

所以可以看到,任何失控都像地震般,所以控制者會盡壹切可能讓事情儘快恢復控制,而所謂控制,也就是——事情和他們想象的是壹樣的。這不可避免地會導致他們對別人的控制。

這是怎麼回事?可以這樣理解:控制者的內心,其實停留在嬰兒早期的發展水平上。

如果沒有媽媽,嬰兒什麼事都做不了,任何挑戰,對他們來說都是失控。所以,嬰兒身邊必須有壹個撫養者,最好是媽媽,當嬰兒有需要時,媽媽可以滿足他,當嬰兒感覺要崩潰時,有媽媽的懷抱在圍裹著他。這樣的體驗有充分累積,嬰兒就會真切體驗到,事情基本在掌控中,即便有失控,他也不會跌落到虛空中,相反,會跌落到媽媽的懷抱里。

但如果身邊沒有媽媽或任何撫養者,嬰兒的失控就意味著徹底的無助與破碎,於是當外界崩潰時,他們的自我也有瓦解感——我什麼都對付不了,我太差了,我該去死……

對嬰兒來講,這種感覺是真實的,但對於成人來講,這主要是壹種感覺,而不再是真實的了。大多數失控,正常的成人都可以基本應付,不會處於徹底無助中,化解問題有許多種可能。

不過,這樣說起來容易,但真正從自我經常瓦解,發展到壹個可以基本包得住自己負面情緒的自我,不容易。但無論如何,對於作為控制者的成年人,我們知道,問題就是出在這裡,不能再將感覺等同於事實,特別是,不再因為失控,而激烈地攻擊自我——這也很難避免,但壹旦發現自我攻擊,就讓自己停下來,不再加深它。而在關係中,控制者就需要尊重界限,知道我是我妳是妳,我無權干涉妳的世界。當我控制不住地入侵妳後,我知道,這樣做是我的事,而不是妳就該被我入侵。

總之,控制者需要知道,儘管自己的感受如此真切,但它並非事實,要通過觀察對它保持壹個距離。有時能深入其中,有時能跳出來觀察它。觀察者的位置,可以讓我們恢復理性。

如果是被控制者,壹樣有很多事要去做:

壹、覺知自己頭腦與身體的分裂,知道很多時候頭腦發出的聲音並非是自己的,而是控制者在說話。

二、告訴自己,要做什麼事,常常有壹個理由就夠了——我想這麼做!妳不需要說服別人,不需要別人批准。

三、在小事上,如吃喝拉撒睡,開始和控制者對峙後,最好是找好壹個點,持續和控制者溝通、交流、對峙,壹次次向對方說:我是我,我有我的想法和選擇。

四、對峙時,採取這樣的態度——不含敵意的堅決。我很堅決地守住我的立場,但我沒有敵意。

五、在壹起時,對控制者有點耐心,特別是他們失控時,知道那對他們是很可怕的體驗。

六、妳可以遠離控制者,讓妳不能遠離的,常是妳內心嚴重的內疚感;妳覺得遠離他們,他們會死掉。

推薦兩本書。受男人控制傷害的,推薦《不要用愛控制我》,受媽媽控制的,推薦《母愛的羈絆》。

概括而言,被控制者需要為自己爭取空間,控制者試著去處理失控的感覺,雙方都不要激烈地攻擊自己,都是可憐人。

壹直以來,我都是壹個好人。

但是,我並不喜歡自己的好人形象。最直接的原因是,我深深地感覺到,我不自在。

我的笑容是擠出來的,缺乏感染力。

我的身體是僵硬的,缺少靈活和力量。

走在大街上,舉目望去,到處可見壹張張好人臉,就像是壹張皮,掛在人的面部。

為什麼?

首先,成為壹個表面上的中國式好人,是集體主義文化所倡導的。要犧牲小家為大家,犧牲小我為大我。所以,每個人就被忽略了。

其次,被忽略的人,作為壹個能量體,會淪為黑色的能量體,充滿絕望、怨恨和悲傷,特別是怨恨,會嚇著自己,覺得自己壞極了,於是去做壹個好人。

好人的面子,鬼壹般的里子。《畫皮》的這種刻畫,深刻蝕骨。鬼壹般的里子,最終導致,我們壹直是互害型社會。

那麼,該做好人,還是壞人?

答案是,真實的人!

在中國,有壹個很主流的人群,我稱他們為“中國好人”。特別是男人,特徵更明顯。

他們的特點是:只付出,不索取;總給予,難接受;封閉,感覺麻木;理性或許發達,但感性壹般不發達;他們的好,像綿羊,而缺乏力量;他們沒有欲求,也難以發出自己的聲音……他們也就是王小波所說的,沉默的大多數。

好人對自己的“好”很在意,會不惜壹切代價捍衛“我是壹個好人”的感覺。哪怕撕毀關係、遭遇虐待與不公、犧牲最親的親人,都要捍衛“我是壹個好人”的自我感覺。因為這樣的原因,好人常會好到失去了人情味。

好人通常認為自己活得不錯,但妳需要好好認識妳自己:作為這樣壹個好人,妳的能量是坍塌的還是伸展的,妳自己過得舒服嗎?為什麼這麼封閉?

壹、過去壹直寫控制欲是萬惡之源。所說的控制欲是指控制別人,現在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自我控制也是壹個很深的東西,會嚴重地阻礙我們的心,阻礙我們打開自己的世界,與別人建立親密關係。

二、自我控制最常見的壹個現象是,壹個人會有意無意地設定壹些程序,按部就班地生活,若程序被打破,會很難受。為了保護程序不被打破,會將人際關係減少到最低,但整天生活在壹起的親人不能減少,於是會傾向於將親人納入這個程序,結果表現為外部控制。

三、比較極端的,是將親人也排除在程序之外。結果是,親人感覺,在他面前宛如透明。並且,拉他出來做任何事情都很艱難。譬如,壹位父親整天悶在家裡看電腦炒股,女兒和妻子拉他散步、逛街、旅遊等,都會惹他暴怒。

四、程序有很重要的意義,讓壹個人在他覺得混亂的世界中獲得壹種極為關鍵的掌控感,沒有這種掌控感,自我就會分崩離析。

五、像宅啊、世界封閉啊、人際交往很少啊……全都和這個有關。為了保持程序穩定,要減少刺激,而人際關係的刺激,是最容易衝擊程序的穩定的,所以減少人際關係。

六、與程序相對應的,是流動、柔軟與靈活,其實根本上是愛。

七、從心理發展上看,這都源自於壹點——早期糟糕的母嬰關係。媽媽可能很用心,但沒有能力與嬰兒共情,結果嬰兒無法與媽媽建立關係,無法“控制”媽媽,轉而控制壹些替代品,或沉溺於想象世界(程序也是想象世界)。去愛吧,真的體會到了愛,無論何時何地,都會讓我們敢於離開程序,轉而投入到流動中。

八、壹直想辦壹個“好人改造營”,還想寫壹本書《中國好人》,但直到深刻理解了“自我掌控”,並深切地碰觸到了我內心深處的絕望嬰兒後,才終於找到了著眼點。相信《中國好人》壹書,無論是心理著作,還是小說,都會觸動無數中國人,因為,貌似好人但其實內心關閉、無愛的能力的國人,實在太多太多了。

九、我是這方面的典型,壹個特徵是,同壹時間只處理壹件事,事壹多心就亂。譬如出門見朋友,那就只做這壹件事,而前女友希望壹次出門做上個四五件事。她笑話我說,別看妳的電腦都四核六核的,妳的大腦就是壹個286水平的。還好,這個286水平的,做了壹點事,因我們有壹個優點,注意力容易集中到壹件事上。

十、看似包容有愛其實封閉的好人,通過滅絕掉自己的需求與聲音,而獲得了壹份僵硬而可憐的安寧。這份安寧,是可以壹眼望到頭的安寧,他們可以壹生壹世壹直如此,這會吸引那些嚴重缺乏安全感、內心極度不穩定的人。於是,他們的婚戀成了壹種奇特而非常常見的配合。

十壹、今天壹位來訪者談到對“好人”老公的絕望,哭得像壹個孩子,那時我心裡冒出壹句話:他似乎願意照顧妳,但其實沒有心;他似乎壹直都在,但其實已經死了。

十二、他們壹般都有壹個小愛好,而那甚至像是他們的全部了。壹位來訪者,出行總帶著幾個電子產品,雖然重複,但必須帶,就像“老朋友”;壹位朋友,壹有時間就捧著看電子書;過去,我們的長輩,可以將自己的世界縮到壹兩種琴棋書畫中。

十三、伴侶與孩子最後多會對他們生出厭惡,因他們覺得,自己的付出超出承受能力(他們真的是用力過度),對方應該對他們感恩戴德,欠他們的。伴侶與孩子,是覺得有所虧欠,但也覺得他們的付出里沒有愛,於是那種感恩戴德的潛在需求尤其惹人厭。

十四、和壹個這樣的好人在壹起,妳會發現,苦悶無人能理解,假若向親朋好友傾訴,他們會壹致地說,他(她)可是少有的好人,怎麼就不知足?唯獨妳知道,妳是和壹個“活死人”生活在壹起。孤獨啊。

十五、他們會選擇索取者也即依賴者做伴侶。對方做小孩子,他們做照顧者。之所以做此選擇,是因為通過這壹方式,他們和自己內心絕望的嬰兒建立了壹種聯繫。

十六、這類好人最要命的地方是,封閉。

封閉,讓親人無法碰觸他們,而感覺到即便是在關係中,即便整天在自己眼前,仍然會感覺到要命的孤獨。

並且,好人會招致親人的討厭,在壹起生活時間越長,就越會與日俱增。

最大的傷害還是對好人自己,他們以自我掌控為核心的封閉會形成壹個惡性循環,隨年齡增長,封閉程度會越來越嚴重,最終導致世界非常狹窄,思維變得簡單而狹隘,身_體也變得僵硬。

更要命的是,好人通常會失去自我覺知力,他們總覺得,自己沒什麼問題,因為他們不怎麼痛苦。但其實是,他們滅掉了自己的需求與聲音,使用了麻木的策略。他們給自己打了壹劑強有力的麻醉劑,卻忘記了。

因為,在我看來,這劑絕望的麻醉藥,很可能是在嬰兒時期就打了的,所以不在記憶里。

十七、若為好人做治療,切忌攻擊他們的好人外殼,否則他們容易逃走。對於嚴重的好人,若輕易攻擊好人之殼,甚至會導致他們崩潰乃至自殺。好人要破殼而出時,務必有愛的環境。好的諮詢關係是壹種抱持,好的人際網絡也很重要。

十八、講壹個治療好人的辦法:如果會做夢,夢見惡魔之類的形象,試著在睡前對自己說,歡迎意識之光照亮惡魔,或者乾脆說,歡迎妳,惡魔,我願擁抱妳,妳就是我。

十九、我們總強調責任,男人要承擔女人的責任,要承擔祖國母親的責任……要以負責任的方式與女人——也即世界與生命——建立關係。

我們很少倡議以性和歡愉與女性建立關係,也因此,我們的文化,遠離了生命自身。

直接地與人性相對,和生與死在壹起。

性與歡愉,或者說生命,就是在生與死之間遊戲。所以,性中,藏著壹切人性,從摯愛的生,到虐戀的死。

“好”得沒朋友,“好”得難成功

好人會過分客氣,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至少,別人每壹分付出,自己都要惦記著還壹分,否則就難受得要命。據說,崔永元就是這樣的。

難受常會自戀受損:好人,特別是神,不欠別人東西,欠了就不“好”了。這種客氣,從孤獨中生出,繼而又將他們鎖在孤獨中。

太多經典的中國式存在,會指向壹個方向——自我壓縮。如懂事、不給親人添麻煩等。這算是我現在的壹個評判標準——如果自我是壹個能量球,這個球是坍塌的,還是伸展的?中國好人乃至聖人們多是軟塌塌的身_體形象,這即是自我坍塌。

我的爸爸對外人極好,為了得到這樣壹句讚譽——他是個好人,簡直會把壹切都雙手奉上。所以他沒法做生意,必定賠錢。我哥哥也如此,所以他不能在工地上做小領導,因為管人越多,他就越累。

但好人,壹轉身,回到家裡,就充滿抱怨,抱怨那些人的壞——多少人的父母、伴侶,或自己,是這樣的好人?

好人的病,是因為在攻擊自己身體

好人把自己的身體搞得很累,易病,由此像在說,看,妳這個壞人,把我搞成這樣了還不收斂。

好人,在乎的是好壞對錯,而不是愛恨情仇,久而久之,就成了壹個道德正確的殭屍。

好人看不到自己的惡,就很容易看到別人的惡。所以,要知道,善良與好人常常是壹個防禦,防禦的就是自己身上的惡。

好人太喜歡自己的“好”,到了壹定程度甚至會丟掉人性。

沉陽壹保姆虐打孩子,孩子2個月時,父母就發現孩子受傷了,但直到10個月時,母親終於攢足作為“受害者”的證據,請走保姆。整個過程如同警察臥底黑幫,有計劃,有步驟,不慌不亂。採訪中,母親面無表情大筆墨鋪陳自己對保姆多麼好的種種細節。視頻裡看不到悲憤,看不到對孩子的感同身受,只剩下壹個僵硬如屍體、膽怯如綿羊般的受害者。

電視劇《回家的誘惑》反映了好人情結。女主角林品如是超級好人,溫良恭儉讓,最後好人有好報,而辜負她的大壞人,壹個是父母收養的妹妹艾莉,壹個是前夫,不得好死。儘管劇集中死得有些浪漫,並且在死前都後悔傷害了林品如。

然而,這是電視劇,壞人得了胃癌,現實中,超級好人最容易得癌症。因為他們很少向別人表達恨意,而恨意在自己體-內累積,轉而攻擊身_體,最終化為各種疾病。

壹位來訪者覺得活不下去了,原因很直接,多人對他進行了持續很久的言語攻擊。所以,要還擊。但他說,不行,還擊了會愧疚。最後他說,哦,我壹直的形象蠻好的,亂發脾氣的話,這個形象就被破壞了。我說,如果妳真自殺了,可以在墓志銘上寫:這是壹個好人,壹輩子沒傷害過任何人。關鍵是,他對自己的攻擊性有羞愧——這份攻擊性看起來也著實可怕,因為真有殺戮的幻想,並且是指向最親密的人。

通常,對自己的攻擊性有羞愧的人,會通過誘惑別人攻擊自己,來釋放自己的攻擊性。同時,又可以將對攻擊的羞愧釋放出去——看吧,這傢伙,真不是個好人。

壓抑的好人,內心都藏著壹個想毀滅壹切的可怕的偏執狂。好人,面對現實的偏執狂時,第壹時間想的都是妥協和退讓,而不能採取對峙乃至對抗,因好人潛意識中知道,自己內心的這個偏執狂絕望起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但是,如果好人暫時變成偏執狂,偏執狂也能暫時轉變成好人。

以道德自居的好人,總在忍無可忍時才爆發,其中的邏輯是,我必須處於壹種我絕對正確妳絕對錯誤的道德處境時,才能還擊。因這種道德對立性,還擊常對關係造成嚴重破壞,而這又會進壹步強化他們的想法——攻擊性是破壞性的。

超級好人,多是孤獨星球

每個人都宛如壹個能量泡,若想在這個世界上彰顯存在,都要擴張能量泡。所謂攻擊性與性慾,就是能量泡擴張動力的展現。成為壹個沒脾氣、沒需求、沒性能量的好人,妳得到了其他氣泡的讚許,但失去了自己的活力。

妳的內心中,被愛之光照到的存在,就是可以呈現的存在。壹個人很刻意地追求成為壹個大好人,常見的原因是,他被母愛乃至他人之愛照到的地方太少,所以他覺得自己內心大多是壞的,他得成為另外壹個人,才值得愛。

太多人,常見於男人,自認深情有愛,覺得自己不吝給予,且不索取,是講道理不自私的好人,但其實,他們是壹個孤獨星球。他們幾乎純粹活在壹個孤獨軌道上,偶爾通過道理來和其他星球打打交道,甚至打交道時,還願意比對方付出多得多,但那只是壹瞬,隨即他們又會回到自己的孤獨軌道中。

好人的壹個特別訴求是:安靜。他們滅掉了自己的需求與聲音,結果他們對親人和孩子發出的聲音也非常反感。如此壹來,會對孩子的天性造成很大壓制。他們常說“不要吵”,但這樣發展下去,家會是壹片死寂,沒有活力。太好的好人,會越來越逃避人際關係。因為,好留給別人,鬱悶留給自己,且這種鬱悶從得不到釋放,所以越積越多。最後,最簡單的人際交往都會讓自己心煩。壹來訪者說,以前能討好別人,還願意去交往,但現在內心被負性情緒填滿,不能再放壹滴水進來。

超級好人最失敗的地方,是伴侶關係。好人藏著壹個邏輯是:我為妳付出了壹切,妳要愛我。這種對愛的渴求,自然在伴侶關係中達到頂峰。可是,伴侶關係的根本邏輯是親密。親密,只能通過真實和敞開而達到,而付出卻沒有這個功效。相反,因為妳不斷付出,會給對方製造內疚,結果導致對方更加想遠離妳。

好人被人敬,但不被人愛

集體主義群體中,妳必須低調。除非以壹種方式高調——成為好人,即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別人。只有這壹種捨棄自我的高調才被允許,其他個性化的高調,會被討厭被打擊。因集體主義只允許集體性自我存在,個性自我意味著對集體自我的挑戰和背叛。所以,標哥可以秀付出與奉獻,王治郅則是大逆不道。

好人的能量,常常是向內塌陷的。沒有敵意,也沒有熱情。年輕時,他或她的好,還帶著熱情和人味兒。到了中年,好,逐漸淪為壹種空殼,只有行為,但沒能量流動。到了晚年,若終於可不用理會任何人了,那麼會完全塌陷在自己的孤獨世界中,不交往,甚至家務也不做,自己的心收穫了安靜,但壹片死寂。

除非能在關係中自由表達,否則關係難直接愉悅妳。這意味著,在關係中妳就是在做妳自己,不是在做壹個好人或假人,愛與恨、怒與樂、丑與好,妳都可以讓它較自由地流動。若嚴重做不到這壹點,關係就會讓妳很累,妳必須要找到大塊獨處時間,不必考慮任何人,才能得到休息。

切斷了與性慾和攻擊欲的聯繫,人會乾枯。壹來訪者喜歡A,覺得他善良會處事且沒壹點壞心眼,夢見A,先看到其背影,他很高興,但A壹轉身,他嚇壹跳,因A像壹棵枯樹。另壹夢中,他夢見B, B兇悍愛打架,他牴觸B,但夢中卻與他壹起去見自己喜歡的女-子。這顯示,意識上他喜歡A而排斥B,但潛意識中喜歡B而排斥A。好人將乾枯,壞人被人愛。好人,是悲哀的存在。

中國家庭常是這種配合:壹個有欲望的壞人,壹個壓抑的好人,壞人提供動力,為主體,好人負責善後,為陪襯。中國歷史也常是由類似這種組合創造的:壹個為所欲為的大流氓,壹個運籌帷幄的軍師。

剛翻了會兒《倚天屠龍記》,看到張翠山(張無忌之父)為魔女殷素素療傷那段,突然明白,金庸小說中,常有壹好男人與壹善惡不分的魔女相戀的橋段。壹個自以為是好人的男人,與壹個刁蠻有活力但善惡不分的魔女的配合,原來在中國文化中是這麼深刻的東西。電影《畫皮》也如此。

雷鋒並非中國好人的極致。至少,劉燁飾演的《硬漢》級別更高壹些。王小波說,中國文化推崇無智、無趣與無性,雷鋒至少智力正常,而劉燁演的硬漢,則是白痴。《硬漢》的那種味道也是對的,政委、親媽和鄰居大媽們,多喜歡這個沒有自我而只知做好事的楞小子啊。壹副好身板,卻聽命於我,太理想了。

好人邏輯:表達憤怒,就是壞

中國式好人的內核,是壹個疲倦的靈魂,甚至靈魂都未成形。它打著哈欠,又像是憤怒。它的能量不能向外伸展,而只能向內塌陷……

我是壹個好人,從來不給人添麻煩——多少人覺得自己是這樣的?

可是,沒有麻煩,就沒有情感。成為壹個不傷害別人、被動的好人,容易;成為壹個能主動散發著熱情與愛意的善良的人,不易。

突然很懷念高中前的毒舌品質,以後部分恢復。裝好人挺沒勁的,不是?不如痛快點。崔永元說,從央視辭職後,不裝了,想罵架就罵架,抑鬱症竟好了。他的話中有質樸的真理——不裝就是好,以後我也質樸點。

過去在微博上和人掐架激烈時,身_體都會發抖;現在掐架激烈時,感覺很爽很舒暢。看來自己真的是有很大改變了。願大家都能將自己的攻擊性活出來。我在現實中好些,曾多次合理表達憤怒,維護了自己的權益。微博上壹直有點裝,也許在現實中將那些人當作了敵人,而讀者是自己人,所以想在讀者前扮好人,並怕讀者看到我不好的壹面。想想真累,而且不必要。

好人邏輯:對自己好,就是“壞人”

前面講過壹個例子,壹次喝酒聚會,壹友心平氣和地說,爸爸(兄弟好幾個,後輩人也很多)把照顧奶奶的責任轉給他,而奶奶也認為這很合理……我感應到這個老好人的喉頭上涌動著壹句話——滾!替他講出這句話,他的氣壹下子順了。任何關係間,要敢於憤怒,保護好界限。

知道自己有多敏感,知道別人和自己壹樣敏感。這是自尊和尊重他人的開始吧。

譬如很多來訪者,諮詢初期都表現得很善良,在生活中他們也很好,但臉上和身_體中有各種不自在。隨著諮詢的進展,他們逐漸變得挑剔、容易不滿、充滿攻擊性,甚至無比嫉妒和斤斤計較,這時反而自在起來。

好人的潛意識:對自己好,就是“壞人”。壹天晚上,做了壹系列噩夢。先夢見自己身上有魔鬼,接著夢見被迫害,而後夢見赤身裸體走在外面,非常羞愧。半夜解夢,明白這壹切只是因昨天去了建材市場,對裝修房子有了壹個很美好也很花錢的全面方案。明白這壹點後,不禁驚嘆,自己的好人之毒竟然如此之深。

有時候,好人只是壹個藉口。我覺得我是好人,這給了自己道德感,然後就可以幹壞事了。常常見到,壹個人明明很自私,卻真以為自己很無私,然後,就可以藉助無私的感覺,理直氣壯地報復了。

其完整邏輯是:我為了妳做了些犧牲,所以我將永遠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在這個關係中,我遭遇到的不滿都可以理直氣壯地發泄,即便這樣報復時,我還覺得自己是壹個有道德的好人。歷史上,那些干出最壞事情的人,常常打著最好的名義。

偽裝成壹個好人,對於活出自己,活出愛,沒有多少意義。願大家都能活出真實的自己,以及真實的愛。

中國式好人

壹、心理學如何定義“中國式好人”?其人格特質是什麼?為什麼加了引號?

以我所知,心理學並未專門地研究過“中國式好人”,只是壹些外國作者的書中,零散地寫到了討好型人格。有壹本書,《愛是壹種選擇》,集中寫了這種人,並稱他們為“拖累症患者”。

所謂拖累症,即看見需要幫助的人就忍不住背在肩上,結果自己被深深拖累。這本書當時就震撼到了我,我壹直都在不遺餘力地向很多人推薦。

為什麼加引號?因為真正的好,是那種我存在妳也存在,我愛妳,因我有豐沛的愛,並且我真不需要妳回報,而妳真回報時,我也坦然笑納。

拖累症患者,或我說的“中國式好人”,他們的好是討好,而討好,是妳存在而我不存在。並且,討好,都伴隨著很深的自卑與恐懼。最要命的是,討好者看似不尋求物質與利益上的回報,但其實要壹個很大很重要的回報——尊重我愛我關注我親近我。但討好,本質上是壹種防禦,反而將討好者與他人隔離開,他們發現自己付出了壹切,卻什麼都沒得到,那時就會生出怨氣。越是超級好人,他們的怨氣越是可怕。

二、中國式好人是如何長成的?

我將心理創傷分為三大類:

被拋棄創傷:主要是3歲前,孩子最需要媽媽時,而媽媽經常不在他身邊,或者在身邊也看不到他。

被吞沒創傷:從1歲半開始,孩子特別需要自由與獨立,但媽媽與其他大人,卻要孩子聽話,於是孩子有了被吞沒的感覺。

性-羞-恥感:即俄狄浦斯情結,或戀父戀母情結。從3歲開始,孩子的性能量開始噴涌而出,而且指向異性父母,並要與同性父母競爭。這方面如果處理不當,會導致孩子有嚴重的性-羞-恥感。具體表現就是,所有的需要都是不好的,而性需要是最壞的。

每個生命都有壹個很深切的需要——他的自我,要以他的感覺為中心而構建,但中國文化的每壹個層次都強調說,妳自己是沒有任何存在價值的,妳的價值就在於對別人好。這種無所不在的文化基因,讓我們耳濡目染,每個人在生命的每壹階段都認為,自己的價值就在於對別人,特別是家人好。

所以,討好型人格或拖累症患者,在歐美,是自我發展不良的產物,而在中國,卻是文化的必然產物。可以說,壹個正常的中國人,就是壹個我所說的好人。

三、中國式好人與他人的關係特點又是怎樣的?

他們總的特點是,最愛付出,口頭上會說不要回報。很多人還不是說說,而是真的認為自己不需要回報。

不過,他們的付出沒有熱情與溫度,缺乏感染力。他們的心是關閉的,這也導致,他們的世界容易是關閉的。

他們的好,很容易在社會上獲得成功。他們的付出行為,贏得許多朋友與生意夥伴。我見過許多億萬富翁,里里外外都想著付出,贏得了無數人的信任。所以絕非是,要靠陰謀詭計才能獲得利益。不過,他們的好,卻在家庭中很容易遭受挫折。

譬如,他們對孩子好,幫孩子包辦壹切,對孩子的任何需要和任何挫折都非常敏感,試著幫孩子解決壹切問題。但是,孩子卻容易不買賬。其中的原因很簡單,他們儘管在過度付出,但其實感覺不到孩子的真實存在,所以他們付出,是在付出給壹個想象中的孩子,而這常常是他們自己內心那個童年因為缺乏愛而有匱乏感的孩子。而他們真實的孩子,則會感覺到被強加,甚至會有被勒索的感覺。勒索什麼?認可與服從。並且,面對壹個超級付出的父母,孩子會有巨大內疚,這也是讓他們想逃離父母,和父母對著干,甚至自毀的重要原因。

好人最失敗的地方,是伴侶關係。好人藏著壹個邏輯是:我為妳付出了壹切,妳要愛我。這種對愛的渴求,自然在伴侶關係中達到頂峰。可是,伴侶關係的根本邏輯是親密。親密,只能通過真實和敞開而達到,而付出卻沒有這個功效。

並且,好人的好,其實還藏著壹個根本性的防禦:真實的我,是壞的,是沒有人愛的,我若想得到愛,就必須摒棄真實的自己,成為壹個好人。但這個好人,是虛假的。面對壹個虛假的人,我們沒有辦法生出愛與親密。所以,好人越好,他們的伴侶關係越疏遠,而對方若有條件,就很容易出軌。若配偶出軌,好人的絕望與憤怒就會達到極致。因他的邏輯“我對人好就會被人愛”遭到了根本顛覆。所以,好人對配偶的疏遠乃至背叛,會產生巨大的憤怒。

好人在中國如此普遍,也是中國的伴侶關係質量差的原因之壹。我們必須切記這壹點:對別人好,可以贏得認可與尊重;但若想贏得親密,只有壹條路——真實和敞開。

四、中國式好人跟自己的關係是怎麼樣的?

他們會嚴重委屈自己。他們對別人越好,對自己就越委屈。

不過,這並不是壹種意識上的強迫行為。好人,通常是閹割了自己需要的人。他們認為,需要和欲望,都是罪惡。所以,當好人只是自己壹個人時,他們的欲望和需求可以降到非常低的水準上,他們對任何享受似乎都不熱衷。而壹旦和另壹個人構建了關係,譬如伴侶,譬如孩子,甚至朋友,他們的雷達就會不斷搜索對方的需要是什麼,然後圍著對方的需要轉,儘可能滿足對方。甚至是,甘願為對方死去,如果對方能特別認可自己的話。

再強調壹遍:好人最重要的邏輯是,真實的、有欲望有需要的自己是壞的、卑劣的,成為壹個對別人有用的好人,才能被人愛。

五、中國式好人為何經常受累不討好,讓人憤怒甚至絕望?

幾個重要的原因:第壹,他們在滿足別人的需要時,又會忍不住向對方傳遞壹個信息:妳有需要,所以妳是壞人。這是因為,他們將自己的需要和欲望都視為壞的,這壹點也必然會投射到別人身上。第二,好人的過度付出與自我犧牲,會讓對方有內疚感。並且,好人因貌似真不需要回報,所以他們的關係就成了單向的,對方只能接受,而付出卻總被好人擋回。同時伴隨著內疚感的累積。沒有人喜歡內疚。第三,好人在向對方傳遞壹個信息:我對妳這麼好,所以請愛我。當妳真去靠近他時,卻發現,他會逃避愛。或者說,妳很容易會感覺到他們有壹個厚厚的殼,擋著妳靠近他。親近他們很不容易,但若不親近他們,他們又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發出怨氣——我這麼好妳怎麼還不愛我?這種矛盾讓人煩躁。

六、中國式好人是否經常有或輕或重的軀體化表現?

的確是。因為,他們太壓抑自己的情緒與活力了,這最終會演變成軀體化表現。

譬如,壹來訪者壹輩子都嚴重壓抑憤怒,到了五十多歲才在諮詢中逐漸學習到,而她壹次酣暢淋漓地表達了憤怒後,感覺“晴空萬里”。然後她就明白了,為何婆婆的身_體部件都像進口的壹樣運轉良好,而她媽媽的五臟六腑都像國產的壹樣有毛病,原因就在於婆婆活得不壓抑而她媽媽極度壓抑。

七、中國式好人能否自我覺悟?有多大可能變化?什麼可能促成變化?

當然可以自我覺悟,心理諮詢與治療能發揮作用,關鍵都在於來訪者能在諮詢中更深地認識自己,而若中國式好人能認識自己,當然可以帶來改變。

不過,的確是,好人認識自己時,會有難度。因為,他們就活在自己的殼中,他們認識自己時,常常穿越不了這個殼,他們的思考,通常只能抵達殼的外部,而不能深入到殼內部的柔軟之處。

並且,反思自己的好,就要挑戰乃至顛覆“我是壹個好人”這種良好自我感,這會形成很大的障礙。

什麼會帶來好人的改變?我見到的,通常是壞人對他們的折磨。很有意思的是,越是好的好人,伴侶與孩子就越是壞,這會帶給他們壹系列的衝擊,把他們沖得七零八落,但偶爾,也會將他們的心沖開。

不過,這種沖開是壹種受虐,最好是在壹個愛與接納的環境中,安全而舒服地打開。

八、不做“中國式好人”,那麼可以做什麼人?

真實的人。

和壹位來訪者諮詢時,我們逐漸意識到,他過去壹直想改變自己,因他覺得真實的自己是根本不值得愛的,所以想發展出壹個更好的自己,但他逐漸明白,諮詢發揮作用之時,都是他的真實自我能在愛與接納的安全環境下得以呈現。

九、您給予的努力方向是什麼?努力方法是什麼?您的體會是?有沒有自己成功的例子?還是必須通過心理諮詢?

諮詢中,壹定程度的改造成功是蠻容易發生的,譬如那位最初引發我對中國式好人進行總結思考的超級好人,她就在有意識地學壞壹點——就是認識自己的欲望與需求,並去滿足自己,而逐漸地從好人的殼中走出來,成為壹個生動而有堅定自我的人。

最深的改變,或者說全然的改變,應該說殊為不易,譬如我自己,壹直到2012年6月28日,通過壹個晚上的三個印象極深的夢,我才碰觸到讓我成為好人的最重要原因——我內心中也有壹個絕望的內在小孩。若不是有自我分析的習慣,這三個夢只會嚇到我,而不會成為我認識自己的壹個關鍵契機。

所以說,若有很好的自我分析能力,自己認識自己是壹個辦法,但若有條件,我還是建議找壹個好的心理醫生。

十、如何讓家庭不再出產中國式好人?您對父母養育子女的建議是?

從三點下手:第壹,在孩子最小的時候,特別是壹歲前,給予無條件的愛,特別是媽媽,要在情感上與孩子盡情地互動,和孩子經常有皮膚接觸。這時的愛必然要伴隨著親密與互動,若無親密與互動,而只是非常緊張地照顧孩子的物質與安全需要,那麼,孩子不會感覺到愛,他會覺得,真實的自己是糟糕的、不值得愛的,他得成為另壹個人才能被愛。第二,當孩子逐漸有能力開始探索外部世界時,給孩子自由,讓孩子按照他自己的感覺、聲音去探索世界,讓孩子知道,他的內在是足以成為他行為的憑藉的。相反,中國父母最常做的是,干涉孩子的任何壹個選擇,要孩子聽話,按照自己的來,成為父母眼中的好孩子。第三,特別重要的是,鼓勵孩子的活力流露,而活力有兩個重要的表現,壹個是創造力,壹個是性。中國父母需要深刻學習,才能懂得尊重孩子的活力與性能量的流動和表達。

中國式好男人,穩重厚道,但被動消極。被動消極的原因,不是善良,而是因為有壹顆玻璃心,承受不了渴求表達後被拒絕的挫敗感。

他們那張缺乏表情的臉很有欺騙性,會讓人覺得,怎麼攻擊他們都沒事。其實他們只是貌似壹錐子扎不出個屁來,但不滿卻在心裡累積,等著爆炸。即便不爆炸,面對攻擊他們的人,感情也在消亡。

他們的情感表達,特別是愛情,只能抵達離自己胸口壹厘米遠處。這點熱情,若受壹點挫敗,就會收回。他們的情感流露如此微弱且迂迴,要等女-人認可後,才會前進壹厘米。壹旦沒被看見甚至被否定,他們會迅速收回。所以,他們的追求,常常只有壹個回合,甚至這壹個回合都是被動的。征服他們的最好辦法,是誇獎他們有多好,多麼有愛的能力,然後,他們會願意做牛做馬。

不過,對他們最好的事,或許是攻擊他們,摧毀他們,這樣才能破掉他們厚厚的殼,將內心的悲傷、-羞-恥、絕望與孤獨翻出來。

在微博上寫了這樣幾段文字後,引起很多網友回復。

壹網友說:我忽然感覺到,我的老公其實在心裡說,我會溫柔對妳,容忍妳的壹切,妳就是我的中心。這個被動男確實在用無聲的表白在心中呼喊。唯壹的自私就是能如此溫柔地囚禁愛人……某種程度來說真是壹種囚禁,因為在他的世界中,沒有色彩、沒有歡笑,無趣無聊。

壹位網友則發現,攻擊好人老公是有效的:

老公是超級好人,經常說“無所謂”,尤其吃東西。見他這麼“不計較”,我就故意給他吃我不喜歡的,例如剩菜或者雞胸肉,並且故意聲明“妳說無所謂,我就給妳難吃的吧,我嘴很刁的”。久而久之,這樣做反而激發了他的“壞”。他現在也會說自己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或者至少不用在我面前做聖人吧。

壹位男士則回覆說:

我承認我也是,做好人,出賣自己的靈魂去討好別人,不敢面對自己的恐懼。不過現在改了很多。我早就不想這樣,只是很久不知道原因。我要改變從前的壹切,我要活出更好的自己。

作家崔衛平女士也寫過這樣的中國男人:

他們的確有許多魅力,有很多過人之處,除了在臥室這樣失卻公共光線的地方,他們在其他方面都是令人滿意、值得稱讚的。然而這樣壹來,身處其中的女性更加感到孤獨:妳所碰到的並不是什麼壞人,相反,是人們眼中十足的好人。

他無意加害於妳,也無意加害於任何人,甚至他對於任何人都沒有什麼特別的不滿,包括對妳本人,也心存善意,壹如既往地對妳好,在生活中儘可能地予以照顧,甚至並不把目光落在別的女-人身上!

她的家庭生活中,壹部分是外人看見的,是成功和令人稱羨的;但是,還有壹部分是外人所看不見的,是悲慘的。

好人常常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越活越封閉。我壹位摯友,最後發現自己逐漸變得誰都不想見,甚至為了不見人而編造謊言,然後又為自己竟然會說謊而極力攻擊自己。

這個過程悄無聲息,但是壹個日漸無聊的過程。活力,是帶著攻擊性的,好人不能接受這壹點,甚至還發現更深處的活力,如惡魔壹般藏著絕望、無助和怨恨,於是更要屏蔽它,而只表現好的壹面給人看。結果,活力的表達變得日益困難,最終,身_體變得軟塌塌,壹旦需要活力時,會克制不住地打出壹個又壹個的哈欠。

我壹位女性來訪者,在典型的重男輕女家庭長大,家裡幾個女孩,最小壹個是男孩,她被忽略得很嚴重,也壹直是好脾氣。每次到諮詢室,她都會忍不住地先打壹堆哈欠。有壹次,我說乾脆就讓這個哈欠的能量徹底展現壹下吧,妳肆無忌憚地打吧,結果她足足打了四十分鐘。但逐漸,她打哈欠的時候越來越少,相應地,她越活越精彩,同時脾氣也越來越大。她的丈夫這兩方面都感受到了,壹次對她說,好奇怪,現在妳越來越不好相處,但做事越來越好,我怎麼也越來越喜歡妳?

好脾氣,常常是活力被閹割的結果,這樣的好脾氣總伴隨著無趣和無力,也不能和別人建立生動飽滿的關係。相反,將活力活出來,會讓別人覺得,妳不再那麼容易讓步,但也更精彩更有魅力。

好人的最高境界——道德殭屍

關係中最重要的是鏈接,能量由此得以流動,彼此都被滋養。既不給也不要的禁慾者,在中國不常見,廣泛存在的是付出者,即在關係中只付出不接受。他們心中會有怨氣,並是製造內疚的高手,並不偉大。最嚴重者可稱為道德殭屍,只靠道德感找存在感,人味喪失殆盡。

所謂道德殭屍,即生命的壹切動力,都集中在追求我是個好人上,而幾乎滅掉了壹切正常人類情感。雖然中國式好人在男人中很普遍,但道德殭屍這壹級別的,多是女性,她們普遍在童年時嚴重被忽視。有時,聽來訪者講道德殭屍級別的長輩,我會打冷戰,因看到,我的道德自戀走向極端,就成道德殭屍了。

大禹治水,幾次路過家門而不入。這是集體主義文化的邏輯,我不考慮個人得失與情感,我考慮的是集體利益。這種犧牲小家為大家的故事,壹直是我們民族的美談。它有壹定的合理性,也許因為,巨嬰必然是自我的,如果順著其本意來,只會考慮自己,譬如我們壹直有私德而無公德。因而要強調巨嬰的對立面——完全不考慮自己。

將自己的小家放在第壹位,特別是將伴侶和孩子放在第壹位,這已是現在的壹種全球意識。好萊塢、寶萊塢、歐洲等的影片,都會展現這壹點。這也不只是展現,也是他們真實的活法。譬如美國職業籃球比賽(NBA)時,再重要的比賽,如果家人有了事情,球員們都會放下比賽,而先去照顧家人。今年(2016年)剛剛結束的NBA總決賽中,詹姆斯率騎士隊,奇蹟般地擊敗了勇士隊奪冠,獲勝後,他跪地哭成淚人,起來後的第壹句話是“我太太在哪兒”。

但在我們的集體主義文化下,壹直在倡導犧牲小家而照顧大家,犧牲小我照顧大我,壹旦出現壹些極端,會大肆宣傳,但妳會聞到其中反人性的味兒。

譬如,中央電視台等媒體曾大肆報道過壹個道德模範,她是鄉下的醫生,總將村民們的疾苦放在第壹位,但她又是單親媽媽,孩子很小,需要照顧。這怎麼取捨?她的做法是,常常將孩子綁在椅子上,然後去救治別人。最後,孩子生病了,她仍投入地救治別人,結果孩子病死了。這種故事,稍有人性,就不會覺得該大力倡導。

太多人問過我壹個問題,為什麼,父母或伴侶對別人很好,在外面都是公認的好人,但對家人卻非常糟糕?越是核心家人,譬如伴侶、孩子,就對妳越不好。

過去我會認為,其中道理是,在外人面前,這種好是可以裝出來的,但在家裡,人希望自由自在,本性就出來了。現在我想,這其實就是中了集體主義的毒吧。我們壹直在倡導,要為大家犧牲小家,結果無數人就真會這樣表現,有時簡直就像刻意對家人不好而對外人好似的。

這種毒,如果進了骨髓,那就真會成為道德殭屍了。這不是說說,這種特別愛奉獻而不會對自己和家人好的人,我見過太多,多會骨瘦如柴,並且表情和身_體都會非常僵硬,真如殭屍壹般。並且,他們臉上總有怪怪的笑容,讓妳有些不舒服,如果妳仔細留意,甚至會害怕。我想,他們的笑容,是想給外界傳遞壹些善意,但他們潛意識深處的黑暗,特別是恨意,已經不能很好地掩蓋了,結果在傳遞善意時,這份恨意或者說惡意,也會不自覺地-流-出來。

我壹位來訪者,她的媽媽可以達到道德殭屍的標準。她的媽媽,在家族和鄰居中很受推崇,因為太能付出和犧牲了。如果家人和外人起衝突,她會本能地捍衛外人。她的這壹邏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最後變成,她總是對家人習慣性地說,都是因為妳不好!不是說要犧牲自我照顧集體嗎?不是說要犧牲小家照顧大家嗎?好吧,任何時候,只要壹出問題,就會怪罪家人,說都是妳不好!

她離婚了,鬧得沸沸揚揚,她覺得別人在非議她,於是講給媽媽聽,結果媽媽說:“就是因為妳不好!妳不離婚,誰會這樣看妳?”她去相親,險些被強---奸-,逃回。媽媽知道後,沒有壹句捍衛和心疼,而是沒人性地說:“妳還不願意,妳知道別人怎麼議論我們嗎?妳又矮又丑,還挑什麼挑?”

因為這樣的原因,當家庭遇到侵害時,譬如兒女被性騷擾甚至性侵時,很多父母不能保護他們,而想著息事寧人,甚至怪罪孩子。這也算是犧牲小家為大家吧,並且對自己人,要加上壹句殘酷的話——都是因為妳不好!

雖然現實上我們是互害型社會,但教導中,真是想建設出壹個“君子國”。先別人後自己,先外人後家人。雖然很多人未必有多善良,但壹出事,先怪罪家人壹句“都是因為妳”,實在是太常見了。從這壹點來說,我們太多人都有道德殭屍的毒。

如果父母如同道德殭屍,那麼相應地,家庭就是墳墓了。墳墓,是夢中壹個很常見的意象。很多人在夢裡或冥想中見到墳墓。對墳墓意象的最常見理解是,它就是妳沒有感情與活力流動的家。墳墓,有時也象徵著妳情感寂滅的心。厚厚的外殼,則是密不透風的防禦,既不讓光照進來,自己也絕不走出去。

情感寂滅之美?

俄羅斯大文豪索爾仁尼琴說:每個人都是宇宙的中心。

猶太哲學家馬丁·布伯說:妳必須自己開始。假如妳自己不以積極的愛去深入生存,假如妳不以自己的方式去揭示生存的意義,那麼對妳來說,生存就將依然是沒有意義的。

巴菲特說,他生命中最有價值的教誨,是父親壹再對他說:尊重妳自己的感覺,妳越是別具壹格,別人就越喜歡對妳說三道四,這時候妳要做的就是,堅持妳自己的感覺。

心理學家弗洛姆說:必須讓他找到壹條新的道路,激發他“促進生命”的熱情,讓他比以前更能感覺到生命活力與人格完整,讓他覺得活得更有意義。這是唯壹的道路。

心理學家羅傑斯說:成為妳自己!

心理學家馬斯洛則說:自我實現。

在我看來,他們說的都是壹回事,即,妳必須也只能從妳自己出發。每個人都是壹個能量體,妳需要展開妳的各種能量,與其他能量體建立鏈接,這份鏈接越飽滿,妳就越能發現,自身的能量是好的,別人的能量也是好的,當這份鏈接達到極致,所謂證悟就會發生。

我相信,也許還有別的路,但至少,活出自己,是壹條常見的路,但我們的文化,卻總是倡導與這條路相反的路——背離自己,聽別人的話,為別人服務……滅掉自己的能量,即妳的欲望、愛、熱情、野心、聲音,等等,是極為困難的。結果,滅掉自己的能量,成了我們文化中壹個自我修煉的桂冠似的。孔子的目標便是“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其實那時候已經沒有什麼“欲”了。

活力喪失了,卻以為自己證到了平靜、安靜乃至解脫,甚至覺得是有文化的優雅,這種將自我閹割美化的現象,在我看來,是古老的中華文明中最可悲的玩意兒。

李安的影片《臥虎藏龍》壹開始,李慕白跟俞秀蓮說,他閉關,到了極寂靜時,進入了空,被光籠罩著。這貌似要得道了,但李說,他感受到的是無法承受的寂滅。然後,他決定下山,去追隨所愛,就是俞秀蓮。只因俞秀蓮名義上的丈夫是李慕白朋友,並為了救李慕白而死,所以雖然俞秀蓮並未和他成親,但她得守女德。

妳絕對忠誠於我,這是嬰兒對媽媽的壹個共生的期待。我們將這壹點道德化,並非因這個境界多高,而是,我們心理發展水平太低。

楊紫瓊飾演的俞秀蓮,也的確是女德的化身,當李慕白中毒將死,她對李慕白說的話是:別動氣,用這口氣,煉神還虛吧,解脫得道,元寂永恆。李慕白如果願意,他早在影片壹開始就可以了,但他不要這可怕的空寂,他想要的,就是俞秀蓮!他說:我已經浪費了這壹生,我壹直深愛著妳!(我不要得道)我寧願遊蕩在妳身邊,做七天的野鬼,跟隨妳,就算落進最黑暗的地方,我的愛也不會讓妳成為永遠的孤魂。這兩個細節,是李安對中國文化的壹個深刻捕捉吧:所謂開悟般的寂靜,也常是感情與心的寂滅。這兩幕都讓我淚崩,好像觸動了我內心極深極濃重的壹個情結,哭泣時心裡冒出了壹句話:中國得道的,比愛過的人多。

什麼狗屁得道!不過是將自我閹割聖化了。網友“祝小波”說:本來是要開悟,但是太複雜太困難了,乾脆閹割了事,反正長得很像!

定居德國的林毛毛則對比中德兩國說:

大多數人沒找到自己真正的愛人,就像大多數人沒從事自己真正的愛好壹樣,他們在婚姻里平平淡淡,在工作上做壹天和尚撞壹天鍾,永遠嘗不到干著自己熱愛的人或事兒時那種永不消逝的激情。只不過,中國文化認可平淡是真,德國文化鼓勵妳去尋找真正的愛人和愛好,哪怕壹敗塗地,在所不惜。

真心希望,我們能活出這壹點——去尋找真正的愛人和愛好,哪怕壹敗塗地,在所不惜。

說壹個八卦。我認識的壹個心理學家說,《臥虎藏龍》電影開播後,壹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過來問他,這電影在說什麼?他說,就是超我、自我和本我啊,俞秀蓮是超我,玉嬌龍是本我,李慕白是自我。本我有破壞性,但活得爽快,超我看著正確但沒勁……這位老先生感慨說:有道理!我明白了。之後不久,老先生給他發了壹份婚禮請柬。

這位老先生就是楊振寧。

看了《壹代宗師》,更加懂王家衛電影裡的那種味兒。他的電影看似很小資,其實都是壓抑的情戲,但壓抑得唯美,壓抑得默契。電影中處處彌散著絕望,但絕望都非常感性地用中國元素來表達,給了王家衛電影壹種獨特的味道。

並且,尚不是徹底的絕望,絕望中,還總藏著那麼壹根細線。這根細線,就是王家衛電影中男女主人公對愛情的渴望程度,也是相信的程度,唯其如此,有了這根細線,才更能品出絕望的味道來。

但也因了這根細線的存在,王家衛的電影成了中國影視中現象級的存在,因為其他的導演或編劇,並非不絕望,而是將渴望與絕望的感覺都給隔斷了。結果是,他們的電影,很容易流於粗俗。

王家衛電影中,那些男男女女,壹直都執著而委婉地抓著這根細線,可終究再沒有前進壹步。其實,也不想前進,最好就是宮二所說的那樣“讓妳我的恩怨就像壹盤棋保留在那兒”。就停在那兒,不再前進壹步。結果,縱然“世界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可壹次次重逢,硬是沒將愛活出來。

我曾在香港學催眠,連續有兩個晚上,做了二十多個夢,第壹個夢是壹萬多年前,最後壹個夢是解放後,都是我和同壹女-子在上演同壹模式的故事。若夢是在講前世,那真是應了我前面那句話。壹次次重逢,可壹次次錯過。

忘記了這根細線的人,成了鄙俗之人。記得這根細線,但同樣又品懂了絕望味道的人,就成了壹代宗師。

不懂的人們,拼命學武。電影最後,葉問的武館開張,開拳、比武,弟子們不亦樂乎,唯獨葉問安坐著。外面的喧囂,更襯託了葉問的寂寞。能與這寂寞相處了,就進入了化境。那些吼叫著的小年青,還有那紅著眼睛不斷猛攻的對手,他們還試圖在這種體力的擊打中找到存在的價值。

當這麼做時,壹個人與自己內心是缺乏鏈接的,他因而是身心分離的。所以,進入化境的宗師,輕輕壹下就可以讓他們倒下。壹個又壹個的男子,興奮地練武、比武、掙面子……他們以為這樣就能在這個世界上立足,就存在了。可只有品味到感情寂滅的人才知道,能與這種寂滅在壹起,妳才真正碰觸到了存在。

讀研究生時,給人生立下三個目標,哲學式的。第壹個是,與孤獨達成壹個默契。我以為,我要的這個寂寞不是絕望,而看完《壹代宗師》後,我有壹個晚上和壹個上午都陷入寂滅感。

他的電影,是與感情的寂滅達成了壹個默契。但它能喚起我的寂滅感,至少壹個看得見的答案,是我那二十幾個夢。那些夢,即便不是前世,也反映了我內心對愛情是多麼絕望。

看《壹代宗師》時,我腦海里老閃爍壹個看似沒那麼有道理的畫面:《魔戒·王者歸來》中,魔眼已毀,弗羅多醒過來,發現已在夏爾,阿拉貢、甘道夫、金霹等人逐壹出現,兩個霍比特人興奮地跳到床-上,擁抱弗羅多。最後,壹直與弗羅多生死與共的山姆出現。看到山姆那壹刻,弗羅多仿佛忘記了壹切,只是專注地看著山姆。山姆也看著他。他們沒有說話,沒有行動,但卻從眼睛、從心,看見了彼此的壹切。

從《壹代宗師》談到《魔戒》,像是壹種無厘頭。不過,王家衛的電影,若不是沉到感覺里,也像是無厘頭。

他的電影,玩的是味兒,是感覺,畫面的邏輯,不在頭腦的邏輯中,而在感覺中。

我想我也壹樣。弗羅多與山姆對望的那壹幕,與葉問和宮二最後對望的那壹幕,形成了對比。我被王家衛拉到壹種寂滅中,但心中跳出這個畫面對我說,這世間還有另外壹種味兒。那種味兒,清新、簡潔、有力且光明。

最近做的幾個夢讓我明白,對感情的信心,就是對整個世界的信心。《魔戒》三部曲,講的是如何不被魔眼統治世界,是壹個又壹個人的英雄之旅。我們看他們拯救世界,其實也是在拯救自己內在對情感的信心。

為何,我們的電影中沒有《魔戒》的那種味兒,這也是電影《勇敢的心》中的那種味兒?

美國神話學家坎貝爾認為,歐洲最偉大的傳統不是基督教,也不是古希臘,而是從12世紀開始的對愛情的傳唱。或許,《魔戒》的味道至少也是從那時開始的,西方的電影,在拯救世界的同時,從不忘對愛情進行歌頌。

可我們的張藝謀,卻在《英雄》中安排了這樣壹出:讓神仙俠侶主動求死,只是為了維護能帶來統壹的帝王的面子上的秩序。

愛情與拯救世界成為敵人,最終就是,愛情永遠為各種各樣看似正確的事物讓步。所以,我們的愛情故事,都是淺嘗輒止,只在不斷重複的品味中留下壹條細線,而這已經夠驚天動地了。

《壹代宗師》中,葉問和宮二對打,兩人鼻尖在壹線間擦過,那壹瞬間,世界安靜下來,兩人間產生了感情。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只是,在我們的文學作品中,以此種方式久別重逢,像是壹種模式。金庸的《倚天屠龍記》中,美貌的紫衫龍王愛上銀葉先生,也是因兩人在冰水中打鬥時,有了肌膚之親。

關鍵不光是肌膚之親,還有打鬥。為何武俠愛情片、動作愛情片如此受歡迎?打鬥加肌膚之親,很重要。

只是,我們的肌膚之親總是輕輕壹下,不像西方電影中香艷直接。

輕輕掠過的肌膚之親,我們稱之為含蓄,含蓄是東方之美的精髓。

但看完《壹代宗師》,壹遍遍地回味王家衛所有電影中的那種味兒,我突然明白,所謂含蓄,就是對感情寂滅的美感表達吧。但再怎麼表達,骨子裡還是無望。

滿腦子無害的思想,嚴重彎腰駝背,壹臉褶子,正兒八經的假笑在上面浮動,美其名曰正能量,活得超萎縮了,卻自誇隨心所欲不逾矩。其實,活力都滅掉了,還有什麼好去逾的。

這是我曾經表達過的毒舌,這壹點表現得最經典的,是各種各樣的關於孔子的畫像。我壹直很好奇,為什麼中國畫中很少人是昂然挺立的。

資深的心理學家叢中回覆說,知識分子的畫像,都是弓腰駝背的,皇上的畫像,就可以挺直腰板了。這叫“官本位”吧。

網友“nickadams”則回覆說:我以前覺得是因為自我被壓抑了,向權威低頭導致的彎腰駝背,後來看美劇《生活大爆炸》,裡邊佩妮說駝背是封閉自己,挺胸是向世界打開自己,邀請別人進來,才明白了。

我們的應試教育體系,以及文化與制度建設,部分有意識(主要是無意識)的目的,是要將人弄成這種存在:只剩下壹個被灌滿了僵化的低級知識、不會創造性地自主思考的腦袋。可悲的是,壹些知識,越不是自己思考來的,就越自以為是。同時,身_體日益萎靡,以至於簡直可有可無。但身體是靈魂的居所,身體構建不好,活力也無從談起。

深刻,也可以是壹種病。因深刻,容易是頭腦的孤獨遊戲。壹宅男,談到為何不願和人交往時,有壹意象出現:他的頭顱高高在上,不願意落到身體上,因覺得身體非常鄙俗。

身體,即欲望、活力與能量等的源頭,若有鏈接產生,它們即被祝福,若無鏈接,它們即被詛咒,並淪為各種罪惡源頭。

壹個人的生命是否豐盛,關鍵在於,他與其他存在是否有活生生的關係。我沒使用“深刻”這個詞,因頭腦層面的深刻會是貧瘠的,而活生生的才是真實的。生動先於深刻。如果只有深刻,而缺乏生動,那麼這勢必意味著生命的貧瘠,也即鏈接感的匱乏。

偉大的頭腦,常充滿著孤獨與虛無。

缺乏體驗性的豐盛的鏈接,而去追求頭腦鏈接時,易追求純淨。即,頭腦要剝離掉各種鄙俗。但鄙俗或許才是生命本身。和壹女子談到張愛玲那句話——生命是壹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看著優雅的她,我突然明白,她的優雅即所謂華美的袍,而蚤子,即那些生命鄙俗的騷動,才是生命自身。

頭腦很容易追求二元對立,頭腦會對事物進行評判、分等級、追求純淨或深刻。但若頭腦能安靜下來,身心都呈打開狀態,那麼壹個人可以和任何看似普通的事物建立鏈接。所以,大師們常說:修行,就是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

很多人怕麻煩別人,但是,不麻煩彼此,關係也就無從建立。

其實,將關係中的動力,視為麻煩,這本身意味著,壹個人在關係中經歷過很深很深的失望,於是他知道,自己伸向別人的手,是不受歡迎的,所以這叫麻煩別人。

有這種麻煩哲學的人,難以發出對關係的渴望,所以勢必會退回到孤獨中。

伸開雙臂,如果妳還想被擁抱的話。我最喜歡的詩人魯米如是說。相反的情形則是,怕麻煩別人的人,必然伴隨著的是,雙臂已經伸不開了壹般,因覺得尋求幫助尋求擁抱,就是打攪別人。

楊麗娟事件中,我印象最深的壹個細節是,楊父去最好的朋友家,都不坐沙發,而是坐板凳上,因怕給朋友造成麻煩。並且,不接受朋友的熱情招待,最多只接受壹杯水。

何等孤寂,何等辛酸。

深度的怕麻煩哲學,必然是在生命早期,在家中就建立的。

正常的情形是,如父母心中有愛意和熱情,他們會帶著歡喜去滿足孩子,這樣孩子就會慢慢帶著自信和壹點理直氣壯勁去要幫助要愛。既然父母都喜歡這樣做,那自然就不是對父母的侵擾了。

但如父母並不熱情,對孩子的好,都是努力做出來的,那麼孩子即便事實上被滿足了,仍會覺得像是傷害了父母壹樣,於是產生愧疚,以後儘可能地不去給父母添麻煩,由此形成怕麻煩哲學。

鏈接是善,心靈呼應與活在當下是至善,而切斷鏈接會導致黑暗,越是孤獨的人,內在黑暗就越多。中國式好人,是因懼怕內在黑暗,轉而去做好人。但孤獨的好人壹旦爆發出黑暗,就容易是摧毀性的,即這個道理。

關係很複雜,飽滿的關係,必然有愛恨情仇,也會有利用、誘騙、私心與嫉妒,但當關係真正能建立時,愛與善就產生了。

相反,孤獨與封閉卻會導致黑暗,徹底的孤獨與封閉,就會產生全然的黑暗。封閉自我的人,其實是在封閉兩個東西——鎖住自己內在的魔鬼,同時也切斷外在魔鬼對自己的攻擊。並且,這個外在魔鬼,也是內在魔鬼向外的投射。

缺熱情的人,可以努力對別人好,但這時,他會產生付出感。多篇聲討付出感的文章紅極壹時,但對於沒有熱情的人而言,對別人好時產生付出感,這幾乎是必然的,因他沒有享受和愉悅,他的確覺得,對別人好,像是在割自己的肉,他意識上再慷慨,也會有付出感產生。

所以,關鍵是要把熱情活出來,而後去愛就不再容易覺得是付出。

欲望、聲音、憤怒、喜悅、愛、恨、高峰體驗、歇斯底里……這些其實都是壹回事,都是熱情。先是黑色熱情流出,被擁抱後,妳會發現,原來這就是生命力!

熱情流動起來後,妳才能享受到,人與人之間熱情流動的感覺多美好,這時妳會體驗到,誰付出誰索取,誰對誰錯,都沒那麼重要。

深切體驗到這壹種感覺後,我在微博上發了壹段感慨:放下對錯,只有愛恨;放下評判,只有感覺。這真好。世界在搖曳生姿。所以關鍵是,享受流動。

網友elleeeeen在我微博上留言說:

我小侄女會理直氣壯地要愛,生氣了就要妳哄,發脾氣也要妳哄才會好,到現在6歲了,還是會要妳抱抱她夸誇她,毫不掩飾對妳的依賴和需要,所以大家對她的愛好像也會多點。她像小太陽壹樣,永遠熱情和快樂。

相反的故事則來自另壹網友“莫呼洛迦的青蛇”:

我1歲就被送到托兒所,在那裡過得並不好。我媽很引以為傲地說,我2歲左右就會乖乖坐在樓梯上喝中藥,從不讓她費心。其實我不是不怕喝苦藥,只是不敢讓媽媽費心。我怕媽媽不要我,怕我會壹直待在托兒所里。不是我想乖,是不敢不乖。現在長大了,和媽壹直不親,和人也很難保持親密關係,很痛苦。

中國式養育中,希望孩子懂事,希望孩子不要給大人添麻煩,可是,如果妳真想養壹個健康有活力的孩子,妳需要知道,懂事、怕麻煩常來自絕望,而且總與孤獨相伴。

所以,試著鼓勵妳的孩子,鼓勵妳的愛人,也鼓勵妳自己:伸出雙臂,如果妳還渴望被擁抱的話!

乖孩子,是不能提要求,不能發出聲音的孩子。健康孩子,必然有活力,而活力的展現方式就是發出他的高興與不高興的聲音,提出他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

說說我自己的故事。媽媽說,我小時壹直哭,必須抱,壹放下就哭,哭到1歲4個月,突然就不哭了,以後再沒怎麼哭過。我記事很早,最早記憶只有幾個月,但從記事起,就壹直是小大人,偶爾才有做小孩的感覺。

壹直不明白,按說我得到的照顧很好啊。因爺爺奶奶死活都不會給我家帶孩子,哥哥和姐姐的經歷充分證明了這壹點,我出生後,媽媽乾脆不掙工分了,做全職媽媽帶我,在農村這是絕無僅有的事。記事起,我沒被打壹次,沒被罵過壹次,父母也從不否定我的意志。好像是,我得到了充分的愛與自由,但怎麼就那麼乖呢?難道是因對父母共情才這樣嗎?但我的活力去哪了?壹副好嗓子,卻逐漸不能唱歌了,從來都不能跳舞,現在才可以跳點激烈的。

直到2012年的壹天,做了三個很深很深的夢,第二天發現長了五根白髮,才明白這壹切是怎麼回事。原來的哭,是對媽媽喊,看著我,關注我,和我呼應。1歲4個月時,突然不哭了,是絕望了,再也不發出這個意願了。懂事,是壹種很深的絕望。

初戀時,有三年,每天晚上做噩夢,找她,但永遠找不到。這壹千個噩夢,就是要發出愛的意願但卻覺得不可能的絕望之體現。可見絕望有多深。可我不是最深的那種,畢竟我壹直敢追求,沒被絕望擊倒,從來對愛有渴望。太多人明確說,絕對不和最愛的人結婚,甚至不和他們戀愛,看看就行了。這是被絕望擊倒了。

曾去福建上阿南朵老師的課,明白了媽媽是怎麼回事。她有嚴重抑鬱症,原因是被爺爺奶奶(主要是奶奶)攻擊,被村里人扣上不孝的帽子。父親和她都不能抗爭,最終她幾乎失去了活下去的活力,掙扎地活著,掙扎著照顧我們。這種情形下,她沒把氣發到孩子身上,已很偉大,更何況還把我照顧得很好。因這理解,我對媽媽沒壹點怨,但愛與流動,或者說活力,的確沒得到,要自己活出來。

精神分析說,抑鬱症常是向外的憤怒轉成了向內攻擊自己。對我媽媽來說的確如此。每次壹出事,她都氣得躺在炕上不能動彈。我爸爸也很嚴重,30歲時,因和爺爺奶奶衝突,氣只能吞著,結果滿口牙全掉了。每想起這個我就想哭,這就叫“打落牙齒和血吞”。

當時爸爸都跑到鐵軌上,想自殺了,想到兩個孩子(那時還沒有我),又回來了。我的家族很變態,大伯父死得早,大伯娘被奶奶折磨死,現在家族根本不談這壹家人;二伯父送人;我爸爸老三,被嚴重歧視,幸好沒住壹個大院裡,否則媽媽真可能也被折磨死;叔叔和姑姑受溺愛。

再說說我的名字“紅”,不是因為父母愛國愛黨風,而是因我出生前後,爸爸夢見他在地里撿了壹塊紅寶石,覺得意頭特別好,就起了這個名字。也的確,我出生後,家境開始好轉,所以他們壹直反而對我有感激,覺得好家境是我帶來的,其實是他們拼命壹般努力,終於讓家裡有了積蓄。

在阿南朵老師課上做練習——進入父母的身體,以此體會他們的內心和對自己的影響。我發現,我的父母壹樣,都是掙扎地活著,沒有活力,不敢有奢望,所以爸爸做小生意,每當有了些積蓄,都會出點事把錢弄沒,他們對我完全沒有期望,我的壹切對他們都是壹個又壹個驚喜。甚至,他們都不允許自己驚喜了。

也不是完全對我沒期望,他們偶爾會對我說壹句話,而我的潛意識也很深地捕捉到了——“別出事,別惹事”。原因是,被扣上不孝帽子的他們,覺得出了事沒法擺平,甚至會導致自己活不下去。

這句話很深地影響到我,活在中國,我總處在壹種淡淡的、莫名的恐懼中,但幸好這不是全部。再者,畢竟父母沒有對我進行過任何懲罰,所以我還是有壹種反抗精神,這種反抗精神,對準的,是影響中國幾千年的孝道。

我是要為父母討公道。

假若完全不能明白這壹點,我或許會成為反孝道的哲學家。還好心理學之路讓我逐漸變得平和壹些,以後會把孝道寫得更深,但或許不會有憤怒了。

昂山素季說:在壹個否認基本人權的制度內,恐懼常成為壹種時尚——害怕坐牢,害怕拷打,害怕死亡,害怕失去朋友、家庭、財產或謀生手段,害怕貧窮,害怕孤獨,害怕失敗。最為陰險的恐懼方式,是化為常識甚至至理名言,將有助於保存自尊與人性高貴的日常勇敢行為譴責為愚蠢、魯莽、無價值或瑣碎無用的。

我發現我心中有昂山素季所說的這種恐懼,並且是彌散性的,但它不會征服我。我的父母實實在在地被這種恐懼所擊倒,他們失去了活力,但我要化解它,活出我的活力。

也願我們都能明白,懂事,真不是壹個什麼好東西。它表面上為家長帶來好處,也許骨子裡就是出於恐懼——“別惹事別出事,否則……”

或許,壹切問題都可以回到壹個支點上——如何看待需要。

最好像佛陀那樣,看破並放下壹切欲望。但是,作為凡人,我們戒除不掉,並因而圍繞著需要有了這樣壹對矛盾的心理:壹、需要是有罪的;二、我有需要。

所謂的壞人或小人,似乎沒有了第壹部分,而只剩下“我有需要”。

但是,這並不是真的,他們仍然有第壹部分,只是他們會將第壹部分傳遞到別人身上——妳這麼笨,活該被我利用。甚至更嚴重的時候,壞人剝削了好人後,還要將好人殺死,因為“妳這麼笨,該死”。

這時的殺死,是負罪感的壹種絕望的轉移。

相比之下,所謂的好人,似乎沒有了第二部分,而只剩下“需要是有罪的”。

但是,這也不是真的,好人仍然有需要,會用巧妙的方式來滿足自己的需要。什麼方式呢?通過滿足別人。

譬如,壹個對自己節儉到苛刻的媽媽帶女兒去超市,說,挑吧,愛吃什麼咱們就買什麼。女兒買了自己喜歡的零食後,媽媽又特意挑了壹些更昂貴的。但回到家後,媽媽突然間看女兒吃零食的樣子很貪婪,於是爆發了:“妳知不知道我們家日子多難過,為什麼這麼貪婪?!”

豆瓣“父母皆禍害”小組中,壹個網友跟帖說,壹次他拒絕了媽媽給他買的衣服,媽媽爆發了:“妳還不如去吸毒,吸毒的話,還會需要我的錢。”

這兩個例子中,媽媽是好人,她們壓抑自己的需要,顯得似乎真的沒有什麼需要,但她們通過過度滿足兒女的需要來釋放自己心中蠢蠢欲動的欲求,然後又將“需要是有罪的”這種感覺轉移到兒女身上。

大學的時候,我喜歡壹個女孩,覺得她就配得上用最好的壹切,甚至我想掙很多錢,然後讓她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但同時,我又覺得她是個“壞女孩”。

我是壹個好人,好人其實很多時候蠻卑鄙的。

中國古話說“飲食男女”,這是兩個最基本的需要。如果說飲食的需要是有罪的,那麼男女的需要就更是如此了。圍繞著性,我們的內心、我們的文化,乃至全球每壹角落都有種種顯露的、隱藏的罪惡感。

但是,性的需要和飲食的需要壹樣難以戒除。

那麼,怎麼辦?最好的壹個辦法是,我勾引出妳的性需要,妳因而來欲求我,我也順帶得到滿足了,但我卻說,妳是壞蛋。壹些電影中,岳不群們找了妓-女後,狠狠地折磨她們,甚至虐殺她們,就是這樣的心理。那些專門殺妓-女的連環殺手,也是這樣的心理。

這是極端表現,生活中不多見,但壹般程度的表現卻比比皆是。

讀研究生時,壹天突然對調情有了壹個定義:兩個人,不動聲色地調動彼此的情慾,而自己不為所動,誰先動了情慾,誰就輸了。

情慾是有罪的,情慾是不可遏制的。所以,通過勾引對方的情慾來釋放自己的情慾,又通過打擊對方的情慾來轉移自己的罪惡感。

男人覺得是女-人喚起了他們的情慾,所以,在非洲的極端男權社會,要對女性進行割禮,將女性的性敏感部位割除。但其實,他們最應該做的是閹割他們自己。

在這種文化下,性是有罪的,性的罪太重了,自己承受不了,所以要把這種負罪感轉移到別人身上。因為是男權社會,可以更理直氣壯地視紅顏為禍水。

然而,他們知道,這樣做並不能消除自己心中的情慾,所以他們這時會變得更暴虐。

關鍵不是消除性,關鍵是認識圍繞著性的負罪感。

女性因而有了很矛盾的心理,男人將她們視為性對象,但又希望她們徹底沒有性慾,最好永遠是純潔的。

因而,女-人就要表現得清純,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有性慾的。

壹個女孩領悟到這壹點後說,她壹直喜歡壞男人。原因是,壞男人會不顧她的抗議,而稍稍有點強硬地和她發生關係,這其實是她想要的。但好男人不同,好男人會很照顧她的感受,所以,當她表達抗議時,他們會真的變成好男人。有時,好男人也會控制不住有壹點硬來,但事後,好男人會很愧疚,結果以後他們會變得更加好男人。如此壹來,她的潛意識深處會有壹聲嘆息。

對於我們凡人而言,真的需要學習,看到自己圍繞著需要而建立起來的負罪感,然後帶著負罪感去滿足自己的需要。

不過,進壹步來說,這的確又是等而下之的境界。

心理學與佛教都說,關係就是壹切。馬丁·布伯則說,關係有兩種,壹種是我與妳,壹種是我與它。

當我將妳視為滿足我需要的工具與對象時,這壹關係就是我與它。

當我沒有任何期待與目標,帶著我的全部存在與妳的全部存在相遇時,這壹關係就是我與妳。

有快遞員給我家送了壹份快遞,我收了快遞後,說了壹聲謝謝。他走之後,我回憶時發現,儘管事情剛剛發生,但他的樣子已非常模糊。因為,我和他沒有相遇。

對我而言,見面那壹刻,他就是壹個快遞員,滿足了我當時的壹種需要。如此壹來,我就沒有拿出我的全部存在去碰觸他,於是他對我而言就很模糊了。

想到這壹點後,我看我最愛的小貓阿白,那壹刻,我剎那間明白,儘管它對我而言很清晰,但我與它仍然以壹種需要與被需要的方式建立關係。對我而言,我喜歡它的可愛,它壹直扮演可愛與我打交道。

那壹刻,我忽然間好像穿透了這壹切,看到了阿白的全然存在。

很有趣的是,接下來的幾分鐘裡,阿白與我形影不離,我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而這時我們彼此之間是沒有任何需要的。之前,這種事只發生在它需要我時。

我也想起壹次在飛機上遇到的壹個帥哥,他至今還在我腦海中無比鮮明,我還清晰地記得,他和任何壹個人打招呼時,都全神貫注,他的眼睛會真誠地全然地看著妳。看到他這樣對空姐打招呼,我想,哦,這小子,估計什麼樣的女孩都可以追到手。

接下來,當他也這樣看我時,我明白,這不是壹種人際交往的技巧,而真的是壹種境界。

需要是有罪的。所以,我們想戒除需要。並且,妳會看到,需要總是與被需要在壹起,它們勢必會在關係中呈現。那麼,是不是我孤家寡人時,這個罪就沒有了?所以,很多修行的人會斬斷關係,獨自壹人待著。這是壹條路。

然而,當境界不到時,獨自壹人待著會受到兩個挑戰,壹個是飲食,壹個是男女。飢餓甚至會讓胃液變得貪婪而吞噬掉自己的內臟,慾火也可以讓壹個人走火入魔。因而,我們不斷聽到如何厲害的修行者借修行名義大搞男女關係。孤家寡人常常是壹個奢望,需要或欲望總是會逼迫妳去建立關係。可以說,需要或欲望是壹個黏著劑,將我們彼此黏到壹起。當我們尚未找到真我,感受到我與妳的那種全然鏈接前,需要或欲望就是壹種將我們彼此黏到壹起的力量。

弗洛伊德說,性與攻擊的需要是人類的兩大本能。現代客體關係則說,關係才是壹切。也有心理學家整合了這壹點,說既有需要,又有關係,需要驅使著我們建立關係。

只是,因需要而建立的關係,我為自體,妳為客體,是壹種我與它的關係模式。或許,這才是原罪之源頭,將神聖的我與妳的關係降格為我與它,這時會有愧疚。

也許,我們可以在這種關係中前行,不斷看到它們的意義與空,而走向我與妳的境界。

共生心理,催生了集體主義。

集體主義,催生了中國好人。

中國好人,則是為了掩蓋壹個真相——嬰兒都想做為所欲為的龍。

嬰兒和巨嬰,最根本的心理,是全能自戀。它有四個基本變化:

壹、全能自戀。我是全能的神,世界必須按照我的意願運轉。

二、自戀暴怒。意願被拒絕,神就會變成魔,而生出摧毀欲。

三、徹底無助。暴怒不能表達,就會轉而攻擊自身,讓自己不能動彈。

四、被害妄想。我的所有不順,都是因為外界有壹個魔鬼害的。

國人中各種極端的心理,基本上都離不開全能自戀的這四個變化。我們的人慾,都是全能自戀級別的,如此極端如此可怕,所以必須要用天理來鎮止,而天理就是絕對禁止性的。

但全能自戀性的本我,和絕對禁止性的超我,其實是壹回事。當這條龍做自己時,就想全能自戀,轉而想管別人時,就變成了絕對禁止。紫禁城中,對所有人都有各種規矩限制,像是絕對禁止性的,但規矩都不加於皇帝,這些設置給其他所有人的規矩,就是為了保證皇帝的為所欲為。

全能自戀的幻夢

嬰兒的全能自戀,可以概括為:我壹動念頭,世界就得立即按照我的意願來運轉。

這看似簡單的壹句話,內容滿滿。在成年人身上,會看到這種心理的四類常見表現:1.追求優秀,甚至完美;2.想法多,行動困難;3.誅心論;4.在關係中受傷後,會退行到孤獨的全能自戀中。接下來詳細談談這四點。

不優秀,不配活?

第壹點,我把它稱為“卓越強迫症”,可表達為“不優秀,不配活”。對思想才華的崇拜與攀比,以及應試教育體系的無法遏制的壓力遞增,由此而來。

其實用“卓越”“優秀”這些詞來描繪,都遠遠不夠,因為嬰兒和巨嬰心中,真正的自我感知是“全能”與“完美”。最原始的感覺是全能,完美是由全能演化而來。

很多人遇到事情,如意外災難,會內疚,喜歡做過度的內歸因——“都是我的錯”,暗含這壹邏輯,即,“如果我是完美的,事情就可以徹底被我掌控了,都怪我不完美”。

讓我印象最深的,有兩個故事。壹個是,壹個高中女生,每次考試成績下來後的兩三天,會想死。考第壹也這樣,唯獨的壹次例外,是她門門課都考了年級第壹名。我問她:妳好像覺得自己是完美的?她驚訝地反問我:難道我不是完美的嗎?

另壹個故事,是壹個富二代,他希望在自己家族的公司內,每壹方面都最強。不過不同的是,這個富二代知道這種願望不可能也不對,而這個女孩真覺得自己該是完美的。

妳越認為自己應該是完美的全能的,那麼妳就越容易痛苦,因為這本就是壹種不可能的幻覺,太容易被戳破。

關於嬰兒的全能,心理學家克萊因是這樣說的:嬰兒會感覺,媽媽是他創造的,媽媽的乳房也是他創造的,他可以自由地使用媽媽,也可以無情地毀滅她。

這壹點在巨嬰程度嚴重的來訪者身上也能看到。壹位留學生對我說,他這三十年來都非常痛苦,因為他沒有才華。但是,他名牌大學畢業,在歐洲工作,成績也蠻不錯,為何會這麼說?他屢屢提到才華兩字,我問他,什麼才叫才華?

他說,他希望的才華是,獨自開創壹個領域,並創造出壹些從未出現的成績……他說了很多。我反饋說,妳好像在說,妳得在壹個領域,擁有上帝創造世界的那種能力。他說,天啊,真是這樣。

經常有讀者對我表達鄙夷——妳使用的理論都是別人的。“都是別人的”,這是不可能的,但大多數是別人的,這是真實的。當這種鄙夷表達得非常嚴重時,給我的感覺,好像都是妳原創才可以。

中國父母總喜歡夸“別人家的孩子”,而不願夸自己家孩子。這會給自己家孩子這種感覺——妳必須全能,否則“別人家的孩子”總有比妳強的地方。這很可能是,父母將“我必須全能或完美”的嬰兒式渴望,投射到孩子身上,變成“妳必須全能或完美”。

想法多,行動困難

這有兩個常見而又並不容易覺知的原因。壹、嬰兒只提供想法,媽媽負責完成。二、我是完美的,我壹動念頭,世界就該照我的意願轉,否則,我就崩潰沒轍想死了。

第壹點心理,看起來有問題,但很有意思的是,在中國,我見過很多企業家,發現他們最大的本事之壹就是“畫餅”,他們提供設想,而推動其他人去完成。他們在指導別人時,頭頭是道,似乎有很了不起的見識,但真要自己做時,才發現他們並沒有什麼真本事。但他們是老闆,而很多執行力特別強的,倒是甘願被驅策,甚至覺得,如果沒有這樣的老闆,自己不知去向何方了。

在我看來,這是因為,國人容易處於兩個極端,要麼是保留住全能自戀能量的巨嬰,要麼是嚴重壓制了這份能量的正常人。後者看似理性而正常,但因為壓制了自己原始的能量,結果導致想象力受損,所以需要全能巨嬰給他們提供想法和驅動力。

第二點心理,常見於很多嚴重的拖延症。他們有很宏偉很完美的想法,但不能實施,因為真去落實,他們的全能感就必然會被顛覆。譬如壹個女孩說,她希望自己的會計師考試能得高分,但她就是不能投入學習。仔細聊下去,原因很直接——真去學習時,就發現掌握知識都需要時間,並不能做到壹學就會。這對任何人來講都是事實,但卻打擊了她的“我應該是全能的”想象。所以,最好就變成,她從來都不去真正投入,這樣就可以保留著壹個自我安慰:“我沒有成功是因為我沒有投入,真投入的話,那壹定會了不起!”

中學的時候,壹位要好的同學對我和同桌說:我不如妳們聰明,身體不好,又不能像妳們壹樣努力,可我成績必須比妳們好,我相信是有方法的……

我和同桌聽著,瞬間石化,覺得這簡直是沒邏輯,也可以叫神邏輯。神邏輯這個詞倒也很對:人是做不到的,而神可以。

誅心論

國人很熟悉誅心論,畢竟歷朝歷代都興過文字獄。國人相處中,也會深切感覺到,語言是件很危險的事,因為很容易得罪人,所以最好說話時要含糊,難得糊塗是壹個真正有用的中國式生存哲學。

當然,不光我們這樣,全世界的人,哪個群體都有這樣的個體存在,非常不好惹。

為什麼會這麼極端?因為,既然嬰兒覺得“我壹想,世界就該按照我的意願運轉”,那麼很自然,想法、行動和後果,就是壹回事了。我想殺了妳,就等於我真動過手,等於我真殺了妳。所以,必須要“誅心”。

成熟心智的壹個起步標準,就是能區分想象和現實,並能知道,想法不等於行動,更不等於後果。還知道,從想法到行動,從行動到有後果,都需要投入時間和精力,即在時間和空間上做努力,然後,想法才可能變成行動。

但是,嬰兒處於混沌未分化狀態,他既不能很好地區分我和妳,也不能很好地區分想法、行動與後果。他越是活在“我壹有意願,世界就必須按照我的意願運轉”的全能感中,就越會有誅心論。

壹個人必須得知道,他的想法不等於事實,如此壹來,他才能包容自己的複雜混亂的想法,特別是攻擊性。妳必須得知道,我想打妳,不等於真打了,我想殺妳,不等於真殺了妳,然後才能允許我想打想殺妳的想法。

在我的工作坊里,因為總是要碰觸人內心黑暗的部分,所以我會特別講到這個誅心論,讓學員能區分想法、行動和後果。根本上,是要區分想象和現實。對此,我會說這樣壹句話——“妳怎麼想象都可以”。

譬如,人性中最嚴重的想象之壹,就是男孩的戀母弒父情結和女孩的戀父仇母情結了,而弗洛伊德說,這是人類共同的想法。如果妳不允許這些想象,就只有將它們緊緊壓抑到潛意識中,而成為不能被碰觸的部分了,精神分析治療也就不能進行了。精神分析治療的壹個原則,就是治療師保持中正的態度,聆聽來訪者的所有想象。

文字獄和誅心論,是我們巨嬰國度的壹個非常糟糕的部分,這導致社會權力體系和家庭權力體系,由於過於懼怕人的想象,而會試著去鉗制想象的自由,結果也壓制了活力與創造力。並且,我們的社會,並不會因為我們思想上純潔,而真變成壹個道德社會。相反,我們只是不能公開談論人性的黑暗,而這些黑暗因為不能公開談論,結果變得更加黑暗,這是我們淪為互害型社會的壹個關鍵原因。

從關係退行到孤獨的全能自戀中

純粹的全能自戀中,嬰兒或巨嬰,要麼是神,要麼是魔。但在和媽媽與其他人的真實關係中,可以成為人。

雖然說,當媽媽滿足了嬰兒吃喝拉撒睡玩的需求時,嬰兒的全能自戀會得到滿足,那壹刻有神壹般的感覺,但是,不管媽媽怎麼努力,這都不可能完美。更重要的是,當媽媽滿足嬰兒時,嬰兒的能量就成功地伸展了出去,和媽媽建立了壹定的鏈接。由此,嬰兒就從孤獨的神魔世界中,進入到人的世界,在壹次次這樣的鏈接中,他的能量得以人性化。

這個過程也可以逆轉,當嬰兒或巨嬰在關係中受挫時,也可能會退行到全能自戀中。

譬如,很多人失戀或離婚後,會變得非常積極,簡直無所不能,意思是,我離了妳也可以過得很好。但是,這時候的積極無所不能,都伴隨著孤獨,這樣的人會非常抗拒深度而親密的關係。

更嚴重的,是壹些人在分手後,會產生壹些全能幻覺。譬如有網友在我微博上留言說,壹次失戀後,走在大街上,突然有了恐懼,覺得自己似乎有超能力壹般,好像壹發怒,整條街道會灰飛煙滅。

最嚴重的是洪秀全這樣的故事,他科考失敗,然後精神崩潰,產生幻覺,在幻覺中,他發現自己是上帝的次子。

從精神病學的診斷看,洪秀全這個時候已經得了精神分裂症,有了經典的幻覺症狀,但是,洪秀全現象,在我們的歷史長河中實在是太常見了,甚至每壹次歷史輪迴中,都可以看到全能神們的身影,他們甚至左右了歷史走向。

所以,說我們是“巨嬰的國度”,並不為過。

【名詞解釋:退行】

退行,是弗洛伊德發明的詞彙,用來解釋這壹種心理現象:在相對高級的心理發展階段,遭遇了不可承受的挫折,於是退行到相對低級的早期心理發展階段,尋求那壹階段的心理安慰。

經典的退行,如感受到焦慮時,狂吃東西,就是退行到母親的乳汁里,尋找最早期的壹種安慰。

不過,媽媽的乳汁,還不是最早期的安慰,最早期的,是全能自戀,畢竟不是誰都吃過媽媽的乳汁,但誰都可以想象自己是無所不能的。

全能神教,或類似邪教,在中國很容易有市場,因為,需要退行到全能自戀的人,太多了。普通的物質傳銷和精神傳銷,很容易在中國大行其道,原因就是,他們的全能自戀遊戲很容易誘惑到大眾。

巨嬰有很多可怕的心理,如偏執分裂、非黑即白、妳死我活、妳我不分、把想象等於現實,等等,而其中最原始也最可怕的,當數全能自戀。

成年人的全能自戀,是非常有殺傷力的,這會導致壹個人將其他人和萬物都當成自己的棋子來對待,而不能將對方視為生靈,但這種心理,其實是嬰兒早期都具備的心理。

想象壹個不足6個月大的嬰兒,他簡直什麼能力都不具備,不能獨自解決任何事情,但這時的嬰兒,卻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是啊,他壹動念頭,和他完全渾然壹體的世界就會按照他的意願來運轉。

嬰兒早期時,他們的全能自戀必須得到相當滿足。因為,若不能被滿足,那意味著,他們立即就會陷入可怕的、完全無能為力的無助感中。想象壹下就會知道,若無大人的幫助,嬰兒連壹只蒼蠅都對付不了。

所以,好的養育者,特別是媽媽,對於1歲前(至少要保證6個月前)的嬰兒,要給予無微不至的照顧,及時且敏感地滿足嬰兒的各種需求。這樣壹來,嬰兒覺得自己真像是全能的,壹餓,就有媽媽的乳房;壹冷,就有媽媽的懷抱;壹笑,就有媽媽傳來的喜悅……

完美的照顧當然不存在,即嬰兒的全能自戀不可能得到全部滿足,但足夠好的照顧,可以讓嬰兒大致獲得壹種整體性的感覺:我基本可以掌控我的世界。這種感覺獲得後,就可以承受壹些不被滿足的時刻了。

但若嬰兒嚴重沒得到滿足,那麼,就無法形成壹種整體的掌控感,他們就會滯留在全能自戀的原始心理中。

雖然中國大人總宣稱多麼重視孩子,但在我的觀察中,中國家庭對嬰兒的忽視極其普遍,且程度相當嚴重。也就是說,這意味著太多人——在我看來是多數國人,在嬰兒早期嚴重沒得到滿足,於是他們都在相當程度上滯留於全能自戀的心理中。

靈性修為很高的人,貌似有點全知全能;而精神分裂症患者,也有全知全能感。

這兩者有區別嗎?有。關鍵是,前者沒有被迫害妄想,而後者有。我見過幾個有全知全能感的人,他們自稱開悟,也的確有壹些非凡的見解,和壹些真假難辨的本領,但同時都有被迫害妄想,而且無壹例外都說遭受了國安的監視,有壹個甚至覺得全世界最厲害的特工都在監視他。

壹個人的生命能量流向兩部分,壹部分是自體,即自己,壹部分是客體,即別人乃至整個世界。美國心理學家科胡特說,妳如何看待自體和客體,構成了四個等級。

最好的等級,是自信和熱情。自信,即生命能量能自然地滋養自己,相信自己能做成想做的,同時很靠譜;熱情,即生命能量能流淌到其他人或事上,滋養對方。

其次的等級,是自大和對客體的理想化。自大,即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但缺乏事實的支持,不過還是有壹些支持;理想化,即很容易把自己崇拜的人理想化,但不會覺得他是全能的神。

較差的等級,是疑病和宗教性的恐懼。疑病,是自體虛弱在身_體上的壹種表現。宗教性恐懼,即,還能對客體產生壹定好感,但總覺得好的客體嚴厲而苛刻,自己必須傾盡所有,才能獲得其認可。

最差的等級,是自戀妄想和被迫害妄想。自戀妄想,即覺得自己就是神,無所不能,這完全缺乏現實基礎;被迫害妄想,即覺得外部世界有壹無所不能的超牛逼之人,構建了壹個體系,系統性地迫害自己,而這也缺乏現實基礎。

楊向彬從高考落榜到最後成為“女基督”,她的自戀水平是最低級別的,即直接訴諸“我是神”這樣的自戀妄想,而同時,這樣的宗教,對外部世界的態度,也是帶著被迫害妄想的,所以,會對不信他們的人有很高敵意,特別是對背叛者,他們極其無情,因背叛者是對他們自戀的最大攻擊。

全能自戀的破壞性,在全能神教和其教眾製造的“5·28慘案”中有最極致的展現,而普通壹些的全能自戀,則在我們的生活中很常見。

普通成年人容易見到的全能自戀中,可歸為兩點:壹、我無所不能,所以我不能拒絕妳任何要求;二、我無所不能,所以妳也不能拒絕我任何要求。

諮詢中和生活中都發現,很多強人,其實是滯留於全能自戀心理的巨嬰。他們從小不能從父母那獲得支持,無法內化父母的強大到自己心中,並對父母產生信賴和依戀,而是從小就學到,壹切要靠自己。

這樣的強人,在事業初期和中期,會有非常理想化的目標,這份理想化會驅使他們取得很大成功。但是,仔細品味,或聆聽這些強人的心聲,就會發現,他們覺得自己簡直像神壹樣,可以滿足自己家人和員工的壹切要求,不管是否合理。這會導致他們容易有非常不切實際的目標,並且因不能拒絕別人的要求,而活得非常累。

並且,他們只能活在理想化的想象中,而現實必定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於是,為了讓自己保持住理想化的想象,他們會逃避和否認現實中的問題。譬如,他們不願意做好管理,不願意做好財務,因這些細緻的工作都必須基於現實,並且,管理和財務也意味著,他們也得遵守這些東西,這會讓他們感覺自己受到了束縛,全能自戀感被破壞,所以,管理和財務,容易成為他們的敵人。

我想,歷史上壹些皇帝之所以對敢於諫言的知識分子產生敵意,不僅僅是因為知識分子不聽話,關鍵還是,知識分子的理性,是他的全能自戀感的大敵。如果民眾都崇拜他,且是瞎子、聾子乃至殭屍,那麼,他就不必去看那些不愉快的現實了。

壹些中國式的成功故事,就像是“皇帝的新衣”。那些成功者像騙子壹樣,向他們的客戶兜售自己的生意,明明沒有什麼,卻說得天花亂墜,結果客戶就被說服了。

我多次聽到這種故事:壹些政府部門的大生意,理性而成熟的生意人去談,擺事實講道理,給予理性和全面的剖析,不成功;換壹個人去談,成功。這個成功者,講的並非是事實,而是壹個理想化的想象,但他在講述的時候,把想象等同於事實來講,講得既理直氣壯又看起來很謙遜,並且是壹個近乎完美的方案,結果就成功了。

他成功的關鍵,在於他是壹個活在全能自戀中的巨嬰,而政府的客戶,則容易是只求成功而不想承擔任何風險的,且內心也是全能自戀的巨嬰,所以壹拍即合。

說到全能自戀,說到把想象當事實來對待,我們很容易想到太平天國運動、義和團運動,但在新中國,什麼趕英超美,什麼大煉鋼鐵,什麼畝產萬斤,什麼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不是同樣的玩意嗎?而且是全民水平的,所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既然是全民水平,那麼可以說,在新中國的很長時間內,我們集體滯留在嬰兒的心理發展水平,所以,不光皇帝們活在全能自戀的幻夢中,整個民族都活在幻夢中。並且,清醒者都得去死,或者沉默。

整個民族都是嬰兒水平,那還意味著,我們都渴求壹個全能神拯救自己,這就是學術界壹直說的“好皇帝夢”。因為嬰兒們是無助的,所以只能想象靠全能的神來拯救自己。

因嬰兒水平的無助太常見,所以,裝全能神、兜售“萬能藥”,在我們社會中,是壹個普遍現象。如張悟本對綠豆的神化。

認識壹男,渾身軟綿綿的,沒壹點骨頭似的,而他覺得自己是萬能的——半是真實的妄想半是騙人,遇到別人,他都會問:妳需要什麼?不管妳有什麼需要,我都能調動宇宙所有資源滿足妳。

並且,和他談話時,覺得他有很強的能力,用察言觀色來形容遠遠不夠,就好像是他真能碰觸到妳每壹句話中的能量邊界,這使得他在對話中不斷試探妳的界限。妳需要A嗎?不需要。好,我換壹個問題,妳需要B嗎?如果妳沒那麼堅定地說不需要,那麼我就會說,妳在A這壹方面真的有問題啊,我可以告訴妳,妳的問題是什麼(其實他在對話中才能試探出妳的擔心到底是什麼),我絕對可以滿足妳。

作為壹個活在全能自戀中的巨嬰,這壹刻,他真的相信他可以像神壹樣滿足妳壹切需求,而妳也恰好相信有這樣的神存在,那麼妳和他就可以構建出壹個奇特的鏈接了。這時,他的暗示,會有創造奇蹟的可能性:妳絕對相信他的說法,這份絕對信任,不可思議地調動了妳自己的壹些資源,於是奇蹟發生,但這是妳絕對相信的結果,而妳卻認為,是他創造的。

這個例子,貌似有些罕見,但農村里跳大神的巫婆和神漢們,我覺得多有這個特質。

別覺得這種心理離妳太遠,實際上,傳銷,無論是商品傳銷、資本傳銷還是靈性傳銷,也都可以看到這壹邏輯:主導者說,我們(像神壹樣)可輕鬆獲得巨大成功。主導者若有意識地騙,那麼不易獲得奇蹟般的成功,但若恰好是有全能感的巨嬰,將這些想象當事實來講,那他們就會有神奇的感召力,會喚起其他巨嬰的全能感,和他們壹起去做壹場宏大的幻夢。

巨嬰遍地,是傳銷在中國盛行的基礎,也是中共在中國很容易成功的基礎。

2014年5月17日,湖南岳陽發生了壹件讓人啼笑皆非的趣事。

兩個農民,自稱“聯合國官員”來到岳陽監獄,要提走在押犯人林某。這二位派頭十足,還甩出了幾份文件:《關於請求將林某某保外就醫回家贍養慈母體弱多病的申請報告的回覆》;司法部、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於印發〈罪犯保外就醫執行辦法〉的通知》;《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關於請求將林某某保外就醫回家贍養慈母體弱多病的申請報告》。

他們還出示了證件,壹個是“聯合國維和部隊總司令部特別通行證”,壹個是“全世界維護世界和平聯合聯絡工作證”,持證人都是“吳廷標”,有派頭,但漏洞百出。如證件上的“所在國家”為“全球”,“所在地球”也是“全球”,“聯合國維和部隊總司令部特別通行證”上的“住址”為“京城十八號大院”。

這些東西自然騙不到獄警,最終這二位承認,他們是湖南湘西自治州的農民,壹位是罪犯林某的堂兄,林某父母高齡且多病,思念兒子,所以該堂兄想通過特別途徑把堂弟弄出監獄。經人介紹,該堂兄認識了據說“關係硬、路子廣、能辦事”的吳廷標。之前,吳廷標已經有了“聯合國官員”證,於是帶著這些證件來到岳陽監獄,而有了這讓人啼笑皆非的壹幕。

最初看到這個新聞時,我就被逗樂了,不過我懷疑吳廷標未必是騙子,因為作為騙子,他實在是太低能了,那些證件,也就能騙騙農民,怎麼能騙到監獄裡的官員和獄警?我覺得他可能精神上有點不對勁。並且,作為在河北農村長大的人,我對他的這種味道相當熟悉。

我老家的村子都比較大,譬如我們村,在我小時候就有三千多人口了,周圍的村子人口也不少,而每個我熟悉的村子裡,都有幾個“能人”,傳說中,他們非常有能量,上至高官下至地痞流氓,都有朋友,黑白通吃,總能解決壹些壹般人解決不了的事情。所以,碰到需要和官員打交道的事,壹般農民都會發憷,會找他們幫忙。他們似乎有能力,但總有壹點二杆子加神道道的勁兒,讓人懷疑他們是否正常。並且,他們普遍經營不好家庭,老婆孩子對他們也很排斥。

我想,吳廷標就是這樣的“能人”吧。現在看,這樣的人,都是活在壹定程度的全能自戀中的人,也是活在想象世界中的人。正常農民,知道了官家很不好打交道,見到吃公家飯的就會恐懼並覺得低人壹等,而這些能人因活在自戀的想象中,反而沒有了這份低人壹等的感覺,他們可以輕鬆自在地和吃公家飯的打交道,因此,他們的確能解決壹些正常農民解決不了的事。

這件事如果到此為止,還不算太特殊,沒有超出我的想象。

但過了幾個月後,我在《新京報》上看到了這件事的後續報道,才發現有出乎人想象的故事。

原來,吳廷標並非孤身壹人,的確是有壹個山寨版的“聯合國維和部隊總司令部”,由浙江農民餘思高創立,已有數百成員,遍布貴州、湖南、湖北、重慶、河北等十多個省(市),他們不僅敢去監獄提犯人,而且敢在銀行存假幣,坐火車不給錢,騎摩托車不帶證。

至於吳廷標,去岳陽監獄也並不是“壹時糊塗”,而就是這個組織的做派,他還為組織發展新成員,並按月從新成員中收取費用,供給上級。

就是說,對於吳廷標而言,他並不是在“騙”,他真的認為,持有那些證件和文書,就可以去監獄提犯人了。

他們的這些行為,都是全能幻夢。就好像是,他們真心覺得,有了這麼壹個自以為是“聯合國官員”的身份,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吳廷標向其他農民兜售過這個證件,神神秘秘的,但強調說,有了這個證,“就可以走遍全世界,沒有人敢妨礙他們”。

簡直是,擁有了這個證件,就擁有了壹個哆啦A夢了。而他們這些“聯合國官員”,也真活在“走遍全世界,沒有人敢妨礙他們”的全能幻夢中。

2012年9月,重慶開往昆明的K167次列車停靠在遵義站時,51歲的土家族男子張新上車,向列車長掏出“聯合國維和部隊總司令部大校軍官證”,稱自己正在探查民情,要求列車長為其安排座位。

2009年7月22日,河北籍男子劉樂星與兩名同夥來到武漢市武昌區東湖路壹家銀行,聲稱要存入500萬美元。銀行工作人員將其迎入貴賓區,劉出示了5張100萬面額的“美鈔”。銀行報警,面對警察,劉樂星掏出自己“聯合國維和部隊總司令部先鋒官”的證件,表示手中的500萬美元,從別人手中購來,是“國民黨時期留在大陸的寶藏”。無論警方怎麼說,劉樂星也不願意相信自己受騙。

這個寶藏是怎麼回事?這就更加有神話色彩了。這也是餘思高製造的,他宣稱,中共9名元老在遵義留有壹筆巨額資產,找齊這9位元老的轉世,就可以找到並解凍這筆巨額的“民族資產”,而餘思高就自稱是毛澤東轉世,他在組織內自稱李德勝,而這是毛澤東壹個廣為人知的別名。

這個故事荒誕不經,但這些農民卻深信不疑。他們為什麼深陷這個故事中而不能有辨析能力?

《新京報》的報道稱,他們都是現實中的失敗者——中老年人、低學歷的人或鄉鎮居民,在現實中壹無所有,又是權力與金錢的渴求者,而在餘思高描摹的世界中,他們身居高位,無所不能。

我倒不認為他們都是現實生活的失敗者,關鍵是,他們都活在全能自戀的幻夢中,而餘思高編造的故事,也是他們內心共同的憧憬。

他們的故事,看似荒唐可笑,但其實,和那些掀翻壹個又壹個朝代的起義領袖沒什麼分別。

這些起義領袖,有的是農民,有的是文化人,如洪秀全,有的則是富人,如黃巢。黃巢幾次科考失敗,最後壹次失敗後,他狂怒下寫了《不第後賦菊》壹詩: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幾年後,他果真帶兵攻陷長安,並登基稱帝。

黃巢的詩,洪秀全的幻覺,全能神教“女基督”楊向彬的“神話”,和餘思高的“九龍珠”傳說,其實都是中國人內心中的皇帝夢。

皇帝夢,也是巨嬰夢。看起來豪氣干雲,“大丈夫當如是”,但其實都是嬰兒生命最初的全能自戀的幻夢。當皇帝,只是為了能構建壹個勢力範圍,在這個勢力範圍內,我可以為所欲為,而其他人都得聽我的,否則就去死!

像餘思高、吳廷標的故事,就像個笑話,而那些成功的故事,則被傳頌,至於太平天國,因其腥風血雨,妳沒辦法當壹個簡單的笑話來看,但它影響再大,還是充滿了荒誕味兒。

1982年,四川巴中縣農民張清安也弄了這樣壹個荒誕劇。他自創“中原皇清國”,他是正皇帝,讓同鄉廖桂堂做副皇帝。作為壹個有點文化的農民,張清安花了壹周時間,炮製了《天律森吏》作為中原皇清國的綱紀,共四萬字,用毛筆寫就,分國令、國法、國政、國史、信財、三乘九品和薪玉案七個部分。

接著,兩位“皇帝”封官授爵,還給了包括張清安在內的18人玉印,並封蔣介石為“威國王”。

他們準備1982年10月起兵,其令如下:

奉天准承,十月二十日,中原皇清國各元帥,領各路孝子,在巴中城集中。各帶原布置武器。午時,聽牽龕坡天炮三響,孝子們將蛀豌豆在指定地點齊撒,口呼“還我清朝,王(皇)帝萬歲”。撒完後整隊到巴中川劇團集中,聽候命令。

這段話,十足搞笑。

但到了20號,因作為行動發起信號的三聲炮響壹直沒發出,計劃最終取消。

12月,巴中縣公安局徹底破獲此案,最終判張清安無期徒刑,判廖桂堂20年有期徒刑,但他們都獲得減刑,提前被釋放。出獄後,張清安挺清醒,說:“如今大夥過著好日子,再也不會有人想當皇帝了,再沒有人擁護別人當皇帝了。”

但是,張清安的妻子卻瘋了,她壹直覺得自己是皇后。

巴中縣還發生過另壹起“農民起義”,1985年,四川廣安縣農民曾應龍也自稱皇帝,還占領了縣城,並將縣人民醫院的護士們冊立為妃子,但迅速被滅掉。

這些故事,乍壹看比餘思高的聯合國還要荒誕,但妳不得不思考的是,他們如何得到了當地農民的支持,而且有鄉民自願將女兒嫁給他們做妃嬪。

在我看來,主因絕非理性,也絕非現實生活讓他們不滿,而是,他們心中普遍有壹個皇帝夢。

皇帝與太監

皇帝夢,就是嬰兒夢。

嬰兒希望自己的媽媽是純服務性的,沒有自我;皇帝壹樣,由此催生了太監文化。

嬰兒和巨嬰都有全能自戀的原始渴望:我發出壹條指令,而某個人或物精準執行。當這壹渴望實現時,我的指令,也即我的意志,被驗證了。這壹刻,我就有了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的感覺。我的內部意志,在外部世界得以顯化,看得見的意志給了我們存在感。

也可以說,當我的聲音叩開妳的門,我就存在了。

在這壹原始渴望上的集體滯留,可解釋很多文化現象,譬如閹人。為什麼有真知灼見的忠臣,在中國歷史上,似乎總鬥不過只會阿諛奉承的太監們?因太監們似乎甘願做皇帝指令的絕對執行者。大多數君王是巨嬰,他們最需要的,永遠是閹人。

聖人

太監閹割了性的需要,聖人閹割了普通的需要,最終他們都尋求壹個共同的需要——權力。

妳不懂我們為什麼要變魔術。觀眾知道真相。現實既殘酷又悲慘,沒有奇蹟,沒有魔法。但是如果妳能騙到他們,哪怕只壹秒鐘,就能讓他們驚嘆,然後妳就能看到非常特別的事。妳真的不知道嗎?那就是觀眾臉上的神情。

——克里斯托弗·諾蘭執導的電影《致命魔術》的台詞

壹個有名的實驗,在壹個小空間裡,放進兩三隻某類昆蟲,它們的行動軌跡是散亂沒有規律的。

將數量增加到二十隻左右,它們的行動軌跡統壹起來,總朝同壹個方向前進。

這個或許可以叫歸屬感,個體都是孤獨的,它們渴求認同於壹個組織。

另壹個有名的實驗,是某種群居的魚,它們總朝同壹個方向前進。但研究者關注的是,它們到底是聽誰的呢?誰在帶領這個群體呢?

實驗的壹個環節中,研究者將壹條魚的大腦弄壞(好像是斬頭)。雖然頭被斬了,但這條魚還能游壹會兒水,而且游動時非常瘋狂,雜亂沒有章法。

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了,這群魚會跟隨這條沒有頭顱的魚行動,於是它們整體上顯得瘋狂,但壹群魚在壹起,想必那種情境也是蠻壯觀的。

這第二個實驗可以說明,為什麼像李陽這樣的偏執狂可以成功,並獲得無數人的擁躉。

李陽看來很喜歡壹種情境,他高高地站在台上,台下有數千乃至數萬中學生,他們都高舉著壹本瘋狂英語,臉上有和李陽壹樣亢奮的神情,嘴裡念念有詞。

這壹情境,和這第二個實驗的情境是否很像?為什麼那些魚會跟隨那個失去了頭顱的魚?為什麼那些人會跟隨暴力而偏執的李陽?

我非魚,安知魚之苦樂!不過,對於後者,壹個小故事可以在相當程度上說明。

幾年前,有壹位來訪者,幾個月來壹直很穩定地找我做諮詢,頻率為壹兩個星期來壹次。突然有壹次,隔了五十餘天才來。她解釋說,有種種客觀原因。

有沒有什麼主觀原因?我問她。

聽到我這樣問,她的眼睛壹下子紅了,她說,原來覺得我是非常值得信任的,現在這個感覺動搖了。

動搖是怎麼發生的呢?我再問。

她說,與妳無關,與諮詢無關,是因為《廣州日報》的心理專欄變了。

從2005年開始,我壹直做《廣州日報》心理專欄的編輯,文章絕大多數都是我自己寫的。後來,我辭職了。辭職後,專欄文章的風格和導向變了,和我以前的很不壹樣,部分甚至是完全相反。這沒什麼,畢竟是編輯換了,新的編輯當然會有他自己的聲音。

但對於她而言,這是壹件很嚴重的事。她壹直追看心理專欄,覺得我發出的聲音已成了壹個可靠而牢固的支撐似的。突然專欄變了,這個支撐壹下子動搖了,從而喚起了她心中壹直藏著的聲音“壹切都是不可靠的,壹切都可能失去”。

我對她了解很多,知道她曾有幾次重大的失去,這讓她很擔心變動,因為變動會觸動她的創傷,讓她嗅到再壹次失去的味道。

因而,她在向外尋求壹種牢靠的感覺。然而,任何外在的支撐,真的都是靠不住的,真正的支撐,只能是我們的內心。

我沒將心理專欄的變化當回事,因為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感覺來判斷,在不同的聲音中,哪個聲音更打動妳,妳的心更傾向於哪個聲音,就可以在不同的聲音中做出自己的選擇來。

我也以為大家大都會這麼想,但我忽略了壹點。我這樣的論點,是有壹個前提的——尊重自己的感覺。

“股神”巴菲特說,他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最關鍵的教誨來自於他的父親,父親壹再對他強調說“尊重自己的感覺”。股市風雲變幻的時候,他的心也會被攪動,但這個時候若跟隨別人如專家的意見,首先可能像第壹個實驗中的昆蟲壹樣隨大流,尋找壹種虛假的歸屬感,其次可能將自己置於第二個實驗的境地了,因專家太多時候其實很像是被斬掉了頭顱的魚,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向何方。

所以,妳只能跟隨自己的聲音。

這其實是壹個很高的前提,尤其在我們國家,因為我們的大環境和小環境都強調服從與孝順,總是被教導聽別人的話,而不是尊重自己的感覺。

聽別人的話,會導致壹個困境。到底聽誰的?畢竟任何壹件事情上,都會有無數種別人的聲音。

那就聽最堅定的聲音?

這的確是壹個常見的選擇。譬如李陽,他的瘋狂壹如斬掉頭顱的魚,但這份堅定與狂熱營造了壹個虛幻的感覺,看似穩如磐石不會動搖,於是信他就可以得到穩如磐石不會動搖的支撐感。如此壹來,這個世界好像真有壹個外在的東西可以依靠了。

對偏執所營造的虛幻的支撐感之需求,並非只存在於普通人,或所謂意志不堅定者的故事上。任何人,壹旦將某壹外在事物視為教條,並不折不扣地遵從它,都可能會將自己置於盲從的境地。

壹位朋友開公司,獲得了風險投資的青睞。但最近,風投卻決定要停止繼續投資。

為什麼會走到這壹地步呢?我這位朋友非常仔細地將各種原因列出來,結果他看到,壹個很荒唐的原因反而可能是最重要的。

在風投界乃至管理界都流傳壹個說法,卓越的CEO常常是最孩子氣的。什麼叫孩子氣?就是蠻不講理,不溝通,將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別人頭上,如有不從就大喊大叫乃至威脅。

以前,他是這樣的。譬如開董事會時,壹般的CEO對風投畢恭畢敬,但他不同,常常對他們說:“閉嘴!妳們什麼都不懂!”

他還常威脅,說妳們如果不喜歡,就滾開。

看起來,這會帶來壹些矛盾,但他分明發現,風投的人喜歡他這樣,他們將此視為意志堅定、有決斷力。

後來,他的性情發生了改變。他開始向內探尋自己,隨著對自己的了解越來越深,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溫和,雖然他意志仍然堅定,但他開始聆聽,開始溝通,而以前他只發號施令。

他發現,他的改變令風投驚慌,他們曾委婉地質疑過他,問他是不是還像以前那麼熱愛他的事業。

隨著他變得越來越平和,身上的那種瘋狂勁越來越少,風投壹方變得越來越慌,對他的指責也越來越多。

以前,他像那條被斬掉頭顱的魚,但那孩子氣的瘋狂被風投視為堅定。其實,是風投壹方自己的意志不夠堅定,而心在向外尋求支撐時,被他的孩子氣給迷惑了。

現在,他覺得自己的意志力比以前更為堅定,因為這是由心底發出的。同時他也不再願意做別人虛假的支撐者,於是風投壹方壹下子失去了依靠,因而慌亂了。

這個故事很有意思,在我看來,風投壹方可能犯了兩個錯誤。第壹,他們將自己淪落為第二個實驗中的群魚。第二,他們將“最好的CEO是孩子氣的”這壹條法則當成了絕對法則。

關於第二個錯誤,我曾有壹個領悟——任何按照模式來思考的人最多只是第二流的。如果真如我那位朋友所說,風投壹方信奉“最好的CEO是孩子氣的”,那麼他們就可能將這條法則給絕對化了。

真正的思考都可能是麻煩而累人的,如果能有壹些簡單的法則可以依靠,該有多好。這就和崇拜李陽壹樣,在自己的心中找到支撐是很不容易的,而信奉壹個貌似堅定的人,則容易得多。

問題是,這都不可靠。

若要尋找真正的支撐,我們必須回到內在,回到自己的心。

假若妳能用心去感受李陽,那麼會在第壹時間發現,他是壹個偏執而瘋狂的人。在壹個節目中,有外國人說,她不喜歡李陽的瘋狂英語,因聽著有暴力的味道。“有暴力的意味”,該是多好的感覺啊,這就是用心來體會了。

假若風投壹方能用心去感受我那位CEO朋友,他們勢必會發現,他的平和中透露著堅定,這種溫和的堅定讓人更有踏實感,而之前對他的瘋狂風格的依賴,總是伴隨著猶豫不決。

畢竟,妳真的會信賴壹個瘋子嗎?

心外無物,心外無法。我們必須回到自己的內心,學習聆聽內心,向內心深處尋求答案。

不過,當這樣說時,我也未免絕對化了。

陳光標要赴美國收購《紐約時報》。這事剛傳出時,我只是笑笑,覺得沒可能,也沒怎麼太關注。

然而,當網上傳出標哥的英文名頭時,我立即被震驚了。標哥又壹次成功地吸引了無數人的眼球,也包括我的。

看看標哥的英文名片上的九個頭銜:

Most influential person of China

Most prominent philanthropist of China

China moral leader

China earthquake rescue hero

Most well-known and beloved Chinese role model

China top ten most honorable volunteer

Most charismatic philanthropist of China

China low carbon emission environment protection top advocate

China's foremost environment preservation demolition expert

壹堆“most”(英語中表示最高級的詞)亮瞎了網友們的眼,無數網友調侃說,標哥如此牛,美國也顫抖。

陳光標則在新浪微博澄清說,他名片上的每壹個稱呼都有認證,之所以引來這麼多調侃,是英文翻譯問題,而他中文名片上的稱呼是這樣的:

中國最具影響力人物第壹人

中國首善

中國好人

全國抗震救災英雄模範

全國道德模範

全國十大傑出志願者

全國最具號召力慈善家

中國低碳環保第壹人

環保拆除第壹人

中英文對照,我看不出太大差異,翻譯得不離譜。顯然,標哥這是超自戀。中國式好人主要是道德自戀,而標哥這個要叫聖人自戀,此外還有偉人自戀、世界中心自戀,最原始的,是全能自戀。

就此談談心理學意義上的自戀。美國心理學家科胡特認為,人對自己的態度,或說自戀,可分四個檔次。第壹檔,最健康的,是自信,即活力能自如地滋養自己;第二檔,自大,即會誇大自己的重要性,但還是有壹定的自戀基礎;第三檔,是疑病,患疑病症的人,不敢碰觸心理層面自我的脆弱,轉而懷疑自己的身_體自我出了問題;第四檔,自戀妄想,即,並無現實性的基礎,而憑空想象自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譬如,西方精神病院中,很多人自以為是耶穌。

自戀這個詞,很容易讓人有負面的理解,而科胡特則說,健康的人應有健康自戀。由此,自戀壹詞,在心理學界,特別是心理諮詢與治療學界中,被賦予了正面意義。

壹個人的自戀模式,是嬰兒期就構建起來的。最初的自戀基石,是母愛的饋贈。充足的愛,是嬰兒健康自戀的基礎。嬰兒期缺愛的人,容易轉而追求完美條件以滿足條件上的自戀。

當然,隨著年齡的增長,壹個人的自我效能感,即“我能行”的感覺,逐漸變得重要。壹個嬰兒期嚴重缺愛的人,也可通過壹次次證明“我能行”,而構建自尊。

為了更好地理解自戀妄想,講幾個故事吧。

美國催眠大師艾瑞克森治療過壹個“耶穌”。某精神病院的壹個房間,住著三個“耶穌”,他們相安無事,因都堅信自己是真耶穌而對方是瘋子。艾瑞克森讓兩個“耶穌”辯論誰是真的,而讓另壹個旁觀。壹個月後,旁觀者“耶穌”終於明白,自己自以為是耶穌的邏輯,和那兩個人是壹回事,結果他消除了妄想,出院了。

他還治療過另壹個“耶穌”,那是壹個孤獨的“耶穌”,不能和任何人相處。艾瑞克森問他:妳會木工吧。“耶穌”回答說,當然,誰都知道耶穌會木工。好吧,艾瑞克森請求說,醫院很多地方需要妳的手藝,出來幹活吧。幹活中,他和人構建了關係,妄想也逐漸得以控制。

第二個故事,說明壹點:人情關係的溫暖,比妄想是神,更吸引人。其實,自戀妄想的基礎,都可以回溯到嬰兒早期,因缺乏媽媽溫暖的懷抱,不能和媽媽建立真實的關係,孤獨的嬰兒才用最原始的全能自戀來安慰自己。

所謂全能自戀,是嬰兒早期的壹種心理,那時嬰兒活在“我無所不能”的感覺里。我餓了,有吃的;渴了,有喝的;冷了,有溫暖……我想怎樣就怎樣,我是世界的中心。實際上,是壹個呵護備至的媽媽給了他無所不能的感覺。

正如我在前面《集體主義即共生》壹文中所說,我們發展了很複雜的行為,對權力、成就與物質等的需求可以漲到很高的地步,但它們常常是壹種防禦,是兩種沒被滿足的最原始的簡單願望轉化出來的。壹個願望是:抱抱我;壹個願望是:看著我。標哥的原始願望,其實不過是:看著我。他自己總說:我有信心上頭條。

全能自戀得到部分滿足的嬰兒,才能在後來承認壹個事實:我並非如我想象的那麼強大。這種承認會讓嬰兒有絕望感,但媽媽的懷抱立即安慰了他,他轉而明白,溫暖與愛,比我無所不能的感覺,更美好。

我自己認為,或許是因為最初的母嬰關係普遍較差,所以國人普遍有自以為是神的超自戀,而且也總是在尋找神壹樣的人,如徐克的《狄仁傑》,如金庸古龍的武俠,如農村中的巫婆神漢,如穿越劇等。

在受過教育的高收入人群中,這也不罕見。壹帥哥,參加壹個家庭系統排列的工作坊,女導師說,排列顯示,您在前世曾是九五至尊,然後率四五十名學員與工作人員向他跪拜。還好,該帥哥無自戀妄想,享受跪拜後,立即找主辦方退錢退課。我在網上找到該女導師的課程場面,她常如神壹般端坐,周圍上百人圍繞,很有穿越感。

科胡特流派還認為,自戀分實體自戀和虛體自戀。標哥的自戀,都有官方認證,還不算太虛。不過,所謂的虛體自戀是指,壹個人自戀所依仗的,是外界而非內心,而實體自戀即壹個人的自戀已內化於心。若將虛體自戀者所依仗的外部事物剝離,輕則會嚴重自卑,重則自我瓦解。

願標哥能形成自己的實體自戀,有壹天能看淡這些名頭。

誰製造了我們變態的應試教育體系?

最初的時候,我以為是教育部門的官員。壹個在教育系統工作的朋友很有感慨地說,應試教育體系的壓力,來自於官員想升職的動力。官員考核的憑證,就是升學率,可升學率是這麼個東西,妳這邊高了,我那邊就低,所以競爭非常激烈。官員的壓力,給了校長,校長給了老師,老師給了孩子和家長,家長也給孩子製造壓力……

聽著很有道理!我覺得蠻信服,當時我還在《廣州日報》做國際新聞,因此給壹位跑教育線的記者說了這個思路,建議她不妨就此做壹個大話題。

等2005年開始做心理專欄後,我聽了家長和學生們的無數故事,開始認為,家長應該擔首責,中國家長們對孩子的期待,實在是太可怕了。

再過幾年,逐漸也了解到,老師們組成的學校系統,也是變態的存在,他們導致小學壹年級學生的學習壓力都要勝過上班族,而且還有各種方式控制著家長,讓家長監督孩子。例如,每個家長每天至少收到三條短信,被告知妳的孩子在學校表現如何,特別是,成績如何。

再以後,諮詢做久了,就發現,大多數來訪者心裡都有這麼壹種聲音——必須追求出色。壹位集美貌、學歷和富有家庭於壹身的女孩說,無才華,都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些信息綜合在壹起,就可以說,這是我們的集體之心,我們共同製造了應試教育體系這個怪物。

不優秀,不配活。但是,只有優秀,那會如何?

2016年3月,網上出現兩個熱點事件:

1.自稱北京大學畢業的壹位母親,為女兒安排了變態的作息制度,從早上5點起床,到晚上11點睡覺,都安排得滿滿的,簡直要將女兒的所有時間都壓榨出來,讓女兒追求優秀。

2.被稱為“宇神”的北京大學優秀學生吳謝宇弒母,他於2015年7月在家裡將母親殺掉,然後用乾燥劑和塑料薄膜將母親裹了幾層,最終變成了乾屍,更變態的是,他在家裡安裝了攝像頭,可以通過手機監控。

這兩個故事結合在壹起,會有十足的諷刺意味。前面的媽媽,如同壹個變態控制狂,要把女兒的時間都控制在自己手裡,這其實是全能自戀的壹個常見表現——讓另壹個完全按照自己的設想去活,目的是培養出壹個完美的孩子來。

吳謝宇,就是壹個完美的孩子。據他中學和大學同學說,成績壹直優秀,同學們都覺得他可望而不可即,GRE成績在全世界排到了前5%,智商也極高,到現在都還沒抓到,而且總樂於助人談笑風生陽光燦爛。但他看起來有多完美,內心就有多變態。

如果沒有壹顆正常、健康的心,這樣的優秀,有何意義?

這兩起新聞,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發生在廣州的壹起人倫慘劇:男大學生董吉君將父親殺害,而董吉君也極力追求卓越,當為此和父親發生爭執時,他選擇了弒父。

吳謝宇弒母、董吉君弒父,這樣的極端案件,都在警醒我們,不要做像患了“卓越強迫症”壹樣的父母,變態地逼迫孩子追求卓越。孩子首先需要成為壹個有人性的人,而不是壹個異化成“不優秀不配活”的怪物。

可是,優秀、有才華、卓越……這些不是非常好的東西嗎?為什麼這些故事中都透露著變態的味道?

我們可以講壹個關於嬰兒的故事,這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理解卓越強迫症是怎麼形成的。

我壹位女性來訪者,她的妹妹,和她丈夫的妹妹,差不多同時各自生了壹個男孩,她觀察到,兩個新媽媽,對待自己幾個月大的孩子,有截然不同的態度。

她的妹妹,對孩子總是壹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孩子也總哭,但壹般的哭聲都不能讓媽媽關注他,除非哭得歇斯底里甚至上氣不接下氣,媽媽才會過來看看他是怎麼了,並且在照料孩子的時候,總帶著明顯的不耐煩。我這位來訪者就此和妹妹談過多次,並送過妹妹關於育兒的書,妹妹也說想改,但壹直沒改。

丈夫的妹妹,對孩子則完全相反,她對孩子的需求非常敏感,孩子的吃喝拉撒睡玩,都會得到及時的回應與滿足。

面對兩個妹妹的不同養育風格,這位來訪者出現了奇怪的矛盾態度。她是愛與自由養育的擁護者,所以理智上,會認同丈夫妹妹的養育方式,反對自己妹妹的方式。但感受上,她卻常常對丈夫妹妹充滿憤怒。

為什麼會憤怒?妳的憤怒是什麼?我問她。

她說,壹是嫉妒,嫉妒丈夫妹妹是壹個更好的母親,也嫉妒小侄兒可以得到這麼好的照料,而且覺得,這太小題大做了吧,幹嗎要那麼在乎壹個小嬰兒的事?

她自己繼續反思說,以她的了解,兩個妹妹,都自動沿襲了各自母親養育她們的方式。她的媽媽,就是隔離的、冷漠的,不太會關注孩子的需求,關注到了,也常常像刻意不滿足似的。並且,她有很深刻的記憶,小時候歇斯底里地哭,媽媽會非常不耐煩,偶爾會滿足她,但多數時候會訓斥她,甚至會叫來爸爸揍她壹頓。

她的婆婆,則是熱情的、溫暖的,對自己兒子、兒媳、女兒和孫子外孫都非常用心,會把所有人的需求記在心上,而且是自然而然的。

這兩種養育風格,會導致什麼結果?

我們前面說過,嬰兒都是全能自戀的,但如果得到了很好的照料,他的全能自戀在得到滿足的同時,能量也會被人性化,並會從孤獨的全能自戀進入到真實的關係中,願意承認自己的無助,而去依戀媽媽。

並且,特別重要的壹點是,他會享受平時真實的生活。既然,他的吃喝拉撒睡玩的需求能得到媽媽的照料,那意味著,他可以在這種時候和媽媽建立起鏈接關係。於是他會知道,他的需求都是對的,都可以自如展現在關係中。

相反,假如孩子的這些正常需求多沒得到滿足,那麼孩子就會覺得,他的需求,是不應該存在的,如果存在,也是壹種羞恥,該被譴責和壓抑。更為重要的是,他建立關係的努力失敗了,於是,他會退行到他孤獨的全能自戀中,他會想,日常生活是不重要的,而全能自戀才是重要的,如果我是全能的,就可以控制自己的生活,如果我是完美的,別人就會喜歡我。

卓越強迫症、不優秀不配活,就是這樣發展而來的。小嬰兒和媽媽建立關係失敗了,轉而退行到全能自戀中去安慰自己。

國人多患有卓越強迫症,那意味著,國人多數在嬰兒早期,即6個月前,得到的照料基本上是失敗的。

這樣說,會刺傷很多媽媽祖母外祖母,但有兩點可以支持我這個論斷:壹、很多人持有這個觀點:孩子3歲前什麼都記不住,妳怎麼對他都行;二、1歲前的孩子基本都不會說話,特別是6個月前處於共生期的,更不會說話,那麼,整天奉行聽話教育的養育者們,妳們能否懂得,自己不會說話的小嬰兒在說什麼?

我見過大量的個案顯示,面對壹歲前無助的不會說話的嬰兒,很多母親手足無措,她們根本不知道孩子在表達什麼,特別是,孩子為什麼會哭。

本來,中國式教育,就是力主讓孩子聽父母的話,這意味著,我們的教育中整體上不以孩子為中心,所以缺乏意識去聆聽孩子的聲音。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家長們聆聽的能力太差,特別是面對不會說話的孩子,更沒辦法。

總之,假如小嬰兒沒被照料好,那必然意味著,小嬰兒和媽媽建立關係的努力失敗了,這會導致他仍將待在孤獨中,用全能自戀來安慰自己。

譬如,我這位來訪者,就有嚴重的全能感。經營著壹個廠子的她,發現自己簡直什麼事都要控制都要管,而且要做就必須做到完美,否則出現漏洞,她都會忍不住攻擊自己。

同時,她也不信任別人。她發現,自己簡直都沒有必要請會計,因為會計把賬目交上來後,她還會自己再算三遍。她也不信任丈夫,丈夫是負責管人的,而她總是挑剔丈夫,丈夫雖然是好脾氣,但也偶爾會忍不住和她大吵。

讀書時,她也有卓越強迫症,當考試失敗,她就有生不如死的感覺,高考失敗後,她整整有3年時間處於崩潰中。

中國人對卓越、優秀乃至完美的追求,就是這麼回事。它源自全能自戀,是壹個孤獨的遊戲。

因為是孤獨的遊戲,導致這樣壹個問題,即雖然國人的成績還不錯,但是創造力差,甚至高分低能。

因為,真正的能力,建立在關係中。妳必須深入到關係中,放下妳自己的種種成見和預判,去碰觸事物本身的道理,尊重事物本身的存在,而不是將妳的想象和判斷置於事物之上,這樣,妳才能和事物建立起關係來,並且,妳會樂意放下“我”,而去尊重事物的本質與規律,從而才有了真正的能力與創造。

可以說,嬰兒初期和媽媽關係的質量,決定了壹個人和其他萬物建立起關係的質量。

弗蘭克說,投入地去愛壹個人,投入地去做壹件事,幸福就降臨了。幸福必然是來自關係,而能力哪怕真達到神的級別,如果妳是孤獨的,那壹樣意味著可怕的痛苦。

吳謝宇的故事,是壹個極端的例子,但非常有說服力。

自我有兩種:真自我,假自我。

有真自我的人,他的心理與行為從自己的感覺出發;有假自我者,他的壹切圍繞著別人的評價而構建。

有真自我的人,他知道自己要什麼。並且,即便沒要到什麼,他仍然有壹種內在的自我價值感。

有假自我的人,不管他的欲望看起來有多強,其實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他要的,是別人都要的,只是,他希望自己要得更多更好,若實現了,他就覺得自己有高自我價值感,若不能實現,他的自我價值感就崩塌了。

壹個社會中,若無數人有真自我,他們的行為都從自己的感覺出發,而每個人的感覺勢必千差萬別,於是,行為也就千差萬別。於是,就有了哲學家羅素所說的那種境界——須知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

中國文化大批量地生產假自我,所以,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心理行為,都不是從自己的感覺出發的。相反,他們要大家都要的,並期待自己要到最好的。

由此,就形成了高考獨木橋。

高考,表面上嚴重影響著考生的未來,但更根本上,決定著壹個孩子的自我價值感和壹個家庭的“面子”。面子,即“我們”在別人眼中的價值感。後者是更為深刻的存在。

我聽了成千上萬的故事,很驚訝地發現,在中國,無論什麼樣的家庭,都對孩子的考試成績特別在意。即便做父母的,自己是高考失敗者,但通過其他的路取得了極大成就,仍然特別在意孩子的考試成績。

並且,哪怕父母以新意識自居,理智上說,自己不在意孩子的學習成績,但事到臨頭,他們還是會發現,自己嚴重地被孩子的學習成績牽扯。

去年4月底,參加高中同學畢業20周年聚會,其間和兩個同學深聊。我們高中是省重點高中,而我們三個都是重點大學畢業。他們兩個對我說,意識上,真的是希望孩子快樂就好了,但是,就是對孩子的學習成績很在乎,壹看到孩子的好成績,就開心,壹看到壞成績,就難受。孩子的學習成績帶來的開心與難受的程度,勝過了其他壹切事情。

為什麼會這樣?他們也不解。但聊著聊著,事情逐漸清晰了。他們的事業都發展得不錯,家庭也和睦,“自己的人生也沒什麼好追求的了,就這樣了”。但孩子的成長,卻有著無限的空間,所以,將目光盯到了孩子的學習上,而學習成績是對於“追求”與“成長”的最佳評價標準,於是,孩子的成績不可避免地成了那遲滯的人生里最在乎的點。

那壹刻,我想,天啊,孩子的成績,竟然成了父母的信仰。

今年四五月的時候,和壹個來訪者做諮詢時,更進壹步地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是壹位媽媽,孩子上小學二年級。她也是,意識上覺得,孩子是否快樂才是最重要的。但是,孩子的成績就是嚴重地牽扯著她的心。

現在的老師都懂得這壹點,於是,每天給家長發短信,告訴家長妳的孩子表現如何成績如何,成了全國範圍內的普遍做法。壹次,她收到孩子老師的壹個短信,說,妳的孩子這次考了九十五分,而全班平均成績是九十七點幾分,妳的孩子倒數多少名。

看到短信的那壹剎那,她第壹時間生出-羞-恥感,但只是壹閃現,然後轉化成對孩子的氣。她問孩子怎麼回事,孩子說,哦,我有點馬虎。馬虎這個詞,讓她更生氣。於是,她對孩子發了壹通脾氣。

分數,對妳來講意味著什麼,會讓妳想到什麼?我問她。她脫口而出說:成績好,壹切都好。這是什麼意思?我再問她。她想了想說:成績好,老師會喜歡妳,同學羨慕妳,家長高興,壹切都變得順利而簡單,但成績不好,妳會失去這壹切。如果失去這壹切又會如何?我繼續問。她說:那太可怕了。我壹次數學考了三十幾分,立即想到死,甚至還有了生不如死的感覺。

這段對話讓我明白,她的自我也是經典的假自我,她的自我價值感,構建在外界評價之上。學習時,成績就是評價她的自我價值的標準;工作後,這個標準就變成了成就、收入與社會地位。

並且,工作後的標準,雖然也就那麼幾個,但不容易簡單量化,而且多少是參差多態的,但學習時,儘管我們也說德智體美勞,但實際上,只有成績才是可量化的指標,才是最顯而易見的評價標準。所以,它成了絕對的、壓倒性的標杆。

世上必然有無數條道路,但我們的應試教育體系,弄成了只有高考獨木橋壹條路可走,這並非是客觀事實的呈現,而普遍是由我們假自我的集體之心所創造出來的。

我的新浪郵箱收到了幾萬封信,其中約三分之壹是中學生,諮詢中也遇到不少考生,我發現,他們的痛苦中,列第壹位的,絕不是高考成績,而是高考失敗後不知道如何面對父母、家人、老師、同學和朋友。他們覺得,自己已無臉見人。

最嚴重的,高考失敗直接撕裂了他們的自我,乾脆從此閉門不出,躲在家裡,而且壹定是壹個小房間的世界裡。

這根本不是客觀事實上的失敗,而是,他們以成績或別人評價為核心的假自我破碎了。

若家有失敗考生,希望做父母的意識到這壹點。相信妳們也會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但請不要再將妳們的挫敗感傳遞給孩子,這個時候要理解與接納孩子,並告訴孩子,真是抱歉,過去我們讓妳形成了考試成績就是壹切的心理,現在我們看看,怎樣可以破了這種心理。

並且,我們真心希望,和妳壹起去發現,快樂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能全力投入,那我壹定可以取得非凡成就。這樣的想法,看似有道理,但恰恰是很多人不能投入的關鍵。因為,不投入,就可以壹直抱著這樣的假設——我會有非凡成就,之所以沒有,因為我還沒投入嘛!如果真投入了,這個假設的邏輯就可能被戳破。

壹位網友在我微博上留言說:“如果真全力投入了,但沒有非凡成就的話就慘了……這個心理落差很恐怖。”

但這個落差又是什麼,它為什麼很恐怖?

抱有這種想法的人,其實活在“我是完美的”這種想象中,但各種現實已無數次提醒他們,妳並非完美。“我不是完美的”這種現實,他們還不具備接納的能力,壹接納,就會走向完全相反的想象中——我是垃圾,什麼都做不了!所以,他們要花很大的力氣,去維護“我是完美的”這種想象。

活在完美自戀中的人,當這種感覺被戳破時,他們會覺得生不如死,即他們覺得,只有完美才配活著,不完美毋寧去死。

壹位高中女孩對我說,每次大考試成績下來後的幾天內,她都恨不得自殺。

我問她:每次都這樣嗎?

她想了想說:是的。

哪怕考第壹也想死嗎?我繼續問。

是的。她回答。

有過壹次例外嗎?我再問。

她說:哦,有過壹次例外。

我很好奇:那壹次是怎樣的?

她說:我門門課都是第壹名。

我問她:妳好像覺得自己是完美的。

她有些驚訝地反問我:難道我不是完美的嗎?

這是讓我印象無比深刻的壹次對話。看來對她而言,必須活在我是完美的感覺中,才能活下去,否則就想自殺。但她必將明白,完美只是她嬰兒時的想象,而不完美才是現實。

維護完美想象的最佳辦法,就是不投入,以此抱著壹個假設:我沒有展現出完美,只是因為我沒付出,而壹旦付出,我就會……

所以,“如果能全力投入,那我壹定可以取得非凡成就”這句話無遮攔的表達則是,我是完美的,我稍稍投入就應該出現完美結果,以此證明我的確是完美的。但這是不可能的,這只能存在於想象中。現實是,投入過程中必然會遇到各種挫折,每壹個大大小小的挫折都在戳破“我是完美的”這份想象,所以不管挫折多小,都像是致命打擊壹般,於是,抱有此想法的人,稍稍遇到挫折,立即停下來。

活在完美幻覺中的人,必然是重視結果的,因為結果才能證明他們的投入有了效果。但我們都知道,更好的哲學,或者說更真實的哲學是,重過程而不重結果。重過程的人,則可以不懼怕投入,並且會知道,投入會和成果正相關,但不會是必然的因果關係。

努力,總不會錯。高考前,我曾在班裡的動員大會上講過這樣壹句勵志話。努力與投入,意味著妳不斷花時間和壹個事物建立關係,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關係會越來越深厚,所謂的成就,其實就是關係深厚的壹種自然表達而已。投入與關係深厚正相關,但並非必然,而完美,則不存在。

壹位朋友說,她小學時發現,自己不聰明,同樣的作業,好的同學花壹份時間,而她則要三倍時間。這個發現挫傷了她的自戀,令她難過,但她隨即想,既然如此,那這不也意味著,只要我花三倍的時間,就能和這個同學有同樣的結果?於是從此以後,她就形成了這樣壹種信念——我比別人多努力三倍即可。這是壹種很棒的人生哲學。

本科時,曾經的同桌來北京。他被認為是最聰明的傢伙,但他說,他後悔自己這種聰明,因這給了他壹種錯覺——什麼事,他只要稍做努力就比別人強。僅僅在學業上,這是對的,但在更多的事情上,這是錯誤的,他抱著這種想法,多次碰壁後,才幡然醒悟,明白了投入的寶貴之處。

完美自戀的心理很微妙,那些有這種想象而不敢投入的朋友,可能要仔細覺知自己的心,才會覺知到它。這種心理可以描繪得非常複雜,但它的核心點也可以概括得很簡單——希望整個世界,或某個事物,能精準呼應自己發出的聲音。如果這種呼應發生,自己這壹刻就是全能的完美的,而外部這個事物或世界,也如是。

最初,媽媽就是嬰兒的整個世界,嬰兒期待著媽媽能完美呼應自己。這壹部分得到適度滿足後,並隨著嬰兒變成幼兒、少年……他逐漸明白,外部世界並非是他自身的延伸,他可以通過努力,與外部世界建立深度的關係,但外部世界不會立即完美呼應他,按照他的意願運轉,而同樣,他也不會完美呼應外界事物,他也不是完美的。

對才華的崇拜也與此有關,甚至源於此。才華崇拜,在中國化為對好成績的崇拜。學生、老師與家長都容易有此心理:只要成績好,什麼都好。就好像好成績是萬能的。但才華與成績常是孤獨中產生的東西,並不能幫助我們處理好關係,這個,才是人性乃至世界的本質。

靈感如泉涌,汩汩而出。

作為半職業碼字的人,我深知這種感覺有多迷人。但同時,我也知道,要實現這壹點,我必須做大量努力,不斷地碰觸與我要寫作的主題相關的資料,與這些資料建立充分關係,靈感才能如泉水般汩汩而出。

譬如,很多次,要對壹新聞人物進行分析前,我都要做大量的準備工作,儘可能地搜集到足夠多的關鍵資料,深刻而全面地去碰觸這個人,然後才能積攢足夠多的感覺,寫作時,感覺就可噴涌而出,有時壹篇文章能壹氣呵成。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能力來自於妳與相關事物建立了深度關係,而不是其他,特別不是因為妳太牛逼。

建立深度關係的關鍵是投入,經由時間與精力的累計,妳與這壹事物的關係日益深厚,妳逐漸掌握了它,與它相遇,而能力,是妳的存在與它的存在相遇的副產品。

偶爾我們會有神來之筆,像是壹扇門突然打開,瞬間與壹個事物建立了關係。但妳不能仰仗神來之筆。我深知,自己甚至不能追求文字的壹氣呵成,因很多時候感覺做不到如此充沛。

事實上,能力差的人,常是太期待神來之筆的人。

讀本科時,認識壹哥們,是寫劇本的。他總說,要是我狀態好了,妳看看我能寫出什麼樣的作品吧!絕對是驚世之作!而他總是狀態不好,原因很多,如單身難受,或有女友但不夠滿意,身_體不舒服,經濟拮据等。他偶爾會有神來之筆,突然間,有了很好的狀態,身心感覺都很好,那時的確表現不同,但也稱不上太出眾。

我壹個二十來歲的朋友,總頻繁換工作,問他為什麼。他說,沒有壹個工作讓他滿意。我問他,什麼樣的工作才能滿意。他說,能讓他全情投入的那種。聽上去,這種追求很好,但再問下去,問題就出來了。他說,太多次,壹份工作剛做了壹天,就感覺到自己已經把握到這個工作的本質,然後就覺得這份工作沒勁了。

這種感覺,簡直是太自戀了。也許有些朋友會說,那可能是他的確厲害。他倒確實是聰明的小伙子,但因為他頻繁換工作,導致他沒有和任何壹份工作建立過深度關係,結果他沒發展起任何可以稱道的能力,除了貌似聰明。

他們為何這麼期待神來之筆?故事聽多了之後,我的總結是,他們有壹種嬰兒式假定:我與世界是壹體的,我如神壹般,決定著周圍事物;如果周圍事物不能被我所左右,那壹定因為我不夠完美,譬如,狀態不夠好。

具體來說就是,他們覺得,壹旦某個事物被自己掌握,那首先是因為我掌握了自己;如果它沒有被掌握,那是因為我沒有掌握好自己。即,我狀態好,就可以讓周圍世界如我所願;我狀態不好,周圍世界就不能如我所願——倒推後其實是這句:當外界不如自己所願時,他們會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因他們認定,自己是能輕鬆掌控世界的,而狀態不好,就是能找到的最直接原因。

聽上去有點像車軲轆話,但它的邏輯,就是這樣的。

因這壹邏輯,他們花很大力氣去調整狀態,還會花很多時間去等待自己狀態好,而不懂得,關鍵是持續投入,瑣細努力即可累積出成功。

前面我說到,能力是建立深度關係的副產品,而建立關係時,比努力更為關鍵的壹點是,妳不是自戀地將自己意願強加在這壹事物之上的,而是臣服於這壹事物。不是妳個人太牛逼,所以掌握了這壹事物,而是妳臣服,放下自戀,放下預期和判斷,放空自己,然後妳就可以與這壹事物的存在相遇了。這份相遇,說誇張點,都意味著,妳遇見了上帝。

所以出問題的關鍵是自戀,而太期待神來之筆的,多有著全能自戀,這是嬰兒早期的核心心理之壹。

嬰兒覺得,我是神,無所不能,所以我壹發意願,周圍世界就會按照我的意願運轉。當周圍世界沒按照自己意願運轉時,嬰兒就會覺得,問題在於我,我發意願時狀態不好,譬如身_體老打嗝,譬如沒吃飽,所以發不好這個意願。所以嬰兒會在自己身上使勁,通過整自己,想把自己變得完美,然後讓這個世界重新按自己意願運轉。

其實嬰兒發意願能成功,是因為他有壹個養育者在照料他,這是個殘酷的真相。

有全能自戀心理的成年人,如嬰兒壹樣容易陷入等待,而不是持續努力,因他們下意識地認為,努力不重要,重要的是狀態好,所以煩惱、疾病、睡眠等都可以構成不去行動的理由,也因此導致了拖延乃至懶惰。

特別是睡眠,有很多難以持續做事的來訪者,他們總強調說,睡不好就沒法做事,但仔細問他們的睡眠質量,真不算太差。現在才知道,他們心裡將兩個事物聯繫到了壹起:事情做不好(外在事情控制不了),是因為沒睡好(我控制不了睡眠這個看似內部的事)。

能持續努力的人,是有了相對成熟的心理:我未必能立即掌握壹個事物,但只要我持續努力,並且尊重這壹事物自身的規律,我會與這壹事物建立起很好的關係。

相反,不能持續努力的人,常如嬰兒般期待著神來之筆:神啊,請讓我狀態好吧,那樣我就可以如神壹般迅速掌握壹切。從現實角度翻譯的話,這句話的真相是:媽媽啊,請好好照顧我吧,妳的照顧,能讓我享受神壹般的感覺。

對於嬰兒來講,媽媽的照顧的確是根本。壹個人能否持續努力關鍵在於能否處理這個過程中產生的挫敗感,而嬰兒最初能做的就是持續地發出自己的意願,這時必須有壹個呵護備至的媽媽,才能讓他活在基本被滿足的狀態中,而且挫敗感是可以被處理的,而處理的,不是他,而是媽媽。

嬰兒的這壹心理特點,是由他什麼都做不了而決定的,但大孩子和成年人不同,他們就可以有意識地改變自己,去學習好的方式。

嬰兒,或巨嬰,都是活在全能感中的人,壹旦受挫,他們的自戀就會有崩毀的感覺。壹個小挫敗,他們的體驗是“我這個人失敗了,我這個人差勁至極”,而自我基本建立的人,產生的體驗則是“我在這件事上失敗了”,僅此而已,他們的自我還能倖存,甚至根本沒有被動搖,反而可能會因為受挫,激起他們強烈的好奇心和好勝心,而繼續勇往直前。

壹旦有“我這個人失敗了”的感覺,壹個人就會體驗到,伴隨著自我崩塌感的,是無力感,即妳感覺暫時發不出力量了。其實,只是妳暫時控制不了外部事物而已。

對這壹心理,壹個網友描繪說:

所以我不敢去做想做的事情,因為在想象中壹切如行雲流水般流暢,而現實中是壹台卡機無數次的老電腦。而每壹次卡住,對我來說就是要面對壹次內心的完美崩潰。就像中了壹槍又壹槍的感覺。太期待神來之筆,曾經覺得那些成功的人都是能壹直擁有神來之筆的幸運兒。

沒錯,成功者會相對擁有更多神來之筆,但絕非“壹直擁有”,且“神來之筆”之所以會有,是大量投入而與事物建立了關係的結果。

總結壹下,要破除對“神來之筆”過於期待而不受挫的心理,需要懂得這樣幾點:壹、能力是建立了深度關係的結果;二、建立深度關係需要持續的投入;三、建立深度關係的關鍵,不是將妳的自戀強加於事物之上,而是放下自戀想象,尊重事物本身的真實規律;四、壹件外部事物能否被我控制,取決於那壹刻我的內部狀態,這是嬰兒式全能自戀心理的殘留;五、壹受挫,就覺得“我整個人不好”,也源自全能自戀心理——我和整個世界是壹體的,所以我能控制壹切,否則就意味著壹切都是我控制不了的;六、關鍵不是要神來之筆這種好的感覺,而是如何處理挫敗感。

最後補充壹句:妳是人,不是神。

每個嬰兒都有全能自戀,覺得自己是神。6個月前,是嬰兒最無助的時候,也是他們全能自戀最強的時候。如果有壹個好媽媽和他們比較好地共生在壹起,能基本上把他們照顧得不錯,那麼,他們就常常能有神壹般的感覺。

只是,神壹般的感覺還意味著,嬰兒覺得,他是關係中占據掌控地位的那個,他還沒有在關係中低頭。

共生期的後期,嬰兒開始逐漸發現,媽媽和他不是壹個人,而是另外壹個人。並且,媽媽才是那個強有力的人,他對自己生活的掌控感,其實來自媽媽的照料,而不是他的努力。

這就打破了他的全能神感。這時,他面臨的是壹個好媽媽還是壞媽媽就至關重要。如果他面臨的是壞媽媽,即他的生活基本上沒有得到足夠好的照料,那麼他就不能低頭,還要活在全能感中——我才是掌控自己生活的那個人,我不能信任媽媽。

但如果他面前是好媽媽,那麼他就願意低頭。低頭的那壹刻,他將全能感在壹定程度上投射到了媽媽身上。並且,因為媽媽基本上是愛他的,這份低頭意味著安全和信任。

信任最初就是這樣發生的。

並且,比信任更重要的壹件事也發生了,那就是依戀。孩子將全能神投射到媽媽身上,他低了頭,但這個“神”是好神,是代表生的能量的神,神是愛他的,他可以放心地將神交給她。

低頭,在相當程度上也意味著無奈,因為的確,絕大部分需要還是媽媽在滿足他,而不是靠他自己,他也知道,自己只是個小寶寶而已。

依戀,在嬰兒時候是最容易發生的,它有壹個現實基礎——嬰兒的確需要依戀人。

但到了成年人身上,這壹點會變得極為困難。無數人寫過,愛壹個人時,自己會“低到泥里”。可這常常只是壹種感覺,並不容易真正發生。畢竟,它只是感覺而已,在事實上,還是妳自己在養活自己照顧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甚至反過來還要照顧對方。

所以說,在嬰兒期沒有和媽媽建立起依戀關係,允許自己變得無助而依戀媽媽的話,等成年時再建立這個,會非常困難。太多成年人在戀愛上遇到大問題,原因在此——太難把自己交出去。

所以,概括說,好的母嬰關係,會讓嬰兒走出超自戀,依戀上母親,這意味著,第壹次將自己交給另壹個人。巨嬰,則還執著於全能自戀,總想在關係中掌控對方,而不是依戀對方,這會構成他們親密關係的最大障礙。

全能感或者說神的不斷投射,也是成長的壹個歷程。最初覺得自己是神,後來發現自己不過是無助的嬰兒,於是將神投射給媽媽;後來發現,媽媽沒爸爸有力量,於是將神投射給爸爸;等進入社會後,開始將神投射給老師等權威;青春期時,容易追年輕的明星,這也是在將對方投射為神,而且年輕明星還意味著,再壹次將年輕人視為神;成年後,還可能將政府、領導人或宗教投射為神……

每壹次這樣的投射,都意味著全能感的分散,最終從神的世界進入到人的世界,發現絕對掌控和絕對能力根本不存在,人無論怎麼努力都不可能全能,能對生活有基本掌控,就蠻不錯的,如何處理失控成為重要的生命智慧。

抱持、容器、足夠好的媽媽、過渡客體、客體使用、原始母愛貫注……

英國客體關繫心理學家溫尼科特,沒有發展出壹套精緻完備的理論體系,但他提出的這些如此貼近人心的術語,足以在精神分析學派乃至心理治療界占據重要位置。

或許因他的這些術語中透露的溫暖,或許因溫尼科特在流傳比較廣的照片中看著太像暖男,也或許是些別的原因,我過去在心中對溫尼科特給了這樣壹個定位:他是壹個人格相對比較健康、特別強調愛的、陽光的治療師。

也因這樣的定位,我對這些術語的理解,添加了壹些光亮,它們好像都閃耀著壹點理想化的光輝。

但看了溫尼科特的傳記,才知道,他的這些看起來有點暖的詞語,其實都為了這樣壹個目的——培養出壹個有攻擊性的孩子。對此,書中有壹句很有力量的表達:

需要壹個不會報復的人,因此可以滋養出“世界準備好接納我的本能排山倒海地湧出”的感覺。

其中的“本能”是什麼?即攻擊性,或破壞欲,“永不被知曉的創造破壞的核心,對他而言卻是存在的真相”。

創造是生,破壞是死,這句話似乎在說,生與死的原始力量,是壹體的。此前,我記得曾在壹本關於溫尼科特的書中讀到,溫尼科特認為,攻擊性並非原始驅力,而是養育失敗導致的結果。

但從傳記中看,“溫尼科特大部分的生命都在尋找、表達、使用他對他自身恨意的覺察”。

感謝有這樣的傳記,不僅梳理了溫尼科特的理論,更呈現了他的人生,而只有將這兩者結合起來,才能更好地理解其理論。

本來想寫,“才能真正理解其理論”,但突然想起,溫尼科特的“真我不可被知曉”論,以及“溝通阻絕”說。既然真我、自身都不可知曉,且溝通也不可能真正發生,那對溫尼科特而言,“真正理解”自然也不可能發生。

文字寫到這裡,溫尼科特大叔的暖男氣質似乎變了,有了強烈的暗黑氣質。

這種暗黑氣質,在弗洛伊德以及克萊因那裡,可以直接看到。2015年暑假,我在英國塔維斯托克的克萊因大本營學習精神分析時,感覺那裡的治療師們特別喜歡強調攻擊性與權力,而這也是讀克萊因著作時所感覺到的重點。

克萊因壹貫如此,但溫尼科特卻出現了這種分裂。

溫尼科特的這種分裂,也體現在他和克萊因的複雜關係中。他比克萊因小了14歲,曾想找克萊因做分析,但被克萊因拒絕,理由是,克萊因希望他能為自己的小兒子做分析,並稱他是唯壹合適之人。

這只是他們複雜關係的壹個部分。後來,克萊因答應了為溫尼科特的第二任妻子克萊兒做分析。

克萊因與溫尼科特的這種複雜關係,給了業界壹些傳聞。譬如,我曾聽業內人士傳言說,克萊因作為媽媽太生硬,她的前兩個孩子都有了心理問題,而她最小的兒子,因為找溫暖的溫尼科特做分析,有幸成為心理健康之人。

這種傳聞之所以產生,在我看來,是因為克萊因給人壹種她不是好母親的印象,而溫尼科特作為壹個暖男,似乎更具備抱持能力,也更能養育出壹個健康孩子。

並且,心理健康這個詞,在這種傳聞中也似乎成了壹種標準,即,心理治療或心理探索的壹個目標,是成為心理健康的人。

但從這本書可以看出,這不是溫尼科特的目標,他的目標反而是,要將自己的破壞欲或活力,活出來。

從書中的壹些故事看,溫尼科特似乎活出了這樣的東西,傳記中引用溫尼科特第二任妻子克萊兒的話寫道:

他冠狀動脈栓塞-大約發作過六次,每次好起來後就繼續做他的事。不可能叫他停下來什麼也不做的!他愛爬高——當我們南下他德文郡的家,他曾爬到樹的最頂端,那是他生命最後壹年的事,就在他過世前幾個月。他站在樹頂,砍下樹梢。我叫道:“該死的,妳在那麼高的地方做什麼?”

他說:“這個嘛,我早就想把這樹梢砍掉。它擋住了我們窗戶的視野。”這倒是真的,而他就把它弄掉了。

而我想:“我得把他弄下來!他簡直是瘋了!”但我又想到:“不,這是他的人生,他必須這樣活。如果因此死了,那就是死了。”

然而這就是他。他想要活下去。他說,他已經開始著手寫自傳,妳知道的。他將叫它《不少於壹切》。他引用了艾略特的詩句(後半句),還加進了自己的話。“禱文:噢!主啊!願我到死時,仍活出生命。”而他真的做到了,真的。

壹個心智正常,也即普通意義上心理健康的人,似乎不應該幹這麼缺乏現實檢驗的事,但這是溫尼科特花畢生時間去追求的目標。

可以說,他的那些壹直強調更好的母愛撫養環境的術語,像是他的理論與人生的壹條明線,而他對恨、對破壞性、對活力的追求,像是壹條暗線,並且暗線似乎更為根本。

傳記作者深知這壹點,這本傳記極為深邃,在我看來,它很像是傳記作者對溫尼科特做的壹個深度精神分析。有壹段話精準地概括了溫尼科特的信念:

相對於弗洛伊德視人如獸要被馴化,溫尼科特的信念卻是:事情若自然發展,亦即,經由夠好的母職以及穩定的家庭結構,個體將能成為壹道德存在體,而事實上太過嚴厲地被馴化反而會冒壹個相反的危險——他喪失了原始野性的能量去歡慶他自身的存在。人變得太過神智正常,而“如果我們只能夠神智正常,那真的太可憐了”。

業內對溫尼科特有很多誤解,其中壹個誤解,在這壹段話襯托下,會顯得尤其具有諷刺性。這是關於溫尼科特的“足夠好的母親”的傳說,即,如果嬰幼兒有了壹個“足夠好的母親”,他就可以基本免於各種心理疾病的折磨。

這個傳說,也許的確是溫尼科特的往昔論述,但究其壹生,它的更準確表達似乎應該是這樣的:如果有壹個“足夠好的母親”,壹個孩子就會獲得這樣的感覺——世界準備好接納我的本能排山倒海地湧出。

心理醫生,應該是沒有心理問題的;最厲害的心理醫生,更應如此;那些大家,且看起來溫暖的,尤其應如此……這種想當然的傳說,只反映了大眾的感知——我們懼怕內在的暗黑,將其視為問題,要將其消滅,成為健康人,它的慣常標準,也即“神智正常”之人。

但在溫尼科特這裡,“神智正常”之人,因其喪失了原始野性的能量,其實是可憐人。

讀壹位學者的傳記,是壹個很好的去魅過程,即消除掉那些太過於表面的理解。溫尼科特是我非常喜歡的客體關係理論家,能夠讀到這樣的傳記,我覺得非常榮幸。

去魅,也包括消除掉那些理想化的想象。標準的精神分析,在我看來,越來越像是壹種苦行,有各種苛刻的清規戒律,但這些似乎並不是那些大家所設置的。或者即便由他們所設置,但他們也曾嘗試進行各種突破。

譬如,溫尼科特給克萊因的小兒子做分析,而克萊因總想介入其中;克萊因給溫尼科特的妻子做分析。這是壹個混亂。

作為中間學派的關鍵人物,溫尼科特與克萊因的關係,也稱不上理想;溫尼科特與第壹任妻子基本沒性生活,最初長達十年的分析,也沒有改變這壹點……

這些地方的確不理想,甚至都稱不上健康,它和所謂普通人的生活,甚至可以說是壹樣的。這些分析師,只是更加勇敢地深入探索而已。當然,深入探索還是改變了很多,但所謂變得健康,並不是溫尼科特的追求。

可以說,溫尼科特,或任何壹個不斷探索人性奧秘的心理學家,他們所追尋的,主要不是心理健康,而是認識人性自身。至於在這個認識過程中,到底會發生什麼,會走到哪裡,他們自己並不知道。

所以弗洛伊德說,與其說他是科學家,他更願意被認為是哲學家。

至於溫尼科特,傳記作者寫道:“他是曾經到達彼岸,也見識過彼岸的探險家。”

自戀性暴怒——國人戾氣之根

2016年4月27日,壹個視頻火了。

當日上午10點左右,浙江湖州市的壹個檢查點,交警攔下了壹輛浙E牌照的奇瑞轎車,經查詢,發現該車有27條違法記錄未處理,要做扣車處理。

沒料想,奇瑞轎車司機,1996年出生的小哥,壹下車,開口就說他來自銀河系,如果處理他,他就會滅掉地球。對話過程被錄成視頻,轉到微博和微信上,立即引爆網絡。

部分對話如下:

小哥:我銀河系是三分白七分黑的,我告訴妳!

交警:什麼叫三分白七分黑啊?

小哥:誰會製造生物,製造生物就要滅掉,就是要剿滅掉的,妳知道嗎?

交警:地球只是銀河系最小的星球,妳知道哇?

小哥:我不知道。

交警:我跟妳講,妳這個車子有27個違章了,按照法律規定是要扣車的,這樣明白嗎?

小哥:妳扣了我的車,我很憤怒。

交警:那怎麼辦?

小哥:我這個人很任性的。

交警:這樣,我跟妳說,車子是誰的,妳叫妳父母,叫妳媽過來壹下,這個東西也要處理掉。

小哥:妳要是照顧我壹下,我就不搞大了。

交警:那不行,我們是講法律的。

小哥:跟我講法律?那我也跟妳講法律,我也有我的法律。

交警:妳講。

小哥:妳要講妳的法律,我也要講我的法律,我皇家的法律,那就是……妳知道嗎?妳要是激怒我,我是要滅掉地球的。我皇家在整個銀河系在整個宇宙是最大的,我來這邊就……就是為了壹個……我從小沒有受過任何委屈,因為我要登……登上壹個帝位,我要坐偉大的帝位。

交警:那妳為什麼要開汽車啊,妳開飛機好了呀。

小哥:我不開飛機,我開U……FUV的,UFO的!

看文字,說得挺可怕,但這小哥本人,有點帥氣,身材瘦小,並且口氣並不激烈,所以看上去壹點都不可怕,反而因此有了點可愛。所以,交警雖然很堅決地扣了他的車,但也笑嘻嘻地對待他,而網友們也覺得他很萌,有人說:“這種異次元的風格很好啊,他又沒有妨礙誰。”

但這個小哥內心的邏輯,壹點都不萌,他應該是比較膽小的人,如果他能將內心的狂暴表達出來,那麼直接面對他的交警會感覺到巨大壓力,就不會這麼笑嘻嘻了。

他的這套邏輯,就是經典的自戀性暴怒:我是神,世界必須按照我的意願運轉,否則,就是對“我是神”的自戀的攻擊,然後我變成魔,想摧毀點什麼,或者妳,或者我自己,甚至這個世界。

翻譯成這個小哥的語言,就是:我是銀河系皇太子,我的法律就是,我可以為所欲為,地球人敢和我作對,我就要把地球從宇宙中抹去!

也是壹個地地道道的全能神夢,也即皇帝夢啊!

很多新聞中,妳都可以聞到這股味兒——壹言不合就得死個人,這都有自戀性暴怒在裡頭,當事人其實都秉持著這位小哥的邏輯:我皇家的法律,那就是……妳要是激怒我,我是要滅掉地球的。

例如,2015年5月3日,成都發生壹起“路怒”事件,壹位男司機,失去控制地暴打壹位女司機,這壹幕被拍下來,男司機因為欺負女人,壹時被全國人民聲討。但很快,輿論被逆轉,因男司機的行車記錄儀顯示,女司機多次突然變道,並且,除了第壹次只是無視別人存在,之後的兩次,都是惡意別車,如果男司機注意力不夠集中,那麼在躲閃時,壹次會撞到壹個騎自行車的,壹次就會撞到壹位行人,她明顯是故意選這個時機來別車的。

這位男司機也有責任,女司機第壹次突然變道時,他被嚇了壹下,然後他處於憤怒狀態,追上去別了女司機壹次。他們在相互報復,但女司機錯在先,而且後來兩次別車,實在太惡毒。

路怒症每天都在發生,太多的路怒症,都是自戀性暴怒在發揮作用。很多惡性新聞,也是自戀性暴怒所致。

2013年7月,北京大興發生壹件可怕的事情,男子韓磊,在停車時,和推著嬰兒車的孫女士發生口角,韓磊竟然抓起嬰兒車內的孩子,活活摔死在地。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在新浪微博上看到壹個視頻,壹個男子,不知為何將車停在紅綠燈前,而且占了兩個車道。不僅如此,他還衝下車來,挨個辱罵後面的車主,並猛踹這些車。

這都是自戀性暴怒:我是神,妳不聽我的,我讓妳去死。

自戀性暴怒,如果只是表達情緒,還好,壹旦變成行動,就會有極大破壞力,但相應地,它也很容易激起對方的暴怒,從而事情壹發而不可收拾。

並且,壹般性的本我,有壹般性的超我管著,而全能自戀性的本我,就會有絕對禁止性的超我管著。嬰兒處於全能自戀中問題不大,因為沒什麼破壞力,而成年人如果常被全能自戀和自戀性暴怒支配,那麼,他們很容易被死神收走,或者被關到監獄裡,監獄系統背後的權力體系,就是人類製造的絕對禁止性超我。

譬如,那個占了兩個車道衝下來鬧事的男人,最後被圍攻,而韓磊,則被判死刑。

幾乎在所有的惡性事件中,妳都能聞到自戀性暴怒的味兒。但絕不僅僅是這些惡性事件中才有自戀性暴怒,實際上,任何容易暴怒的人,都必然由自戀性暴怒控制著。

自戀性暴怒者的邏輯如下:

1.任何不如意,都是在挑戰我的自戀;

2.任何不如意,不管是主觀還是客觀的,都有主觀惡意動機在;

3.有主觀惡意動機者,必須向我道歉;

4.否則,我就滅了妳,或者滅了我自己。

其中的惡意動機是關鍵,有時候,它是真實的,有時候,則僅僅是我們的自戀被挑戰後的想象。例如,在成都路怒症事件中,都是真實的。女司機別男司機的車,的確有惡意動機在。

很多夫妻吵架,壹吵就吵個天翻地覆,最後都必須是以壹方向另壹方道歉來結束,也是這個邏輯在發揮作用。

當有人參與的時候,妳容易說,其中有主觀惡意動機,有敵對力量,但當事情基本上只有客觀因素在發揮作用時,這個邏輯就顯得很荒誕。

壹位年輕男子,早上騎自行車去運動。半路上,自行車沒氣了。他第壹時間就有怒氣出來,並且想,肯定是哪個兔崽子在路上撒了釘子害我。但下車檢查,卻又找不到車胎被扎的痕跡。

那就去修車吧。可是,他出來得太早,修自行車的車棚都還沒開門。並且,他的自行車是特別車型,比較昂貴,壹般的車棚還修不了,他最好找這個品牌的維修店。

於是,他打電話給維修店,但還是太早,沒人接。

接連發生了這麼多小小的不順,他突然間感覺自己心中湧起了壹股非常暴烈的情緒,他想大吼,想破壞點什麼,但大早上的,都很安靜,如果這樣吼會擾民,也會擔心被別人異樣地看待。

所以,他努力壓下這股情緒,但這樣以後,他突然間感到很絕望,覺得周圍似乎有壹道銅牆鐵壁,緊緊地箍住他,讓他不能動彈。

在諮詢中,他說,他當時還隱隱有壹種感覺,沒有形成語言,如果不是諮詢能做這麼細緻的探討,他還發現不了自己這種想法,但在諮詢中,這種感覺就變得非常清晰了。就是,當不順接二連三出現後,他忍不住想,似乎這些事情背後,有壹個惡意的強大的力量,這些不順都是它故意來為難自己的,而且這股力量極其強大,而他很渺小,對抗不了。這時,他就很想攻擊自己,罵自己傻逼,怪自己為什麼會選這個時候出來鍛煉身_體……

這是他那天早上的完整過程,其內在的邏輯是:

1.任何不如意,都是在挑戰他“世界應當按照我的意願運轉”的自戀。當這樣想時,就沒有小事了,所有事都關乎生死,都關乎我是全能神還是無能渣渣的根本區別。

所以妳會看到,太多國人,哪怕再小的事都不會讓步,都要爭個頭破血流,原因在此。

2.任何不如意,都有主觀惡意動機。

過去,每當遇到挫敗時,他都會覺得,外界有主觀惡意動機。所謂主觀惡意動機,即,沒有什麼不順是客觀因素導致的,都有主觀惡意在。

譬如,他很怕當眾演講,因為壹旦他表達不暢,就會覺得,其他人都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嘲笑他。覺得別人幸災樂禍和嘲笑,就是認為他們有主觀惡意。

但這次,因為事件中沒有涉及人,所以他找不到“主觀惡意動機”,最初曾猜想是修自行車的人撒了釘子,但發現自己的車胎上沒有被扎的痕跡,所以這個懷疑也不能成立了。

這反而逼出了他內在的實相。最後他隱隱覺得,這幾件不順利的背後,有壹個強大的惡意力量在,它宛如魔鬼。這個魔鬼,是他內心中很深刻的部分。當他演講受挫時覺得觀眾在嘲笑他,其實是,他將這個內在的魔鬼投射給了觀眾。當有人可以怪罪時,這個魔鬼不容易看到,但這次誰都不好怪罪了,反而逼出了這個魔鬼。

3.有主觀惡意動機者,必須道歉。

其間,他想過,這個自行車品牌的維修店有問題,他壹定要找到他們,讓他們道歉。但他同時又知道,這太無理了,因為他起來得實在太早。

4.否則,就是妳死我活。

我是神;妳有意冒犯了我;妳必須道歉,道歉意味著承認了妳的主觀惡意是錯的;否則,就是妳死我活。

這個妳死我活,是非常真實的。當人處於自戀性暴怒時,確實很難搞。譬如對這個男子而言,他感覺到壹個強大的惡意力量在針對他,他必須征服它,消滅它,否則,這個力量就把他擊敗了。他被擊敗時,就感覺到,自己被鎮壓了,周圍有壹道銅牆鐵壁箍住了自己,讓自己不能動彈。

這還不算,他內心中的狂怒還在,而狂怒不能指向外界,他被強大的惡意力量擊敗了,他得認輸,認輸那壹刻,這股狂怒還在,但是不能向外,轉而向內攻擊自己,於是他想死。所以,如果這個邏輯不破,真會是妳死我活的戰爭。

對於容易暴怒的人來說,最關鍵的是,他需要看到,常常是,並沒有誰在惡意對待他,他的暴怒,來自神壹般的自戀受到挑戰,他內心的黑暗,由此而來。

例如壹位來訪者,因為我臨時取消壹次諮詢而憤怒。那次之後的諮詢中,我們仔細探討了她的憤怒。她說,諮詢對她很重要,她能感覺到,心中的壹股能量隨著諮詢的進展而升起,但諮詢突然被取消,她感覺這股能量被打斷了,特別是,她對控制不了我很絕望,她感覺到,我根本不在乎她。

我取消這次諮詢,是有客觀原因的,並告訴了她。但這並不能真正打消她的感覺,她意識上知道,我在乎她,但感覺上,還是覺得我根本不在乎她。

後來談到,問題的關鍵在於,這次取消是突然的。她已經對這壹次諮詢有了期待,而突然取消,她的期待落空了,這種落空,讓她很憤怒。

這份憤怒,就是自戀性的憤怒了。“我”發出了壹個期待,這個期待就必須得實現,否則,“世界必須按照我的意願來運轉”這種自戀感,就被破壞了。然後,憤怒由此而生。

如果說有魔鬼,其實那個魔鬼,正是暴怒者自己,他們期待別人和世界必須配合他們的意願,保證他們意願的實現,否則意願的能量,就變成了暴怒。能看到這壹點時,他們對自己的暴怒,會多了很好的覺知,以後就可以相對好壹些地管理這份暴怒了。

和這位來訪者談完後,我突然理解了多年前壹直沒搞明白的壹件事:壹高富帥,常失控打架,超厲害,可以壹個打幾個。問他為什麼總打架,他說每次都有人看不起他。我驚訝地問:妳條件這麼好,出門都是豪車名牌衣包,誰會看不起妳?他也說不上所以然,現在想起,突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誰都得聽我的,按我的來,否則就是看不起我。

過去壹直批孝道,但隨著對巨嬰心理了解得越來越多,就越來越明白,孝道就是巨嬰國集體意識的設計。因巨嬰們都是壹言不合就要妳死我活,這種爭鬥很可怕,所以就設計成,孩子孝父母,臣子忠君上,讓弱者服從強者成為壹種集體道德,就可以減輕內耗了。明顯不公的孝道,是太容易自戀型暴怒的巨嬰國的合理選擇。

巨嬰國概念沒形成時,對孝道有遏制不住的憤怒,當巨嬰國概念形成後,憤怒化解了很多。壹個群體和其文化,即其集體之心,會形成壹套系統,壹環扣壹環,本是為了解決問題,但也導致了輪迴。我們需要深入覺知集體之心,同時也能跳出輪迴去觀察它。

如果妳在人際交往中非常脆弱,那麼仔細觀察妳自己,都會發現隱藏著的這種邏輯:

1.我對妳表達了壹份渴望,如果妳滿足了我的渴望,這很好;

2.如果沒有滿足,我的渴望立即變成了暴怒;

3.暴怒向外表達,就變成了顯而易見的破壞力,即暴脾氣;

4.作為脆弱的人,我不敢向外對妳表達我的暴怒,於是暴怒的能量變成向內攻擊自己——看妳這個傻逼(貨或蠢貨,或不知天高地厚等),怎麼這麼不要臉!

所以,暴怒,準確說是自戀性暴怒,才是脆弱的真實表達。

自戀即世界要按照我的意願運轉,否則我暴怒。暴怒指向外界就變成了壞脾氣,向內就變成了對自己的破壞,也即脆弱。

壹位女性來訪者,當她做“碰觸妳的內在嬰兒”練習時,看到了壹個被割了很多傷口、鮮血淋漓的嬰兒。相應地,在現實生活中,她是壹個很脆弱的人。

脆弱的人,看起來是好脾氣,就是太脆弱而已。但其實他們和壞脾氣的人的內在邏輯是壹樣的。譬如這位女-子,在諮詢中向我提出了壹個請求,我沒有答應她,她的內心立即就有了狂怒,但她怕這份狂怒破壞關係,所以立即壓抑了下去,轉而變成了對她自身的猛烈攻擊,她開始恨自己為什麼向我提出這份請求。

她從記事起,要麼是孤獨沒人理,要麼是被大人訓斥,就像被砍了壹刀似的,但比這個更多的,是她向外界發出請求,但沒人回應,這些請求的能量都變成了暴怒,轉過來自我攻擊,所以她感覺滿身都是傷口。

從小到大都孤獨的人,都是內傷滿滿。

可以說,暴怒的人,和脆弱的人,都是壹根筋。他們發出渴望時的能量,只能走獨木橋。被實現,這時就體驗到生命;被拒絕,這時就變成死亡的力量,即破壞欲或毀滅欲——世界必須按照我的意願運轉,否則,去死!

我們的高考獨木橋,也來自這份焦慮,我(或我的孩子)付出了努力,就必須得有效果,最好上清華北大。否則,就有毀滅欲即死亡能量出來,但高考失敗看起來主要是考生自己的事,沒有壹個明顯的敵人可以去恨去攻擊,毀滅欲難以向外,只好反過來攻擊自身。高考失敗後的自我憎惡乃至自殺,多由此而來。

很多父母,雖然意識上知道孩子高考失敗需要安撫,但他們做不到,就是控制不住地要攻擊孩子,也是因為他們安撫不了自己的毀滅欲。

想毀滅自己的考生,想毀滅孩子的父母,都是巨嬰。

嬰兒的世界,壹發出需求,就渴求立即實現,否則就失控,並體驗到徹底無助。好在,嬰兒的主要需求是吃喝拉撒睡玩,如果有壹個敏感的好媽媽,及時回應嬰兒,那麼嬰兒可以得到基本滿足。

但大孩子以及成年人,任何重要需要的滿足,其實都需要時間、空間,以及努力才能完成。如果壹個人逐漸體驗到,他的世界基本是可以掌控的,願望基本是可以實現的,那就意味著,他的生本能戰勝了死本能。

脆弱的人和暴怒的人,他們的世界都是缺乏這種基本掌控感的,他們的渴望壹旦得不到回應,代表生能量的渴望都會變成代表死能量的絕望與暴怒。他們沒法安撫這份死能量。

壹男子,想達到某個目標,失敗絕望之際,他感覺周圍世界有壹道銅牆鐵壁,在阻攔他,且銅牆鐵壁後,有壹個惡意的力量(即死神)在和他作對,他怒得用頭撞牆。這樣做的隱喻是,我要把這個和我作對的死神給撞死。

這就是壹個直線式的能量,要麼實現,而生;要麼受阻,而死。不能繞彎,不能掉頭。

但壹次,他撞牆時大哭,哭泣中,他突然明白,他可以繞過這個“牆”,用其他辦法實現他的目標,只是需要多些時間,多些努力。從這以後,他的這種暴怒與自傷,就好了很多。並且,這份暴怒中藏著的能量因此理順後,變成了極其飽滿的熱情。

對於國人而言,高考獨木橋也是如此。

過去,城鄉差距如天塹,且絕大多數資源都控制在城鎮戶口所代表著的體系內,所以高考真如獨木橋壹般,過了,有了城鎮戶口,就鯉魚跳龍門;沒過,還是農村戶口,就很慘。對於農村戶口的孩子而言,高考真如生死之門。

相應地,雖然城市戶口的孩子,出路會廣壹些,但文憑也仍然是僵化體系的壹個重要證明,所以高考也仍然很重要。

現在,我們的社會,豐富程度還不夠,但已不再是高考獨木橋,有很多條大路可走。如果高考落榜,那麼真可以看看,妳還可以走什麼路。

延遲滿足的關鍵,不是父母非要給孩子製造挫折,而是孩子自己明白,只要他持續努力與付出,世界會回應他。他不可能事事順心,但世界基本上有壹個規律在——努力,不會錯!

最初嬰兒都活在全能自戀中,覺得世界和自己是壹體的,所以,壹發出渴望,世界必須立即滿足自己,否則生能量就變成了死能量,渴望就變成了絕望與暴怒。

成年人則知道,多付出努力,就可能會有效果。妳持續地發出聲音,世界回應妳的可能性就更大。

當然,有些努力,會面臨敗局,即,不管妳怎麼努力,妳的壹個具體意志看來就是不能實現了。這時候,妳需要承認這壹點,放下執著,收回妳在這個具體意志上的能量,轉而將這份能量投注到其他事情上。

所以,巨嬰做事,常只能過壹招,敗了就不行了;成熟的人做事則可以連續過很多招,因懂得努力的價值。

嬰兒的能量伸展,如同壹個單通道。它要麼被呼應、被接住、被看見,然後可以存在;要麼不被呼應,這份能量就像被否定了壹樣,然後這份被否定就變成了暴怒。

壹位剛養貓的主人,忍不住虐貓,因為每次呼喚貓,貓不過來,他就會立即暴怒,然後就想攻擊貓。他說:他希望他發出的聲音都能被接住,每當不被接住、沒有回應的時候,他都會覺得自己要死掉,或者說,這個聲音就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似的。

本書的最前面,我用章魚的觸角來形容這個能量的伸展過程,但這還是有些不壹樣的。如果妳發出的能量,如同章魚的觸角,那麼意味著這份能量可以繞彎可以變化,有靈活性。但嬰兒的這份能量伸展是沒有靈活性的,它就如同壹條直線,壹往無前,如果被拒絕,就感覺像撞到了壹面牆上。然後,就變成了生死較量,要麼暴怒,把牆撞翻,要麼自我攻擊,覺得自己很-羞-恥,然後想滅掉自己,或者滅掉這份能量。

共生關係中,存在著大量如此暴烈的能量。所以,共生關係中,沒有中間地帶,要麼是我的感受留存,要麼是它被徹底消滅。這導致我們不能求同存異,而只能求同滅異。

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在我們的歷史上,和而不同的時候都像是道德模範時刻,該大書特書,而同而不和的時候,是主線。

梅爾·吉布森演的電影《愛國者》中,美國人決定追求獨立,不惜為此和宗主國英國發起戰爭。男主角所在的州召開會議,其中力主獨立的男人,和男主角是摯友。結果,在大庭廣眾之下,男主角極力駁斥了主戰派。儘管如此,這絲毫沒有動搖兩人的友誼,他們仍惺惺相惜。這在中國,是不可想象的。

我壹位男性來訪者,他常有暴怒行為,很小的事情,當受挫時,他都會暴怒得想毀滅點什麼,要麼毀滅某外部事物,要麼攻擊自己。

壹次,他走路時,做壹件事受挫,壹下子陷入暴怒,並瞬間覺得外部世界如同壹道銅牆鐵壁壹樣,將他給阻擋住,他感覺到窒息,然後抱-住壹個電線杆子,拿頭猛撞。此前,真會撞得頭破血流,但受諮詢影響,他撞了壹下立即就有壹點清醒過來,隨即減輕了撞的力度,並且,增加了對自己感受的覺知。

精神分析有壹個術語——見諸行動,意思是,壹些情緒太難受了,妳不想承受,於是把它變成行動。拿頭撞柱子,看上去很疼,但如果觀察自己的內心,會看到讓自己更為難受的情緒。

他觀察自己,感覺到極度無助,瞬間渾身癱軟無力,但他就讓這份無力感發生,讓身_體軟下來,那壹刻,他有了悲傷大爆發,開始號啕大哭,但哭著哭著,他逐漸恢復了力量,然後對於那個受挫的事件,很自然地想到了壹個解決辦法。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壹村。

不僅如此,這件事還給了他壹個很深刻的總結:當事情不能如願時,繞壹個彎,就可以有新的辦法出來。之後,他那種暴烈的情緒就好了很多。

這真是很好的人生經驗總結。嬰兒是沒有時間、空間概念的,有了壹個渴望,就希望立即解決,不能有時間和空間上的拖延,如果沒有人回應他,他的渴望立即會變成絕望,變成黑色的能量。可以說,要麼立即實現,而這個渴望所代表的能量得以生存;要麼被拒絕,這個渴望所代表的能量就死亡。

但成年人不同,成年人有時間、空間的概念,知道壹個渴望變成現實需要時間上的投入,需要空間上的策略。在這個時空節點上受阻了,可以在時間上更有耐心壹些,並可以想想,讓這股能量在空間上繞個彎、回個頭,或者暫時後退壹下,最終還可能會找到解決辦法。

能量實際上是不滅的。對於巨嬰而言,渴望變成了絕望、無助、暴怒,也並不意味著這股能量的死亡,其實它只是轉入到黑暗中,變成黑色的、僵住的能量而已。

如果有比較成熟的自我,妳便會知道,只要有耐心,總能在時間和空間上想辦法。當然,妳再厲害,也不會完美地掌控妳的人生,但妳會知道,可以基本上掌控妳的人生。

巨嬰和真正的成年人最大的區別或許該是,巨嬰覺得,我壹發願,事情就得立即按我的來,否則就會感覺到挫敗,成年人則知道,好好去投入,在時間上持續,在空間上延伸,事情會逐漸朝妳期待的方向發展。

這個過程中,耐心和投入是關鍵,沒有它們,就算有所成就,也是個粗糙玩意兒,有了耐心和投入,成果就會趨向完善精緻輝煌。

關鍵是細節,美好的事情都由地道的細節構建而成。地道的細節,必須投入且專業。

朋友圈曾流傳壹篇文章,講上海迪士尼如何打造,看了後就會知道,想與迪士尼競爭的萬達廣場再有壹百年都追不上。萬達廣場,是急切構建的東西,這樣的東西,都透露著暴發戶味兒,也因此粗糙。

比較美劇與國產劇,美劇常常恢宏如史詩,國產劇則常是神劇——拍腦袋想象而成的粗糙玩意兒,是到位的反義詞。

受“世界必須立即按照我的意願運轉”的自戀驅使,巨嬰總希望事情能儘快實現,越快越能滿足其自戀,而不能皈依事情本來的道理,由此打造無數到位細節,讓事情渾然天成。

所以差別是,巨嬰在追求自戀,在乎的是事情要按照“我”的道理來;人格健康的人,則願順從事情本身的道理,能承受大大小小的挫折。必須與事情建立起有鏈接的關係,順從事情本身的道理,才會有到位的細節。

外在世界,都由主觀意願持續投入轉化而來,當然這個轉化也紛繁複雜,並不是直線的、壹蹴而就的。正如《權力的遊戲》所構建的世界,最終會看到,最善意最有人情味的是史塔克家族,而最可怕的東西,也由史塔克家族促成,這兩個部分構成了史塔克家族的整體之心。

成熟的心智,需要基本的信心——我相信持續的投入會轉化出我想要的東西,雖然這事不壹定會發生,但我越投入,可能性就越大,並且在投入過程中,我的心得到了淬鍊。但對於國人而言,皇帝(終極巨嬰)代表的權力體系可以隨意剝奪其他人的成果,這會破壞這份信心,讓人們更為急功近利。

人需要壹個空間,展開自己的心,將內在的種子,投射到外部世界上,然後觀察外部的結果與自己內心的律動,回觀自己而淬鍊自我。但我們的文化里,這個空間常被破壞,外在空間,權力體系可肆意掠奪;內在空間,巨嬰式父母伴侶也會入侵。這都破壞了我們的耐心。

中國家庭中,常常充滿怒氣和怨氣,它們也多是自戀性暴怒的轉化:妳為什麼和我想象的不壹樣?為什麼不按照我的來?

上海的心理諮詢師吳迪發現,中國女-人在戀愛中脾氣太大。她在微博“麻辣情醫吳迪”中寫道:

走在街頭,常看到這樣的年輕情侶,女生虎著臉指責男朋友各種不是,站在街上旁若無人嗓門很大,通常這樣的男朋友還替女朋友背著大包小包。可是很少在國外或者在國內街頭看到外國情侶這個模樣。這是為什麼?中國女生火氣都那麼大?

這條微博引起了很多人的回覆,網友“柏玟美旭”回覆說:

這也是壹個德國心理醫生在戲劇治療工作坊中感嘆的:中國女-人脾氣好大。他說,對應的男人如果換用性感的方式對待,而非講道理,就會好很多。大概是:女性沒被性滿足吧。

說到男女,大家很容易想到性上,於是覺得,中國女性在戀愛中脾氣大,是性沒有得到滿足,但以我的了解,性會是重要因素,但不是主要因素,主要因素,還是心理發展水平太低。追求性滿足,是俄狄浦斯期以後的動力,是3歲後的幼兒的事,而國人多是6個月的嬰兒,其動力,還是在找和自己共生的媽,而媽就必須滿足嬰兒的各種需求,否則,嬰兒就覺得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生氣。

根據心理發展水平的層次,戀愛有三個水平:1.戀父戀母水平,會被對方魅力吸引,願放棄自戀愛對方,但在戀愛中並不會真正失去自我;2.肛欲期幼兒水平,雖關注愛人,但主要關注自己,且既想獨立又想親密,不能很好處理這壹矛盾;3.口欲期巨嬰水平,只要親密,要戀人將自己意志當聖旨,易將壹切錯誤歸咎對方。

中國女性脾氣太大,主要是因巨嬰,而非性。

並且,我們的文化,多少鼓勵女-人可以有脾氣,而男人則要學會各種忍讓。其中的壹個深層因素是,女人壹直以來是孤立在權力體系之外的遊魂,而男人則構成了權力體系的磚瓦,權力體系要求男人們壓制自己的個性,這樣可以更好地服從於大家長與大母神。

由巨嬰們組成的中國式關係中,容易有嚴重的人格碾壓,即某巨嬰要把問題全歸到別人身上,而且壹定會夾雜著人格上的強烈攻擊。壹旦發現這些人格上的攻擊,要知道,壹定是對方有問題,任何容易在人格上-羞-辱別人的,都是自己的人格發展水平不夠。

並且,因為女性要將自己的未來依附於男人身上,所以她們也的確像是有了怪罪丈夫的資格,因為她們在過去難以靠自己掌控人生。

但是,必須說明的是,脾氣大,雖然不好,但如果將脾氣與個性徹底抹殺,那就更糟糕了。由巨嬰組成的中國家庭系統裡,每個成員都不好相處。不好相處的,還有點活力,能做事,特別是人際上可以為家裡謀利益;好相處的,代價常是滅了活力。所以能看到好男人和脾氣大的女性組成的家庭,常常是,男人只不過在提供物質之需,而但凡涉及複雜的人際關係的事,都是有脾氣的女-人在處理。

生育帶來的權力之戰

我做諮詢發現,孩子的出生,是中國家庭最危險的時候,壹個不嚴格的統計是,有六成的離婚大戰,表面上看,是因為壹方出軌,但真正的開始,卻是從孩子出生而婆婆入住開始的。

這種戰爭,對性格不夠強悍的新媽媽非常不利,婆婆已有戰鬥經驗,且丈夫容易和媽站在壹起,如果真出現慘烈爭戰,那會非常傷新媽媽的心,裂痕會從這兒開始。這也不僅是我個人的感知,誰都知道婆媳大戰的殘酷。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過去我主要認為,這是三角戀,是婆婆在和媳婦爭奪兒子。的確,這是重要原因。但同樣重要的,還有對孩子,特別是男孩的爭奪。因為,在過去的傳統中,男孩構成了家族權力體系的成員,誰控制他們,誰對家族的控制權就會增加。

我提出過很多問題,壹些看起來顯而易見但卻從來沒有被質疑過的奇異現象。譬如,為什麼“奶奶”指的是祖母?

依照客體關係理論,乳房是嬰兒頭號重要之物,既然如此,那“奶奶”應該指的是媽媽啊,為什麼是祖母?

壹位來訪者是新媽媽,她說,婆婆總和她搶孩子,理直氣壯明目張胆,並且婆婆並不是多麼有權力欲的人,只是孝道文化給了婆婆這種資格感。但是,孩子天生會和親媽親啊,特別是能哺乳的乳房起了很大作用。結果壹次哺乳時,婆婆非常嫉妒地看著她說:妳不就仗著妳有這對奶嗎?如果沒有,孩子就是我的。

在微博上發起這個討論,發現婆婆和媳婦爭奪孩子哺乳權的事非常多。有的婆婆想把孩子帶回老家,有的婆婆甚至會去奶孩子。本來這些行為都有合理之處,但做媳婦的都感覺到,婆婆這麼做,是為了和她搶孩子,想切斷她和孩子的天然母嬰聯繫。

孝道給了婆婆很大話語權,讓她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去爭,有時似乎她們才是孩子的第壹撫養人。並且這種現象非常普遍,所以奶奶這個詞在全國範圍內就成了祖母。還有更誇張的,壹位網友說,她們那兒的方言,把祖母稱為“恩娘”或“親娘”,而母親就叫作“媽媽”。

男人們在社會上競爭皇帝位,女人們則在家裡競爭大母神位。

這是非常可惜的部分,按說,新生命的到來,應該給整個家庭增加愛,但在太多家庭,增加的卻是權力之爭。

我將生活分成兩個領域:社會領域,規則是權力;私人領域,規則是愛。但我看到,在中國家庭中,權力常常壓倒愛,成為主要的規則,大家的各種努力,主要指向誰在家庭中掌權。

比起自戀性暴怒來,這是更為關鍵的部分吧。

出頭的椽子先爛;槍打出頭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中國有很多類似的話。歷史上,這也很常見,英雄好男兒們通常下場都比較慘。

工作場合和家中,有另壹類似的現象:鞭打快牛。即,不動彈的懶人們可以偷懶,而誰若是負責的、幹活的,則容易負責太多,幹活太多,好處卻不多。

總之就是,多數國人是惰性的、冷漠的、不動彈的,而對於積極的、熱情的、愛動彈的,則容易百般挑剔。

這是為什麼?

高中畢業時,流行留言紀念本,找每個同學給自己壹些留言。女生們給我的留言,大多數都提到我在語文課上的發言很精彩。

當時蠻震驚,問最好的哥們,我語文課上發言很精彩嗎?他說是啊,妳經常語出驚人,有時想,妳小子是不是在追求這個,不過了解妳不是那樣的人。

的確,我從未想過要語出驚人,就是當語文老師提問時,我有想法就舉手了,而且也只是直接表達而已,沒想過要給人深刻印象。

大學畢業後,進了《廣州日報》。剛工作幾天,就有壹次機會參加夜編中心的定稿會,決定當晚的報紙上什麼稿件。我們新員工被請過去,其實只是列席,但當老總問到,妳們有什麼意見時,我毫不猶豫舉了手,表達了自己觀點。

這壹刻,我看到老員工特別是壹些中層領導們奇異的眼神,後來有人對我說,妳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這定稿會沒有妳新員工說話的份兒。

但我壹直都沒太壓抑自己的表達,所以才有了今天的成果——已經寫了十多本書,而且還要不斷寫下去,在微博上也總有充足的表達欲望,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為什麼高中語文課,大家都不回答問題?

為什麼壹個定稿會,新員工就不能表達?

為什麼,我們社會,到處都是“沉默的大多數”?

壹位來訪者的夢,我認為是極好的回答。這個夢,我在前面分析過(見第33—35頁)。來訪者多次夢見,壹個超大的房子裡,有壹航母大的蒼蠅,盯著她的頭,她壹動不敢動,好像壹動蒼蠅就會咬下她的頭。

這位來訪者的夢,像壹個極佳的寓言壹般,深深地刻畫了中國家庭、社會與國家的現實。控制性的家長、老師、老闆、伴侶乃至權力體系,其實都是這樣的蒼蠅。

除此之外,小說《1984》中的老大哥,以及《魔戒》中的魔眼,都是這麼壹個東西。我把它稱為絕對禁止性超我。

絕對禁止性超我從何而來?它有這樣幾個源頭:

第壹,嬰兒都是全能自戀的,有壹個想為所欲為的本我,而這個能量壹受阻,就立即會從全能神變成全能魔,從“我想完全為所欲為”,變成“原來我什麼都做不了”。從這個意義上,這個絕對禁止性的超我,可以由嬰兒的全能自戀性本我直接轉變而來。

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很多人孤獨長大,並沒被父母或其他人嚴厲禁止過,但卻有壹個絕對禁止性的超我。

第二,巨嬰式父母要孩子完全聽自己的,這就直接構成了孩子的絕對禁止性超我。孝道文化給了中國父母們這個特權,讓他們可以最大限度地向孩子索要服從,程度越高,孩子的“絕對禁止性超我”程度就越高。

第三,社會歷史文化。這是我們的集體之心,活在這樣的社會中,耳濡目染就會形成這樣的絕對禁止性超我。

對我而言,這兩次諮詢對我形成絕對禁止性超我的概念,至關重要。之後我會看到,我們文化中,象徵著絕對禁止性超我的意象實在太多太多。

如佛祖的五指山、觀音的緊箍咒、唐僧的咒語,它們三個壹起構成了對齊天大聖全能自戀能量的鎮止。從佛學修行上看,這或許有更深含義,而從心理學上看,佛祖就是父親,直接掌控孩子手腳,觀音是母親,控制孩子思想,而唐僧則是社會道德,不斷重複觀音早就給孫悟空製造的可怕束縛。

對於哪吒而言,父親李靖是托塔天王,他手裡的“塔”就構成了束縛。

“塔”的意象很有意思,白娘子作為蛇妖,也是先被法海(可以說是低等級的佛)的缽給控制,而後被鎮壓在雷峰塔下。

依照野蠻的精神分析,塔是父親生殖器的象徵,而缽、圓形的金箍則像是母親的子宮。所以說,這像是生殖文化中的戰爭?

更經典的,是紫禁城。它看似輝煌,但總缺點人味兒,還像是壹個超級版的蜂巢或蟻-穴-,只不過在蜂巢和蟻-穴-中,是蜂后和蟻后掌權,而紫禁城是為了保證唯壹的雄性龍王的無限交-配權。

如此說來,所謂嬰兒的全能自戀夢,其實就是無限交-配權夢,它就是如此低級?

我們需要警惕,自己是不是被絕對禁止性超我限制了,也要警惕,自己是不是對別人構成了絕對禁止性超我。

在我的微博上,也總是聽到有人或善意或敵意地說,妳的專業是心理學,妳就在這個領域說話得了,其他領域妳別插足。這種評論是讓我最不舒服的,因為不管看似善意還是惡意,都是試圖限制我的手腳的。

圍繞著蒼蠅這壹類似意象,分出兩類極端的人。壹類是被蒼蠅擊敗的人,壹直活在壹動都不能動的感覺中,任何規則都可以束縛住他;壹類是絕對抗爭的人,不接受任何規則的限制。這兩類人還總走在壹起,特別是用愛情這種極端方式,為的是學習和解。

再說說創造力。創造力來自於自由,自由可導致活力的自然流動,那時手腳的隨意伸展都可以有創造力,而當活在不能動彈的感覺中時,就別說什麼創造力了。

中國的儒家傳統以及社會權力體系,都是過度限制性的,所以我們也壹直缺創造力。

但恢復創造力也不是壹件多麼難的事,因這是人的天性,只要放開手腳就可以了。

韓國就是壹個很好的例子,他們雖然在家庭、文化上還有很多壓制性的東西,但整個社會呈開放態,所以他們的創造力就出來了。

願我們也能改變,看到自己心中的那隻蒼蠅吧,並少對別人發出限制性的嗡嗡聲吧。

作為壹個被動封閉的宅男,壹天,在思考自己的人生時,感慨萬千,覺得自己活得太萎縮了,由此冒出這樣壹句話:蒼蠅在爭論對錯,而英雄壹路前行。過去最愚蠢的地方,就是壹直想做壹個正確的人,結果總是待在原地不動。

必須正確了,才能前行,其意思是,必須得到自己心中的那個絕對禁止性超我的認可,才能前行。

所以妳看,雖然我父母並沒有直接限制我什麼,但我壹樣有壹個絕對禁止性超我。

同壹文化之內,人人平等。

考試,是壹個隱喻:妳要伸展自己,是否被允許伸展,伸展到什麼樣的標準,才會被認為配活著。

考官則有兩種:絕對否定性的死神,和相反的生命之神。

如果妳潛意識中,覺得考官是前者,那麼任何考試對妳可能都會變得極為艱難。

如是後者,那麼考試就會變得容易很多——它就只是對妳能力伸展程度的壹個檢驗。

中國式考官,還不是絕對否定性的,而是絕對禁止性的。

中國式考官設立了標準,該標準喜怒無常不可揣度,他就是來為難人的,為了傳遞權力感——壹切都是我說了算,妳必須圍著我的意志轉。妳的能力,即妳在某方面的伸展程度毫無意義,我毫不關心。

譬如,就壹些犄角旮旯中並不能證明對該學科掌握程度的知識點出題,就是這種味兒。

我是1992年參加的高考,那幾年的政治題中,多項選擇題是讓我們充滿畏懼的部分,錯壹半甚至更多,是極為常見的。結果是,滿分壹百,我考83分,就已經是我所在的省重點高中的八個班中的年級第壹名了。

我是經過頓悟,才解決了多項選擇題的困難的。我發現,自己對考試有了牴觸,因為無形中,將考官放到了敵人的位置上,而將自己放到了脆弱的被審判的位置上,對考官真是敵意滿滿。覺知到這壹點後,我問自己,幹嗎要把考官和自己放在敵對的位置上呢?這種敵對的態度會有什麼好處嗎?我要放下這份敵意。

於是,我發展了壹個考試技巧——站在考官的角度看問題,問自己,如果我是考官,會怎麼出題。結果,到了壹種可怕的地步。我拿到政治試卷,看了幾個多項選擇題後,仿佛可以感覺到,這個出題人是嚴厲的還是寬鬆的,以此來調整自己做題時的尺度。

但我這種考試技巧本身也成為壹種悲劇,這不是對我知識掌握程度的測試,而真是來為難我,來考驗我對出題人的揣測能力的。說白了,像是太監和大臣要揣摩皇帝的心思,也像是孩子要去揣摩父母的心思。

所有孩子都渴望獲得父母的認可,父母就是孩子最初的考官,並且,孩子會把父母的考官形象納入自己內心中,成為他們的“內在考官”,弗洛伊德的超我即由此而來。父母是鼓勵孩子伸展自己,還是禁止孩子伸展,而拿自己的好惡管束孩子,這至關重要。前者鼓勵孩子做自己,後者要孩子按照自己的來——妥妥的巨嬰范兒。

我壹直都是考試機器,每到大考試必超常發揮,這要感謝父母給了我相當的自由。從小到大,我從父母那兒,沒挨過打沒挨過罵,要十塊錢給十二甚至十五,人生的大小選擇,基本也都是我說了算,所以父母作為我生命最初的考官,是祝福性的,而不是禁止性的。

多位來訪者,學習能力極佳,但考試能力極差,他們在考試中都有這樣的時刻:突然間,覺得試卷上滿滿的惡意,然後心生恐懼,就沒法發揮了,感覺被凍住了。

壹位女士,在壹次職業技能考試中接連幾道題做不上,整個人立即就慌了,隨即發現,對整個考試失去了信心,這時,她心裡冒出了壹句話:我認了,我輸了!出題人,這次妳贏了!

其中有兩人都不禁想到,父母兇狠的眼睛盯著自己。其中壹位女士甚至總結出,每當她考好,父親都會極不高興,而考砸了,父親則幸災樂禍。

故事到了這種地步,就像是絕對否定性的了,這畢竟是少數,多數還是絕對禁止性的——妳不能自由發揮,但如果妳讓我高興,我還是願意獎賞妳。

有時候,這種認可會變成,無論妳怎樣,我都不認可妳。

壹位男士,說他小學時壹次考了98分,興高采烈地給父親看試卷上的成績,結果父親說,妳看妳馬虎的,如果那道題妳認真點,就可以考100分了。

他想想,是啊,父親說得對!下次要認真!

下次,他果真考了個100分回來,給父親看,不料父親卻說,別驕傲!這讓他失望至極。

中國式的考試,充滿絕對禁止意味。過去的八股文,現在的應試教育體系,都像是故意為難人的。

很諷刺的是,心理諮詢業內的壹個專業體系(不是心理諮詢師的資格考試,這個很簡單),本來極好,但逐漸也變成絕對禁止性的了,為難程度高得讓人望而生畏。

順便也說壹下我的壹個焦慮。從2005年寫心理專欄,其中相當壹部分文章是分析新聞人物的,這引起業內人士的壹些不滿,特別是開始玩微博後,我的這些文章,引起了壹些業內人士的強烈抨擊,為此我多次和專業人士探討,我分析新聞人物,有沒有違反心理諮詢師的職業道德,最終達成的共識都是,這樣做是有爭議,但沒有違反職業倫理。

現在看,其中壹些抨擊,特別帶有強烈情緒色彩,恨不得將我從心理諮詢界掃地出門,真是透露著強烈的絕對禁止性的味兒。本來的職業道德是75分,但他們恨不得把這個分數拔到100分,而這時他們就會覺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考官,可以給別人發道德禁令了。

但也好,正是因為這些抨擊帶給我的焦慮,導致我壹次在壹個微信群里,和幾十個資深的心理諮詢師探討這壹問題,而提出了“絕對禁止性超我”這個概念。

國人的考試焦慮如此濃烈,也許應該在全世界的正常國家中排第壹,也該有壹本書,來專門論述其中的心理奧妙。

最後談壹個小技巧。

如果作為考生,妳太焦慮,那麼可以試試想象,看看妳自然而然想到的考官,會是什麼樣的人,將他的形象具體化。

也許妳會發現,他是絕對禁止性的,那麼試著轉變這個形象,想象這個人曾經給過妳的認可,特別是鼓勵妳自由伸展的那些時候。如果不行,那麼,就試著換掉這個考官,將壹個給過妳很多理解、接納與支持的人,變成妳的考官,然後去感受,面對這個考官,妳的感覺如何。

或者,妳也可以向我學習,去深入認識妳心中的考官,即弗洛伊德說的超我,也許妳會發現,心中那個由父母原型而發展出來的考官,真的是千瘡百孔,虛弱、荒唐且可笑。妳可以鄙視它,也可以對它生出理解與同情。

失控即魔鬼

壹次諮詢,壹位來訪者說,她爸爸永遠都在怪罪別人,怪罪她或者她媽媽。譬如,壹次,他爸爸飯沒做好,卻怪罪她說:誰讓妳在這兒礙手礙腳,害我飯都做不好!

這個說法讓我覺得太奇葩,影視編劇們都未必能想到,於是就此發了壹條微博,詢問大家遭遇過的奇葩歸罪事件,結果引起很多人吐槽,多數是說被歸罪的,也有勇敢的網友說自己是如何歸罪別人的。

例子很多,列舉壹些讓我印象深的吧。多數是說別人的:

1.前任四級沒過,他父母打電話罵了我壹通。

2.哈哈,早就發現我媽是這樣。她從廚房端菜到客廳,如果灑了壹點湯,她就說“都是妳站在這裡,擠得我過不去”,實際上我站在窗戶邊上,離她還有好遠呢。

3.我媽還有更奇葩的,比如她永遠用什麼找不到什麼,然後她就催我幫她找,但是她找過的地方絕對不許我再找,否則就暴跳如雷,好像我再找壹遍就是懷疑她的能力,就是不尊重她。比如,有壹次登機安檢過行李的時候,她說她找不到行李箱的鑰匙了。明明就放在手包里的。我跟她說肯定還在手包里,仔細找找。她就爆了,大吵大鬧說我明明找過了,妳憑什麼質疑我。我想拿過來幫她找,她也不給,最後,還是安檢員說,拿手包來,我幫妳用X光掃掃吧,結果人家說就在包里。我媽這才沒話說。

4.聽壹個女兒說,她媽來她家。到做晚飯時間,如果她說:媽妳坐著,我去做飯。她媽會幽幽地說:妳是嫌我嗎?然後女兒馬上說,那我們壹起做飯。她媽又會幽幽地說:我是來給妳做傭人的?所以每次到做飯的點,氣氛都非常詭異。

5.老公說都是因為妳不獨立,讓我不能安心在外面打拼,害得我們開不上豪車,住不上別墅。

6.我家這樣的事比較多,最為奇葩的是12歲生日那天中午,我媽吃飯時給我做“開示”,我爸停在走廊里的自行車被偷,外面下大雨,誰也沒看到、聽到動靜。於是他怪我,說:今天生日就是晦氣!都怪妳,不然車怎麼會被偷?於是被打罵壹頓……現在想想,好可笑!

7.壹次在城際上,壹個奶奶弄撒了壹包花生豆,然後就罵小孫子:“不讓妳買這個,非得買……”然後氣急敗壞地走掉不收拾了,孩子媽趕緊安慰嚇哭的孩子。

8.我媽晨跑因為太冷,回來氣得摔了全家盤子,還說是因為我8點還沒起床。自己沒給手機充電,說要妳有啥用!不幫我盯著!而且每次都特生氣崩潰罵髒話那種。

9.小時候父母愛打麻將,周末他們去打麻將的時候,我就去書店。他們要是哪天輸了的話,就說因為我去“輸”店了。

10.有壹次我吃飯把筷子掉了,我媽說看妳這麼毛手毛腳的,難怪數學學不好。問題是,我數學挺好的。

11.我的背上生了壹個大包,裡面像是有膿,給媽媽看,她不知道是什麼,就罵我良心不好,才會生這種東西。

也有坦承自己的:

1.我是這樣壹個自我破碎的人,比如英語考試,我沒考過,同學考過,我會埋怨同學們太吵了,搞得我沒法安靜學習。其實是我自己不夠努力,把自己做不好事歸罪他人。以前我基本上把我犯的錯誤都歸罪於外在事物,我也應該為自己的錯負責。

2.我不小心撞到柜子,把柜子打了壹頓。

這些歸罪別人的例子,都有這樣的共同點:自己遭遇了或大或小的挫敗,立即找壹個身邊人或物去怪罪,覺得這個物挫敗是這個身邊人或物所導致的。

為什麼會這樣?什麼樣的人容易這樣做?

在我的理解中,有完整自我的人,很少或不會這麼做,而自我未成形或自我破碎的人,勢必會這麼做。

所謂自我完整的人,也即可以脫離父母而心理上獨立的人,他們相信自己基本有能力面對生活的挑戰,而如果出現挫折,也能客觀對待,既不容易歸罪別人,也不容易怪罪自己,而是相信自己能行,懂得安撫自己的挫敗感,同時又會去尋找資源幫助自己。

所謂自我未成形或自我破碎的人,即巨嬰。嬰兒,必須和媽媽等撫養者共生在壹起,事情也必須由撫養者替他們解決,同時他們也必然會產生的心理是,事情都是撫養者導致的。巨嬰也壹樣。

並且嬰兒或巨嬰追求的每壹件事情,無論大小,都必須符合他們的想象,這樣才有掌控感,而壹旦事情不符合想象,他們就會有崩潰感,這種崩潰感會引起不完整自我的瓦解。為了避免自我的瓦解,他們會把引發自己崩潰的責任推卸到外部世界上。

這些例子中,重要的不是怪罪,而是任何壹件小事,他們都要去怪罪,因為他們下意識里認為每壹件小事都應該符合他們的想法。如果不符合就有崩潰感,隨即要去怪罪。

所以自我未成形或自我破碎之人,是不能真正認錯的,他們必須將任何挫敗歸罪於人,否則會導致自我崩塌與粉碎。這是中國人要面子的關鍵,必須要維護面子,因里子是破碎或空的。

對於自我未成形或自我破碎,畫家方立鈞有很多經典刻畫。

太多國人是這兩者,所以維護面子,即表面上的完整,是國人交際第壹要領。

如果用心理學術語解釋的話,自戀是最簡單的解釋:因自我沒建立起來,所以必須維護自戀的能量,以勉強拼出壹個自我來。

為了脆弱的自戀,壹旦出問題,本能地要去怪罪別人。

複雜壹些的解釋是,自我未成形或破碎者,心理發展水平都是嬰兒級別,而嬰兒下意識覺得自己是神,世界必須按自己這個神的想法運轉,如沒有,就會有挫敗感,以及被冒犯了的感覺。於是,他們對外部世界會產生巨大的敵意,但嬰兒不能處理自己內在的敵意,於是將敵意投射到外部世界,認為外部世界有壹種敵意力量在和自己對著干。

也即,任何大大小小的失控,自我未成形或破碎的巨嬰,都會下意識地認定其背後必定有壹個主觀惡意對抗自己的力量,他們必須找到它,去歸罪去攻擊,否則寢食難安。對此,妳可以想象,如果妳身邊有壹個魔鬼出沒,而妳沒找到它,這是很恐怖的。

因此,東西丟了找不到,是巨嬰們最恐懼的事情之壹,他們必須找到才行,而孩子是他們最容易認定的賊,所以很多國人童年時遭遇過可怕的被冤枉經歷:父母、爺奶或其他親人丟了錢,認定是妳偷的,妳不承認,他們朝死里打罵妳,妳懼怕,承認了,他們或者收手或者打妳更慘,結果這點錢在別的地方找到了。

必須找壹個對象去歸罪,這是巨嬰心中嬰兒的壹面,但同時他們也有成年人的壹面,他們知道,不是誰都能被歸罪的,強有力的不能去惹,於是好脾氣的伴侶、孩子與下屬是最容易被歸罪的。

歸罪事件中,眾所周知的經典事件應該是頻繁發生的老人訛詐扶助者的新聞了。多個報道稱,摔暈過去的老人,醒來第壹句話就是質問身邊人:妳為什麼撞倒我?

這不是經過頭腦加工的有意訛詐,而是本能反應。這種反應,是准嬰兒的反應。嬰兒的世界,當出現失控時,他們第壹時間都會去責怪父母等養育者。小嬰兒和成年巨嬰的這種心理,概括而言,即要為自己世界的失控找壹個看得見的可控原因,然後攻擊對方,以為他們改變了,自己就好了。倒地的老人需要儘快找到壹個歸罪對象,他們的世界才能從失控狀態恢復到控制中,所以,誰靠近他們,誰最容易倒霉,因此造成了恩將仇報的局面。倒地老人“訛詐”扶助者這類事,我們容易視為道德問題,但真相或是,國人中,成年嬰兒太多了。

這類事件中,司法體系的和稀泥態度造成了難以磨滅的超惡劣影響,對道德是極大衝擊。處理這壹類事件的關鍵不是懲罰老人,而是維護扶助者的清白,並肯定扶助者的見義勇為,同時也可以諒解老人的非有意惡意,而對於老人與家屬有意的惡意訛詐行為,就必須給予法律的懲罰。

其實,之所以和稀泥在中國如此流行,是因為我們都知道,巨嬰非常難纏,如果找不到可以怪罪的對象,他們就會不依不饒,哪怕把天捅破,也在所不惜。於是,相對更成熟、心理更健康、資源更多的扶助者就被老人家庭與司法體系共謀算計了,直到這時,巨嬰的歸罪動力才能相對平靜下來。

世界必須按我的意志運轉,如不順,就要找壹個對象去怪罪,這是病態自戀。而病態自戀,是他戀失敗的結果。所謂他戀,即我可以愛上他人,並被他人所愛。

嬰兒最原始的心理是全能自戀,即世界必須按我的意志運轉,而我如同神壹般。但如果孩子能與父母構建愛的關係,嬰兒就可以從原始的全能自戀中走出。如他戀失敗,就會退行到孤獨的、必須自己掌控壹切的全能自戀中。

所以,治療病態自戀最好的辦法還是有人愛他,因此,有此說——生命最初幾年,如能攢夠五千個誇獎,就可以幫孩子建立自信。自信,即健康自戀。

讓孩子形成健康自戀,不容易,而治療巨嬰的病態自戀,則相當不易,這需要有此心理的成年人自己去做巨大努力。

或許,關鍵的壹點是,巨嬰,即成年嬰兒須認識到,外部世界並沒有那麼多敵意與惡意,自己以為的外部敵意與惡意,其實是內心向外投射的結果。在壹個又壹個瑣細的不如意小事中,並沒有壹個主觀惡意的力量在和自己對抗,而是自己太希望事情必須按自己意志運轉。

但更重要的,是巨嬰需要走出孤獨的自戀世界,與外部世界建立起真正有意義的鏈接來,那時,我們會由衷感知到(而不是僅僅是頭腦意識到),自己意志控制不了的地方,有天使存在,有愛存在。

有個視頻,壹只小狗打了兩次嗝,之後,它就開始叫,似乎外部世界有個敵人,它在對著那個敵人吠叫。

這是怎麼回事呢?按照精神分析的理論來講,這是壹個很經典的現象,在小動物、嬰兒,也包括部分還停留在嬰兒期心理發展水平的成年人身上,妳會看到。小狗發現它控制不了打嗝這件事情,也就是說打嗝這件事失控了,之後,分裂和切割這樣的心理機制就發生了。

從和巨嬰水平的成年人對話,可以大致推理,它會這樣想:打嗝這件事情我不能控制,既然我不能控制,那就應該是另外壹個力量在控制,而且因為打嗝這件事情有點不舒服,所以控制這件事情的另外壹種力量是有些惡意的,所以小狗就會對著外面吠叫,因為它覺得打嗝這件事情應該是它身_體之外的另壹個敵意力量在控制,所以它這樣去吠叫。最後,大家發現它轉過身來,就好像要去咬自己的尾巴,這個時候,它就開始懷疑也許在身體之內有壹個力量在控制,比方說尾巴,雖然(尾巴)是它身體之內的東西,但是因為尾巴在身體的末端,所以它會試著把這個尾巴切割到“我”的範疇之外,懷疑尾巴是敵意的源頭。

這是壹個很簡單的視頻,但是它非常經典,對小狗、嬰兒來講,就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我曾經做過壹次思考,思考什麼叫善,什麼叫惡。我想,其實對壹個生命來講,善和惡會有這樣壹種邏輯:我能控制的範圍就叫善,我不能控制的範圍就叫惡。

這種心理,對成年人來講非常複雜,但對嬰兒、小動物來講就非常簡單,比如打嗝這件事,假如我能控制住它,那麼這個事情就是壹個很有趣的、好玩的、善良的事情,但是當我不能夠控制時,這個事情就變成了壹種惡意的事情,而且接下來這個嬰兒或者小動物就會使用分裂(或叫切割)的心理機制,那就意味著“我不能控制打嗝這件事情”,那就應該是有另外壹個力量在控制它,這個時候分裂就發生了。

最初這個小狗的分裂是“我身_體之外的壹個敵意力量在和我作對”,或者說分裂成“我和我不能控制的另外壹部分”,而且“另外壹部分”是惡意的。

當打嗝繼續不能控制的時候,這個分裂就進壹步變得嚴重,它就開始去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尾巴、自己的身_體在導致這樣的事情,其實這個時候就意味著它把自己的尾巴切割到“我”之外了。

如果家裡有嬰兒,我們留意去看,嬰兒的身上,這種現象數不勝數,可以直接拿過來置換,對壹個嬰兒來講,如果打嗝發生,而他控制不住,妳會發現,他很快地就會陷入煩躁之中。因為他覺得自己被攻擊了,他必須找到這個攻擊他的力量,然後和它作戰。

因為嬰兒不能表達,也不能夠怎麼樣,所以我們未必能夠很清晰地去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在壹些大的孩子身上就比較清晰。

就比如說,有壹個網友曾經在我的微博上留言,說她的孩子把牛奶打翻了,結果他過來攻擊媽媽。

這是怎麼回事呢?他會覺得,本來我應該能夠控制住倒牛奶這件事情,但是沒控制住,而且在他的世界裡,主要的(力量)就是他和媽媽,既然他控制不住,那就應該是另外壹個力量在控制,當然這個另外的力量就是媽媽了。牛奶被打翻了,失控發生了,他就會認為媽媽變成壞的了,相當於壞媽媽打翻了這個牛奶,所以他要去攻擊他的媽媽。

這個孩子應該是壹兩歲了,他能夠去表達,所以當他的媽媽問他的時候,他就說出來了,他覺得是媽媽打翻了這個牛奶。

小孩子把媽媽視為壞人,看起來這是壹件不好的事情,但對壹個小孩來講,這是壹個很好的部分,因為他歸罪於媽媽要勝過歸罪於壹個另外的力量。

當孩子失控的時候,他都要歸罪到外部世界,假如他說有壹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像鬼壹樣的惡魔在攻擊他而導致失控發生,那麼這個時候,他當然會知道他控制不了這個鬼、惡魔,所以他會有壹種徹底的失控感,並會將這個徹底失控的部分切割到“我”之外。

假如嬰兒覺得壞媽媽導致了這件事情(失控),那其實就意味著壹種修復的可能性,即媽媽可以跟嬰兒壹起努力來克服這件事情。當這件事情克服之後,嬰兒就會覺得“我是好的”“媽媽是好的”了。這個時候,壹個失控的事情就變成可以控制的了,而壹個“壞媽媽”就變成壹個好媽媽了,這樣壹來,孩子的世界就發生了重要的轉化。

我相信講到這兒,大家就會知道,對於壹個孩子來講,特別是對於壹個嬰兒來講,媽媽或者壹個成年的養育者的陪伴非常非常重要。

雖然嬰兒的世界很簡單,就是吃喝拉撒睡玩,當然還包括其他壹些隱秘的部分,但吃喝拉撒睡玩是主要的,如果壹個媽媽很用心的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幫助她的孩子去控制這些事情。

假如是壹個成年人,父母是控制不了他的世界的,也滿足不了他,因為那個時候涉及結婚、生孩子、找工作各種各樣的事情,甚至學習這件事情,父母已經沒辦法幫孩子去完成了,但是,對於壹個嬰兒來講,吃喝拉撒睡玩,壹個有感覺的媽媽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幫孩子完成。

假如嬰兒活在他的世界裡,那裡主要就是吃喝拉撒睡玩這樣的事情,並且處在壹種基本可控的狀態之內,對嬰兒來講,他就會覺得自己活在壹個善意滿滿的世界裡。

當然,失控不可避免地會發生,所以對嬰兒來講,必然有壹個世界被他切割出去,並且這個切割出去的世界,是有壹個“魔鬼”在導致這些失控發生,所以大家會發現,嬰兒害怕黑暗和鬼,其實都意味著同樣的意思。

比如說,我壹個朋友在她的孩子壹歲半之前連著搬家幾次,結果她發現孩子開始害怕黑影。

黑影里有什麼呢?其實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因為連著幾次搬家,這對壹個嬰兒來講,刺激太大了,他會經常處在失控當中,這些失控發生之後,他也像視頻當中那隻小狗壹樣在尋找,到底是什麼樣的敵人導致了這些失控發生,黑暗像是壹個看不清、摸不著的力量,而且黑暗之中似乎藏著他看不見的東西,比如說鬼,所以,這個嬰兒就會覺得,是有壹個鬼藏在黑暗當中導致了失控的發生,因為他沒辦法理解是搬家導致了這壹系列失控,所以他要去歸罪於壹個鬼。

成年人怕鬼實際上就是從這來的,甚至我們可以用怕鬼的程度來衡量壹個成年人在小時候面臨的失控有多少。如果我們養育嬰兒的話,媽媽及時地滿足他,照顧他,陪伴他,讓他順利地克服吃喝拉撒睡玩帶來的種種挑戰,是非常重要的。

我們可以再次強調,壹個嬰兒如果有太多失控發生,那就意味著他會將太多的事情切割到“我”之外,最嚴重的事情是嬰兒處在壹種全然的封閉狀態,他好像對整個世界沒有興趣,這個時候,他其實將整個世界都切割到“我”之外,已經意味著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像魔鬼壹樣。

對於全然封閉的孩子來講,有任何事情侵擾到他,他都可能會發狂,因為他會覺得任何事情都是他控制不了的,所以任何事情對他來講都是壹種入侵,都是壹種充滿敵意的力量。

換成另外壹句話來說,媽媽或其他的養育者把孩子養育得多好,就意味著嬰兒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把媽媽或者壹個養育者納入“我”之內、“好”之內。壹個健康的孩子會是壹個充滿活力的孩子,他會對周圍世界充滿好奇和探索欲望,因為之前他的吃喝拉撒睡玩被照顧得很好,所以他會覺得雖然有些事情會暫時失控,但是經過壹些努力,這個事情就會重新恢復到控制之中,他會覺得,雖然像是有壹個外部世界,但這個外部世界似乎也在“我”之內,經過壹定的探索和努力,可以納入“我”或“好”的世界之內。

同樣地,我們再做推理,比如說,對壹個相對封閉的孩子來講,他可能只對很少的事情感興趣,其實這意味著他只能控制很少的事情,封閉的世界之外是他不能控制的。

對嬰兒來講,他越小,對他的照顧就越重要,因為他的吃喝拉撒睡玩的需求都有賴於壹個成年養育者的陪伴。對他來講,所謂的控制就是媽媽或者其他養育者把他照顧得非常好,及時地回應他。對嬰兒來講,及時的回應非常重要,妳回應得越快,就意味著他在越快的時間之內解決失控這件事情,讓世界重新恢復控制。

隨著孩子逐漸地長大,另外壹件事情就變得很重要,他要嘗試著盡他自己的力量去完成壹些事情,這個時候他逐漸地會覺得“我完成了這件事情”“我可以控制這件事情”,這種感覺對孩子來講是非常寶貴的。對於嬰兒來講,媽媽或者其他養育者及時的回應和照顧非常重要。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壹個被照顧得很好的孩子,他會覺得自己活在善意滿滿的世界裡;壹個被照顧得很不好的孩子,他就會覺得自己活在壹個惡意滿滿的世界裡。前面壹種孩子會覺得他活在天使環繞的世界裡,而後面壹種孩子會覺得他活在魔鬼環繞的世界裡。

我壹位來訪者周先生,有壹天晚上,為了給自己提神,喝了兩杯很濃的咖啡,結果當天晚上失眠了。

他發現壹點多鐘自己還不能夠入睡,這時候有壹種很深的懊惱和自我攻擊出現,因為第二天他有重要的事情,而且照以往的經驗,如果晚上睡不好的話,他會頭疼頭暈,然後連帶壹系列的事情,第二天的狀態會很糟糕,重要的事情也經常做不好,這讓他很擔心,所以他就開始努力,用各種各樣的辦法,想讓自己能夠很好地睡下來。

結果,他的努力都失敗了。兩點多鐘,三點多鐘,還是睡不著,到了四點來鍾,他就出現了壹種很深很深的自我攻擊、自我詛咒的狀態,他對自己說:“看,妳連睡覺都管理不好,妳明明知道自己的身_體很敏感,還喝了兩杯濃咖啡,結果搞得壹晚上這個樣子,妳管理不好自己的睡眠,妳的自我管理能力真是太差了,活該有很多事情做不好,妳簡直非常非常糟糕,非常非常差勁。”

並且,他還有了這樣的想象,他會覺得:“為什麼只有我這麼倒霉!這個世界現在只有我睡不著,而正常人都在安然入睡,進入甜美的夢鄉。為什麼只有我這麼差勁?!”

在這種自我攻擊和自我詛咒的狀態之下,壹直到了五點多鐘,他才終於睡了壹會兒,大概到七八點鐘醒過來。

我們來看,其實周先生失眠的這件事情和之前我們所講的小狗不能控制自己打嗝的事情存在著類似的部分。

對那隻小狗來講,它發現自己控制不了打嗝,然後就把打嗝視為壹個糟糕的事情,而且覺得有壹個敵意的力量在控制自己的打嗝,所以它要對著外部世界狂叫,似乎它要攻擊或者威脅這個外部世界。而周先生發現自己控制不了睡眠,他處在失眠的狀態之下,有了很深的自我攻擊,即“失眠是很壞的,而控制不了失眠的自己也是很壞的”,最嚴重的時候,他恨不得把自己殺掉。

當然,這兩種(心理)是有不同的,因為這個小狗,或者說嬰兒,他是在怪罪外部世界,而周先生怪罪於他自己,這當然是壹個巨大的進步。因為,當妳怪罪外部世界的時候,通常就意味著妳會認為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是妳控制不了的。

比如說,我在跟很多人談話的時候,發現他們會認為,有壹些很糟糕的事情是因為自己命運太壞了。

這樣思考的時候,妳會發現自己簡直不可避免地會自暴自棄,為什麼呢?

因妳認為,壞的命運之神在導致壞事發生,這當然是“我”控制不了的事情,既然“我”根本就控制不了,那麼做任何努力都是沒有意義的,那“我”就順從好了,所以這時就有壹種自暴自棄的(心理)存在。

相反,假如妳認為“這是我控制不了的事情”“這是我暫時控制不了的事情”,這個時候,雖然妳會自我攻擊、自我譴責、自我詛咒,但是妳給自己留了壹個空間,妳就會想去嘗試,去改變這個事情。

也就是說,自我攻擊、自我詛咒的同時也意味著壹種可能性,即妳可能重新馴服這件事情。比如說,對周先生來講,他本來把不能控制睡眠的自己視為不可饒恕的自我、壞自我,現在他重新去馴服它,然後把它納入自我當中。

再完整地來表述的話,周先生的這個做法里其實存在著這麼壹種可能性,就是假如妳馴服了睡眠,就會明白這個失控不再是外部的壹部分,而是自我的壹部分,然後妳就可以去調控,最終將這部分失控的壞事件重新納入自我當中,壹個整合就發生了。

很有意思的是,在這個過程之中,關鍵不是征服,而是接納。如果妳抱著戰鬥的姿態,覺得失眠是壹個很壞的事情,它在攻擊我,我壹定要戰鬥到底,我壹定要把妳(失眠)馴服,這樣,有可能會奏效,但更可能是無效的。

相反,如果妳接納了失眠的發生,不去和它較勁,允許失眠發生,同時做壹些有效的事情,這個時候,失眠就會被馴服。

有壹個療法叫森田療法,它是日本人森田正馬發明的,核心是“順其自然,為所當為”。什麼意思呢?就是當有壹些壞的事情發生的時候,妳的所謂情緒、情感或者生理狀態有些失控時,怎麼辦?

妳順其自然,同時為所當為。為所當為,就是繼續做妳該做的事情,也即,讓所謂壞的、失控的情緒或者生理過程去進行,然後妳去做那些可以做的事情,比如說該工作就工作、該吃飯就吃飯,經常這樣去執行就會奏效。

為什麼森田療法會奏效呢?因為森田療法里“順其自然”的核心就是接納和馴服。

和森田療法相對應的其實是這樣的想法——我可以控制我自己。這種想法經常是無意識的,我們自動認為“這是我的身_體,我可以控制我的身_體”“那是我的想法,我可以控制我的想法”。

嬰兒有無邊無際的控制想象,會覺得“我可以控制整個世界”“我可以控制別人”。這顯而易見不可能,我們知道這是壹種妄想。

但讓很多成年人難以想象的是,連控制自己的身_體、頭腦,也是壹個不可能的想象。

真正控制我們身_體的,比如說控制腸胃蠕動的是植物性神經系統,而我們的意識很難直接有效地去影響植物性神經系統,包括睡眠,也是植物性神經系統在發揮作用。

關於想法,佛教會說,其實任何壹個念頭都是壹個獨立生命,它的出生、發展、衰老和死亡會有壹個過程,如果妳認為“我可以控制我的想法”,其實大錯特錯,而且當妳控制妳的想法時,就意味著妳給這個生命注入了更多的能量,結果通常會導致它更加茁壯,變得更加強大。

如果妳想馴服妳的想法,包括妳想讓妳不舒服的壹些身_體感受早點過去,其實最好的壹個方式就是知道這並非妳能夠輕鬆控製得了的,順其自然讓它發生就好了,同時做妳該做的事情。

在我看來,順其自然里藏著壹種很深的東西,就是接納。這意味著妳接納這個不如意的事情發生,不再把它視為壹個充滿惡意的和自己對著干的魔鬼,而把它視為壹個中性的甚至好的東西,讓它發生就好了。

這看起來很簡單,但當接納真正發生的時候,其實就意味著壹種整合正在發生。

在周先生失眠的故事裡,還有壹個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他會想象“正常人都可以享受壹個甜美的睡眠,而為什麼我就不行”,當他發現“我連正常人都不如”的時候,他就恨不得去殺了自己,因為“我是這麼差勁,連正常人該有的睡眠都沒有。正常人都能達到的標準,我達不到,所以我是壹個非正常人,我是壹個糟糕的人,我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首先,所謂“正常人都有壹個甜美的睡眠”,其實是壹個錯誤的觀念,以我做諮詢的經驗,也包括和別人聊天,我會認為大多數人都有各種各樣睡眠的問題,能夠經常享受到甜美睡眠的人不是多數,所以,這個所謂的“正常人的標準”實際上是壹個很高的標準。

像周先生這種心理其實是嬰兒全能自戀的壹個表現。嬰兒會覺得“我”發出壹個指令、壹個想法,而且這種想法經常是全能的、完美的,然後周圍世界、別人、我的身_體、腦袋應該立即達到這樣的狀態,達到不了時,嬰兒接下來就會有由全能自戀轉變出來的“自戀性暴怒”,恨不得毀了這個世界,包括自己。

全能自戀是這樣壹種想象,即“我是神,無所不能,我發出這個指令,世界就應該按照我的意願來運轉”,但是當發現這個世界,包括自己的身_體和頭腦,不能如此的時候,這個“神”就變成了“魔”,想把世界給毀了,或者想毀了自己。所以說,各種各樣的鬼其實是這樣的,真正的鬼與魔,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比如說,周先生小學和中學的時候,自己獨自睡壹個房間,每天晚上睡覺對他來講都是壹種折磨,他會看看床底下,看看周圍那些黑暗的地方,也很害怕熄燈。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他覺得在床底下可能有魔,在黑暗處有鬼,所以他要先去偵探壹下是否真的有鬼存在,他必須確認是安全的,才能夠入睡。

他講到這兒的時候,我跟他說:“周先生,妳看看這個鬼是什麼呢,其實這個鬼就是妳自己。妳是壹個這麼容易暴怒的人,當世界不能夠按照妳的意願運轉的時候,妳想把世界給毀了,或者想把妳自己給毀了,這個最具破壞性的力量,不是所謂的外部世界的惡魔,而就是妳自己。”

這個解釋對周先生來講非常受用,他聽到這個解釋,壹下子變得安靜下來,他發現過去壹直被他視為外部世界的“鬼”,原來是他自身的壹部分,而且是他自身很和諧的壹部分,這個時候,所謂的外在的“鬼”就好像重新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從根本上來講,成長的歷程就是這樣壹個歷程,妳最初因為能力、思維的限制,不斷地使用分裂和切割的機制,把身上各種各樣不舒服的東西、控制不了的事情,都切割成是外部世界的、壞的、邪惡的。但隨著成長,妳發現,原來這些看似是外在世界的邪惡、黑暗、失控,其實都是妳自身的壹部分。

最初妳會認為失控是惡的,控制失控的力量是惡的,而且在妳身_體之外。但隨著了解越來越深,妳就會發現,原來沒有這個惡存在,而所謂的惡其實就是妳自身切割出去的壹個東西。

這樣壹個過程之中,其實就意味著光明重新照到了失控的黑暗力量之上,最終,妳可能會覺知到,外部世界的惡其實就是內心切割和分裂的結果,是內在的惡向外投射的結果。

由此,我們的內心不斷地從分裂走向整合,最終我們就知道外部世界和內在世界是壹回事。

不管是否意識到,我們其實都是走在這條路上的。

全能自戀與徹底無助,是嬰兒早期的壹對矛盾。

如嬰兒的需求被滿足,嬰兒就有無所不能的自戀感,如不被滿足,完全依賴撫養者的嬰兒就會陷入徹底無助中。

這樣的壹對矛盾心理,在成年人的世界也很常見。或者,壹個人容易在全能自戀與徹底無助中不斷轉換,這時就構成了各種嚴重的心理問題,如邊緣型人格障礙,或躁狂抑鬱症。經典如躁狂抑鬱症,躁狂時,即處於全能自戀中,抑鬱時,即處於徹底無助中。

還有壹種常被報道的現象叫“長途火車綜合徵”,例如春運期間,壹男子坐火車13個小時後精神失常,有了暫時的被迫害妄想,覺得滿車廂人都想害他。這是因為,逼仄的空間,讓當事人陷入了壹動都不能動的無助,長時間的徹底無助最終逼出了被迫害妄想。無助感的對立面是掌控感,在寬敞的空間裡,壹個人可以控制自己和外部事物,就不容易有這種徹底無助感。

或者是,兩個人構建壹個自戀壹個無助的關係,結果扮演自戀的越來越累,而扮演無助的越來越無能,甚至殭屍化。

講幾個故事或現象吧。

1.壹女孩,很希望考第壹名,但不能做充分準備。希望考高分,這源自全能自戀。不能做充分準備,因為,準備時遇到的隨便壹個問題,都會喚起她的徹底無助感。為了逃避無助,結果,只能想象自己會考高分了。

甚至,她的考試辦法都非常奇怪。譬如,做過去的試卷時,會直接對著答案來抄寫。這樣做的好處,是滿足了自己的自戀——每道題都會,不必經歷思考和挫敗,壞處是,留不下深刻印象,基本沒用。

2.壹女高中生,每次成績公布後的兩三天,哪怕總成績第壹,她還是會陷入嚴重的抑鬱中,想自殺。只有壹種情形她才滿意:門門課第壹名。也即,絕對完美才行,否則,就陷入徹底無助中。

更誇張的是,她說,她覺得自己是完美的。確實,她美貌,聰明,拼,家境很不錯,這些條件結合在壹起,真可以在很多時候維護她的完美感。但這種完美感被破壞時,事情就很嚴重。

3.壹男士準備壹資格考試,但考試資料看了沒幾頁,他就困得不得了乃至睡著。恍惚中,他會想象甚至看到,壹雙巨手在幫他解決所有難題。

這雙巨手,即是全能媽媽的縮影,而他之所以被動,是因為很容易陷入嬰兒式的徹底無助中。

這樣的事竟真的發生過,網友“肇事辜兒”在我微博上留言說:我哥初二的時候,老師要求晚上在家自修到十點鐘,他到點就困,於是想出壹個招,在他睡著以後,由我媽拿著課本在他耳邊念,這樣他就能學習休息兩不誤。

4.壹無所不能的女-人,配壹被動退縮的男人。女-人無所不能,是全能自戀;男人被動退縮,是無助依賴。

壹方面,男人扮嬰兒依賴媽媽;另壹方面,女-人的全能感也是在捍衛自戀,且為了捍衛自戀,會將無助投射給男人,如攻擊、貶低與否定男人。這是壹個複雜的遊戲,妳真不知道誰對誰錯,誰占了誰便宜。

這些文字和故事擊中很多人,他們問:怎麼破?

原則是:覺知自己對全能自戀的渴求,以及對徹底無助的恐懼與牴觸,從力所能及的事開始,壹步步去做好自己該做的事,輕易不言退。不追求完美,也不被無助征服,最終妳會與事情建立深刻關係,享受這個不完美的過程,並體驗到自信。

有網友問:難道這就是朋友說的,有失敗感的時候就去打掃房間?

這真是很常見的辦法,能起到壹定效果。如有些母親,總在廚房待著,這是她的領地,她不許任何人指手畫腳,這讓她躲避了在客廳的無助。

說到這兒,我想起壹個經典故事:家裡突然來了幾個客人,男主人猛地奔向壹個多年未修的凳子,修起來。這是因為,面對人,男主人感覺到無助,不知道怎麼招待才好,但他可以修凳子,那樣,他的控制感可以部分恢復了。

徹底無助的心理,可以解釋壹個常見的中國式育兒方式——過度保護。其實也是過度限制。

中國的大人,特別是隔代撫養的老人,恨不得讓孩子生活在能免除壹切危險的真空中。

這是壹種深刻的投射。這些大人或老人,他們在嬰兒時,會經常處在徹底無助的狀態中。譬如,有大人在,但大人不管妳,妳就處於孤獨中,身邊根本沒有大人照顧妳。沒有大人的照顧,嬰兒解決不了自己的大多數正常需求,於是常陷入徹底無助中。

並且,本來是徹底無助,即自己無力解決問題,但嬰兒會將它投射成外界壹個大魔鬼在鎮壓自己,讓自己動彈不得。因為,當需求得不到回應時,嬰兒會從全能自戀狀態,變成自戀暴怒狀態,且常常是恨不得毀掉壹切的級別,這會嚇到嬰兒,於是嬰兒會將這種毀滅欲投射出去,結果變成外界壹個魔鬼要來毀滅自己,於是嚇得壹動都不能動。

於是,當嬰兒處於徹底無助時,任何刺激對他而言都像是攻擊——他會將所有外界刺激,都感知為是壹個敵意的大魔鬼派來的,都會嚇到他。對此,我多位來訪者這樣表達過類似心理:我感覺自己是沒有皮膚的,血和肉直接luo露在外面,任何風吹來,不管是冷是暖,還是恰恰好,我都會疼痛。

那怎麼辦?其實真正的解決辦法是,有壹個大人很好地回應、照顧他就可以了。但孤獨嬰兒會這樣想:最好把我徹底關閉在壹個真空中,不要對我有任何侵擾。

就是說,這些老人,他們嬰兒時可能太孤獨,讓他們形成這種感知——任何刺激都是攻擊,最好切斷所有刺激。於是,他們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他們自己的內在嬰兒是渴望避免壹切刺激的,但投射到真實的嬰兒身上,就扼殺了嬰兒的活力。

譬如,他們不讓小孩子玩水,不讓他們光腳在地上跑,這都是在表達,小孩子是非常脆弱的,他們很容易被外界攻擊、病倒甚至死掉。

如果是媽媽的話,則容易是,媽媽極力想給孩子創造完美的養育環境。但仔細看就會發現,這個完美的養育環境,在剔除掉所有不利因素後,就很像是壹個真空了。這樣做的媽媽,她們嬰兒時要麼常被傷害,要麼嚴重被忽視。

網友也提供了兩個故事:

1.我們小區有個奶奶,我帶寶寶下去玩壹個小時,能聽到她說幾十遍“不可以”和“危險”。哪怕孩子摸壹下健身器材,她都不允許,說危險。我看她那神道道的樣子,覺得她更像殭屍。

2.有個朋友的媽媽就是這樣,她的孩子對著電視裡奧運比賽的選手,不停地說,別跑別跑,(當心)摔著!跟姥姥說他的語氣壹模壹樣。

當大人們這樣做時,看起來是過度保護,但其實是過度限制,甚至,這也構成了對孩子活力的絕對禁止。

思維方式

1.很多人失眠,原因是晚上頭腦會特別清醒,會想很多事。這種情形下,最常想的是,某某事沒做好,是因為我有多不好,為什麼我就這麼不好,我好壹點,事情就不壹樣了……其中占主要內容的,就是自我攻擊。自我攻擊是最沒有意義的事,所以,妳雖未必能停下它,但可以告訴自己,這種自我攻擊不是真的。

這種反思與自我攻擊,是自我歸因。自我歸因,藏著這樣的邏輯:其他人其他事物我沒法控制,但我能控制自己,如果我好好改變自己,事物就能朝我希望的方向發展了。這是小孩式的自戀心理:所有事情都是我導致的。

與孩子式的自我歸因對立的,是成熟客觀地看待事物。能看到自己的責任,也能看到別人的責任,而更關鍵的是,無論事情如何不順,都不攻擊自己,而是如實看待自己,安撫自己,並尋求支持。可以說,自我歸罪的對立面是自愛。

見到多個這樣的個案:分手後陷入嚴重抑鬱與失眠,談話後發現有強烈的自我歸罪,認為分手都是自己導致的,如自己表現更好壹些,就可以不分了。且前伴侶也會對他們進行歸罪。當明白自我歸罪和被歸罪都是自戀後,他們的自我攻擊就基本停下來,抑鬱與失眠也基本消失。

挫敗發生後,健康方式是:事情層面上自我歸因,但不過分,同時也能客觀歸因外界;情緒層面上自我安撫,並尋求他人的支持,同時,讓壹些必然出現的情感,如悲傷,得以流動。並且,不管如何歸因和有何種情緒,都會自愛。

2.諮詢中會發現,痛苦最重的來訪者,都伴有嚴重的自我攻擊。這時,諮詢最容易奏效的壹步,是讓來訪者看到自我攻擊並非真理。壹旦停掉“壹切都是我帶來的”這種自戀性的自我攻擊,來訪者的痛苦就可能有很大轉變。理解別人和自己,也可減輕自我攻擊。

3.就是因為妳不好!或許,父母所有言語中,這是對孩子殺傷力最大的壹句話。孩子本就是自戀的,即認為壹切好事自己負責,壹切壞事都是自己招來的。如孩子遭遇傷害,譬如被同學打罵、被性騷擾、被老師冤枉,甚至失戀這類悲劇時,父母卻說,都是因為妳不好,這甚至會對孩子的自我構成摧毀性的影響。

4.當幹了蠢事時,請放下強烈的自我攻擊;當遭遇挫折時,請放下嚴重的自我貶低。嚴重的自我攻擊,是自我脆弱的標配,各種不順的事出現時,很容易自我攻擊。因是習慣,所以自我攻擊不能不讓它升起,但當覺知到自我攻擊時,可以對自己說:停!這份自我否定自我攻擊不是真實的。

激烈地譴責別人,或激烈地自我攻擊,如自毀式的懺悔,其實都是蠢事與挫折對脆弱的自我構成了壹種摧毀,所以必須找壹個責任人去負責。當為此努力時,意味著自我反思都不可能,所以改變也就基本不可能了。

5.壹個人能自我觀察,其實是因為內化了壹面鏡子,而這個內化的鏡子,也就是最初能向他提供善意或至少中立觀察的人。必須澄清的是,自我批評不是自我觀察。自我批評,特別是苛刻的自我批評,只會扭曲自我觀察,而它的源頭,也是對其進行苛刻攻擊的撫養者或其他重要人物。

6.我不愛妳,我恨妳,我覺得妳糟透了,可我離不開妳,因為妳具備超重要的價值——我可以將我的壹切不幸與痛苦歸因於妳,而免除了自己的責任。多少人的所謂情感,其實是這麼個東西。

關鍵在於,自我太虛弱,所以必須歸罪於人。太多時候會看到,當不能歸罪別人特別是伴侶時,很多人立即就會進行嚴重的自我否定自我攻擊。增強自我,首先要覺知並放下自我否定自我攻擊。

7.遇到事情,親人間按說應該相互支持,但在中國家庭中,常見的局面是彼此攻擊,事情越嚴重,攻擊就越嚴重。特別是親人離世時,活著的親人因此鬧成仇人,彼此憎恨的,不在少數。這種事情的關鍵在於,都是自我沒成形的人,都受全能自戀和無助感的折磨。概括來說,都是孤獨失聯的巨嬰。

自我成形,意味著有了邊界,知道自我能力有限,且事情自身有它的道理。自我未成形的人,會延伸到家中每個角落,因而想控制壹切。壹旦有意外也即失控發生,他首先攻擊自己,因失控就意味著自我不強,自我差勁。然後想,這麼差勁的自我為什麼不去死。

局勢失控時,可攻擊自我,就變成嚴重的自我否定,也可攻擊別人,即妳認為的事情責任人。嚴重時,壹樣是想對方去死。所以,醫鬧會大肆攻擊醫生,這是將本來由上帝掌管的生死責任全放到醫生身上。若不能攻擊醫生,他們就會覺得自己該為生死負責,覺得自己該死。

涉及生死的是大事,因此出現嚴重的攻擊和自我攻擊,很容易理解。但對於自我未成形的人來說,就任何失控的事進行任何探討都變得艱難。譬如很多人發現,妳和父母探討往事,父母第壹時間都會表達:我沒錯。這都是自我未成形的人,試圖保護自己,而壹旦認錯,其自我會有瓦解感。

壹來訪者,突然有意外發生,她很快有了三句話:哎呀,我惹禍了;不,都是他們搞的;嗯,也許事情就會這麼發展吧。第壹句話是自我攻擊,第二句話是攻擊他人,第三句話則是接納了事情發生的合理性。前兩句話讓她焦躁,而第三句話壹出來,她安靜了下來。

對於所有脾氣暴躁的人來說,最關鍵的,是看到並放下失控局面發生時的自我攻擊。譬如壹女孩失戀後陷入深重抑鬱,經探討發現,她認為,且前戀人也認為,這都是她惹的,她該負全責。深切懂得這壹邏輯後,她很快從抑鬱中擺脫-了出來。

壹有失控,就攻擊自我。最深層原因是,都是失聯的孤獨嬰兒,因孤獨,所以覺得自己必須控制壹切事,因原始的自戀,覺得事情必須按自己意願運轉。如果失控,就覺得自我是脆弱的、差勁的、該死的!破掉這壹邏輯,自我否定就會極大減輕,對別人的攻擊也會因此而降低。

我寫了壹系列關於自我攻擊的文章,怎麼療愈,也說了壹些。但有壹天的諮詢中,突然有了壹個感性的答案:多抱抱彼此吧。

對此,我最喜愛的詩人魯米有壹個詩意的表達:伸出雙_臂,要是妳希望被擁抱的話。

這是最原始的渴望,許多個來訪者,在諮詢到深處時都如嬰兒般發出喃喃的兒語:媽媽,抱抱。

8.我自己特別簡單的壹個進步:終於基本不再理會微博上的批評聲,感覺真是好多了。

原來腦海里那種暗暗追求絕對正確且若錯了就嚴重自我抨擊的聲音,俗稱內在的批評者,很限制自己。每天仍在不斷自我反省,但這遠不同於壹日三省吾身的自我批評,也即超我攻擊本我。

9.不要把他看成壹個追尋者。

因為要是他有所追尋,

他追尋的也只不過是他自己。

壹個愛者除了是被愛者之外,又能是誰呢?

每壹秒鐘,他都會對著鏡子鞠躬。

如果有壹秒鐘,他能從鏡子中看出

裡面有什麼,

那他將會爆炸。

他的想象,他的所有知識,乃至他自己,

都將消失。他將會新生。

——魯米

諮詢中,遇到的問題嚴重的個案,當事人常會超糟糕地自我定義,即,他們覺得自己差極了。這時,停止自我否定和自我攻擊,很重要。怎麼做到呢?壹個有效辦法是,找到他們是如何定義自己或被定義的。破掉這些定義,可在很大程度上修復他們的自我感知。

壹個諮詢界的逸事:壹男孩尿床,非常痛苦,去做諮詢,壹小時後興高采烈地出來,家人問,醫生把妳的尿床治好了嗎?他說,沒!那妳高興什麼?他說:醫生讓我懂得,這不是問題。這個故事的關鍵該是,醫生修復了男孩的自我覺知,他不再因尿床而自我攻擊。

10.個人成長中,核心自我的誕生,是壹個超級里程碑。核心自我誕生前,妳像是環境的響應物。譬如,妳對別人的評價超在意,會極力調整自己,以爭取做到該環境內的最好。壹旦核心自我誕生了,環境的變化,會激發妳的反應,但難以動搖妳的根基。妳也由此有了從環境中跳出來觀察的能力,與壹份從容。

科胡特壹段話很好描繪了核心自我:在情緒的驚濤駭浪中,有壹個核心自我穩穩地站在那裡。它會搖晃,搖晃是壹種呼應,但只搖晃,根基不被動搖。最後說壹句:溫暖有互動的關係很重要,但同樣重要的是,妳必須有自己負責的意識,而不是依賴,依賴必導致過度要求、抱怨和攻擊。

11.太容易道歉的人,要問問自己,妳的道歉,是不是壹種太輕易的自我攻擊?

12.那些看似沒有壹絲內疚的人,其中相當壹部分,時刻遭受著這樣壹種煎熬:只要事情稍不如意,他們就覺得自己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的暴虐,向外,就像要毀了這個世界;向內,則時刻毀滅著他們自己。

正在看《被嫌棄的松子的壹生》,邊看邊寫自己的感想。寫著寫著,突然間對那個虐殺小貓的女孩有了情感上的理解,於是寫了這段文字。諮詢中和生活中都遇到不少這樣的人:幾乎不能承受愧疚,這看似道德上很有問題,但實際上他們時刻都在極度自我攻擊中。

13.常聽到有媽媽說,武老師,妳的文章給我很大壓力,妳的文字和其他心理學文章,成了壹種妳必須如此否則就不好的絕對要求。很想為這些媽媽減壓,所以想說:把這些當知識好了,它要貼近妳的體驗才有意義,且,做不到,別自我攻擊。

14.孩子,特別是嬰兒的世界,很容易坍塌。餅乾碎了,孩子都可能崩潰。這時,父母的共情很重要,有時只要說出孩子的所感所想,孩子就會平靜下來。同樣重要的,是父母的情緒包容力,即,父母不會跟著孩子的崩潰而崩潰,並要求或攻擊孩子,要孩子自己穩定下來,而是壹直穩穩地在孩子身邊。

若無這份運氣——內化有情緒包容力的父母而獲得健康自我的基石,那我們就要通過漫長的學習來獲得這壹點。若情緒太不穩定,諮詢與治療,是很必要的。諮詢師的穩定加高質量的回應,可幫妳獲得這壹點。若獨自成長,則有許多關鍵點,最重要的,是識別各種自戀並放下對自我的攻擊。

壹位媽媽講給我壹個故事:

她的兒子要讀小學壹年級了,開學前有壹個體驗日,她帶著兒子和大他3歲的女兒壹起去學校。

到了學校,她發現兒子很膽怯。他看到壹個鄰居小女孩,想和她打招呼,用手碰她,但她壹回頭,他卻立即退兩步,說不出話來。

因為這種膽怯,他想黏住媽媽,而媽媽則希望兒子能獨立,能承受這點小小的挫折,所以半鼓勵半逼迫兒子找小夥伴去玩。

離開媽媽後,他很茫然,然後看到姐姐,姐姐很放鬆很瀟灑地和幾個小夥伴壹起玩,於是他找到姐姐,要黏住姐姐。

姐姐壹開始很樂意帶弟弟,但不久後有些不耐煩,想把弟弟推開,這時弟弟就嘴壹撇,要哭,於是她只好允許弟弟黏她。

媽媽則發現,這時兒子的茫然好了壹些,但他開始有些霸道,對和姐姐壹起玩的小夥伴們有些敵意,排斥他們接近姐姐和他。

……

她講完這個故事,我感慨說,妳看,這也是妳和丈夫的關係。

她是壹個女強人,爭強能幹,而丈夫則有些無能和懦弱,她很多次想和丈夫離婚,但壹直沒下決心,不過越看丈夫越不順眼,實在不能明白丈夫對她來講有什麼意義。

她的女兒對兒子的意義,就是丈夫對她的意義。

說好聽壹點,這個意義是陪伴。

說難聽壹點,這個意義是陪襯。

將兩點聯繫到壹起,她恍然有所悟。她說,事業早期,要談生意的話,不能獨自去,會慌,所以她要拉著丈夫去,丈夫雖然不能在談生意上發揮什麼作用,但只要他在,她就可以心安很多,就可以有較好的狀態面對生意夥伴。

談生意只是壹個縮影,壹個譬喻,是他們二十多年婚姻的縮影。

也就是說,丈夫壹直在扮演這種角色——她的陪襯。

並且,丈夫對她,壹如女兒對兒子,有不耐煩,但卻不能離開,因為怕她難過。

用最簡單的術語講,丈夫滿足了她對安全感的需求。

用稍複雜壹點的術語講,丈夫給她提供了控制感。

獨自壹人時,面對外部世界,她會慌張,有失控感,有無力感,不知如何掌控外部世界。

但對丈夫,她有絕對的掌控感——其實這是她想象的。所以,當失控感和無力感發生時,看到丈夫這個穩定而可控的客體在自己身邊,就心安了。

只是,她的心安,同時伴隨著的,是丈夫的不耐煩,和丈夫的失去自我。

在這樣壹個歷程中,她的能力和自我不斷被激發被滋養,而丈夫,因只是她的陪襯,越來越萎縮。

中國太多人的婚姻,就是這樣的搭配。壹個人,只是另壹個人的陪襯,而這個陪襯,很難被看到,被尊重,相反會被蔑視,另壹方很難意識到,這個陪襯究竟有何意義。

當然,陪襯也有他(她)自身的問題,他們通常會是比較封閉的那個,缺乏足夠的動力沖向外部世界,於是部分藉助伴侶的動力,多少打開了壹些。但整體上,他們會越來越失去自我,越來越封閉。

她條件壹直很好,最初不乏追求者,之所以選擇丈夫這樣的男人,有壹個感覺極為關鍵。她說,當時覺得他好安全好可靠啊,他的人生壹眼就能望到頭。

第壹次聽到有人講這種擇偶原因時,我很震驚,但後來發現,竟然有非常多的人出於這個原因選擇了伴侶,並且,多位女性,說了和這位媽媽壹模壹樣的話。

男人做類似選擇時,容易使用的語言是,她很單純很聽話很乖。

如果妳是因這樣的心聲而選擇伴侶,那意味著,妳的安全感很低,很懼怕失控,所以要找壹個如惰性氣體壹樣的伴侶,他的不活躍,讓妳覺得好控制。

的確,其中很多人說,他們同時有更喜歡的對象可以選擇,相比起伴侶來,他們更有激_情,但也更難把控。壹位女士就此說:妳真沒法預料,和這個男人在壹起,第二天會發生什麼。

這壹邏輯,開始是這樣,以後也會延續。如此選擇的人,勢必會傾向於壓制伴侶的自由選擇,因伴侶的選擇,只要和妳想象的不同,妳就會有不安,甚至由失控而導致崩潰感。

然而,和他們在壹起,妳可能又會覺得乏味,會抱怨對方沒活力。妳必須清楚妳做了什麼選擇。

這種邏輯,發展到最嚴重的地步,就是所謂戀屍癖。戀屍癖,本指男人--奸--yin-屍體的特別癖好。但它的核心邏輯並不罕見:妳必須和我想象的完全壹致,有任何不壹致,我都會暴怒。若持有這壹邏輯,最後妳會發現,只有把對方弄成殭屍壹般的存在,才能符合妳的要求。

希特勒的“戀屍癖”

戀屍癖,在超級強人,如著名的獨裁者身上,是最容易見到的。這是由權力的屬性所決定的。著名小說《1984》中,審判官對男主角說,權力就是,我可以將腳踩在妳的臉上,而妳不能反抗。

因為太執著於權力自戀,強人們常常會執著於自己的判斷,而對顯而易見的事實視而不見,以至於最終導致壹些巨大的失誤。譬如斯大林格勒戰役中,希特勒非要讓德軍戰鬥到最後,最終讓納粹德軍損失了150萬人——這是全德國戰力的四分之壹。

壹般來講,人們以為,這些強人聰明絕頂、洞若觀火、高瞻遠矚、很少犯錯……但我不這麼看,我認為,他們只不過是有著超強的控制欲望,特別愛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同時特別果斷,特別無法無天,而且特別有毅力罷了。

並且,他們之所以特別果斷、特別無法無天、特別有毅力,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同情心,對別人的痛苦毫不在乎。所以,他們在強加於人時,哪怕為了自己壹個很小的欲求,都可以可怕地傷害他人,而且壹點都不猶豫。正常人做不到這壹點,因為我們會感同身受,當看到別人被傷害時,我們也會痛苦。

所以,希特勒可以完全不考慮斯大林格勒戰役中150萬德軍的生命,而只是壹味地讓他們執行自己既定的戰略。但相反,美國可以上演《拯救大兵瑞恩》這樣的故事。

在這樣的獨裁者的世界中,只有他壹個人是人,其他人都是他實現自己目標或滿足自己欲望的對象與工具。他會幻想,在他能控制的世界裡,所有其他人都會百分百地、不折不扣地執行他的意志。

就好比是,他是壹個下棋的人,其他人都是棋子,他命令棋子怎麼動,棋子就怎麼動。如果棋子忽然自己動了壹下,他會暴跳如雷,哪怕這個棋子走的這壹步是正確的。

所以,心理學家弗洛姆認為,希特勒等納粹高層具備“權力意志人格”,他們有“戀屍癖”。也就是說,他們對健康的、有同情心的、積極樂觀而且熱情開朗的“人”不感興趣,他們希望人像屍體壹樣,不怕疼痛,百分百服從命令,並且在被指揮送死的時候壹點都不害怕,壹點都不猶豫。

也正是因為這種人格,讓希特勒在眾多追求他的女-子中選擇了愛娃。壹個熟知希特勒與愛娃關係內幕的人說:“對於他(希特勒)來說,愛娃不過是個可愛的小玩意,她缺乏邏輯性,頭腦愚笨,只是長得漂亮。但是,或許正因為如此,希特勒才能在她身上找到壹直以來都在追尋的寧靜與放鬆。”

希特勒在追尋什麼樣的寧靜和放鬆呢?我認為,就是在私密世界裡,仍然只有他壹個人具備意志,而他最親密的女-人只是壹個沒有意志的棋子,必須是,他讓她動,她才動。如果這個女-人個性獨立,知道自己要什麼,而且會不懈地追求,那麼希特勒就會失去他追尋的寧靜和放鬆。要找到這種寧靜和放鬆,就只有去找愛娃這種依賴性極強而且極其沒有主見的女-人,她不是以自己的魅力戰勝了其他競爭者,而是因為她的依賴個性對希特勒有“致命的誘惑”。

控制欲望極強的強人們絕少喜歡有同樣個性的人,哪怕那個人是最親密的人。所以,當長子烏代展示他的意志時,薩達姆策劃了壹次暗殺行動,把他打成了殘廢。

政壇上的強人如此,生活中的強人也是如此。我知道的壹個港資公司的高層經理,最討厭下屬主動提建議,如果有人這樣做,就會被開除,不管建議多麼合理。

正是因為這種個性,強人們認識現實的能力被大大地打了壹個折扣。德國壹個心理學家將強人們形容為“穴居人”。他認為,強人們的控制範圍仿佛是壹個洞穴,在這個洞穴里,完全是他說了算,他的臣民們沒有壹點機會表達自己的意志,而在這個洞-穴-里,他的確運籌帷幄,算無遺策。但是,他的洞見力僅限於這個洞穴,對於洞穴外面的世界,他只能看到被洞-穴-限制住的有限天空,所以壹旦要和洞-穴-外面的世界建立聯繫時,他就會犯暈。

最嚴重的戀屍癖,估計心理治療師也沒轍了。壹般意義上的,即過於限制伴侶自由意志的,首先,要知道妳做了什麼選擇,對此給予尊重(尊重並不意味著不改變)。

特別重要的是,尊重對方本來的樣子。其次,若能做到,鼓勵對方做自己,同時收斂自己意志的過度擴張。若做不到,找諮詢師幫忙吧。

《三國演義》中,有這樣壹幕:

曹操率軍,和孫策、劉備壹起攻打稱王的袁術,但糧草不夠了,本來預計十天的軍糧,只能吃三天了。糧草官過來問曹操該怎麼辦,曹操說,那就大斛改小斛。

糧草官說,這不是剋扣軍糧嗎?士兵吃不飽,豈不要怨聲載道?曹操說,我有解決辦法。

果真,幾天后,士兵怨氣衝天,有騷亂的跡象,這時,糧草官過來問計,曹操說,計策就是借妳的人頭壹用,至於妳的老婆孩子,放心,我會好好補償。然後立即斬下糧草官人頭示眾,並說,是糧草官剋扣了軍糧,害大家餓肚子。

軍隊的騷亂情緒被安撫了,大家帶著怒火,迅速攻下了袁術的城池。

曹操是標準的奸雄,深通人心。不能撤軍,仗必須打下去,糧食也就這些了,必須減少每頓飯的量,好持續下去。但這時,軍隊有不滿是必然的,不僅是餓了肚子,也是失控,所以這時就必須找壹個外在的“魔鬼”去歸罪,才可以平息眾怒,安撫人心。

平息眾怒,安撫人心。這是中國式政治的壹個重要竅門。太多時候,群情激憤,意味著整個巨嬰群體都處於失控中,這時他們的破壞欲會很可怕,而且他們必然會將內心的魔鬼投射到外部世界,所以找壹個“替罪羊”,讓整個群體去歸罪去恨,是中國式的管用辦法。

甚至,我會認為,不管是面對巨嬰群體,還是面對單個巨嬰,權力體系和國人都容易去犧牲可以犧牲的好人,來安撫情緒失控的巨嬰。

所以,碰到大問題,中國式的智慧是,躲壹下,別惹上身,如果妳和這個大問題粘上了,那麼,妳很可能會成為被怪罪的對象。

倒地老人“訛詐”扶助者,只是這壹邏輯的壹個表現而已。我們類似的表現非常之多,比方說,公務員系統或官僚作風重的企業,老油條們都會懂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要總想著去衝殺,去解決問題,去當英雄,妳越是這麼做,越容易成為領導和群眾的替罪羔羊。

回顧壹下自戀性暴怒的四部曲,當自戀者是壹個群體時,“我”就變成了“我們”:

1.任何不如意,都是在挑戰我(我們)的自戀;

2.任何不如意,不管是主觀還是客觀的,都有主觀惡意動機在;

3.有主觀惡意動機者,必須向我(我們)道歉;

4.否則,我(我們)就滅了妳。(本來這還有壹句——或者滅了我自己,但當群體處於暴怒時,群體不會去想“滅了我們自己”。)

所以關鍵是,當群體騷動時,群體會認為有“壹個有主觀惡意動機的魔鬼”在。這個魔鬼就像是死神,來要自己的命,必須找到它,歸罪它,甚至殺掉它,這樣就可以免於被侵襲了。

因此,曹操推出糧草官,就可以讓士兵們怪罪他,認為他是讓自己餓肚子的惡魔,殺掉他,失控帶來的恐懼、憤怒與無助,就可以平息了。

失控時,要先找到壹個魔鬼去怪罪,這壹點,在中國家庭也非常常見,特別是當壹個家庭或家族遇到大的災難時。

壹個健康的家族,遇到災難時,應該相互扶持,相互安撫受傷的心,以度過艱難的階段。但是,在諮詢和生活中,我屢屢看到,這樣健康的家族,好像在中國真不多見,多見的是,壹旦遇到災難,家族內部會相互怪罪,最終導致巨大的裂痕,製造出更多問題。

譬如常見的,是家人離世。有家人離世,這是很痛苦的事,如果親人間相互支持,相互抱慰,這份痛苦就比較容易過去。但不健康的家庭,這時反而容易相互指責和攻擊,從而演變出很多問題。

廣東佛山壹位男子,殺掉多位家人,被抓後,他透露說,他之所以殺掉哥哥等人,是因為父親病逝前,他們沒有對父親盡心盡力,所以他恨!記憶中,他講了很多細節,似乎這個說法真可以成立似的。

我在諮詢中,也聽了太多類似的故事,最終發現,它的基本邏輯就是失控後要怪罪別人的邏輯:失控,特別是可怕的失控,壹定是有壹個惡意力量在作祟,必須找到它幹掉它,否則它還會如死神壹樣繼續發起攻擊。

但這個死神其實由他們自己的全能自戀轉變而成,全能自戀,讓他們想徹底控制事情,而當失控發生後,這份全能感受到了挫敗,特別是親人死亡,妳再也沒法挽回了,這是對全能感摧毀性的打擊。所以,要找出到底是誰幹的。

倒地老人最容易怪罪的,是事情發生時離他最近的人,那麼壹樣,親人離世後,最容易被怪罪的,恰恰是整日照顧老人的人。

這也是醫鬧的邏輯。醫鬧現在越來越多,越來越可怕。這個邏輯也是,醫療中各種失控,都有主觀惡意力量在和自己作對,而醫療產業化和相對惡劣的醫患關係,讓病人與家屬,很容易責怪醫生,特別是第壹線的醫生和護士。所以,和容易暴怒、自我破碎的人打交道,確實不容易,妳很容易被他們怪罪。

這篇文章寫到中間,我休息時做了壹個夢,夢中說出壹句話:妳是好人,那麼得讓著我,讓我吃壹口;妳是壞人,這麼可怕,我吃了妳!

這是對極端的巨嬰心理的總結,碰見好人,他們想去剝削,而剝削被拒,他們就想報復和破壞。

在中國,認識到對控制的追求和對失控的恐懼,是比認識到愛和恨更重要的壹個心理邏輯,很多打著愛與恨名義的事,其實真正的問題,是控制與失控。

控制與失控,關乎自戀——事情是按照我設想的運轉還是相反,它本質上是壹種孤獨的東西;愛與恨,則是發生在關係中,而且真正的愛,必然意味著對方至少是和自己平等的存在。

壹位女企業家,童年孤獨、陰暗且充滿暴力,常被父親打。經過多年的努力,她終於和父親在很大程度上修復了關係,像正常父女壹樣了。只是這時,她五十多歲了,而父親八十多了。壹天,父親意外摔成了重傷,他的身_體壹直也不好,所以親屬們預料他撐不過去了。

在醫院養傷期間,親屬們陸續來看他,這位企業家的兄弟姐妹們則負責輪流照料父親。但是,他們都像非常沒有孝心壹樣,想盡各種辦法,逃避在醫院裡照顧父親的工作。當時,這位企業家在外地,不能及時趕回,所以對兄弟姐妹們的做法非常憤怒和不解。

等她回到家鄉,第壹時間去醫院,看到父親在病床-上奄奄壹息的樣子時,她心裡壹股怒火升起,轉身就離開了病房,甚至都沒有和父親說壹句話。

我問她,那股怒火是什麼。她說,那肯定是對父親小時候虐待自己的壹種報復心。但是,我對她說,妳最近兩年已經和父親修復關係了呀。她回答說,也許也不是報復心。那會是什麼呢?我讓她安靜下來,去描繪那股怒火,特別是,可以想象,如果在父親病床邊多待壹會兒會如何……

她描繪的時候,我很有感覺,於是對她說:真正讓妳憤怒的,是無助,是妳沒有辦法對父親再做些什麼了!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死神奪走,而妳沒辦法控制這件事。

聽到我的這個解釋,她覺得壹下子融會貫通了壹般,說,是的是的,就是恨這壹點,我最害怕失控和無助了。

她是女強人,非常有錢,性格也百折不撓,絕不輕言放棄,特別享受扭轉局勢的感覺。這都顯示了她的自戀,在壹定程度上,她簡直像是全能壹樣。

但是,她性格再強,再有錢,再百折不撓,面對八十多歲的父親將要死亡壹事,也無能為力。她恨這種自己根本不能扭轉局勢的感覺,這讓她有很強烈的失控感,就像從懸崖上墜落壹般。

這也是她的兄弟姐妹們共同的心理特徵,所以他們都懼怕在病房裡照顧將要去世的父親。他們對父親當然有愛有恨,但主要的,還是無法面對自己在死亡面前的無力感。

可以說,這也是這位父親的壹種報應,在孩子們小的時候,需要幫助(也即幫他們化解無助感)的時候,他不僅沒有給什麼幫助,反而非打即罵,他的壹個名言,也是中國式父母常使用的那句話——都是妳們自己不好!

好的父母,可以給孩子提供抱持性環境,這主要有兩點:當孩子把事情做好時,夸誇他們;當孩子受挫時,支持他們。但中國式父母,卻很容易走相反的方向,當孩子把事情做好時,告誡他們不要驕傲;當孩子受挫時,怪罪說都是他們自己的錯。這導致孩子們的心理普遍脆弱,於是在面對災難時,要麼逃避,要麼怪罪。

並且,荒唐的是,逃避雖然違反了人性,但逃避常常是對他們自己而言更好的做法,因為的確在許多家庭中,誰這時候照顧了父親,不會得到家人的認可和支持,反而是,當父親去世後,這個付出最多照顧最多的人,因和父親接觸最多,最容易被其他家人怪罪。

發生意外,巨嬰們體驗到失控,為了解決失控,他們會試著立即找出壹個責任人或壹個原因來,如此,他們的心就可以安定壹些。

可以說,他們希望事情迅速從失控變得明確。然而,如果妳想做出有創造力的事情,容忍模糊是極為重要的壹個能力。

要儘快找到答案,這主要是為了滿足自戀——妳看我多厲害!相反,容忍模糊則意味著,妳願意沉到事情中,不斷地去碰觸事物,試著和事物建立越來越深刻而全面的關係,於是,逐漸地,事情的本質自動呈現出來。

高音歌王帕瓦羅蒂,有壹個很有意思的癖好:每次演出前,必定要去後台找釘子,如找到壹枚生鏽的彎釘子,他就大喜過望,演出也會很出彩,如壹枚釘子都找不到,他會很鬱悶,甚至拒絕演出。

帕瓦羅蒂的釘子,我稱之為“可控的第三者”。

面對外部世界,特別是人際關係時,很多人會特別緊張,以致不能正常做事不能好好說話。怎麼對付這種緊張?壹個很容易奏效的辦法是,給妳與外界間添加壹個可以掌控的第三者。

這個第三者,可以是人,可以是物,也可以是事件。對於帕瓦羅蒂來說,釘子就是他可以控制的第三者。

如壹女子,她過去的人際關係太簡單,現在試著走出去,但太容易緊張,而她發現,如果找壹個好友陪著,就好多了。所以她現在應酬時,總要叫上壹個朋友。

找壹個人陪著,是大家都知道也都會用的辦法,這是最常見的可控第三者。

緊張,即失控,是妳覺得所處的環境自己掌控不了。這時,身邊若有壹個可控第三者,掌控感就可以部分恢復了。

見過幾個企業家,在最初做生意時,他們若單獨去談生意,談不成,因為太緊張。如果讓配偶單獨去談,更不成,因為配偶做事能力太差。但如果兩個人壹起去,哪怕配偶壹句有用的話都說不出,只是在那待著,他們就可以把生意談下來。

這個看似無能的配偶,就起了可控第三者的作用。

物也可以發揮很有意思的作用。大學時,認識壹好友,她的人際關係在我看來簡直是如魚得水,無論到哪兒都特別受歡迎。後來她告訴我,其實,與人相處時,她很容易-臉-紅,那是很高程度的緊張,後來她想了很多辦法,壹個小訣竅是兜里總有壹堆瓜子,見人就發瓜子。於是,瓜子就成了她的可控第三者,以及與別人建立關係的壹個媒介物。

見過壹大牛,很厲害的女-人,生意做得特別好。她的兜里,總放著各種各樣的糖果,見人就說,來,姐給妳塊糖吃。藉此,她和客戶的商業關係,就變成了吃糖還是不吃糖的小孩子過家家的遊戲,輕鬆了很多。

我講課時,也會緊張,但手裡壹有話筒就不壹樣了,所以我很少用耳麥,因話筒是我的可控第三者。

談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也是壹個常見的可控第三者。對此,明星們的八卦與流行的影視等,發揮了巨大作用。老有書齋里的學者酸溜溜地說,明星們有什麼用?崇拜他們太俗了,為什麼公眾就不崇拜科學家或嚴肅學者?拜託!妳真不如娛樂明星們有用,他們是整個社會的可控第三者,是整個社會搭建人際關係時最有用的橋梁。

戀愛前期,兩個人都容易緊張,所以壹起吃飯、看電影或做些有趣的事,就變得很重要。這時最好使用事情做可控第三者,若使用人,就變味了。

譬如,中國式相親,父母們會上陣,這是很糟糕的。老要朋友陪伴,則可能有生出三角戀的危險。壹網友在我新浪微博上留言說,她每壹次相親總帶著壹個女友去,後來對方撤退了,她的理解是,對方可能覺得她不愛他。可能吧。也可能是對方覺得她不成熟,或,總碰觸不到真正的她。

這的確也是壹個矛盾,若什麼都不依仗、什麼都不藉助,直接去和另外壹個人打交道,是最成熟也最容易碰撞出火花的局面。但是,這種局面張力太大,所以要尋求可控第三者的幫助,而過度使用可控第三者,總意味著不成熟。

如各種可控第三者都無效,妳壹到外部世界就緊張,任何人際關係都讓妳失控,那麼,去找心理諮詢師吧,這些專業人士可做妳的可控第三者。為了讓來訪者在諮詢室中形成掌控感,我常常對來訪者說,諮詢室內,妳可做任何事,只要不對妳或對我構成身_體傷害。

可控第三者,是我自己的說法,專業說法叫過渡性客體,是壹個人走出自己孤獨的想象世界,而進入現實世界前的壹個過渡態,他通過控制壹個過渡性客體而初步形成對外界的掌控感。

每個孩子最初想掌控的都是媽媽,若不能和媽媽構建起深厚的情感關係,就必須轉而掌控壹個過渡性客體,這個過渡性客體也可以稱之為替代媽媽。

帕瓦羅蒂的釘子,有當地的迷信色彩:金屬象徵著好運氣;彎頭可避邪;釘子可以釘住魔鬼。不過,有精神分析背景的人,會很容易聯想到,釘子,和媽媽的乳_頭有些像,可能是媽媽乳_頭的替代品。乳_頭可以安慰壹個嬰兒,而釘子則可以安慰帕瓦羅蒂這樣的成年人。

中國式發煙、中國式敬酒、中國式火鍋、中國式聚餐等,都可以說是我們構建人際關係時的可控第三者,並且都讓人有這種感覺:不分妳我、不分彼此,最好妳都吃了我的唾液,這樣咱們就真正親近了。

中國式敬酒,在北方可以變得很嚴重。譬如,在我老家,大家都認為,如果沒有把客人灌醉,就是待客不周。相應地,如果碰上壹個脾氣大的人,也即心理學說的偏執狂,如果妳拒絕他的敬酒,他會翻臉,嚴重點,甚至會打架,乃至出人命。

這種場合下,妳可以先理解到,對方非要給妳敬酒,其實是想和妳構建關係,而他特別強硬,其實是他內心很脆弱。那麼,妳可以拒絕他的酒,但同時又表現得和他非常熱乎,讓他知道妳多麼在乎他,就可以不讓他受傷了。

可控第三者還可以這樣理解:失控時,找壹個妳能控制的事物,而將失控產生的焦慮,轉移到可控第三者上。

有時候,我會吃飯吃撐,可我自認為,自己並不是特別好吃的人,那是怎麼回事?曾對這個問題做多次思考,但總感覺沒找到特別靠譜的答案。

壹次,吃火鍋吃多了。當天晚上,問自己,最近幾次吃多的情形中,有什麼共同處?這很明顯,都是和人在壹起吃飯時發生的。哦,原來是,我將飯當成了可控第三者,焦慮時,就通過吃飯緩解。焦慮多,就吃多了。

可控第三者,這真是微妙的心理!

再仔細覺知,這壹次吃火鍋過程中的焦慮,是發現對方給我提了很多要求,我基本上都拒絕了。拒絕過去壹直都是我的難題,雖然現在改了很多,但仍然會因為拒絕別人而有焦慮。所以通過將注意力轉移到吃飯上,而躲開了對方提要求而我拒絕這壹過程中產生的焦慮。

可控第三者,它的核心是可以控制,而對應的是失控。即,當失控發生時,就會去尋找可以控制的事物,就像溺水的人,去尋找壹塊浮木甚至壹根稻草壹樣。

但為什麼會失控?關鍵是,有些東西我們壹直沒有處理好。對於我這壹次飯局而言,焦慮背後的失控感,就反映了我拒絕別人時的問題,而當我能合理、簡單地拒絕別人後,這份失控乃至焦慮就可以得到根本轉變了。

試試去觀察,當妳感覺失控,當妳去尋求可控第三者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能讓妳有掌控感的,即為善;讓妳有失控感的,即為惡。

壹次,在思考何為善何為惡時,我想到了這麼壹句話。放到愛情中,這句話可以演變成這樣壹個小竅門——當妳可以被我欺負(掌控)時,我就愛上妳了。

這是被動男人與野蠻女友的奧秘。東方太多被動男和內心野蠻女,所以韓國電視劇《來自星星的妳》可以大火。

現實中也有類似的故事,壹對朋友的愛情,從壹次野蠻開始,高中時,女孩揪著男孩的脖領子,兇狠地要糖吃。

另壹故事,小學時,她對壹男孩說了兇狠的話,不久後愛上他了,回顧時,她自動冒出壹句話:我這麼欺負他,他都沒對我不好。內心非常脆弱的人,不能去愛壹個自由強大的靈魂,因這意味著不安全,她首先尋求的,是壹個可控客體,這意味著她在他面前可以是自由的,她可以逐漸活出自己。

被動男將自己裹在厚厚的殼裡,與世界隔絕,與自己的心隔離,貌似可以承受孤獨,但生命日益麻木。野蠻女友攻擊時,關係因而建立,他可以在壹定程度上走出孤獨了。他厚厚的殼,要野蠻女才可能擊破壹些。

《來自星星的妳》以及現實生活中,野蠻女友之所以對被動男感興趣,關鍵就在於對方是可以被自己掌控的。拜科學教現在之所以廣泛存在,只是因科學貌似是頭腦層面的,可以給自己掌控感。

野蠻女友對被動男的需求,其實就是尋找壹個可以掌控的對象。他或許不夠生動,不夠有魅力,但他安全。他的被動所提供的安全,猶如壹個容器,可讓野蠻女的自我在其中逐漸聚形。野蠻女,即中國神話中的妖女,她們要找壹安全男,然後完成從妖變成人的過程。

我們有各種善惡觀,頭腦層面的,感覺層面的。就感覺層面來說,善惡觀更像是這樣的——能讓妳有掌控感的,即為善;讓妳有失控感的,即為惡。掌控感若有情感做底子,就能接受模糊;掌控感若缺乏情感的底子,就會追求僵硬的確定感。控制欲望是萬惡之源,僅指後者。

中國歷史上,很多皇帝,有頭腦層面的善惡觀,知道某某大臣是忠心耿耿的,對國家有大價值,且是好人,但是,他們偏偏信賴太監。那是因在感覺層面,缺乏情感底子的他們,深切地感受到,太監貌似是可以掌控的,而正直的大臣是不可掌控的。

若童年早期缺乏情感鏈接的滋養,那麼,我們很容易用頭腦去構建壹個孤獨的想象世界。越是缺乏情感滋養,這個想象世界就越僵硬,越難以容納別人進來。壹個人童年時越孤獨,越僵硬地要別人按照他的想象去反應,僅僅因別人和他想象的不壹樣,他都可能崩潰。

最好的掌控感,是對自己和世界的信任,是可以放鬆地活在當下,和萬事萬物隨時構建鏈接。這是最正確的善惡,其實是,這時或許已無善惡。最極端的掌控感,是只有我的頭腦想象的世界存在,不能有別人的真實存在,只能我說了算。

最極端的掌控感,會導致所謂的戀屍癖。即,妳最好是壹個活死人,妳的軀殼可以被我指揮,完全和我想象的壹樣。這種極端情形下,對方任何壹個自由意志行為,都會導致自己的崩潰和暴怒。戀屍癖表現在性中,即要求對方完全不能動彈,壹動彈,他就會不行。

輕壹些的戀屍癖,會表現為,男人期待女-人傻,至少要裝傻。傻,才能崇拜男人,才能對男人的各種自由睜壹隻眼閉壹隻眼。周星馳對朱茵的壹個不滿,就是她不夠傻。不僅如此,傻姑娘還意味著沒啥要求,容易滿足,男人覺得自己輕鬆就滿足了。這樣男人才覺得自己像神壹般,其實不過是個大號巨嬰。

很多女-人,會去配合男人,去裝傻,但裝得太厲害,最後真傻了,甚至如殭屍壹般了。壹個渾身透著全能勁的男人,身邊常陪伴著壹個如殭屍般的女-人,而他愛她愛得不得了似的。的確她是他的最愛,因為他的全能感,需要她的殭屍感做陪襯。

男人易自戀,女-人易依賴。各種中國式擇偶標準段子,常指向這兩點:男人似乎全能才行,而女-人則被要求想少壹點。巨嬰水平的兩性關係中,只能接受壹個人綻放,傳統定義中,綻放的自然是男性壹方,而女方最好淪為陪襯,即男方為主體,而女方為客體。

不過現實中,以我的觀察,多數家庭,應該占七成吧,是女-人綻放男人淪為陪襯。女-人表現得很有能力,也很有情緒,對男人各種不滿,而男人也的確會變得木訥老實簡單。妳能感覺到,這樣的關係中,女-人的能量是張開的,而男人的能量是緊縮的。

成熟的兩性關係中,兩個人都可綻放。巨嬰水平的兩性關係中,只能是壹人綻放,另壹人因變化少而做安全基地。這有時會引出壹些極端感覺,譬如我有朋友說,他老婆允許他全然自由(他說的自由包括性自由)。對於太缺乏安全感的人來說,伴侶最好別綻放,傻、笨與丑都好過綻放。

有意思的是,熒屏上的都教授,和現實中的金秀賢,看似大相徑庭。電視中的都教授,是東方女性心中的完美男人,有神壹般的能力,又全心全意圍著壹個女-人轉。而現實中的金秀賢,曾自曝擇偶標準:她願意為我而死,只想著我壹個人,不妨礙我工作,但在我需要時,壹定要在我身邊。

所以,神與巨嬰,恰是壹體兩面。

被害即正確

國人常見的壹種心理是,大家要什麼,我也要什麼,大家什麼樣,我也什麼樣,由此構成了千人壹面,都活得壹個樣。所以,最好在該結婚的時候結婚,不能離婚,該要孩子的時候要孩子,不能丁克……

然而,我們又要攀比,於是變成,我要的得比別人多壹點,以此來證明自己卓越。但這種卓越,缺乏個性,還是同質化的渴望,大家都擠壹條路,而構成了獨木橋。

這是在集體主義的泥潭裡打滾,最高的追求,是成為集體的王,但這個王的面貌與個性,還是與集體壹致。我們懼怕個性化的追求,因它意味著妳成為自己,意味著脫離了群眾,這會導致很深的恐懼。

這是壹種很深的強迫症:必須形成壹個聲音。因為,巨嬰只能接受和自己壹樣的人,誰若和自己的聲音不壹致,誰就是非我,就是異類,乃至惡魔,就該去死。似乎和別人不壹樣,本身就是壹種罪過。

我壹個好友,在該結婚的時候結婚了,該生孩子的時候生了孩子,他建議我也該這麼做。我問他,為什麼非得這麼過呢?他說,因為大家都這麼過啊。對於他的這個回答,我壹直難以理解。

做了諮詢後,才有了真正的理解。太多的來訪者說過,離婚對他們而言,就是壹種失敗,就意味著他們和別人不壹樣了,不正常了,因此面對別的正常人時,他們就覺得低人壹等,無比-羞-恥,並且覺得別人在嘲笑自己。實際上,現在社會寬容了很多,而且離婚的人太多了,這種嘲笑即便有,也不會太多,所以這主要是他們的內部感知。

這種心理的核心是怕被拋棄,群體是壹個樣子的,在他們看來,如果自己和群體不壹樣,他們就會認為,自己融不進群體,都是因為自己特別,於是特別就成了壹種-羞-恥,而不是酷。

壹位女士,考了MBA,同學中多數都比她年輕,而她融不進年輕同學的圈子,她隨即就有了-羞-恥感,覺得是自己年齡太大了,這個外在條件導致她融不進群體,而處於可怕的孤獨中。其實是,她壹直都是孤獨的,當年輕的同學們邀請她時,她總有壹些抗拒,但這種微妙的內在心理不容易覺知,而年齡大是很容易被歸罪的。

孤獨的嬰兒都是破碎的,他們都想融到關係中,融到人群中,其實就是想找到和他們共生的媽媽,而共生心理又會讓他們想,我要和妳們壹樣,妳們也要和我壹樣,這樣關係才能建立,而如果誰有了個性,共生就被破壞了。所以要“槍打出頭鳥”,誰特別,誰想搶風頭,就滅誰。

這種心理,導致我們很容易跟風。

小時候,我壹直納悶,為什麼我老家那裡,賣西瓜的壹定是賺壹年賠壹年,總是這個規律:賣西瓜賺了,大家都去種西瓜,結果西瓜多了,就賠了;賠了,大多數人不種了,結果種西瓜的成了少數,於是賺了;賺了,大家又去跟風,然後又賠了……

先是種西瓜,而後是養殖業,如養雞養豬等,跟風就變得更為可怕壹些。

城市裡的跟風也比比皆是,像香港的大黃鴨轟動壹時後,全國各地都在複製大黃鴨,結果這事就不特別了。大黃鴨的創作者不解,也憤怒,覺得他的版權沒有得到尊重。

盛行個人主義的社會,會鄙視這種跟風,但集體主義社會,跟風像是壹種必然。

共生心理,是導致千人壹面的壹個關鍵,而另外壹個關鍵,則是原始嫉妒。

壹般意義上的嫉妒是男女關係中的,而原始嫉妒,即獨占心理,也是我們說的紅眼病,它的真實心理是,我要占有壹切好,不想和別人分享什麼,誰任何壹個地方比我好,我都眼紅,羨慕嫉妒恨。

原始嫉妒,也源自共生心理,即嬰兒覺得,媽媽只屬於我壹個人。我們將此理解為對媽媽的獨占,但從嬰兒來看,是他覺得自己和媽媽是壹體的,他與媽媽即世界,當然世界要圍著他轉。

與男女三角關係中的嫉妒不同,原始嫉妒要占有壹切資源,特別是讚美與認可。若有人構成威脅,則會引起狂烈的情緒。

電視劇《花千骨》熱播時,我粗粗看了下,即看了開頭幾集,又看了結尾幾集,中間腦補。製作精良,情感表達也不錯,但受不了國產劇中常見的壹種邏輯——所有男人都愛女主角,所有女-人都愛男主角。說所有過分了壹點,但差不多是這種感覺。還是更喜歡《權力的遊戲》中那種複雜的情感世界,沒有誰是絕對中心。

所有男人都愛我,所有女-人都嫉妒我,我是這麼純潔善良。《花千骨》講的就是這麼壹句。前半句,是原始嫉妒心理,我獨占所有的好,在每壹方面都勝於他人。這種心理忌諱直接表達,因獨占壹切的願望,自然會招致別人的反感與反彈。譬如霓漫天直接要這個,所以招致了所有人反感她,花千骨則是我不爭,妳看我善良到極致,但我自動就成了世界中心,這條善良地成為世界中心的路就安全了很多。其實,這就是網絡上流傳的所謂綠茶婊的路數啊。

這條路數失敗後,花千骨本色暴露,成為為所欲為又無所不能的妖神,原始占有欲,遠勝過霓漫天。

原始嫉妒在母嬰共同體中也有微妙表達,嬰兒覺得,母嬰共同體中所有的好都要歸於他。譬如花千骨,壹出生,母親就死掉,她還長這麼好,那自然功勞歸於她的天命,而非平庸的父親。

寫到這兒,我有點明白了岳飛父親的冤案是怎麼回事。岳飛父親堪稱理想,富有仁厚,將岳飛培養得文武雙全,直到岳飛在戰場嶄露頭角後才去世,但民間卻傳說岳飛剛出生三天就遭遇水災,父親死後,壹直貧窮,和母親相依為命。這樣就抹掉了岳父的功勞,顯得岳飛像是有天命壹樣,自動成才。

常見的嫉妒分三種:壹、三角關係中的性嫉妒;二、原始嫉妒;三、我不能好妳也不能好的嫉妒,我壓抑了自己不去爭搶,而妳竟然去競爭還比我好,我恨死妳,也恨自己為什麼不去競爭!

第三種嫉妒,在我看來,是槍打出頭鳥的深層原因,而它也由原始嫉妒演化而來,有原始嫉妒的人,如別人比自己好,就會恨不得對方去死。這種心理投射到別人身上,就變成,如我比別人好,別人就會恨不得我死,所以我出於恐懼,也不能去競爭,怕被恨死。但同理,妳也不能競爭!否則我恨死妳。

第三種嫉妒,導致我們壓抑地活著,克制著自己的競爭欲望,沒有伸展開自己的手腳,也看不得別人好。相當於,閹割了自己,自然也忍不住要去閹割別人。所以有了這樣的哲學——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們只接受壹個人無私地去競爭,所以太多國人競爭時,要偽裝成為別人服務。

每個人猶如壹個能量泡,它要伸展自己,而競爭,就是最自然的伸展。所以解決第三種嫉妒的方法是,好好發展自己,大膽地追求自己想要的,讓自己的生命充分伸展,同時,去祝福別人的發展。不敢伸展又暗自競爭,這顯得非常猥瑣。

壹位來訪者,是企業家,他就想獨占所有的好,恨不得每壹方面都最強。但同時,他又是壹個嚴重壓縮自己的人,但逐漸地,品嘗到伸展開手腳的美妙後,他的原始嫉妒輕了很多,可以由衷地去祝福別人了。

壹位媽媽說,她6歲的女兒告訴她:我小的時候覺得我是最好的,別人比我好,我會哭,但現在,別人比我好,我不會哭了,因我覺得我就是最好的。

這是壹條至理,妳真覺得自己是好的,之後,妳就能接受別人的好了。

第三種嫉妒,容易引出這樣的結果:我不發展自己,而把自己弄在壹個很低的弱勢位置上,但處在這個位置上,反而有了道德優越感,然後就可以看壹切都不順眼了。畢竟,我壓抑了自己,不出風頭,成了壹個高尚的人,妳看妳們那些白富美高富帥,都是些自私而占有欲強的壞人。

這也是我們文化的壹個特點。我們儘管也崇拜強者,但我們普遍認為,他們是壞人,是掠奪了別人的資源才能成為強者的。至於弱勢者,因為壓縮了自己的能量,顯示了自己的無私,然後仿佛就可以鄙視所有人了。

這也是很多人在網絡上理直氣壯噴別人的原因,他們活得那麼差,就可以在道德上攻擊其他人了。

如果自己在壹個很低的位置上,言語就自由且無敵了。雖然說,真實情況是當權者說了算,但在輿論中,我們卻有相反的道理——誰弱誰有理,誰窮誰有理。

人際關係特別糟糕的人,常常會見到這種心理邏輯:壹、妳要按我的來;二、否則,我憤怒;三、我的憤怒攻擊了妳,而妳必定會還擊我;四、隨後我發現,妳的種種行為,都是在還擊我;五、我很委屈,我沒對妳做什麼,妳為何這麼凶,所以更憤怒。

這可以稱為“敵意想象的五部曲”,是這些人的人際關係陷入嚴重困境的直接原因。

第壹步,是全能自戀導致的控制。

第二步,則是因控制失敗而引起的憤怒。

這兩步雖是問題源頭,但關鍵是第三步和第四步。

通常情形下,這第三步和第四步多是他們的想象,而非現實,現實是,對方並沒有還擊,甚至都不知道妳憤怒過。所以,有此問題的人須提醒自己,我的憤怒必被看見且必會引來還擊,這,多是自己的想象,而非現實。

舉個例子:壹男想和壹位同事說話,對方沒注意他,所以沒有回應他,他暴怒,恨不得扇對方耳光。這整個過程,全發生在他內心,對方完全沒注意到。但他覺得對方看到了他的憤怒。

就好像是,他是透明的,而別人都有透視眼,隨即開始還擊他,譬如對他越來越冷漠,和別人說話時冷眼瞧他,甚至也很可能是在說他壞話,他覺得這位同事的還擊過頭了,很委屈,於是對同事有了更大的憤怒。

但是,整個過程,這位同事毫無所知。不過,同事會感覺到有些東西變得不對勁起來,兩個人的距離似乎莫名其妙變遠了,於是同事疏遠了他。而這更加讓他確信,這個過程是真實的。

有此心理機制的人,他的內心可以說只住著他自己,而沒住進別人。所以他的整個過程,在旁觀者看來,都是想象,但他認定這就是真的。

這從終極結果上看是真的,因他壹直在投射敵意,所以最終大家會遠離他,但每壹個具體的過程,多只是他想象之物。

因為,他心中只有他自己——請大家不要認為這叫自私,所以他的內心將世界劃成兩部分:他能控制的部分,就是善意的;他不能控制的部分,就是充滿敵意的。所以,他不可避免地去追求控制別人,而壹旦控制失敗,就會陷入恐慌與憤怒。敵意想象五部曲的前兩步,由此而來。

因為他的心中只住著自己,所以,他看待別人時,也只能從自己出發。於是他會形成這樣的邏輯:我對妳憤怒,妳必會對我憤怒。其中的“妳”不是真實的別人,而只是他自己的壹個鏡像:當我對鏡子憤怒的時候,鏡子裡自然就會出現壹個同樣憤怒的人。這是第三步的邏輯根本。

這三步,很難改變,即便通過諮詢,也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根本轉變,而轉變的原因,是通過長時間諮詢,心裡真住進了壹個人,於是不再去控制,不再因控制失敗而暴怒,不再因自己憤怒而認為別人也會憤怒。

不過,不要因此而感到絕望。雖然這三步難以快速轉變,但其實第四步才是傷害人際關係的關鍵,而對第四步的覺知,可以帶來很大轉變。這個覺知,概括起來很簡單,即,妳意識到,妳是完全活在想象中的,並把妳的想象投射到現實世界,但其實現實世界根本不是這樣的。

譬如另壹個例子:壹次開課,壹個學員站在我旁邊,希望問我壹個問題,她是第二個來的,前面本來有壹個學員和我對話,但和前面那個學員談話結束後,第三個和第四個學員搶上來和我說話,而我完全沒注意到她站在我旁邊等我,最後她陷入暴怒——這壹刻恨不得把我給殺了。(這樣的事,在我課上發生過多次,所以文中的“她”並不特指某個人。)

接著,她離開了。以後,她總覺得,我看到她對我起過殺意,所以也會看她有敵意,但還好,她也在想,這可能只是想象,於是來找我溝通,才發現我完全不知道整個過程。並且,作為老師,也作為武志紅本人,我完全能理解並接受,那壹刻她有殺死我的念頭,我對此沒有受傷感,也不會有憤怒。

在和我澄清的過程中,她發現了自己的想象和投射,並看到了我作為另壹個人的真實情形——我沒憤怒且沒有受傷,如此壹來,在這壹次具體的溝通中,我作為壹個善意的存在,就可以住進她的心中,而她本有的“我對別人有憤怒,別人也必憤怒”的邏輯,就發生了壹點改變。如果能經常這樣澄清,她的內在就可以發生真正、踏實的轉變。

這個過程,大量地發生在孩子和父母的互動中,精神分析把這個稱為“去毒化”過程,就是,本來孩子很容易有憤怒又會想象對方和自己壹樣有報復心,憤怒和報復心,作為攻擊性,都算是“毒”,但父母沒有報復他,甚至都沒有從他的攻擊中受傷,反而很喜歡他的活力,結果,他的這個敵意想象過程就像被淨化了。

當然,這個過程,是發生在比較成熟的父母與孩子間,如果父母也如嬰兒壹般,壹旦發現孩子對自己有敵意,就覺得孩子嚴重攻擊了自己,於是報復,還逼孩子道歉,那麼,這個“去毒化”就不會發生了,甚至變成了“增毒化”過程,結果孩子的敵意想象越來越多,最終出現兩種極端結果:壹、敵意太重克制不住,於是脾氣暴烈到處攻擊人;二、學會了壓抑憤怒,但覺得憤怒是毒,所以壓抑得太過於厲害,而導致壹個人失去了活力。

“去毒化”過程,在現實中也會發生,假若妳發現自己有嚴重的敵意想象,而它又傷害了妳的人際關係,那麼,大膽地去澄清。這時要選擇對象,先從妳認為的善意、真誠且溫暖的人開始,若從脆弱的人(譬如壹樣有敵意想象的人)開始,那麼,本來沒有敵意,也可以創造出敵意來。

只需幾次深刻的澄清,妳就會知道,這第四步——別人已經看到妳的生氣且各種舉動都在生妳氣——的確是想象。意識到這壹點後,就意味著,妳對自己的敵意創造過程有了基本覺知,而這是妳自我改變的重要基礎。

如果敵意想象的程度很重,並且不相信別人會說實話,那麼只是偶爾找人澄清,可能不會帶來真正的覺知,而壹旦受傷,對妳衝擊又太大,這時,找壹個專業人士就非常有必要。

這個專業人士,要懂得和妳澄清的重要性,會歡迎妳和他做各種澄清,並且會主動和妳探討妳們之間的關係。

假若妳試著探討妳和妳的心理醫生的關係,探討妳對他的感知和想象,妳發現,心理醫生會立即處於防禦狀態,並壹直迴避談妳和他的關係、妳和他之間發生的事情,那麼,他還稱不上是專業人士。

如發現自己有敵意的想象,且能承受各種澄清,那麼,大膽地和各種人澄清吧。這意味著,妳將走出妳的孤獨想象世界,而進入到真實的世界。

真實的世界,本身就是有療愈性的。

敵意會對關係構成傷害,但解決辦法絕不是壓制敵意。除了澄清,坦然表達敵意也很重要。例如,壹個女孩壹直在極力掩飾強烈的嫉妒,但嫉妒還是會時不時冒出來,她的強烈嫉妒和表面上的討好,構成極端反差,這造成很多問題,現在她學會了去表達——我嫉妒妳如何如何,但不再因嫉妒而-羞-愧,這時,她發現,多數人對她的嫉妒蠻能接受的,而且因為她變真誠了,關係順了很多。

在親子關係和伴侶關係中,這是和“去毒化”同樣重要的部分。

覺知自己的憤怒,大大方方地表達憤怒,同時,又能容人,並能在溝通中轉換敵意。能做到這些的話,就太好了。壹直喜歡美劇中常見的感覺,犀利地向彼此表達憤怒,但又都很結實,能承受、溝通和化解。

中國諺語中的不打不相識,也是憤怒在關係中流動後的自然結果吧。

最後特別說壹下這個敵意想象中的壹個重要心理機制:透明。它通常被專業人士稱為“讀心術”,即,不用溝通,我就可以讀懂妳的心思,而我的心思也會被妳讀到。

人的內心中有很多黑暗,特別是敵意,如果妳有了這種心理機制,就意味著,妳的敵意將無容身之處——既然別人都能看到。

但其實,理解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就算兩個人非常有誠意地溝通,都不容易產生理解,還談什麼妳不說話我就能讀懂妳的心思呢?就算佛學中說有“他心通”這種神通,也是極難修習的。

相比起“讀心術”這個詞來,我更喜歡用“透明”,因為很多人的想象、感知和夢中,會有各種各樣的透明意象。

常見的是,有人覺得自己是透明的,有人覺得別人是透明的,有人覺得所有人都是透明的,還有人會夢見,自己的房子是透明的。有此意象或感覺的人,通常會認定,自己不用溝通就知道別人是怎麼回事,這給自己掌控感——我了解這個世界。但反過來或是噩夢:我是怎樣,別人壹看就知道。

透明意象,應是嬰兒早期的壹種心理滯留。六個月前的嬰兒,會認定自己和媽媽是壹個人,是共同體,是共生關係。我即是妳,妳即是我,所以我們都不用溝通即可知道彼此是怎麼回事。透明,是噩夢,也是渴望——我和妳可以沒有距離地擁抱彼此。

這個意象有輕量級的表達,譬如親密關係中的真誠。有時,在親密關係中說實話,會造成糟糕的後果。但妳覺得,必須說實話,不能撒謊,不能玩策略。因撒謊和玩策略意味著我們之間不透明了,親密就降低了,就不能共生了。譬如我壹位朋友,美_女,但有過很亂的性史,每當交新男友時,都忍不住會告訴對方她真實的過去,結果必然是分手。她知道這樣有問題,但就是忍不住,她說,如果我不告訴對方我的所有,我們之間就有了裂痕,就不能親密了。

美劇《生活大爆炸》中,佩妮對新搬來的金髮美女說,妳不能利用這四個可憐的物理學家,他們沒有保護層。也即,這四個宅男都是有什麼說什麼,他們不懂得關係中的策略。很有意思的是,這四個宅男都沒走出媽媽的世界,他們對媽媽,是透明的。

對於這樣的宅男而言,他們會有壹種奇怪的矛盾,雖然實誠得不能撒謊,但想和他們真正親密並不容易,因為他們其實有壹道透明的牆。也就是說,在他們的夢中和自我感知中,會覺得自己似乎被罩在壹道玻璃牆、塑料薄膜甚至壹層水壹樣流動的薄膜中,將他們和別人隔開。

這是因為,他們感覺,在和媽媽共生的關係裡不能撒謊,所以必須實誠,但他們又懼怕這種關係,這給他們被吞沒感,所以要和媽媽之間立壹個屏障,但這不能有意識地去做,所以看上去仍要是透明的。但壹樣可以將他和媽媽乃至其他人隔開。

這才是準確的表達,其實所謂透明,仍然是壹堵牆,這堵牆是必需的,否則就失去了壹切保護。所以,真誠的宅男們很難說有感覺的心裡話。至於那些覺得自己和別人都有讀心術的來訪者,在諮詢中其實很難說出他們真實的想法。

這還可以有其他變化,譬如壹位網友說:“我媽覺得她什麼都不說,別人就應該知道。可是別人什麼都不說的時候,她理直氣壯地覺得自己就應該啥都不知道……這簡直是我的噩夢。”

這個媽媽在理直氣壯地做嬰兒,媽媽必須懂嬰兒,而嬰兒不必去懂媽媽。

親子、兩性、好友等重要關係中,常有負面投射導致的人格上的碾壓,這部分的傷害若不能意識到,就會壓抑到潛意識中,會導致壹些莫名其妙的恐懼,還會化入夢中,成為夢中的鬼。

鬼,常是不能意識到的壞客體與壞自體的映射。壞客體,如壞父母(其實準確意思是父母身上壞的部分)、壞戀人;壞自體,即壞自我。

並且,鬼多有可怕的攻擊性,那也意味著,所謂的壞客體之鬼,即壞客體對我們的攻擊性;壞自體之鬼,即我們自己對別人的攻擊性。

直面自己的鬼意象,意識到重要關係中客體和自體中的壞,會幫助我們看清楚真相。

看看鬼讓妳想到什麼

每次我的“自我覺醒之路”的課上,都會布置壹個作業:夢見壹個鬼,醒來後,如沒被嚇崩潰,試著保持身體不動,直面這個鬼,進行自由聯想,看看這個鬼會讓妳想到什麼。

部分學員會順利完成這個作業,而夢見鬼。譬如壹次,壹女學員說,她夢見了壹個女鬼。這個女鬼是誰?她第壹時間聯想到的竟是壹位密友。這位密友最近和她接觸非常多,明顯想和她構建更密切的關係,但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夢則清晰地揭示了答案:這位在她夢中化為鬼的密友嫉恨她!

實際上,這位學員已經知道,這個密友嫉恨她,但她是壹個脾氣特別特別好的女-人,有點像殭屍的感覺了。她嚴重屏蔽了自己的攻擊性,也屏蔽了對攻擊性的覺知,結果導致她壹直忽視這個基本事實——這個密友在交往中大量地攻擊她。

另壹名女學員,夢見父母去世了,心痛至極,但突然驚覺,覺得家裡像是在鬧鬼,壹幕幕驚心動魄,最後她發現,父母都在世,父母和其他家人壹起演了壹出戲騙她。

從這個夢中醒來,她大哭。和我聊這個夢時,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身上的那份痛楚。

讓她進行自由聯想,她立即想到,這個夢或許和兩件事有關:

壹、她最親的姥姥去世,父母瞞了她幾個月。她跟姥姥長大,感情很深,但姥姥的身體狀態每況愈下,她擔心姥姥不和她打招呼就走了,所以叮囑過父母,若姥姥情形不對,給她電話。雖然她在國外工作,但只要壹有消息,會立即飛回家。

父母都知道她看重姥姥,滿口答應了她的這壹要求,但卻做了相反的事,這是欺騙。

二、她出國,本可以將壹只心愛的小狗帶走,但還是留下來,為了讓小狗多陪父母散步,因為如果沒有遛狗的必要,他們可以壹整天不出門。

每次打電話回家,她都會問,狗狗好不好,父母都說很好。直到有壹天,她哥哥接了電話,憤怒地說,我實在受不了了,必須告訴妳真相,狗狗幾個月前就死了。

父母為何騙她?她說,父母的理由是為她好,這是真誠的,但她感覺,父母已像是沒有心的人,不能體會到姥姥和小狗對她情感上的重要性,而且他們自以為知道怎麼做對女兒好,所以隨意處置了這樣的信息。

父母是沒有心的人——這句話,若用純感覺性的語言來講,可以這樣說,父母雖然活著,但部分已死去,他們是活死人,是殭屍,是半活著的鬼魂。

所以我忍不住對她感慨說:妳的父母,就是像殭屍鬼壹樣,出現在妳的生活中。

家如墳墓

殭屍與墳墓,是很常見的夢中意象。它可以非常直接地被理解:妳周圍的人如同殭屍,妳的家庭如同墳墓。

譬如,壹位來訪者夢見壹個墓地,有十來個墳墓,每個墳墓中,都有壹個小小的爐子,爐子裡有熔岩壹樣的東西,爐子和爐子間,有通道,但通道是被切斷的。看著這個通道,她在夢中想,如果能把這些打開,讓爐子和爐子之間的熔岩流動起來,這些墳墓就會活起來,這塊墓地就會充滿生機。

醒來後,她很快想到,這就是她對自己家族的感覺,家族裡的每個家庭都死氣沉沉,只有壹點點熱乎勁,而這點熱乎勁,都是由孩子提供的。過去,她的確想過,如果孩子之間多壹些聯繫,也許家族間的熱乎勁就會多壹些。但是孩子們之間的聯繫,也逐漸變得越來越少了。

這方面最極端的故事,是另壹位來訪者,她臉上的神情很素、寡、淡,看著她,我不由得想到了殭屍。她已四十多歲,單身,但人生像是沒有了任何動力壹樣,我多次問她,這輩子,妳有什麼想做而壹直沒有做的,她每次都回答說,別說願望了,我甚至連想法都沒有。

這是怎麼形成的?原來,她的原生家庭,有六七個孩子,但家裡經常鴉雀無聲,平靜得嚇人。

高中時,暑假,正趕上農忙,家裡這麼多口人,但每天就是吃飯、幹活、睡覺……沒有人說話。連續幾天這樣過去後,她崩潰,大哭,跑回學校去了。那時學校暑假沒有住宿條件,但她想了各種辦法,硬是留在學校里不回家了。

這是極致的墳墓家庭了,家人們如同殭屍,而自己在這樣的家庭長大,也會如同殭屍。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的孩子,會很容易夢見各種各樣的鬼,如殭屍,如幽魂,連做鬼都沒有熱乎勁。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覺知自己,觀察自己所在的家庭,並不是那麼容易。我們看別人,常常壹目瞭然,覺得很容易看清楚,其實別人看我們也是這樣,而唯獨看自己,是很不容易的。

當然,我們看別人,也只是看表面容易,看到深層很難,而要看到深層的自己,必然要做自我探索。

有時候,我們會通過觀察外部事物,來反觀自己。諮詢和課上,我常問,妳這輩子記憶最深刻的幾個細節是怎樣的?特別是,如果有壹個最觸動妳,那麼這個細節是怎樣的?

每個人最深刻的那幾個畫面,都會是他壹生的隱喻。所以,仔細去覺知這些畫面,對於認識自己,會很有幫助。

有時候,鬼就是妳自身

有一名女子,壹次看電視節目,其中壹個鏡頭,讓她有了觸電般的感覺。這個鏡頭,是壹條魚躲在珊瑚礁里。電視裡解說說,它已在這裡躲了多年了,估計是受到了什麼驚嚇,永遠處於發抖狀態,節目戲稱這條魚為“發抖魚”。

為什麼會被觸動?她說,那壹刻,像照鏡子壹樣,她看著這條永遠在瑟瑟發抖的魚,立即明白,她就是這樣壹條魚。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她壹直都處於瑟瑟發抖的狀態,甚至沒有停歇過片刻。

她的人生是怎樣的?為什麼總是處於發抖中?原因很簡單,她的媽媽壹直都在極力地貶低她攻擊她。小時候,媽媽每天都會找她談話,深挖她不道德的地方,長大後,變成就算媽媽不找她談話,她也會天天去找媽媽談話,而媽媽壹如既往地會攻擊她貶低她,她則為自己進行辯解。

媽媽就是在攻擊她,並且充滿惡意,而她過去壹直勸自己說,媽媽都是為了她好。這樣壹來,她就忽視了自己人生最基本的壹個事實,然後,通過看“發抖魚”的鏡頭,壹下子明白,這就是她的人生。由此,她抓到了壹個“鬼”——媽媽壹直在鍥而不捨地攻擊貶低她。

雖然媽媽的攻擊如此強烈而可怕,但是私人領域的情感關係,和社會領域的權力關係不同。後者,可以有露骨的意識上的欺騙、剝削和碾壓,若自己不笨,這部分容易認識到。但前者中出現的碾壓,常常不是物質利益上的,而是心理能量上的,是為了捍衛自己人格的完整,於是需要將自己的“鬼”,甩到親人身上。

有時候,鬼就是妳自身。

壹位脾氣特好的男性來訪者,總覺得有白色近乎透明的鬼跟隨自己,哪怕白天都會有這樣的錯覺。壹次諮詢中,我讓他安靜下來,看著這個半透明的鬼,將它逐漸視覺化清晰化。結果,在這樣做時,這個鬼逐漸靠近他,最後和他融為壹體。那壹刻,他先是嚇了壹跳,但接著有暖流流動的感覺。

有意思的是,接下來的壹次諮詢,他說,這周過得特別暢快,想罵誰就罵誰,變得很有攻擊性。為什麼能做到這壹點了?他解釋說,以前他不敢攻擊人,覺得發脾氣顯得自己很不好,但自從那個白色的鬼進入身_體後,他就想,嗯,以後再攻擊誰,那就不是我干的,而是這個白鬼干的!

由此可以看出,這個白鬼,其實是他自身的攻擊性。他的脾氣太好,嚴重壓抑了攻擊性,而深入潛意識的攻擊性,冒進意識里時,就會以白鬼的形象出現。

被壓抑的攻擊性,就會化為夢中的鬼,這是關於鬼的很常見的解釋。

做被追殺的夢是攻擊性被壓抑

無數人做過被追殺的夢,壹個人、獸、怪物或其他可怕的東西,在極力追趕自己,怎麼逃都逃不過,並且跑得很無力,而追殺者越來越近……

我小時候做過這個夢,印象特別深,追殺者就要抓到我了,我突然想,這是夢啊,我怕什麼。但這個夢常見的結果,是被嚇醒。

這種夢是什麼寓意?

追殺夢的核心結構,就是追殺者和被追殺者,也可以說,是迫害者和被迫害者、攻擊者和被攻擊者。夢中的所有部分,都是自己,所以被追殺者、被迫害者與被攻擊者是自己,追殺者、迫害者與攻擊者也是自己。

但夢中,我們覺得,被攻擊的是自己,而發起攻擊的,則是敵人或怪物。這是因為,做被害者,是會有道德優越感的,雖然這時的自己像是虛弱的,但卻是道德正確的好人。至於迫害者,看似有力量,但它是壞的、道德不正確的。

如果常做這樣的夢,那就意味著,妳嚴重壓抑了自己的攻擊性。

但什麼是攻擊性?我前面多次談到,生命力天然帶著攻擊性,如果妳嚴重壓抑了自己的攻擊性,那就意味著,妳的生命力是嚴重萎縮的。

既然我們是孝道社會,奉行聽話哲學,那麼,可以說,只要妳想做自己,這就像是在攻擊父母、攻擊社會,所以,也許妳夢中的攻擊者,有相當的部分,來自妳想做自己。

追殺夢中,追殺者壹直在追趕被追殺者,而作為被追殺者的自己,壹直在苦苦奔逃,也許,夢中的追殺者想呼喊的是,別跑了,請回頭看看我,抱抱我,我就是妳啊!

孤獨比鬼更可怕

諮詢中還發現,很多來訪者,在壹些場合下會覺得有小偷闖入,這會引起他們很大的恐懼。

常見的是,自己壹個人在家時,會擔心有小偷闖入,或覺得已有小偷闖入家中。

如有家人陪伴時,這種情形會好很多。但嚴重時,哪怕身邊有家人陪伴,甚至全家人都在,仍然會覺得有小偷闖入。

並且,這個小偷與壹般概念上的小偷不同,他不僅詭異,可以偷偷闖入,而且無比強大,能輕鬆殺死自己乃至所有家人。

可以說,這更像是壹個大盜,但又不是大盜,因為大盜有正面交鋒的感覺,小偷意象不僅有侵害,更重要的是,他的陰險和出其不意令妳防不勝防。

那麼,小偷意象是怎麼回事?

講兩個例子吧。

壹次,壹位男性來訪者在諮詢中講到了他的小偷意象,我問他,妳最近什麼時候最恐懼他。他說最近壹次,他單獨在家中,覺得小偷進來了,就在他身邊巡視,令他恐懼不已。我讓他詳細地描繪這份恐懼,並將小偷意象視覺化,突然間,他的恐懼到了極點,他對我說,武老師,小偷就在我們旁邊,他來到諮詢室了。我說,沒關係,歡迎他的到來。就看著他,感受他,然後想象如果這個小偷可以對妳說話,他想說什麼?他想了想講到,小偷說,別害怕,我不是來傷害妳的,我是來陪伴妳的。講完這句話,他號啕大哭。

他的童年,也常處於孤單中,這份孤單很可怕,於是,他創造了這樣壹個小偷意象,來嚇唬自己。雖然恐懼的感覺很不好,但總好過孤單。

更經典的,是那個常看到白色鬼的來訪者。他還有常有的鬼的意象,壹個是鬼孩,壹個是鬼媽,特別在洗澡時,壹旦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他們在洗澡間裡爬上爬下,用恐怖的眼神看著他,所以他洗澡時,很少敢閉上眼睛。

不過,體驗過白色鬼與他融合,帶給他良好感覺後,壹次出差,他又在洗澡中,開始恐懼起這個鬼孩和鬼媽來。但這次,他想試試,徹底不抗拒,歡迎他們到來,看看會如何。於是他閉上眼睛,的確在瞬間出現了鬼孩和鬼媽,那幅景象是蠻可怕的。但他大喊:管妳他媽的是人是鬼,就請過來陪陪我吧。結果,壹瞬間鬼媽和鬼孩竟然消失了。這壹刻,他痛哭,也立即明白,孤獨,是比怕鬼更可怕的感覺。

只有妳自己

小偷意象,還有更深刻的部分。其實,小偷就是妳自己,只有妳自己。

壹個也有小偷意象的網友要我解夢,夢中,小偷殺死了所有家人,而沒有殺死她,甚至兇殺現場都沒有她。

這是怎麼回事?因為,小偷就是她自己,所以才殺了所有家人而沒有殺她自己。

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明明如大盜甚至惡魔壹般可怕,再多的家人都可以被輕鬆殺死,卻會被覺知為小偷呢?小偷的主要特徵,是偷偷摸摸潛伏著,這其實是妳自己內心的大盜偷偷摸摸潛伏在家中。並且,有小偷意象的人,也都是眾所周知的好人,所以說,這樣的好人其實欺騙了自己和家人,他內在恐怖的殺戮欲望潛伏著,而家人和自己都不知道。

我壹位堪稱最懼怕小偷意象的、好脾氣的來訪者,壹次半睡半醒中,覺得自己腦袋後面有壹個黑色的影子,她看不到是誰,但嚇得要死,她覺得這是小偷來要她的命的。

這是我長期的來訪者了,所以,我直接對她解釋說,這個黑影就是妳自己,妳的好脾氣都是偽裝的,其實妳是最難相處的人,心中充滿著暴烈的破壞欲。

這個解釋讓她非常憤怒,她狠狠地攻擊了我,這是她在諮詢中第壹次這樣強烈地攻擊我。但接下來的壹次諮詢,她說,武老師,那的確是我,我不得不承認,我就是壹個壞脾氣、不好相處的女-人,我嫉妒成性,斤斤計較,我記得所有別人對我的看不起,壹直想報復,想還擊,但我不敢,那個黑影,就是那個暴烈的自己。

從此以後,她變成了壹個脾氣壞了很多的女人,對我不客氣,對丈夫不客氣,對孩子也沒有以前那麼好了。但很有意思的是,孩子和丈夫越來越喜歡她,覺得她真實了。

真實的我們,其實都不是那麼好相處的。

精神分析式的諮詢,都是長程的,它基本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好來訪者,壞來訪者。第壹階段,來訪者通常表現得很好、很配合、很少有不滿,但這時,諮詢師會感覺到,他和來訪者之間很有距離。

第二階段,來訪者開始呈現他們暴烈的情緒,不配合,挑戰諮詢師,動不動就表達不滿,非常挑剔……但是,諮詢師會感覺到,兩個人的關係變得真實而親密了。

所以說,真實的自己勝過好的自己,願我們愛上自己的攻擊性,帶著攻擊性和別人相處,並真正體驗到這時的關係,更迷人,也更有深度。

模糊中,孕育著各種可能性。

但是,模糊中藏著的各種可能性,會讓人不安、難受,最極端時,會讓人有失控感。有失控感的人,會急著逃離模糊感,尋求確定感,以此讓自己恢復控制感。

各種大事爆發後,陰謀論必然盛行,因為它給了陰謀論信奉者壹種虛假的控制感。

馬航客機失聯,壹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確定答案,這會讓無數人不安,所以陰謀論更加盛行。特別是,各種陰謀論都指向美國。

打開百度,輸入“馬航 陰謀 美國”這幾個關鍵字,就會看到如下消息:

沒覺得嗎,馬航就是壹個陰謀,操盤者很可能就是山姆大叔。

馬航失聯是美國的陰謀?

馬航事件,美國陰謀?

馬航也許是美國的陰謀。

馬航失聯,美國的陰謀,做好防範。

馬航MH370事件是美國徹頭徹尾的陰謀!

這些標題,已有點歇斯底里,但若打開關於馬航客機事件的任何壹個大報道,點開下面的評論,就會看到更歇斯底里的陰謀論論調。

這些論調,都有這樣壹種感覺:這不是推論,我無比確定這就是事實,美國不是壹直都這麼幹嗎?

2001年9月,我剛工作時,做的恰巧是國際新聞,沒多久就發生了“9·11”事件,然後是美國發起的阿富汗戰爭、第二次海灣戰爭,等等,那時小布什主政的美國政府對這個世界做的事,遠多於現在。我做了幾年國際新聞,超敬業的那種,絲毫沒形成美國陰謀論的論調,馬航客機事件,更不會有。但我很熟悉這種論調,所以預料到,壹直是懸念的馬航客機事件,壹定也會引起更為廣泛的美國陰謀論。

有意思的是,美國陰謀論不僅是普通網友的調調,壹些網絡大V也有,壹些心理學專業人士甚至也有,不過他們表達得特別壓抑。或許,心理學專業人士怕同行給他下“被迫害妄想”的診斷吧,他們意識上也知道這種調調有問題,卻遏制不住內心裡的傾向。

那麼,心理學上怎麼看美國陰謀論?用我前面控制和失控的理論來解釋是最簡單的。即,馬航事件到現在還沒有壹個確定答案,這讓人不安,而陰謀論可以讓人有壹種確定感。

為什麼是美國?因為,將這個世界上各種災難,確定的和不確定的,都指向對這個世界影響力最大的國家,將美國歸罪成要為壹切罪惡負責的惡魔頭子,的確是壹個簡便的歸因。

但是,這種歸因,是壹種不折不扣的被迫害妄想。

妳如何知覺外部世界?美國心理學家科胡特(又是美國!)將此分成四個等級。最好的,是妳信任外部世界並因此可以向外部世界傾注熱情;次好的,是妳將外部世界過度理想化,譬如妳覺得美國是世界救世主;次差的,是將外部世界知覺為壹個苛刻的神,它會滿足妳的壹些需求,但很苛刻,妳稍有差池,它便會懲罰妳,譬如邪教信徒;最差的,是妳將外部世界知覺為被壹個無所不能的迫害者所掌控的。

最差的這個等級,即被迫害。被迫害也可以分兩個等級:壹、妳很容易感覺到被迫害,但迫害妳的,是很多因素,並未統壹成壹個整體;二、妳覺得,存在壹個系統的迫害者,壹切不好的事情都是它干的。後者,即著名的被迫害妄想。

被迫害妄想,是偏執型精神分裂症的經典症狀,患有此症狀的人,會覺得他被某個無所不能的人構建的壹個加害系統所監視所迫害,自己的壹切不幸和意外都是他和這個系統干的。

嚴重的美國陰謀論,在很大程度上符合被迫害妄想。第壹,壹切事情都有聯繫,它們都有同壹個負責者——美國;第二,美國與各種力量構建了壹個簡直無所不能的體系;第三,任何敢和美國對抗的力量,譬如普京,都好了不起!

所以,持有這個論調的人,會很容易將烏克蘭危機、馬航客機事件、釣魚島爭端與南海爭端等聯繫在壹起,並覺得美國是在下壹盤很大的棋,是要借馬航客機上的中國人,轉移中國政府注意力,等等。

作為曾希望成為國際問題專家的前媒體人,我想說,美國雖然很強大,影響力非凡,但其影響力遠不能這麼具體而精微。其實,這是持陰謀論的人在下壹盤想象中的棋。真實的世界充滿偶然和意外,而頭腦的世界,則很容易走向因果論,且將各種因素輕易聯繫在壹起。

這樣不也挺爽的,當頭腦如此想象時,好像整個世界都成了自己頭腦所掌控的壹盤棋,自己就成了那個下棋的人。

王小波在壹篇雜文中寫到,壹次他和哥哥去看壹個朋友,那哥們正站在壹張世界地圖面前,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想象自己在指揮著千軍萬馬,可以怎樣攻下美國,等等。

這是美國陰謀論者的壹體兩面吧,其實是,有此論調的人,在妄想著如何控制世界。他們將美國想成壹個惡魔,其實他們自己心中住著壹個想控制壹切的全能神,而這個神壹受挫,就會變成魔。

壹切都是投射。

孩子是無邪的,人身上的惡,是隨著年齡逐漸長大,在萬惡的以利益為主的社會中沾染的。

這是壹個深入人心的說法,但它是錯的。太多例子可證明這壹點,譬如2013年12月份爆出的重慶十餘歲小女孩虐待壹歲多的嬰兒原原壹事,其中的惡讓無數成年人感到恐懼與戰慄。

她在壹樓進電梯時,與原原和原原奶奶李女士相遇,李女士先出電梯,她抱起原原攔下了他;電梯關閉後,她立即殘酷地虐待原原;她將原原拉回到她25樓的家,涉嫌將原原扔下樓;她出門,正好碰見到25樓找孫子的李女士,對她撒謊;她離開李女士,下樓將原原從原墜落地搬到遠處,以掩飾罪行。

整個將壹個鮮活的幼兒險些虐死的過程,也就5分鐘,當只有她和幼兒在時,這個十餘歲的少-女是極度瘋狂的,但壹有別人在場,她的智力又是高速有效運轉的。壹個剛過10歲的少-女,怎麼可以如此陰險而從容?

壹個簡單的答案是,她可能有品行障礙。

品行障礙,可以說是我們常聽到的反社會人格的前身。品行障礙未必能發展成反社會人格,但反社會人格的人在青少年時壹定會有品行障礙。之所以不將未成年人稱為反社會人格,是因按照經典說法,壹個人到了18歲才能形成人格。但品行障礙和反社會人格的表現是很像的。

有反社會人格的成年人,或有品行障礙的青少年,他們的特點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句話:他常行惡,也即反社會;行惡,特別是傷害別人,會給他帶來快樂——他們的快樂,直接建立在傷害別人之上;行惡時,沒有絲毫的規則約束,可表現得如行雲流水壹般流暢,因而具備了特殊魅力。

他們還有壹個特點,即行惡時沒有利益上的目的,甚至都沒有情感目的,就是隨機抓住與他們擦肩而過的生靈,特別是柔弱而美好的,譬如孩子、寵物或女人,進行沒有底線的攻擊。

這個十餘歲少-女的恐怖,即是這些特點的展示。並且這並非她首次行惡,鄰居說她常劃別人的車輛,多次弄哭小孩子。同學則說,出事前,她曾說想把壹個嬰兒弄到包里,從樓上扔下去。

患有嚴重品行障礙的少年,對社會很容易構成極大的危害。原原被虐壹事遠非孤立,若作相關搜索,妳會看到,國內外都有大量的少兒虐殺嬰幼兒的恐怖事件。

他們身上的惡,從何而來?

現代心理學通過多年系統的嬰兒觀察發現,嬰兒不能說是天使,而是天使與魔鬼的合體,並且年齡越小,身上的那份惡其實越可怕。那些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他們的仇恨很容易達到想毀了整個世界的地步。只不過,他們沒有真實的攻擊力,所以這份惡造成不了什麼後果。

可以說,這份惡是天生的。

那為什麼不是每個人都成了惡人?因為,這份惡可以被轉化。轉化的辦法就是愛。首先是媽媽,然後是其他重要的撫養者,若能和嬰兒構建穩定且有質量的關係,關係中充滿情感的流動,常四目交對,像深愛的戀人壹樣傳情,常有親密的擁抱,從不缺乏言語上的讚美……那麼,嬰兒的惡就會得以轉換,他身上天使的壹面就會成為主導,並初步具備愛的能力。

世界是成雙成對的。如天使般的嬰兒,與父母充分的愛壹起出現;如惡魔般的嬰兒,與愛的嚴重匱乏和虐待壹起出現。

重慶十餘歲少女的惡行,也是與其父母的愛的匱乏和虐待壹起出現的。事件曝光後,她的父親李先生對媒體如是說:

女兒很喜歡小孩和小動物,但表達方式有問題;女兒說男孩跟她做鬼臉、不友好,所以踢打男孩;傷害男嬰是女兒表達感情的方式,她希望男嬰對她笑,對她友好;他和妻子平常會打罵女兒,多少對女兒的性格有影響。

這些話,大家壹聽,就會知道大有問題,因情感冷漠,無歉意,無痛苦,無內疚。

品行障礙與反社會人格的核心缺陷,是缺乏共情能力。共情能力,可以簡單理解為同情心。這位父親明顯缺乏同情心,假若他妻子也如此,那他們養出這樣的女兒不足為奇。

許多研究將反社會人格的原因歸為天生壞種,譬如說是大腦創傷,甚至是基因問題。也即,他們有了不可逆轉的生理原因。精神分析則傾向認為,反社會人格的創傷發生在嬰兒期,甚至是嬰兒早期,也因而,療愈變得極其困難。

這兩種說法,都表達了壹種無力——我們對反社會人格做不了什麼。

那麼,社會矯正系統能發揮作用嗎?難!

那麼,如果不矯正呢?可以料想,他們的反社會行為必然會延續。

所以,犯有嚴重罪行的有品行障礙的少年,不能讓他們簡單回歸家庭,因為他們的家庭沒可能矯正他們。因而,司法體系應改變對這部分少年的簡單處理辦法,最好限制其人身自由,直到其反社會傾向得到抑制。

改變起來為何很困難?李先生的話是答案。從他的那些言語可看出,在他的女兒(很可能他也壹樣)眼裡,別人再小的問題也是大問題,譬如男嬰做鬼臉被她視為不友好而大打出手;自己再大的問題也是小問題甚至沒問題,譬如李先生說他們的打罵行為對女兒“多少”有影響。

他們這樣做,是因為其人格極其脆弱,接受不了自省。自省,被他們視為對脆弱自我的致命攻擊,會引起自我崩潰。

因為這個特點,他們人格結構的自我完善,是不可能自動發生了。壹個完善的社會體系,必須明白這壹點,從而放下相關的幼稚做法。

敵意,就像是我們內心中的“毒”,它最初來自失控的魔鬼,來自自戀受損,當自我不夠強時,對人性的黑暗與光明認識不夠中正時,我們會到處甩內心中的“毒”。

碰到內心強大的人,他們會幫我們“去毒化”,但經常是,別人被我們甩出去的“毒”感染,反過來也甩“毒”給我們。由此,導致了各種爭戰,這個過程會非常複雜,《我們都是全能自戀的龍》這壹章,講的就是我們如何甩“毒”。

換句話就是,敵意會激起敵意,而善意會激起善意。我見到很多人,他們出去旅遊或做事,經常能化險為夷,遇見各種貴人,甚至很少有人想傷害他們,在我看來,的確是因為他們內心中散發著善意,而周圍人也回以善意。

敵意激起敵意,說起來很簡單,但這個過程常常非常微妙,我們並不容易覺知到。

兩年前,我去北京為某網站錄製壹個節目,錄製時間從下午兩點開始。為了保險,我壹早坐八點的飛機從廣州起飛,這樣十壹點就到了北京機場,不到十二點就到了錄製影棚。

到了那兒,我有些傻眼。之前我和該網站合作過,知道他們錄製節目的地方條件不錯,我中午到了,可以找個房間休息會兒。我是必午休的,否則下午會沒精神。但這次的影棚,是剛選的,他們也是第壹次使用這個影棚,並不了解其中情況,它比較簡陋,根本沒有休息的地方。

並且,我到的時候,也沒有工作人員接待我。他們本來問我要不要安排旅館的房間,我說不需要。所以這的確不能怪誰。

但我有了被怠慢的感覺,認為工作人員至少應該對影棚有所了解,但他們都不知道影棚的情況,害我早到瞎等。於是,我給負責接待我的工作人員打電話表達了不滿。

接待人員是個女孩,還是我的粉絲,聽到我表達不滿,有些慌,雖然我表達完了,也安撫她說沒事,但她還是覺得很愧疚。然後,她迅速趕過來,陪我吃點東西,也找地方休息壹會兒。最後,我們找了壹家很安靜的咖啡館,我吃了點東西喝了杯咖啡後,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還小睡了壹會兒。

坐在椅子上,保持身_體的中正,感受身_體,然後入睡,是我的絕招。這叫主動休息,而普通的睡覺就是被動休息,很不壹樣,通常主動休息哪怕只有5分鐘就可以起到很好的效果。

接待我的女孩很用心,我也不是難纏的客人,所以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不愉快。但是,總有各種小小的不順利發生,譬如打車困難,出租車司機認路出現了錯誤,而這簡直是不應該發生的……

但都是小小的不順利,我也沒當回事。直到錄製節目前,終於出了壹件比較大的事情。要換節目中使用的衣服,而衣服是新的,我穿褲子時,上面有壹顆釘銘牌的釘子沒取下來,我的手用力過猛,劃到了這顆釘子上,壹下子在手上劃了壹個大口子,剎那間鮮血湧出,那壹剎那,我突然間安靜了下來,清晰感知到,雖然接待人員很用心,但整個過程,我壹直有強烈的不滿,我表面上是個善解人意、好商量的人,但內心滿滿不高興。我相信,是我的這些不高興,或者說敵意,喚起了外界的敵意,結果壹路上總是各種小小的不順利,而這個大口子,看似是純客觀事件,但也像是外界對我的敵意的壹種回應。

有了這份覺知後,在工作人員幫助下,我迅速處理了傷口,然後又閉上眼睛安靜了壹會兒,去覺知自己心中的敵意,並覺知到,這份敵意,讓我的身體壹直處於微微顫-抖的狀態——就是所謂氣得發抖,但很輕微,如果不仔細感知,會感受不到。我仔細去覺知情緒上的敵意、身_體上的顫-抖、腦袋中覺得被怠慢的想法,而它們被覺知到後,就安靜了下來。

然後,我去感受雙腳踩在大地上的感覺,感受坐在椅子上的感覺。這樣做,是為了讓身體和中性的存在,建立起有鏈接的關係。

做這些工作,其實也就花了兩三分鐘,但我感覺體-內的壹份躁動消失了,接下來的事情,就進行得很順利,不再有小小的不順了。

從此以後,我有了壹個意識,如果接二連三發生不順,不管大小,都需要安靜壹下,看看自己內心是否有了敵意,然後就去安撫它。

講課時,也會分享這個心得,而很多學員反饋說,真的很管用。並且,之前的確沒有覺知過,自己竟然這麼容易不高興,這麼容易有敵意,而相應地,它也喚起了外界的敵意。

其實,這次我之所以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壹位來訪者的諮詢起了很大的作用。前面我寫過他的故事,他壹早騎自行車去運動,結果自行車沒氣了,他想修自行車,但因太早,車棚都還沒開門,想找品牌維修店,但人家也沒開門……結果不順接連發生後,他突然間有了被迫害的感覺,覺得所有這些不順背後,有壹個大魔鬼在操縱著。這份想象,當時都嚇了他自己壹大跳。

覺知能力,像是壹個放大鏡,甚至是顯微鏡,可以照出妳內心是怎麼發展變化的。諮詢的環境,會很大地提高來訪者和心理諮詢師的覺知力,所以可以照見這件事中自己內在的發展變化,發現這件看起來非常普通的事,其實並不簡單,自己外在看起來沒多大反應,其實內心在翻江倒海,只是能否覺知而已。

我常說壹句話:意識層面微風吹過,潛意識層面波浪滔天。這是壹個例子。

最誇張的例子發生在我壹次特殊經歷里。當時,我去福建南禪寺接受內觀訓練,僅是10天,把手機等交給寺廟管理,每天早上4:30起床,晚上10點休息,其間就干壹件事——打坐,感受自己的身_體,從頭到腳,從腳到頭。在這種環境下,人的覺知力會拔到很高的地步。

壹次,閉目打坐時,我右側大腿疼了壹下,像被什麼刺了壹下似的。如果放到平時,我就會很自然地去抓下癢,但根據內觀規定,這時身體要保持不動,繼續打坐,感受身體。所以,我克制了自己想去抓的舉動。幾乎同時,腦海里出現了壹系列的畫面:壹只黃蜂叮了我大腿壹下,將卵注射進去,卵孵化成金黃色的蟲子,蟲子不斷繁殖,大腿迅速腐爛……

也就是說,平時癢壹下就去抓,其實藏著對被寄生的恐懼,但沒有能力覺知到這份恐懼,而只有在內觀的環境下才能做到。

對於那位來訪者而言,如果沒有諮詢的環境,他也不會覺知到,自行車壞掉會帶給他那麼多敵意的想象。

對於我而言,和這位來訪者的這次經驗,也增加了我對自己的覺知,所以這次錄製節目才能覺知到,看似平常平凡的事情背後,竟然有這麼重的心理演變。

司馬遼太郎的小說《德川家康》中,說德川家康有壹個軍師南天坊天海,他年輕時的法號叫隨風,立志於化解諸侯間的紛爭,但他所到之處,反而讓紛爭變得更加厲害。後來隨著修行的精進,他逐漸認識到,因為內心中充滿激烈的敵意,所以無論到了哪兒,意識上雖然想做和平的事,但內心的敵意卻激發出周圍環境更大的敵意。所以,他必須先安撫好內心,才能安撫天下。

雖然這可能只是司馬遼太郎編的說法,但它的確是壹個至理。

孝道,不是孝順。孝順,是被後人給曲解了。

但孝的本義就是順。“孝”字拆開來,上面是“老”,下面是“子”,字源的意思是“子承老”,“子”要承“老”的意志。

這個字,講的是“老”和“子”共生在壹起。但除了6個月前的共生屬正常外,以後的共生都是病態共生,而我們壹直以來都是病態共生。

本來,母嬰共同體的共生,是母親要順著嬰兒的意志,因為嬰兒沒有能力解決他自己的需求,而在中國式的親子共生中,是要孩子順著父母的意志。所以說,孝道是人性的逆轉。

孝道的根本,即,成年人都是巨嬰,得找人共生,還有強烈的全能自戀,希望有人按照自己的意願來運轉。

孩子向父母磕頭,這意味著,孩子不能有人格尊嚴,而這也構成了中國社會的基本圖景——強者打弱者耳光,而弱者向強者磕頭。

從這個視角看,當我們把孩子孝順父母視為必需的道德後,也意味著,我們將關係的不平等視為了必然,它是所有不平等關係的源頭。

受主觀全能感的驅使,嬰兒會傾向於無情地使用客體,他創造它、利用它,完全出於自己的快樂,在完全侵吞時又毀滅它。

——英國心理學家溫尼科特

妳們使喚我,妳們虐待我,在這個家我沒有隱私也沒有自由,請問我到底是不是妳們生的?

2012年7月,13歲的青島女孩孫正雯自殺前,寫了壹份遺書,質問她“親愛的父母”。

這份遺書有四頁,三頁遺書正文,寫給父母,壹頁遺囑,像是寫給父母之外的他人,強調將她擁有的壹切“能捐都捐了吧”,器官和組織捐給需要的人,壓歲錢給山區的孩子,還有圖書與課本,“會有人喜歡的”。

這三頁遺書和壹頁遺囑,既令人觸目驚心,又透露著壹份淡然與幽默,這種風格,我也曾在此前4個月自殺的女大學生走飯的微博中見過。

這份淡然與幽默,骨子裡是無奈,是“小蚊子(孫正雯網名)”與走飯對她們未看清楚的命運的認輸。

所謂命運,對壹個人而言,首先是,妳投生於壹個什麼樣的家庭。

父母就是想讓她死?

走飯的家庭,應該是那種常見的中國家庭,而孫正雯的家庭,則達到了殘酷級別,壹如她的微博所寫,“妳們使喚我,妳們虐待我,在這個家,我沒有隱私也沒有自由”。

她的遺書第壹頁首先寫的是“沒有隱私也沒有自由”。她剛上初中才1年零1個月,被拆的信件和日記,“有詞典那麼厚了”。爸媽為此搜她的房間,搜她的書包,媽媽稱個人隱私是“掩飾錯誤的手段”,爸爸則說,想有隱私是因為“揍得輕”。

遺書第二頁寫的是“被使喚”,很小的時候,就要給父母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稍有不對,就會招致拳打腳踢。壹次作業做得晚,媽媽罰她光著腿在水泥地上跪了壹夜,還“好心”地在她膝蓋下放了許多玻璃碴。爸爸則因為丟了壹個800元的小相機,遷怒於她,將她打得幾度昏死過去。

遺書第三頁寫了最近的事情。因中學老師的告誡,爸媽不再用手打女兒,而改用雜誌扇、用圓鏡砸。令人髮指的是,就在幾天前壹次家長會當晚,爸爸把她往牆上掄,媽媽則壹個勁地踹她的頭。這壹刻,小蚊子明白了,父母就是想讓她死。

幾天后,她真的死了。

她可以不死嗎?

當然可以,孫正雯父母的虐待方式對壹些人來說駭人聽聞,但我從朋友、讀者和來訪者中聽到太多這個級別的虐待,他們都活了過來。

我自己估計,假若說孫正雯的父母沒有資格做父母,那麼,中國至少有十分之壹的父母該被剝奪撫養權。他們虐待孩子的手法儘管堪稱殘酷,但絕非罕見。

可以不死的方式很多,譬如離家出走,譬如抗爭,譬如向外人求助,而最常見的,是使用種種心理防禦機制,例如遺忘、隔離、壓抑等。總體來說,都是自欺欺人的方法。

童年自欺欺人,假裝受到的痛苦並不深,長大了,有力量了,再去面對。

孫正雯之所以走到自殺這壹步,或許原因是,她太清楚了。作為13歲的孩子,她清楚地知道,“我不是妳們親生的”這個問題不是真的,所以她問了壹個真實很多的問題:“妳們究竟有沒有拿我當人看?”

這不是教育,而是露骨的虐待

當然,太清楚絕非關鍵原因,而關鍵原因,許多人都看到了——無助。

無助有兩個層面的含義:

第壹層,孫正雯發現,她無論如何,都不能避免父母虐待她。父母的虐待似乎不是為了達到某壹個目的,而就是為了虐待。她做家務無效,她溫順無效,她考好成績也無效……

第二層,是她發現,社會給不了她任何支持。同學們早就知道她被虐待,初壹的壹位老師還給她的父母打了電話做干預,但這些支持不能阻斷父母的殘酷行為。

遺書中,孫正雯絲毫沒談及她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其他親人或鄰居等。這都可以想象,大多數成年人都會使用雷同的語言“安慰”孩子——父母打妳是為了妳好。大人們的腦子都被“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種話弄糊塗了,所以很難警醒,除非這種打罵到了真正變態的級別,例如壹位叫燕志雲的媽媽將女兒蘇麗的嘴縫上,原因是她偷吃了雞食。

成年人的糊塗也反映到媒體和專家身上,報道和分析父母對孩子的家暴時,都習慣性地使用“暴力教育”“教育方法不當”這壹類詞語。

拜託!這根本不是教育,而是露骨的無人性的虐待!

既然不是教育,為何孫正雯的父母如此殘酷地折磨自己的女兒,而且是唯壹的女兒?

不使用“暴力教育”這個詞時,我們還容易想到兩個原因:重男輕女,不是親生的。

孩子不是親生的,所以才虐待,這也是壹個自欺欺人的說法,就好像是,假若孩子是親生的,中國父母就會多麼疼愛似的。實際上,絕大多數殘酷虐待孩子的,就是親生父母的所作所為。

非親生,或許是我們小時候遭受虐待與忽視時常使用的壹個自我欺騙手法吧。

至於重男輕女,在孫正雯的事件中尚未看到壹點苗頭。

那麼,孫正雯的父母為何虐待女兒?或者說,中國無數的父母殘酷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女時,他們的心理是怎麼回事?

嬰兒都渴望無情使用媽媽

在我看來,英國著名的心理學家溫尼科特發明的壹個術語可以解釋,即客體使用。

自體是自己,客體就是別人和其他事物。客體使用即嬰兒可以自由地使用媽媽、媽媽的乳房、玩具或其他人與物,而不必擔心該客體的反擊,更不必擔心這個客體會與自己斷絕關係,並且,這個客體會承受住嬰兒的攻擊,而不會毀滅。他說道:

受主觀全能感的驅使,嬰兒會無情地使用客體,他創造它、利用它,完全出於自己的快樂,在完全侵吞時,又毀滅它。這種體驗需要母親交出自己並能在被使用後存活。

如果母親經過嬰兒的使用不能存活,如果她退縮、崩潰或反擊,嬰兒壹定會以自己欲望的完整體驗為代價,過早在意外在性。結果,嬰兒害怕需要,害怕使用他的客體,並伴隨著對欲望的不合理抑-制。

簡而言之,在媽媽這個最重要的客體那裡,嬰兒需要獲得壹種自由感,他可以自由地對待媽媽,而不必擔心被反擊,也不必擔心失去媽媽。

有了這樣壹種自由感,嬰兒才敢於以自己的感受為中心,發展自己的個性,從而形成真自我。

相反,假若嬰兒發現,這樣做不行,他會被媽媽反擊,或至少被媽媽討厭,更嚴重的是,他會被媽媽拋棄,那麼,他就會恐懼自己的人性,並傾向於以媽媽的感受為中心,從而發展出假自我。

以前我的文章也多次講過真自我與假自我,講過嬰兒對媽媽的攻擊性,但總想對此披上點溫情的面紗,而溫尼科特的說法,很嚴重。

對於壹個兒童來說,要成長起來以便能夠發現他本性的最深刻的部分,必須有人受到蔑視甚至有時受到憎恨,而無須擔心關係有徹底破滅的危險。

巨嬰式父母想無情使用孩子

客體使用,在溫尼科特這裡,是嬰兒對媽媽的需求。

孝道,表面上,像是孩子的壹種自我安慰——父母壹切都是為了我好,更深層的地方,則像是客體使用這壹願望的逆轉,我們不能在自己父母身上實現這壹點,就轉而在孩子身上追求這種感覺——我可以對妳做壹切,而妳不會反擊,更不會拋棄我。的確,孩子除了自殺、離家出走等少數辦法外,是沒法拋棄父母的,而因個人力量與資源所限,加社會道德教導,他們也難以反擊父母。

由此可以說,孝道,是對人性的逆轉。

但這種逆轉是極具破壞力的。畢竟,客體使用這壹點,最好是嬰兒對媽媽,因嬰兒的需求容易滿足,而嬰兒的“無情”,因其力量太小,殺傷力也有限,他們會給大人情緒上的強烈衝擊,但不會給大人造成實質的攻擊和傷害,大人容易承受。

然而,壹個成年人的“無情的客體使用”,就會變得太有殺傷力。

最有殺傷力的,是成年父母對自己弱小孩子的“無情的客體使用”。孫正雯真是壹個很聰明的孩子,她清晰地概括出了父母對她的“客體使用”需求——妳們使喚我,妳們虐待我,在這個家,我沒有隱私也沒有自由。

既然是“客體使用”,自然是“使喚妳”“攻擊妳”,並且,妳要在我絕對控制之中,否則,我會擔心妳的反擊,更會擔心失去妳,所以,不能有隱私與自由。

使喚與攻擊,使得“客體使用”有了殘酷意味,但父母對孩子的客體使用,也有看似不錯的。

壹次,我在壹個電視節目上做評委,大家問壹個媽媽,說說妳兒子的三個優點吧。

這位媽媽想了想說:第壹,他無條件地愛我;第二,他包容我,我怎麼發脾氣,他都能包容;第三,他可以為我做壹切。

說完,台下幾十個師奶激動得壹起鼓掌。

這是很荒誕的壹幕。這位媽媽三十來歲,她的兒子六七歲,瘦瘦小小的,怎麼看都像壹個發育不良的少年,然而,他卻像是自己媽媽的“好媽媽”。

再問下去,發現這位媽媽的家族有這樣壹個傳統:做孩子時,脾氣都很好,對大人很能善解人意;做了父母,脾氣就變壞,為所欲為。

可以說,這個家族,大人們都是亂發脾氣缺乏控制力的孩子,而孩子,卻被迫做了好父母,去承載大人們對好父母的客體使用功能。

“我是不是妳們親生的?”這個問題不對。

“妳們究竟有沒有拿我當人看?”這個問題是對的。

更對的問題是:“妳們究竟有沒有拿我當孩子看?”

壹個受虐待的孩子,他對於父母未必就是不重要的。相反,他可能是極重要的,僅僅因為他承載著父母“客體使用”的功能,就無比重要了。至於孫正雯,她的父母並非不重視這個女兒,他們將她送到壹所昂貴的中學,還為了上學方便,壹家人在學校附近租房住。

但孫正雯父母的心理發展水平太低了,他們還停留在嬰兒程度,沒有能力將自己的女兒當人看,而將女兒純粹地當作了壹個“客體”,通俗的說法,即壹個物,哲學壹點的說法,即,“滿足自己欲望與目的的壹個對象或工具”。

既可以說,這是基本人性,也可以說,是她的父母自身心理發展水平有限。

這絕對不是壹個受教育水平的問題。據網上消息,孫正雯的父親孫雲東,畢業於山東大學外語系,自己還開辦有壹個企業諮詢公司。

既然不是受教育水平,那該是什麼問題?從孫正雯自殺後孫父的壹系列表現看,他可能缺乏作為人的基本情感。

孫正雯於2012年7月8日自殺,11日,孫雲東發微博,全文是,“選擇,每壹次選擇,都是壹次艱難的思考”,而後兩篇微博問“怎麼辦”。女兒都自殺了,他還發這種文字,由此可看出,他缺乏情感,只有思考和行為。

他對女兒的自殺如此忽略,而他的微博,孫正雯是首個粉絲。正如所有的孩子壹樣,儘管被虐待成渣,孫正雯還是渴望獲得父親的愛。

孫雲東雖缺乏人的正常情感,但懂利害,他的這幾條微博都被臭罵,沒吭聲。但三個月後,他又發了壹張風景照,再被臭罵。對此,我也有憤怒,但試了壹下,將自己代入了他的角色,感覺,他內心早已崩毀,是想通過外在的“我還不錯”的信息將自己拼裝起來。覺知到這壹點後,我只能嘆息壹聲。

那些支持孝順的道德家,妳們誰,能對著孫正雯說:妳要孝順妳爸?!

聽話哲學,是中國式教育的核心。

並且,聽話哲學深入無數國人內心,在我的記憶中,中國家長夸孩子時,“聽話”和“乖”這兩個詞簡直不可避免。

聽話哲學,有不合理之處:壹直被要求聽話的孩子,他的精神生命正逐漸被扼殺。

也有其合理之處:若孩子不聽話,很多中國家長就會覺得生不如死。

2014年4月4日,四川廣元發生悲劇,壹位媽媽將16歲正讀中學的兒子從酒吧中拉到附近江邊,對孩子說“妳上網,我管不好妳了,那我就去死”。隨即,她跳入嘉陵江。

接著,爸爸趕過來,踢打孩子,他是覺得孩子該為妻子的死負責吧。可在這個時候將媽媽的死怪罪到本已內疚至極的孩子身上,是極為不該的,這會造成孩子的不能承受之重。果然,孩子隨即也跳嘉陵江,和媽媽壹起溺死。悲痛到極點的父親也要自殺,所幸被攔住。

這位媽媽為何要自殺?會有其他原因嗎?比如說太貧窮,過不下去了,夫妻感情不好,或其他更重大理由?難道,她會僅僅因為管不了孩子上網,而自殺嗎?

看了媒體的報道,得知她的生活還算不錯,夫妻感情尚好。並且,以心理學的理論,和我的經驗來看,僅僅因為孩子不聽話,就足以構成壹些家長活不下去的理由。

在新浪微博上,我點評過多起父母虐待孩子事件,如壹位媽媽在七樓上將孩子倒掛在樓外,威脅要扔下去。這種用死亡威脅孩子的事,在我看來太極端了,可看網友評論才知道這種事在中國竟是尋常事!並且,這麼做的原因很簡單,多數就是父母覺得孩子不聽話。

關於這類事,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壹件事——估計這輩子都忘不掉了,是剛寫心理專欄不久時遇到的。那時,收到壹個女孩的來信,她說她愛上了壹個很好的男人,但父母誓死反對,母親因而患心臟病,父親則宣稱,要想結婚,得踩著他的屍體才能過去。

這封信震驚到我,我約他們壹家三口聊天發現,是母親反對女兒婚姻,其實父親無所謂,女兒和這個男人結婚不結婚,他都可以接受。他之所以反對,是因為要和妻子站在壹條戰線上,或者說,妻子可怕的情緒綁架了他,讓他不得不反對女兒嫁給這個男人。

那位母親的態度無比堅定,為了不讓女兒和這個“糟糕男人”結婚,她簡直可以付出壹切代價。

我問她,為什麼反對?她講了很多理由。

壹、我女兒長這麼漂亮,那個男人不配。但公平說,她女兒端莊,但絕對稱不上很漂亮。

二、我女兒學歷好,那個男人不配。的確,她女兒本科,但那個男人也是大專,並且,男人收入高她女兒很多。

這是具體理由,還有抽象理由,譬如我是為了女兒幸福,可女兒無比愛那個男人,而且他們彼此相愛。

這樣談下去,這位母親的理由壹壹呈現出來,壹聽可知,都不是真實的理由。

最後,她帶著狂暴的憤怒,說出了真實的理由。她說:女兒原來什麼都聽我的,並且她向我承諾,戀愛前,壹定會帶那個男人給我看,我答應,她才繼續發展,可是她背叛了我,她竟然戀愛半年後,我才知道!

她說這番話時,那份痛苦,和她的憤怒壹樣可怕。痛苦的級別,到了生生死死的地步,而憤怒的級別,也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可以說,女兒什麼都聽她的,對她而言,是無比甜蜜的事情,而女兒竟然瞞著她談戀愛,這件事,徹底摧毀了這種甜蜜,導致了她的痛苦與憤怒。

顯然,這位母親,與女兒構建了病態共生的關係,女兒徹底順媽媽的意,滿足了媽媽全能自戀的需求,讓母親在這個共生關係裡有了壹種無所不能感,這份感覺成了她的自我核心感,而當女兒突然不聽話時,她的這份無所不能感就被顛覆了,自我也破碎了,讓她有了死亡感。

針對這種現象,美國心理學家科胡特創造了壹個更有說服力的術語——自體客體。客體,指的是其他人其他事物,自體,指的是自己。那麼,什麼是自體客體?即,它是客體,但又像是我自體的壹部分。

自然而然的養育過程是,最初,嬰兒需要將媽媽當成他的自體客體,覺得媽媽和他在身體心理上是壹體的,都是“我”的,如果失去媽媽,他們就會有可怕的自我瓦解感。

在這位讀者的家庭中,事情則變成媽媽將女兒當作了自己的自體客體。通俗的說法,就是當成了自己身體的延伸,而且,既然叫自體客體,那意味著我讓妳怎樣妳就怎樣,否則妳就成了壹個“異己”了。

這個女兒是25歲開始這場戀愛的,這位媽媽和她都說,在此之前,她們兩人親密無間如壹人,但女兒偷偷地戀愛,撕裂了這個共生關係,女兒從此就不再是媽媽的自體客體了,媽媽由此有了自我撕裂感,於是想死,或者想殺死女兒,但這些都不好,那麼最好是將毀滅欲投注到那個壞男人身上。

所以,她轉而控制女兒,用各種極端手段,不惜妳死我活,就是為了恢復她發號施令而女兒言聽計從的病態共生關係,好讓這個共生自我重新復活。

但如此壹來,女兒的自我就被摧毀了。並且,這件事也讓女兒心寒,她終於明白,對媽媽而言,聽話是最重要的,這勝過她的幸福,甚至生死。

所以,最終,兩敗俱傷,她與心愛的男人分手,讓媽媽想毀滅點什麼的這壹意願實現,但此後她遠走高飛,以這種方式,徹底脫離了與媽媽的共生關係。

看似慘烈,但已算不錯的結果。

有些人就沒這麼幸運,譬如上海海事大學女研究生楊元元,她的自殺,就是因為她的自我,被媽媽構建的共生關係殺死了。並且,我這位讀者的媽媽是很愛女兒的,而楊元元的媽媽,我從報道中看不到愛,而只看到了無情使用。

四川廣元的這個家庭慘劇,直接邏輯是:兒子違背媽媽意志上網,讓媽媽的脆弱自我崩潰了,她的自殺,並非脅迫,而反映了她真的就是這麼痛苦。可更深壹層的邏輯是:兒子之所以違背媽媽意志上網,其中壹個重要原因,是為了逃離媽媽與他共生的願望,在網絡中尋找壹個自己的意志說了算的空間。

病態共生的親子關係,的確常有這種意味:太聽話,孩子就被殺死了;但若不聽話,父母就想死。

美國心理學家科胡特發明了“不含敵意的堅決”壹詞,他講的是父母如何拒絕孩子的不合理要求,也包括孩子想與父母共生的動力,其意思是,父母堅決地拒絕孩子,但無敵意。敵意即,我不會說妳是錯的;更不會說我因此就不要了;更更不會說,因此我恨不得殺了妳!

想脫離聽話哲學的中國孩子,也可用此策略對抗父母:我不聽話,並不意味著我恨妳;也不意味著我不愛妳;只是,我是我,妳是妳。即,壹方面堅決地對父母的意志說不,同時又對父母傳遞愛意。

但這個策略,估計只有很成熟的大孩子才能做到吧,對十幾歲的少年,這要求太高。所以,若想真正消除病態共生帶來的家庭悲劇,父母必須覺醒。

中國人為什麼沒有青春

上面講的事情都很極端,都要生生死死的,但聽話哲學的危害,要比這些故事廣泛得多,譬如聽話哲學導致了壹個非常中國式的現象:中國人普遍沒有青春期。

少年老成化,成人兒童化,這兩者交織在壹起,絞殺了中國人的青春。這是台灣學者孫隆基在他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壹書中的觀點。我和很多諮詢師同行探討過這壹觀點,大家都很贊同。

青春期有兩個關鍵:活力,特別是性能量的綻放;自我身份感的形成。青春被絞殺,阻斷了這兩個過程,導致我們不能讓活力與情慾綻放,也不能形成個性自我。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青春期既是性能量大爆炸時期,也是最叛逆的時期——對父母攻擊性最強的時期。作為巨嬰,又有孝道文化支持,中國的父母接受不了這兩者的挑戰,所以要壓制孩子的個性發展。

並且,這種壓制不是在青春期才開始,而是從小就開始了,所以孩子少年老成。所謂老成,就是他自身的活力不肆意流動了,而特別懂得並照顧其他人的情緒,於是變得像老頭壹樣了。

孩子少年老成,其實是對巨嬰父母的壹種被迫的服從。

但是,等從孩子變成了父母,就得到了可以壓制孩子服從的絕對資格,這時巨嬰的那種為所欲為勁,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出來了。而且妳怎麼對孩子,都被社會說成是教育,哪怕虐待甚至打死孩子,都可以被說成是“教育方式不當”。

所以,所謂少年老成和成人兒童化,其實還是壹個權力問題。

秦暉教授有壹篇文章,講戰國時法家的兩個代表人物商鞅和韓非子的言論,我讀的時候,被嚇到了。

這麼容易就被嚇到了,妳真是壹個不專業的心理諮詢師!——估計又有人這麼感慨了。

但拜託,把情緒欲望都滅掉的諮詢師,是妳的想象,而做壹個情緒自然流動的人,是我的目標。

為什麼渴望壹個把情緒欲望都滅掉的諮詢師?從專業術語來講,這樣的人就是壹個絕對客體了,可以承受妳的各種攻擊而不還擊,還可以被妳利用驅使。

從我喜歡的術語來講,這是在尋找壹個全能聖母,他心中只有妳而沒有他自己,於是就可以無限包容照顧妳這個超級巨嬰了。

再換成中國神話的隱喻來講,這就是在找徹底無毒的唐僧肉,小妖們吃壹口就可以長生不老了。

這樣的角色,誰愛做誰做,但別給我下這個套。中國文化,就是在下這個套。

且看看商鞅的言論。

民弱則國強,民強則國弱。有道之國,務在弱民。

能治天下者必先治其民,能勝強敵者必先勝其民。

民勝其政,國弱;政勝其民,兵強。

慈父無孝子,智主無忠臣。

農有餘時,則薄厭於稅。

行間無所逃,遷徙無所入,行間之治,連以五,辨之以章,束之以令,拙無所處,罷無所處。

任民之所善,固奸多。

民貧則力,民富則淫。

民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

政做民之所惡,民弱;政做民之所樂,民強。

再看看韓非子的言論:

足民何可以為治。

夫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餘無可信者矣。

讀書時壹直同情這兩個人,特別是韓非子,自然是瞎了眼,當然也怪大學前學的文化歷史知識都是被閹割過的。

秦國統壹六國,嬴政成為秦始皇,依仗的,就是商鞅與韓非子這類“強國弱民”的思想。

讀完這篇文章,忍不住感慨:秦統壹,是中國式噩夢的重要開始。

商鞅思想占統治地位的秦國統壹六國,難道不是壹場地道的噩夢嗎?

商鞅的《商君書》中,專門有壹篇文章叫《弱民》,其中寫道:政做民之所惡,民弱;政做民之所樂,民強。

至理啊!但他還說:民弱則國強,民強則國弱。有道之國,務在弱民。

這是什麼鬼?這太可怕了吧!但秦國就靠這個思想統壹了六國,以後的各朝各代,也是儒家為表法家為里的,壹直是用商鞅的這種思想治國的。

其實,儒家為表法家為里,不就是儒家思想教民眾主動做弱民,而統治者則沿用商鞅這壹套法家思想,這兩者毫不矛盾。

幾乎是同時,在微博上看到另壹件事:

妻子以死相逼不與婆婆同住,男子租房藏母養九年。2007年,上門女婿劉相禮把母親從老家接來家裡,但婆媳鬧得不可開交,妻子還以死相逼不同意老人在家住。為了家庭和諧,劉相禮只好租房供養母親,並謊稱已將母親送走。9年來,他每天打3份工,保守著秘密贍養母親整整9年。

只看這段文字,相信無數人會感慨母親不容易,孝子很偉大,同時開始怪罪這個“惡媳婦”。

但點開新聞壹看詳細報道,就會發現事情真相是婆婆權力欲望太強。其中有這麼壹段話:

在母親龔興珍的觀念中,自己作為長輩具有絕對的主持家政的權威,因此兒子家裡大小事,她都要管。而在媳婦趙宗翠看來,婆媳平等,加上婆婆是壹個外來人,不應干涉家政。

如果放在普通中國家庭,這是常見的段子了。但拜託,這是兒子倒插門的家庭啊,龔老太太還想主政?

我壹直反對大家庭攪在壹起,但也說,如實在不得已要住壹起,也是壹種選擇。只是,老人切不可有龔老太太這種心態,那真的會要人命,不是要自己的命,就是要別人的命。

龔老太太的人生軌跡是這樣的:財產給了二兒子,跟他生活;讓三兒子做了上門女婿。二兒媳厲害,控制著家裡主導權,她被打壓得很慘。被忽視的三兒子壹心想孝順,在爸爸去世後,把媽媽接了過來,結果壹來,就要理直氣壯地奪家裡大權,三兒媳以死相逼才沒得逞。然後好脾氣的三兒子打三份工,偷偷給媽租房。

這個故事,如果發生在皇宮,絕對是虐心狗血大戲啊。寵愛的孩子辜負了老人,被拋棄的孩子卻孝順忠誠。

可以看出,雖然三媳婦有自己個性,可還是好人,所以不能像二媳婦那樣直接做惡人——法家的強人,而把控住自家大權,於是用了自殺的方式來表決心。但我聽了太多故事,還是為她捏壹把冷汗。如果丈夫不在乎她的生命呢,那該會如何?

龔老太太主導的中國式家庭,好像就是在培養兩種類型的人:為所欲為的巨嬰和全能聖母。被中國式寵溺的孩子,很容易成為巨嬰,為所欲為,自私,以自己為中心;被嚴重忽視的孩子,易成為全能聖母,失去了主體性,並總想著去拯救巨嬰。

當然,聖母其實也是巨嬰。

在做這些思考的時候,我突然間想到,商鞅的治國邏輯,可能和龔老太太的治家邏輯,是壹樣的。

執政者要弱民,自己才強。家中也壹個理,父母要“弱”,自己才強。受寵的孩子不易孝,孝子常是被忽略的那個。即,受寵的孩子,自我就強,結果父母就弱了,而被忽略的那個孩子,自我就弱,而父母就可以強了。

原來,我們就壹直活在商鞅那看似無比變態的邏輯中。

But, why?為什麼,非得我強妳弱,或者妳強我弱?為什麼,就不能壹起強?

我想,關鍵是,我們整個民族,壹直都是嬰兒水平,嬰兒必須和媽共生在壹起。因為,大家都共生在壹起,所以我的強,就建立在妳的弱上,我讓妳聽我的,我就強。而讓妳聽我的,就必須得把妳弄得弱弱的。

懂得中國式潛規則——潛在的法家思想——的人,都知道這個理,他們在權力上就容易強;而真將儒家思想——明規則——奉為真理,並去身_體力行的人,則成了弱民。後者可能力量非常強,如岳飛,但因不懂法家的這個理,最終成了弱民。

我們的權力體系是這個邏輯,家庭也是。儒家經典寫的看似是“仁義禮智信”,但字裡行間,卻是法家在說話——吃人、吃人……

所謂吃人,首先是吃掉妳的自我,吃掉妳的靈魂。必要時,直接吃人,如郭巨埋兒。

所以,尊重個人空間是根本答案,共生的巨嬰與聖母們,需要學習尊重個人空間,不要求別人聽自己的,自己也不必去聽別人的。不管妳是誰,多麼有理,我都得尊重我自己的感受,做出我自己的選擇。

看起來最正確的父慈子孝這句話都是吃人的。為什麼父母慈,孩子就得聽父母的?君王英明,臣子就得聽妳的?

父慈子孝這種話,其實也是披著儒家外衣的法家。畢竟,儒家經典極少論述,父母們該如何修煉自己慈愛孩子的能力,而是長篇累牘地不斷講述,孩子們該如何去聽父母的話。

1.孝這個字,傳統而溫柔壹點的解釋,是孩“子”承載著“老”人;殘酷壹點的解釋,是砍孩“子”壹刀,再把孩子埋到“土”里。

不過,“孝”這個字,其實有點空,真正要命的,是“順”這個字。

順,即孩子“順”老人的意。這樣做的代價是,孩子的真實自我被犧牲了。這與人本主義心理學、存在主義哲學乃至現在的客體關繫心理學都是相悖的。以我有限的知識看,猶太—基督教文化中沒有孩子“順”父母這回事。

2.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開始,影響世界的心理學家們有壹個壹致的看法,要將孩子養好,關鍵是,在孩子尚是嬰幼兒時,父母,尤其是媽媽,要“順”著孩子的意。

為什麼要順孩子的意?最直接的原因是,嬰幼兒的確需要幫助。

英國心理學家溫尼科特說,要想讓孩子保持生命最初的活力,他需要有壹種感覺——他可以自由地使用媽媽,滿足自己的種種需求。

溫尼科特還說,孩子以自己的感覺為中心而構建起來的自我,是真自我,是生動而流動的,放鬆,專注,並天然地富有創造力。相反,孩子以媽媽的感覺為中心而構建起來的自我,是假自我。

孩子之所以構建假自我,是因孩子發現,他除非能敏銳地捕捉到媽媽的感受和想法,去滿足媽媽的情緒,否則媽媽不會關注他。

孝道,就是在鼓勵孩子發展假自我,不是以自己的感受為中心,成為他自己,而是以父母的感受為中心,成為父母期待中的那個虛假的人。

假自我的核心是恐懼,對孤獨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許多失去了自己、永遠都在無意識地捕捉別人意圖的來訪者,當深入地聆聽內心的恐懼時,會說,“媽媽,不要不理我”“媽媽,抱抱”“媽媽,看我”。

察言觀色之本領的核心是恐懼!“順”父母的本能也源自恐懼。最深的“順”並非源自對父母打罵的恐懼,而是對被媽媽拋棄的恐懼。

3.順父母意,其境界遠不如順嬰兒意。《道德經》中說,復歸於嬰兒。太多人則發現,生養了孩子後,自己變得更健康了。這是因為,成年人的心常被世俗和成見所蒙蔽,變得狹隘而僵硬。相反,嬰兒的心,卻是流動、輕盈的,且有心靈感應的能力。

4.孝道是儒家的核心,而幾大儒家代表人物,如孔子、孟子、荀子和朱子等,他們都算是寡母家庭。

孝道,的確是被統治者利用了,但這些聖人,他們所倡導的學問,首先源自他們的內心。在我看來,他們的學問,並非為了迎-合統治者。

要深入地理解孝道,就必須深入地理解這些“聖人”的內心,必須對他們的內心進行解析,必須對他們與母親的關係進行細緻的了解。

弗洛伊德的經典精神分析,和作為後精神分析學派的客體關繫心理學,是了解這幾位聖人乃至我們自己內心的極佳工具。

這些從壹個又壹個活生生的治療中發展出來的心理學理論,都認為,我們的人生是壹個輪迴,即,我們成年人的人際關係模式,是童年時與父母的人際關係模式的輪迴,其中,母子關係的影響尤為關鍵。

弗洛伊德的理論核心,是戀母情結,即男孩對媽媽的複雜情感。這是解析聖人們的利器。不過,在這個國度使用精神分析解析聖人,要慎之又慎,希望我以後衣食無憂後,拿上3到5年的時間,專心研究聖人的人生與學問,就此寫壹本《中國聖人》。

5.我們的文化,克制個人慾望。

閹人閹割了性慾。聖人閹割了物慾。但他們都有權力欲。

這是我們文明的壹體兩面。

6.假自我,在溫尼科特看來,是心理問題的核心。

孝與順,就是在整個民族的範圍製造假自我。

假自我,是我們的民族性,也即我們民族的集體意識與集體無意識。

在這個民族內生存,最好順應這種民族性。

所以,官員們的言談舉止,都很像是閹人與聖人的集合體,既強調性純潔又強調不貪,但背後,他們的欲望泛濫。並且,因為還是覺得這些欲望是壞的,所以欲望泛濫時,也非常醜陋,這最終也在他們的面孔和身_體上呈現了出來。

所以,電視上的心理學家,都很像是有壹對大乳房的好媽媽,永遠都在扮演壹副愛哺育孩子的形象,但他們的欲望,總要在壹些地方安放。

我們不敢呈現性慾,怕被閹割。

我們不敢呈現物慾,怕被蔑視,也怕被剝奪。

弗洛伊德則稱,性慾與攻擊欲,是人類的兩大動力。溫尼科特則說,欲望,即活力。

我們偽裝得沒有欲望,偽裝得如此成功,以至於也缺少了活力。

7.孝道,並非僅是統治者的需要,也是出自我們對真自我的恐懼。

真自我,稍深壹層是欲望,與彰顯自我的張力,譬如物慾、性慾與攻擊欲,更深壹層是愛的流動。

我們首先缺愛,覺得怎麼都得不到愛,而愛的最初表現,就是母愛。

接著,我們恐懼自己裹挾著攻擊性的欲望。

孝道,其實是對愛絕望的孩子們的壹種防禦。本來就沒獲得什麼母愛,但卻說“父母怎麼做都是愛”。自欺欺人!

8.父慈子孝,君仁臣忠。

這個貌似正確的說法其實藏著根本性錯誤。父親再慈愛,君主再英明,也不能替代子與臣自己的思考,更不能取代子與臣的靈魂。而獨立思考,是靈魂的壹個最基本需求。

壹顆獨立的靈魂,比什麼都重要。這樣的靈魂,才可以入道,才有資格“臣服”。

這個臣服,不是臣服於某人,如父母或君主,而是臣服於“道”。

它只是壹個說法,壹個誘使妳孝順的誘餌而已。畢竟,妳聽到過對“父慈”與“君仁”的細緻解讀嗎?

我們最常見的人生哲學,都是孝順的種種變異,如“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棍棒出孝子”“忠孝兩全”等。相反,妳聽到過多少關於“父慈”與“君仁”的人生哲學?

我們就靠這麼可憐的壹兩句,來為宏大的孝順找平衡。

現實中也如此,中國父母們,壹直以來,很少有關於如何做父母的有益教誨,而關於如何孝順父母的愚蠢教誨,則數不勝數。

9.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講,自我實現。同為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的羅傑斯講,成為自己。存在主義哲學講,存在即選擇,選擇即自由。翻譯成大白話,即妳的人生意義,在於妳如何選擇,妳按照妳的意志做了選擇,人生才有自由。溫尼科特講,真自我。

壹些人會說,我們要建設有中國特色的心理學,孝順就是該心理學的核心。

可是,真正最中國的,也勢必是最世界的。

最世界的是老子,再怎麼建孔子學院,孔子在世界上的影響都不如老子的五千言之《道德經》。

最世界的是王陽明,而王陽明說,我心之外,再無他法。

這些,都是壹回事。

我最愛的以色列哲學家馬丁·布伯則講,我與妳。忠於我的心,才能遇到“妳”,妳即上帝,妳即神性,妳即道。

所以,活出真自我的人,勢必是最有愛心的。

不得乎親(即父母),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

——孟子

壹直以來,我對孝順都持反對態度,並且本能地認為,孝道和孝順就是壹回事。

我的這份理解引來了很多攻擊,而對孝道最常見的壹個辯護是,孝道的本義是孝而不順,遠古的孝道並不強調“順”,之所以演化成“孝順”,是後來人的曲解。壹個非常醒目的說法是,“孝順”是異民族入主中華所致,元朝時蒙古人徹底滅掉了漢族人的王朝,為了讓漢族人做順民,所以才強調“順”,所以這是異民族的蒙古人用來奴化漢人的壹個工具。

這個說法並不能大張旗鼓地去宣傳,畢竟,蒙古族現在也是中華大家庭的壹員。

這種說法聽多了,我還真好奇起來,開始想知道,最初的“孝道”是怎樣的呢?“孝”這個字的本義是什麼?

“孝”字講的就是共生

孝順總是被聯繫在壹起,順很容易理解,而“孝”到底講的是什麼。說實話我在很長的壹段時間,壹直沒懂這個字的意思,我相信大多數人和我壹樣,沒有深究過這個字的意思,所以壹般擁戴孝道的人才會講,可以孝敬,而不必孝順。但殊不知,“孝”這個字,本義就是順。

《說文解字》稱,“孝”的字形,即“子承老”。該字的上半部是“老”字,下半部是“子”。看形即知其意,指的是孩子將老人承接在身上。但問題是,“承”到底又是什麼意思?

要了解這壹點,不妨來看看,古人是如何造出“孝”這個字的。

甲骨文的孝為,是(是“老”的簡寫,即長髮長者)+(子,即後代)。老人在上,子在下,表示子在攙扶老人。所以,孝的造字本義即,兒孫攙扶老人,服從和奉養父母、長輩。

金文的“孝”為、,將甲骨文的明確為或。篆文延續了金文的字形。

到了隸書,才變成了現在的“孝”字。隸書的將篆文的“老”簡化成;將“子”寫成看“孝”字的字形發展歷史,可以看出,“老”字的上半部指的是“長髮長者”,而下半部“匕”,指的是“鬚髮變白”。綜合在壹起即鬚髮變白且長的長者。這是壹個經典的象形字。

所以,“孝”字有兩個意思:共生,老人和孩子共生在壹起;延續,老人的意志被孩子承接和傳遞。

既然“孝”就是這個意思,那麼當然“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因為沒有“子”,也就談不上“孝”了。

“子”的重要作用,是承“老”。將祖先的精神與意志傳遞下去。或者換句更直接的話說,將祖先的基因傳遞下去。

所以,所謂孝道文化,其實就是要將祖先的意志傳遞下去,它就是這樣壹個東西,僅此而已。中外很多思想家都發現,中國文化壹個很重要的缺憾是,壹直沒有發展出“超越世俗”的部分來,即沒有真正的信仰。因為我們信仰的就是祖先大過壹切,父母勝過真理。這的確不可能發展出真正的信仰來,所以我們的整個文化,主要就是在世俗里打滾。

我們再看看遠古的關於孝道的經典論述。妳會發現,那時的孝道,就已經是在強調順,並且其強調程度,遠勝過現代。

以下幾段論述,是我隨手找到的,類似的論述數不勝數。為了方便理解,我將古文和譯文壹起放上來。

1.原文:為人臣之禮,不顯諫。三諫而不聽,則逃之。子之事親也,三諫而不聽,則號泣而隨之。(《禮記》)

翻譯:作為臣下的禮數,是不可以當眾進言勸諫,進諫再三,而君主還是不聽時,就可以逃離他。做兒子的奉養父母,再三勸諫而父母不聽時,就要號哭著隨從他們。

2.原文:父母有過,下氣怡色柔聲以諫,諫若不入,起敬起孝,說則復諫,不說,與其得罪於鄉黨州閭,寧孰諫。父母怒,不說而撻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禮記》)

翻譯:父母有過錯的時候,就要和顏悅色、低聲細氣地加以勸諫;勸諫而父母不聽時,就用孝敬加以感動;父母高興了就乘機再加以勸諫,父母不高興,與其得罪鄉黨、州閭的人,寧願多加勸諫。父母發怒,不高興而打得妳流血,不可以有怨恨,仍繼續孝敬父母。

3.原文: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論語》)

譯文:侍奉父母,如果發現父母有不對的地方,就應該婉轉地規勸;如果父母沒有聽從的意思,仍然應當恭敬侍奉,不要違背他們;儘管內心憂慮,對父母卻並不怨恨。

4.原文: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孟子》)

翻譯:兒子與父母親的關係相處得不好,不能稱作是人;兒子不能順從父母親的心意,不能稱作是父母的兒子。

5.原文: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論語》)

翻譯:父母在世,不遠離家鄉,如果要出遠門,必須有明確的去處(另壹說法是,必須先將父母安頓好)。

以上五個論述中,前兩個出自《禮記》,強調孩子對父母無條件地順從。《禮記》是西漢戴聖對秦漢以前漢族禮儀的總結,並且多數是對孔子與弟子的對話的總結,還不夠遠古,但至少是漢族人自己寫的,並且壹直被尊為經典。

第三、第四個論述,出自孔子與孟子這兩個聖人,講的仍是順。第四個論述讓我覺得有很深的含義,如果父母對孩子不高興,孩子都不能稱為人?也由此理解了,為什麼中國父母容易威脅說要和孩子斷絕關係。現代社會,斷絕關係就只是壹個情感的割裂,但在古代,依照孟子他老人家的道理,父母如果和妳斷絕了關係,妳連人都不算了。這就意味著,父母如果不認可妳,妳的社會身份也壹並被剝奪了,都不是人了。

孟聖人這個論述,堪稱可怕,孔子有更中性更溫和的表達:仁者,人也,親-親為大。意思是,壹個人必須對別人好,才能稱其為“人”,其中最重要的,是對父母親好。

第五個論述也出自孔子,已廣為人知。我個人認為,這句話中的內核,是中國人缺乏探險精神的壹個重要原因。“遊必有方”,這句話有兩種翻譯,我傾向於,“必須有安頓好父母的方法”。但問題是,什麼叫“安頓好”?如果是物質上的,這是比較容易做到的,我也贊同。但假若是精神上、心理上的,妳如何安頓?甚至妳能否安頓?那麼,只要父母不高興,乾脆就在家裡待著了?

很有意思的是,我媽媽經常向我這樣表達。畢業後,我收入壹直不錯,雖然英語口語很爛,但能閱讀,而我又蠻想旅遊,國內去了壹些地方,國外旅遊壹直到2005年才有第壹次,而第二次壹直到2014年,然後壹發不可收拾,去了北極、南極、英國和日本,還順道去了法國、阿根廷等。每次旅遊,媽媽都會表達擔心,特別是去南極、北極,她明確反對,說去那種地方幹什麼。

終於,壹次出國旅遊前,媽媽又表達了反對。我對媽媽說,我收入不錯而且想旅遊,但壹直出國比較少,妳對我的擔心,我覺得是很重要的原因,我希望妳能鼓勵我活得更精彩壹些。

我媽媽的好處是可以溝通,也可以被我說服。當時她就說,好好,媽媽鼓勵妳多闖闖。以後她也沒反對過。

父母在,不遠遊。我覺得這句話還不算太過分,有另壹句話堪稱變態:“身_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傷,孝之始也。”這句話也是孔子所說,是孔子被奉為經典的《孝經》第壹章《開宗明義》中的壹句話,接下來壹句話也觸目驚心:“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

後面這句話說的是,妳活著就是為了父母,揚名立萬都是為了彰顯父母。彰顯父母什麼?我想,彰顯的就是父母的面子、父母的意志吧。

那句變態的話,就是民間說法的孔聖版吧——父母給了妳身_體,妳就欠父母的恩情,怎麼還都還不清。這句話像是在說,作為孩子,妳的身_體不是妳的,是父母的,父母可以處置妳的身_體,而妳不能。

這就是科胡特說的“自體客體”,雖然對於父母而言,孩子是客體,是另壹個人,但妳還是父母自體的壹部分。如此看來,我們文化對孝順的強調,不過是將“自體客體”的現象給聖化了。我們都是巨嬰,都想找到壹個好媽媽做自己的“自體客體”,但真正是嬰兒時,這個努力都失敗了,反而做了父母后,有權力有資格讓孩子做自己的自體客體了。

再強調壹下,讓孩子做父母的自體客體,意思就是,孩子是父母自身的壹部分,孩子要完全如父母所願,父母的願望,通過孩子的身_體來實現。

壹談到孝道,很多人會說,孩子贍養父母,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首先,在成熟的國家,如歐美,孩子沒有贍養父母的義務。

其次,我自己認為,我們的確不是成熟國家,所以孩子應該在物質上贍養父母。我從來沒有反對過這壹點。如果說,這就是孝道,並且要加上孩子對父母的敬意,那我百分之百支持。

但是,我認為,孝道從孔孟那兒開始,強調的就不是物質上的好,妳看剛才那幾段論述,講的是物質上的贍養?它們講的,全都是精神上心理上的東西,要孩子在精神上心理上“孝”父母。

並且,“孝”這個字,它的本義就是在講“子”對“老”的“順”,這個我們待會兒再講。

每個生命都該是獨立自主的,而這意味著,每個人要為自己的感受負責,而孝道的這些古典論述則說,孩子要為父母的感受負責,不能讓父母不高興,只要父母不高興了,妳就是不孝。這簡直沒道理,如果父母本人就是高興不起來怎麼辦?

愚孝、孝順和孝道,在我看來,都是壹回事。這些最正宗的論述孝道的古典文字,講的不正是愚孝?愚孝味道,滿滿地體現在上面第二個出自《禮記》的論述中。並且,這段文字中,真理不如父母的情緒大,兒子要去尊重真理,所以父母有“過”要諫,但諫不過,就不要鬧了,不要惹父母不高興了。

之後該怎麼辦?孔聖人說了:“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意思是,既然父母不接受妳的進諫,那妳就該從了,“不違”父母,並且不能有不高興。

很多人說,孔子反愚孝,並拿《孝經》中這壹段對話來當論據:

曾子曰:“敢問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

子曰:“是何言與?是何言與!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爭友,則身不離於令名。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於父,臣不可以不爭於君。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

意思是,當父親與君主有“不義”時,需要“爭子”“爭臣”,與父親或君上去爭論,而不能“從父之令”。他還在其他壹段論述中說,這樣做,才是不孝,因會陷父親於不義。

但兒子能反抗父親,大臣可以反抗君主,而去保護正義和真理嗎?不能。最好的做法還是“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或者“為人臣之禮,不顯諫。三諫而不聽,則逃之。子之事親也,三諫而不聽,則號泣而隨之”。

對父母的順,要勝過對君主的,君主,妳還可以“逃之”,但對父母,當妳做了“三諫”的程序後,還是要無原則地“號泣而隨之”。這是什麼玩意?不就是愚孝嗎?!

從本能上,我壹直認為,對孝道的強調,讓我們文化缺乏對正義和真理的尊重,因為父母的意志大過天。看過這些古典論述後,更加堅定了我這個判斷。

這也是嬰兒或巨嬰的特點,我要的就是為所欲為,壹切都順著我。我的意志就是對的,我的自戀,勝過真理。我的意志,就是真理!

所以,可以說,我們煩瑣但並不宏大的孝道文化,壹個重要功能,是為了捍衛巨嬰父母們的全能自戀。

諮詢中,常聽到女-人說:我找了壹個“二十四孝老公(或男友)”。這樣的故事,無壹例外都意味著,男人將女-人當作壹個嬰兒養,而這時男人就是在當壹個全能媽。

這樣的故事聽多了,我就想,也許,《二十四孝》的本意,就是希望孩子將父母當嬰兒養吧。

《二十四孝》由元代的郭居敬編錄,而故事主要取材於西漢劉向撰寫的《孝子傳》。它的24個故事分別是:

孝感動天,舜孝敬壹直想殺死他的後母;

親嘗湯藥,漢文帝劉恆孝敬母親;

噬指痛心,曾子孝母;

百里負米,孔子門生仲由孝父母;

蘆衣順母,孔子門生閔損孝虐待他的繼母;

鹿乳奉親,郯子孝父母;

戲彩娛親,老萊子孝父母;

賣身葬父,董永與仙女故事的壹個版本,孝父;

刻木事親,丁蘭孝父母;

行傭供母,江革孝母;

懷橘遺親,陸績孝母;

埋兒奉母,郭巨孝母;

扇枕溫衾,黃香孝父;

拾葚異器,蔡順孝母;

湧泉躍鯉,姜詩孝母;

聞雷泣墓,王裒孝母;

乳姑不怠,崔山南的祖母孝敬曾祖母;

臥冰求鯉,王祥孝繼母;

恣蚊飽血,吳猛孝父;

扼虎救父,楊香孝父;

哭竹生筍,孟宗孝母;

嚐糞憂心,庾黔婁孝父;

棄官尋母,朱壽昌孝母;

滌親溺器,黃庭堅孝母。

這24個故事,14個是孝母的,5個是孝父母的,5個是孝父親的。這個數據也支持了壹直以來的直觀判斷:孝道,主要是孝母的。

這些故事中,變態且反人性的,是“埋兒奉母”和“湧泉躍鯉”。郭巨埋兒已廣為人知,講的是為了養母親而決定活埋兒子,結果在給兒子挖的坑裡,得到了壹罐金子。這故事如此變態,都不用多說了,但在現在的中國,很多地方宣傳二十四孝時,仍會堂而皇之地講這個故事。

“湧泉躍鯉”則講的是,因為母親愛吃鯉魚,所以姜詩常為母親做魚吃,並且要妻子去幾公里外的長江取水,壹次風大,妻子回來晚了,姜詩就判定妻子怠慢母親,將妻子逐出家門。拜託!難道就不能溝通、不能商量、不能考慮風大的客觀事實嗎?在我看來,這個故事的變態味兒不亞於“埋兒奉母”,並且在那個時代,將妻子逐出家門,也常常意味著妻子會陷入死亡的境地吧,而其原因僅僅是壹次取水晚歸,簡直是偏執型精神病!以我所知道的故事,如果真和這種男人生活在壹起,絕對是妻子的噩夢。

達到“愚孝”的,那就有很多個了。

在我看來,最有象徵性意義的,是“乳姑不怠”,已經做了祖母的女-人,給婆婆壹直餵自己的乳汁,這就是,將老人當作嬰兒來對待。

如我所說,中國人際交往的秘訣,其實就是,將對方當嬰兒照顧,當天神崇拜。如果妳是壹個“二十四孝男人”,那麼不難追到中國女-人;如果是壹個“二十四孝”下屬,不難討好到領導……

其實《二十四孝》最變態的地方在於它是寫給兒童的。想起壹次活動時,壹位媽媽說六七歲兒子三大優點,無條件愛她,包容她脾氣,從不記恨。講完,我駭然,而台下掌聲雷動。該女-子家人,小時都孝,大了都歇斯底里。這是人性倒錯。現在才知,這是傳承。

我們文化的實質,就是做好嬰兒找好媽,都是嬰兒,都是在找媽,但多麼匪夷所思啊,要成年孩子做父母的媽,還可以,但要幼小的孩子做父母的媽,不是人性的逆轉嗎?

在我看來,面子文化和孝道文化,都有同壹種邏輯:我怎麼對妳都是為了妳好,我不必了解妳、尊重妳,我完全從自己出發隨意對妳,但妳必須承認,我是為了妳好。

這種文化的設計,是為了給愛無能的人開脫,也是為了給強勢的人開脫,最終造就的是野蠻、荒涼和粗糙,而無正義與真理可言。

“我都是為了妳好”這句話的真意是,我永遠都是對的,而錯的只能是妳。我們弄出孝道這麼大的陣仗來,其實只是為了保證巨嬰式父母的全能自戀——我永遠都是對的。

心理疾病分三大類:神經症、人格障礙和精神病。人格障礙是嚴重的心理疾病,種類繁多,如邊緣型、反社會型、偏執型、抑鬱型、強迫型、自戀型、表演型等,但它們有壹個共同基本點:我是對的,錯的是妳。

因為不能面對有問題,人格障礙因此難以被治療,甚至不能被治療,像反社會型人格,他們最容易的歸宿是監獄。

面子心理太重的,都有嚴重而脆弱的自戀,都可以說是有人格障礙的,而他們都得捍衛這壹點——我是對的。

心理學家科胡特發展出的自體心理學,對國人心理有最強解釋力,像我書中的全能自戀、自戀性暴怒、自體客體等概念,都是他提出的。這是因為,科胡特研究的焦點就是嚴重的自戀問題。有壹個說法是,在科胡特之前,自戀型人格障礙不能被治療,但科胡特之後,他們就可以被治療了,因為找到了其關鍵。

可以說,嚴重、脆弱而病態的自戀,是國人頭號心理特徵,其實研究中國人國民性的研究者,都將面子心理視為國人頭號特徵。面子心理,即自戀。妳不能傷我面子,意思是,妳要保證我這壹點——我永遠都是對的。

以上這些論述引起了很多網友熱議,壹網友說:太牛掰了,我媽就是這麼想的,永遠自己都有理!我媽常說的壹句話就是,我從來沒做錯過事,妳說說,我做錯過什麼。

類似的話,我多次聽過,壹位超聰明的來訪者說,她高中的時候,非常驚訝地發現壹個事情:媽媽竟然從來沒有犯過錯!她對自己說,天啊,怎麼會有這麼偉大的媽媽,怎麼可能?

這的確不可能,不是媽媽沒問題,而是媽媽不能面對自己有問題,而她也在媽媽重壓之下,不能看到媽媽有問題,儘管她智商超高。

超級自戀的完整表達應該是三句話:我永遠是對的,錯的永遠是妳,所以妳永遠要聽我的。如果把“我”換成“父母”,而將“妳”換成“孩子”,那麼這就是孝道文化的核心了。

如果說成是面子心理,那麼在大多數國人身上都可以看到。

“我永遠是對的”,這是自戀;“錯的永遠是妳”,這就可以給妳洗腦了;“妳要聽我的”,就可以理直氣壯控制妳了。用科胡特的術語,就是可以將妳當自體客體使用了,我隨意地、自由地、肆無忌憚地對待妳,而妳必須和我想象的壹樣,因為妳是我自身的壹部分啊。

最嚴重的時候,可以到這壹地步——我殺了妳都是為了妳好。壹網友說:“我爺爺曾經對我爸說,我哪怕殺了妳也是為妳好,因為父母做的壹切都是為子女好的。我瞬間就膜拜了!這還是有文化的人說出的話!”

看上去這太變態了,但我們壹直宣揚的《二十四孝》中,這種變態味不是太常見了嗎?

太孝順的行為,總脫不了壹點愚的味道。

2016年7月河北邢臺大賢村的洪災中,村民高某的孝行,就有這種味兒。

7月19日晚上,他從邢臺市返回大賢村家裡的路上,就判斷可能會有洪水,於是開始計劃如何救助家人。他家有特別之處,母親住村子西邊,而他、妻子、兩個分別為2歲和4歲的幼子以及腿腳不便的父親,住在村子東邊。他計劃先開車到西邊接到母親,再去東邊接父親和妻兒。

他開車到母親住處的巷子口,沒進去找母親,而是窩在車裡等了3個小時,洪水壹直沒來,他就回自己家,提醒妻子張某可能有洪水後,就睡了,而提心弔膽的妻子壹直醒著。

20日凌晨1點50分,妻子聽到廣播確認來洪水了,趕緊叫醒高某,這時洪水已進入家門,情急之下,高某穿壹條大-褲-衩立馬往母親住處跑,兩分鐘後就跑到母親家,並將母親推到了鄰居家房頂。母親得救了。

接下來,他試圖再返回自己家,但被洪水阻斷,直到兩個小時洪水退後,他才可以摸回去。其間,他不敢想象,妻兒和父親會怎麼樣。

萬幸的是,妻子、兩個幼子和腿腳不便的父親,都已經躲在房頂上了。

但是,從此以後,妻子不再開口說話,最後趁他不在時,帶著兩個幼子回了娘家。

死亡侵襲前,相信很多人都面臨著艱難選擇:先救誰。有時,這會是壹次終極的道德拷問,當事人極難做出選擇。至於旁觀者,更是難以去評斷,因為妳沒有體驗過這份拷問。

例如,在這家人中,高某的選擇困境是,先救母親,還是救孩子與父親?他沒有絲毫猶豫,選擇了前者。

不猶豫也有合理性,因為洪水已到眼前。

同樣,他的妻子壹樣也有嚴峻的選擇:她作為壹個女-子,卻需要救兩個孩子和腿腳不便的公公三個人,她如何排先後順序?

按說,作為旁觀者,沒有資格去評斷,但高某的選擇實在太奇怪了,所以我忍不住,必須說說。

第壹,他是捨近求遠;第二,他是舍多求少;第三,這不是選擇妻子還是選擇媽的問題,因妻子能自救,還能救人;第四,壹家人中,最需要救的是兩個幼子和父親,因他們沒自救能力,而母親有行動能力;第五,整個事情中有這樣壹種味兒——全世界加起來都不如母親壹個人的分量重。

我會有這樣壹種假設:任何壹件事,都絕非偶然,也絕非第壹次發生,其實都是不知道輪迴多少次了。放到高某家中,這個假設,即這種全世界加起來都不如母親壹個人分量重的事,在高某身上,都已經發生太多次了。所以,極可能,他妻子是累積的內傷,借最嚴峻的壹次考驗爆發出來,而之前,她已經被這種事傷了很多次。

有人持陰謀論,說其實高某誰都沒救,他是壹個懦夫,只管自己逃命,之後拿救母來推脫。持這種陰謀論的人還喜歡說,這是壹道智商測驗題。

那這真是太把自己智商當回事了,因為報道說,高某在救母時,和多位鄰居打過交道,所以撒謊不易。

我是真心認為,高某沒有撒謊,他前後的邏輯是壹致的。不僅洪水來臨時母親壹人的分量勝過全家人,洪水來臨前,他對母親也畢恭畢敬,寧願守在母親住處三個小時,等洪水來,然後才去叫母親,而不是走進去,提醒母親做好準備。仿佛是,他這樣做,會對母親造成壹種侵擾似的。

這就簡直是,母親的生命大過所有人,母親的壹點感受,也大過壹切,以至於他都不能做明智的選擇。

無數網友注意到了高某的這壹細節,因此懷疑高某的智商不夠。畢竟,看起來的最佳做法是,他進去提醒母親,洪水可能來襲,要母親做好準備,然後回家提醒妻子和父親。或者,他先回家提醒妻子和父親,再過來提醒母親。兩邊都得做好準備,否則,萬壹洪水來勢兇猛,而至少壹邊沒做準備,豈不是很慘?

可以說,高某這時候的智商,像是關閉了壹樣。洪水來前,他以母親的感受為絕對中心,洪水來後,他以母親的生命為絕對中心,這個邏輯如此絕對,以至於都不能為他的智商騰挪出壹個思考的空間了。

但是,這種味道,我並不陌生,因為,在所有的愚孝行為中,都有類似的這個味道。

如果妳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味道,那很簡單,去讀讀《二十四孝》吧。

郭巨埋兒湧泉躍鯉

在我看來,《二十四孝》中,兩個故事最變態:郭巨埋兒和湧泉躍鯉。

郭巨埋兒因為超變態,已眾所周知。它講的是,晉代郭巨家很窮,母親總是把僅有的食物留給孫子吃,郭巨深為不安,和妻子商議說,孩子可以再生,而母親只有壹個,不如埋殺兒子,為母親省下口糧。妻子贊同。兩人挖坑,不料卻挖出壹壇黃金,上面寫著“天賜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奪”。

湧泉躍鯉講的是東漢人姜詩(真是好名字!)的孝行。因母親愛吃鯉魚,姜詩常為母親做鯉魚吃,且要妻子去幾公里外的長江取水,因鯉魚配長江水,才能出佳味。壹次風大,妻子回來晚了,姜詩判定妻子有意怠慢母親,將妻子逐出家門。後妻子仍想孝順婆婆,最終姜詩醒悟迎回妻子,結果家裡冒出壹眼泉水,且就是長江水,每天還會躍出兩條鯉魚,免了妻子挑水之苦。

這故事太誇張了。那年代休掉妻子,等於將妻子推向絕境,而如此絕情的原因僅是,壹次挑水回來晚了。並且,這次有大風這個客觀因素,而姜詩竟將客觀原因歸罪為妻子主觀上怠慢母親。

這真是,母親的壹點感受都大過天,其他所有人的命加起來都不如。

由此我們發現,時空穿梭了,東漢姜詩的孝行,也發生在當代大賢村村民高某身上。只不過,東漢時奉行孝廉,姜詩會被讚譽,甚至做官,而高某的孝行別說感動天地了,連民眾都感動不了。

姜詩的故事,在《二十四孝》中比較簡單,就是這個男人蠢且偏執,而媳婦和婆婆則都是好女-人,所以諒解並不難發生。不過,在傳說中的故事發生地四川德陽市孝泉鎮,則將故事演繹得更複雜。

兒子姜詩和媳婦龐三春都孝順,姜家本來十分幸福和睦。但姜詩的姑姑挑撥離間,而薑母聽信謠言,於是請人做了壹對尖底水桶,這樣龐三春在來回7公里的路上就不能歇息了。

後來,太白金星知道了龐三春的孝行,便下凡給了她壹根馬鞭,要她拿回去放在水缸里。之後,每天的水缸自滿,並且每天還有兩條鯉魚跳出,改善了姜家的生活。

但是,薑母知道這件事後大怒,硬逼著兒子休了媳婦。有位鄰居可憐龐三春,找了白衣庵道姑收留了她。

龐三春的兒子叫姜石泉,小名安安,知道母親被休,憂慮吃不飽飯,就在每日上學時抓壹把米藏在路邊的土地菩薩背後。日積月累,安安終於積蓄了壹小口袋米,便給母親送去。

龐三春儘管被為難,但不記恨,仍通過砍柴和做針線活掙錢,然後給婆婆買米買肉盡孝。當兒子把米送到白衣庵時,龐三春發現米的顏色深淺不壹,憤怒地質問兒子。安安說出自己怎樣積攢了米,母子倆隨即抱頭痛哭。

後來姜詩弄清楚了事情原委,將妻子領回家,壹家人才又幸福和睦地生活在壹起。

這個故事,簡直匯集了中國式大家庭的所有味兒,姑姑、婆婆等婆家人聯合起來為難媳婦兒,兒子都不管媳婦而孝順自己媽,而做兒媳婦的,在面對長輩刁難時,不敢有絲毫怨言,而面對自己孩子時,卻很容易發怒……這些味兒,都是變態味兒,但我們稱之為孝,認為是美德。

但這種美德,不過分時還好,壹旦過分,就必然會帶出愚蠢味,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過分的孝行,既反智商,也反情感。壹個心智正常的人不可能接受它,必須關閉掉妳的心智才能接受它。至於大賢村的高某,這種母親壹人大過全世界的邏輯已深入他腦髓,所以他變得很愚蠢。

孝,總導致愚。最初,我會認為,孝道不同於孝順,孝順也不同於愚蠢,但漸漸地明白,孝,就是順,順就會愚,所以孝道就是愚孝。

因為必須愚,才能孝,也即順。不愚的人,尊重自己的判斷,就不願意順別人。

中國式人際關係的“葵花寶典”

其實,不僅孝父母時需要愚,孝領導時,最好也愚點,這樣才能化掉領導的戒心。

在我看來,沒有文化與資源的丁書苗,之所以能成為前鐵道部長劉志軍的左膀右臂,其策略可以概括為:將對方當嬰兒照顧,當天神崇拜,再加自己是豬腦子。

這也是魏忠賢搞定皇帝的絕招。

甚至可以說,這是中國式人際關係的“葵花寶典”。在極為關鍵的人物前,如果妳祭出這三連環大招,國人很容易被搞定。

為什麼?

因為,國人大都是巨嬰,需要被照顧,同時心中都有極度的自戀。所以如果妳滿足了他被照顧的需要,滿足了他被崇拜的需要,自己又顯得愚蠢——不會盤算自己利益而利用對方,那麼巨嬰們就覺得自己徹底被滿足了,然後妳就成了巨嬰心中最重要的人,任誰都不能取代。

當然,其中的愚有兩種,壹種是腦子真壞了,變成了真誠的愚,壹種愚則只是表演,是騙人的,只是臉上壹股愚,而心中門兒清,所謂大--奸-似忠。

這種愚味兒,在國人的臉上太容易見到,它是孝子孝順的臉,是王剛飾演的和珅的臉,是岳敏君作品中的笑臉人,也是妳我中最常見的好人臉。

雖然說愚有兩種,但我想,也許我們整個民族都陷入這個醬缸中,看清楚這份愚並不容易。

因為,過分的孝行,譬如二十四孝,就如同壹坨屎,但即便現代中國,又有多少地方,在堂而皇之地宣傳二十四孝,公然將郭巨埋兒這種恐怖故事,當美德來宣傳?又有多少人,在奉行愚孝?

這是壹坨屎,而妳又必須吃,那怎樣才能吃下去,最佳辦法是,關閉妳的智商。否則,只要智商壹啟動,妳就吃不下了。

2014年5月,“富二代”們成了新聞焦點。

5日,在成都,因車主涉嫌超速行駛,26輛法拉利、瑪莎拉蒂等豪華跑車在成南高速被警方攔下,如此多豪華跑車匯集在壹起的照片壹時傳遍網絡;6日,這備受爭議的26輛豪華跑車再次出現在成灌高速上,以210公里的平均時速,僅用13分鐘就跑完了45公里的路程。據報道,這些跑車來自全國各地,車主是清壹色的“富二代”。

12日,在福州壹家KTV,壹位“富二代”王某調戲19歲的少-女小肖遭拒後大打出手,令小肖牙齦撕裂,牙齒脫落壹顆,整排牙齒鬆動,右下頜骨骨折。事發後,持有美國綠卡的王某企圖逃往國外,相關部門已將其資料發到各邊防檢查站和出入境管理部門,若王某意圖離境逃避處理,警方將第壹時間對其進行攔截。

13日,更惡劣的事情發生。在重慶江北茂業百貨,壹個男青年持雙刀將自己窮追無果的壹個女大學生砍死,據稱該青年是重慶壹個家境富裕的高乾子弟。

“富二代”們到底怎麼了,這些新聞主角有著什麼樣的心理?

某次,壹個多年未見的朋友來廣州出差,我們好好聊了壹次。

他是為自己家族的企業出差,剛認識他時,我們都還是少年,記得那時的他壹方面很豪爽、頗有俠氣,另壹方面很愛油嘴滑舌。但現在出現在我面前的,是壹個看上去特別穩重的中青年。

我們先是聊到當年的往事,最後聊到了他現在的境況。他說,自己現在經常找個理由就出差,因為在家裡經常感覺無事可做,如果真想做事,就會免不了和老爸因為意見不合而起衝突。他說老爸控制欲望很強,希望家族企業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運作,他插不上手,所以樂得逍遙。

雖然認識了他很多年,他也很愛說話,但對於家境如何,他口風很緊,我們的朋友中沒有人知道他的家底。但不管怎麼說,他至少看起來不會是敗家的那種,因他很節儉,出差住的都很壹般,例如在廣州住的是100元人民幣左右壹晚的賓館。並且,說是為了樂得逍遙,其實他只辦事不遊玩。

不過,我想,他的故事仍可以說明,為什麼富過三代是壹件很艱難的事,其核心原因在於,父親和兒子如何相處,是壹件很難的事情。

或者更普遍的說法是,父母該如何和孩子相處,是壹件很艱難的事。

強人的孩子給父母製造麻煩

杭州飆車案發生後,那幅在網上流傳的現場照片令我震驚到極點。照片顯示,在事發現場,胡斌的夥伴中,有人壹邊抽煙,壹邊談笑風生。這太可怕了,觸發我在博客上發了壹篇短文《最恐怖的壹張圖》。

如此放鬆,如此無所謂,他們在談笑風生。

如果,這張圖片只有這壹層含義,我祝福他們,願他們永遠這麼輕鬆愜意。

可是,不是。

就在這旁邊,躺著壹個剛剛逝去的生命。壹個叫譚卓的25歲青年,死在他們夥伴的跑車下。

譚卓,浙江大學畢業生,壹家外企的優秀員工,正準備和相戀9年的女友結婚。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剛剛看完單位組織看的電影《南京!南京!》。

就在家門口的斑馬線上,他年輕的、有著許多夢想的身體被剽悍的跑車撞飛。

跑車是三菱改裝車,車主叫胡斌,杭州師範學院的體育生。據網絡搜索結果,父親叫胡樹明,從事服裝業。

他的跑車,據官方說,當時時速70公里(後經專家調查,應該達到84.1—101.2公里),而現場證人的說法是至少120公里。說法可以有兩個,但事實只有壹個,即,譚卓的身_體被撞飛5米高,而最終落下的地方,距斑馬線有近30米遠。

這些身份,這些信息,壹點都不重要。

富人和窮人,也壹點都不重要。

假若只是壹場車禍,還是有跑車、飆車、超速等各種要素,仍然不重要。

只要在這些因素之上,能加上人性中最基本的尊重。但這些尊重,從這壹張照片中可以看出,沒有,壹點都沒有。

自戀幻覺!世界在我掌控中的幻覺!將彪悍的跑車開到極速時可以滿足的幻覺!撞死人也可以沒事的幻覺……

在這種幻覺下,只有自己存在,沒有別人存在。

然而,如果我對於妳來說不存在,那麼妳對於我來說壹樣也不存在。

不誇張地說,這件事本身,以及事情後來的走向,譬如警方壹開始稱當時時速為70公里,引起了我極大的恐懼,因為這令我擔憂,在我們這個社會,最基本的道德和法律秩序都將不存在,存在的只有權力和金錢。

在這種恐懼的驅使下,我看了當時網上關於這壹事件的幾乎所有資料。當我看到壹張胡斌登長城的照片,以及他與父親胡樹明的壹張照片時,不由得鬆了壹口氣,因這兩張照片令我明白,這個轟動壹時而且可能流傳多年的事件,其核心還是壹個個人事件。

胡斌登長城的照片中,我沒有看到壹絲囂張,相反看到了壹些木訥。尤其是,他的眼神看上去很空洞,透露著壹種說不出的空虛。相反,他父親從照片上看起來,無疑是壹個自信的強人。

這兩幅照片令我想起以前我對壹位父親說過的壹句話:強人的孩子製造麻煩,有時,是在對強人父母表達壹個特殊的信號,妳們不是無所不能嗎?我看看,這件事妳搞得定不?

這位父親是壹個強人,他希望我能幫他處理好兒子的事。他說,他的事業根本不成問題,因為不管企業遇到什麼困難,他相信自己都能處理好,對此他很確定。但最令他頭疼的是兒子,他十幾歲的兒子不斷闖禍,鬧出各種各樣的事情來,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闖的禍也越來越大。尤其是,他越是擔心什麼,兒子就越是鬧出什麼問題。

他講了好多件兒子肇禍的故事,我發現壹個規律,在他和妻子或他們請的人沒有出現前,他兒子肇禍的程度都比較低,而且至少壹半時候是無心的肇禍。壹旦父母或父母請的人出現,兒子肇禍的程度會進壹步提升,並且情緒會變得更激烈。

我將這個發現告訴他,他聽了後有些吃驚,說他的確感覺到,兒子好像在通過闖禍給父母製造麻煩,但沒敢肯定這是真的。如果說,這的確是真的,那麼兒子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給出了前面那個答案。

富二代挑戰父母的方式:自毀

生命中最基本的壹對矛盾是,每個人都想找到自己的價值感,而且這種價值感總要在關係中去尋找。

這樣壹來,假若我的高價值感“我很棒”是建立在別人的低價值感“妳很差”的基礎之上,就對別人造成了傷害。

所以,存在主義哲學家們才說:“他人即地獄。”

例如,在父母和孩子這壹個最常見的人際關係中,父母和孩子都想尋找價值感,而且都想在彼此的身上尋找價值感,但假若父母的高價值感“我很能幹”是建立在孩子的低價值感“妳什麼都做不了”的基礎之上,父母就對孩子造成了傷害。這種關係越徹底,父母就越是孩子的地獄。

親子關係的壹個難題是,壹開始看上去,孩子的確什麼都做不了,而父母也的確像是無所不能。當孩子越小的時候,父母越是無所不能,對孩子而言就越好。例如,對孩子特別敏感的媽媽,能夠憑感覺捕捉到孩子的種種需要,別人只能聽見孩子哭,而媽媽能聽出不同的哭聲,知道其含義,從而可以在第壹時間滿足孩子的需要。

所以,心理學家們會說,在孩子1歲前,沒有過分的愛這回事,父母對孩子越好,對孩子的幫助越大,越容易給孩子建立起健康心理的基礎。

然而,假若孩子到了兩三歲後,父母還是對孩子大包大攬,就阻礙了孩子的發展。孩子明明覺得,自己長大了,能力增強了,很多事情都可以做了,但父母壹方面不給他做事的機會,另壹方面還不斷否定他,總是對他說“妳不行”。

這不僅是壹個說法,也好像是事實。的確,有多少孩子在小時候能強過父母呢?如果說到靈性,那麼孩子基本上都比父母強。但大人們好像不怎麼看重這個,他們看重的是實際能力,在這些能力上,孩子的確弱於父母。

尤其是,如果妳有強人父母的話,就更是如此。不僅在親子關係中,“父母行,我不行”這種感覺會壹再被重複,在其他所有關係中,別人也都會這麼看。

可以說,做強人父母的孩子,並不是那麼容易。如果妳認為,實際的好處是唯壹重要的,那麼強人父母就是完美選擇。但是,假若妳認為,精神上的好處也同等重要甚至更重要,那麼強人父母就可能會帶來巨大挑戰。

這個挑戰的關鍵在於,強人父母的內心邏輯是怎樣的。如果強人父母內在的關係模式是“我行,妳不行”,那麼,這個挑戰就是很難逾越的。

沒有人喜歡低下的自我價值感,當強人的孩子發現,他們無法通過超越父母而提升自我價值感後,就可能採用另壹種方式——通過降低父母的自我價值感以縮小自己與父母之間的差距。

於是,就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強人的孩子給父母添亂。

福州的“富二代”王某,因調戲少-女不成而大打出手。事情發生後,可以看到,其父母動用了壹切資源和壹切辦法去幫助兒子,甚至假扮受害人小肖的家人對警方說,他們已決定和王家私了。

這樣的父母,真是神通廣大啊,不僅有錢有權,而且腦子也很好使。但他們可否知道,他們的“敗家子”之所以敗家、亂來,而且亂來得非常沒水平,其原因就在於他們在兒子面前無所不能。

杭州飆車案的肇事者胡斌,他之所以在法庭上否認飆車,也許有著同樣的意味。假定他的父母有那麼大的影響力,他最好低調壹些,在法庭上走走過場,再悄悄地讓父母搞定事情。畢竟隨著時間的流逝,公眾可能會逐漸遺忘這壹事件,起碼怒氣會削弱。

現在,他在法庭上再次引起眾怒,很可能其真正的動機對準的並不是公眾,而是他神通廣大的父母。妳們不是說我不聰明嗎,我現在就不聰明壹下,看看妳們該如何搞定。

對於胡斌案,我這僅僅是猜測。我不是學法律的,不懂得胡斌在法庭上的這番說辭是否為了獲得更輕的懲罰,但壹想起他在長城上木訥的神情,同時,想到他多次極速飆車,腦海里就響起壹句話——或許他自己想死。

富不過三代?二代?壹代?

因屢屢惹出眾怒,現在“富二代”在網上成了過街老鼠,到處都有人對他們喊打甚至喊殺,不過也有分析家稱,大家不用太生氣,不妨心平氣和壹些,因為照他們這種表現,他們會自取滅亡。

分析家還說,我們都知道“富不過三代”,但這個說法是歐美人先說的,那是他們的情形,而我們這裡的情形,很可能是“富不過二代”。

財富和財富能力如何傳遞下去,是個世界級難題,英文對此有壹句俗話,Great men's sons seldom do well(意為偉人的孩子難成器),葡萄牙有“富裕農民——貴族兒子——窮孫子”的說法,西班牙也有“酒店老闆——兒子富人——孫子討飯”的說法,德國則用三個詞“創造、繼承、毀滅”來代表三代人的命運。

甚至財富能否維持壹代都是個難題,摩根大通投資銀行通過對《福布斯》雜誌最近20年的全球首富排行榜進行研究發現,在400位曾進入過全球富豪排行榜的名流中,只有1/5的人能夠維持其地位,統計還表明,這些有錢人的風光場面通常都維持不了20年。

這到底是為什麼?從胡斌案開始,我就壹直在思考。最近,我想,答案可以從“巴甫洛夫的狗”身上找到答案。

巴甫洛夫是蘇聯的著名科學家,他拿狗做實驗,結果提出了著名的“條件反射”學說,對心理學有著極大的影響。

他通過實驗發現,如果給狗餵食前打壹下鈴聲,那麼幾次後會發現,僅僅通過鈴聲就可以令狗產生進食前的反應,譬如分泌唾液。這就意味著,鈴聲這個條件,和食物這個本質事物壹樣,可以誘發出狗的進食反應。

從好的方面看,這是壹種學習,即狗學習到,聽見鈴聲,即意味著食物會到來。

但從壞的方面看,這是壹種迷霧,如果狗對這個條件反射過於執著,它最終會犯壹個錯誤——將鈴聲和食物混為壹談。

如果將食物換成價值感,而將鈴聲換成財富,那就是強人家庭的故事了。

本來,財富帶來了自我價值感,這種感覺如此美妙,但久而久之,壹個人或壹個家族可能就會迷失,認為財富才是答案,而遺忘了自我價值感才是最重要的。

於是,這個家族可能就執著於壹點——錢的多少是最重要的。

不僅如此,條件反射有初級條件反射,還有第二級條件反射,乃至第三級條件反射,等等。假若壹條狗始終在壹個地方,用同壹種模式進食,那麼它最終可能會認為,周圍的壹切條件都是它獲得食物的預言。於是,它可能會對這些條件都執著起來,這樣,它會離食物這個本質更為遙遠。

對於壹個強人家族而言,其第二級、第三級乃至更多級的條件反射就可能是,那個創始人創造財富的方式就是答案,他的所有言行就是答案,他的壹切風格就是答案……

結果就是,強人迷失了,強人的孩子迷失了,他們離財富能力越來越遠,離自我價值感越來越遠,離生命的本質更遠。

從根本上,每個人都想做自己,所謂做自己,就是用自己的方式找到生命的意義。對此,我特別喜歡以色列哲學家馬丁·布伯的壹段話:

妳必須自己開始。假如妳自己不以積極的愛去深入生存,假如妳不以自己的方式去揭示生存的意義,那麼對妳來說,生存就將依然是沒有意義的。

放到強人家庭,也許強人已經通過自己的方式找到了生存的意義,或起碼說,他通過自己的方式找到了掙錢的辦法,他因而成為了他自己。但是,作為強人的孩子,他們也必須通過自己的方式找到掙錢的辦法,而不能僅僅通過拷貝父母的方式。

實際上,在我看來,很少有孩子願意拷貝父母的路,孩子會天然地向父母認同,不管父母是否優秀,孩子都會自覺不自覺地認同父母。假若父母優秀的話,孩子認同父母的自覺程度會更高壹些。但是,孩子的認同主要是個性上的認同,而在人生道路上,他們每個人都希望做自己。

然而,在強人的家庭中,很多孩子未必有這份幸運。

成都跑車事件中的車主們,在他們榮光的背後,有沒有別的東西?

富二代的“敗家邏輯”

很多強人都迷失在條件反射的重重迷霧中,他們太成功了,結果不僅熱愛成功這個結果,也熱愛(經常是更熱愛)自己走向成功的方式。所以,他們希望自己的方式能傳遞下去,而途徑,就是讓孩子全盤接受自己的這些方式。

他們這種願望越強烈,其財富對孩子就越可能是壹個詛咒。因為從本能上,每個人都知道,他們的方式只是條件,不是財富的本質,更不是生命的本質。

如果強人父母們懂得這壹點,而去鼓勵孩子們找到自己生命存在的方式,找到自己掙錢的辦法,那麼孩子就不會遭受這種詛咒。但假若強人父母非常渴望孩子不僅繼承財富,也要繼承自己的那壹套生存方式,孩子的內心就會被劈成兩半,壹半想做自己,壹半被迫走父母的路。

分裂太嚴重,就可能會導致自毀。日本戰國時代,武田信玄被譽為“第壹兵法家”,他按照自己所領悟的《孫子兵法》的道理創建了驍勇善戰的騎兵,而武田家也成為勢力最強大的諸侯之壹。但他死後,兒子武田勝賴很快將武田家帶向了窮途末路,在決定性的長筱戰役中,他讓武田家騎兵主動攻擊躲在柵欄後的使用步槍的敵人,結果全軍覆沒。並且,非常重要的壹個細節是,第壹支部隊全軍覆滅後,他又驅動第二支部隊去送死。第二支部隊徒勞無功地覆滅後,他又驅動第三支去送死……

他這樣做,在我看來,是在發泄壹種情緒:父親,還有妳的那些幕僚,妳們都說我不如妳,都要我按照妳的做,這是真的嗎?這是我的宿命嗎?那就實現這個註定無法擺脫的宿命吧!

在我看來,如果壹個家族所追求的是將創始人的精神傳遞下去,那麼能傳遞三代已經非常不錯了,因為這意味著,第二代和第三代必須犧牲做自己的生命訴求,而去成為父親或祖父的影子。這意味著,自我不復存在。

假若創始人想傳遞的東西本來就不怎麼樣,那麼第二代就敗家,這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結果了。

譬如財富這東西,假若只剩下金錢和享受,而擁有者已遺忘了財富背後的生命意義,那麼它要傳遞下去,實在是太難了。“富二代”們的敗家,其實不過是在相當忠實地執行這個邏輯罷了——既然說享受很好,那我就好好享受吧。

所以說,生命意義這樣的東西,並不虛幻,恰恰相反,它是最重要的東西。

最後說壹句,富二代中也有很多“成家子”,我也接觸過幾個,所以本文寫的並非所有的富二代,而只針對那些敗家的富二代。

不過,關於條件反射的迷霧,相信大家會發現,這些是我們所有人共同的道理,只是表現方式不同而已。

總想往孩子嘴裡塞-東西,看著孩子傻傻地吃東西,就很開心。

老人的這種行為,既可能因他們童年時太飢餓,所以心裡住著壹個口欲嚴重沒得到滿足的內在小孩,逼孩子吃東西,只是這個內在小孩的投射,即,他的內在小孩很渴望吃太多,但這不是外在的真實孩子的需求。

也可能是,他們想愛孩子,但其他方面,不知道怎麼做,而覺得自己唯壹能拿得出手的,就是餵孩子吃。

並且,我給妳吃的,妳要歡快地接受,還要在身_體上展現出來——變胖,這樣我才覺得,我愛的意志,通過妳的吃相和胖,傳遞了過去,被妳接受,並得以證明。於是,我不僅感覺到愛傳出去了,還感覺自己的意志在妳身上得以展現——這即權力感。

其實我可能也有類似心理。譬如看到我家加菲貓大眼(現在別名叫胖兒),就有壹種難言的滿足感,撫摸它、擁抱它、揉捏它、小小地虐待它時,特有感覺,因此有點理解了為啥大胖小子那麼受歡迎。

餵養中,如果老人或父母太有權力欲,那麼孩子拒絕起來相當不易。或許來源是,這種餵養中本身藏著的壹種邏輯——我餵妳,妳要心甘情願接受,否則就不是好孩子,而我會很憤怒。而進壹步的信息則是——我餵妳的是好東西,妳怎麼可以拒絕?!

這種“妳必須接受我餵的東西”的威脅味兒,剝奪了孩子的自由選擇空間。

我餵妳,妳必須接受。這種威脅,是類似餵養中的關鍵問題。目前為止,這方面最誇張的故事是從保姆那聽來的。說是我們小區壹家,媽媽和姥姥都很能控制,飯桌上,她們盯著孩子,孩子必須得把飯吃進去,哪怕再吐出來,結果孩子吃壹口吐壹口,都吐桌子上。

很恐怖的畫面!

輕壹點的故事如,壹位媽媽,有壹個很乖的女兒,女兒有時吐奶,而媽媽這時會暴怒,並控制不住地打女兒,她覺得自己被攻擊了,寶貴的-奶-水,作為她自身的壹部分,簡直是最好的東西,但就這樣被女兒糟蹋了!

女兒主動吐奶,有攻擊媽媽之意。客體關繫心理學說,媽媽的乳房是嬰兒的第壹個重要客體,嬰兒的愛與恨等心理都會展現在他和媽媽的乳房之間,所以攻擊媽媽的乳房,並不罕見。但媽媽需要的,是抱持嬰兒的這份憤怒,而不是報復。

精神分析學派認為,攻擊性是人類的壹大動力。在我看來,這可以說是嬰兒最天然的生命力,也是最原始的。如果媽媽在孩子生命最初就報復孩子的攻擊行為,那會導致孩子在嬰兒時就學習壓抑自己的生命活力。

很多網友抨擊了我這個說法,或許他們認為,嬰兒像是天使壹般純潔,根本不知什麼是攻擊,所以這是誤解了嬰兒。並說,嬰兒吐奶很常見。

準確說,是嬰兒泛奶汁很常見,但孩子有點使勁地主動吐奶,這的確是在展現攻擊性。吃奶,對嬰兒來講是頭等大事,他們會通過吃與吐、-吮-吸與咬乳_頭等行為,表達對乳房乳汁的複雜態度,壹如我們成年人在愛情中對最在乎的人的種種複雜態度。嬰兒不是沒有恨意的純潔天使。

對嬰兒與乳房關係進行觀察研究,是客體關繫心理學家們的壹個重要工作,他們並非憑空創造理論。這些說法更非我原創,我要這麼有觀察力和創造力,那就太好了。

圍繞著餵養孩子這個話題,剛才我談了兩個故事,而網友們則分享了更多故事,可以聞見其中的權力味。

1.有壹位親屬,小時候每逢吃飯,他外婆就拿壹把菜刀壹條扁擔放桌子邊,然後他就大哭,最後發展到厭食,壹到飯點就哭,壹口飯能吃半天。就是這位外婆,拆散了女兒的幾段緣分,找了個她看得上的讓女兒嫁了。數年後,那個老太太看上的女婿出軌加家暴,女兒受不了離婚了。

2.壹位幼兒教師告訴我,她園裡也有兩歲多的孩子,家裡老人家堅持讓餵糊糊,後來帶到醫院檢查,被診斷吞咽能力只相當於九個月的嬰兒。壹位兒科護士長告訴我,這是肌肉廢用性萎縮。

3.鄰居壹歲半的男孩,會自己吃飯且喜歡自己吃。家人認為他吃得慢吃得少,把飯菜全部攪成糊糊,用奶瓶餵給孩子吃,孩子往往吃著吃著就睡著了。旁人力勸無效。聽到這個,心生恐懼:對孩子以愛為名施加控制的家長,是不惜逼孩子退行的,難道在他們的世界裡,聽話比長大更重要嗎?

4.媽媽經常說,在哺乳期時,有壹次我咬了她壹口,她疼得打了我壹掌,然後我就斷了母乳,再怎麼餵也不喝了。從小和媽媽的關係就很疏離,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原因在。更讓人不解的是,她還引以為豪到處說,這是什麼心態,真讓人噁心。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當母親吧。

5.我家隔壁奶奶是這樣餵她孫子吃糊糊的:她坐著並夾住孫子的腿,左手托著頭順帶抓穩手臂,然後打他壹巴掌,他壹哭就餵壹勺,咕嚕咽入了,剛張嘴要哭,又壹勺進入了……吃得滿頭大汗還常噎到,老人家很雷厲風行,說是沒空跟著他壹口口喂。她孫子現在六年級。

最後這個餵糊糊的故事,其恐怖程度超出了我聽過的那個變態故事。

為什麼老人非要餵孩子糊糊?糊糊,是-奶-水的替代品。老人堅持拿奶瓶餵糊糊給孩子,或有這種含義——我也可以給孩子餵奶,雖然我的乳房沒有奶。

所以,與非要餵糊糊相對應的是,這樣的老人很容易反對媽媽堅持母乳,對此有各種焦慮。這是權力之爭,反對母乳餵養,是在剝奪媽媽的哺乳權,而用糊糊餵孩子,則弄得自己像能餵奶似的。

中國壹代代地玩隔代撫養,真是有很深的含義。

突然有了壹句感慨:人類最重要的事情上,都可能會發生權力之爭。所以自由民主極為重要,其核心價值就是,在自己的事上,自己說了算,而共同的事情上,則都要有博弈資格。不管妳是什麼人,有什麼能力,都須學習尊重對方的自由意志。

孩子,特別是嬰兒,他們不能強有力地表達自己的自由意志,這就需要我們去敏感捕捉,並尊重他們。越能看到他們自己的意志,我們自己的權力欲,就會越少。

我們都是全能自戀的龍。

因懼怕它,而成為沒有力量的好人。

合理化它,而發展出孝道。

它失控時,也十足可怕。

世界如它所願時,它體驗到全能神的感覺;世界不如它所願時,它會變身為充滿毀滅欲的魔。

當A不是答案的時候,-A也不是。

放縱龍的全能感,如讓父母在孩子前享受全能感,不是答案;壓抑龍,切斷掉它的活力,也不是答案。

龍的問題是,它或者是神,或者是魔,卻唯獨沒有成為人。

每壹個生命,當被切斷在壹個孤獨狀態時,他就或者是神,或者是龍,或者是滅掉了生命力的好人;但壹個生命和另壹個生命能取得真正的鏈接時,他就會成為人。

所以,答案,在這裡。

精神分析說,無回應之地,即是絕境。中國式的地獄,其實也都由此而來。

2015年6月,貴州省畢節壹個家庭的四名兒童喝農藥自殺,這太虐心。

幾年前,畢節也曾發生過類似事情,五名流浪兒冬天在垃圾桶取暖,都死於壹氧化碳中毒。

這兩起慘劇發生之前,我就留意過畢節,因那裡頻頻爆出虐待兒童的事情,如:

貴州金沙縣10歲的女童楊科賢飽受虐待已達5年之久,施暴者就是她的親生父親;

貴州畢節市的壹對夫婦長期虐待自己年僅6歲的女兒,他們不僅用鐵絲抽打、罰跪釘子、毛線穿耳,還多次用燒紅的火鉗烙孩子-屁-股、嘴唇等;

……

此前,我也將這些事情和貧窮聯繫在壹起,但最新發生的這起慘案,讓我對這壹視角有了懷疑。

首先,這個家庭有漂亮的兩層樓房,先是網友預估造價不少於20萬元,而後官方也說造價不少於20萬元。

其次,並非窮到沒飯吃,家裡有玉米,還養著兩頭豬。

再次,也並非沒有人理,有報道稱:

張勝(應是老師)對記者稱:幾乎每壹次老大不去上課,他都會去他家裡做工作,“給他講,在學校有免費的營養午餐,可以和大家壹起玩”。兄妹們輟學後,鄉幹部和學校教師前後六次去動員他們回校上課。胡海峰說,他5月13日第二次到他們家時,聽到孩子在裡面跑,但怎麼敲都不開門。

這些細節顯示,將責任歸於貧窮以及政府,是沒有道理的。甚至還有人說,其父母只負擔小部分責任,這種思考不知道從何而來。

事實顯示,其父母要負重要責任:壹、母親已離家出走;二、父親有嚴重的暴力行為;三、或許比暴力更糟糕的是,父親也離開了這個家,聯繫不上了。(說“或許”,是因為也許暴力造成的陰影,更勝於父親的離開。)

這四個孩子,是中國幾千萬留守兒童中的代表。關於留守兒童,網上有這樣的習慣性說法:貧窮,所以大人必須出去打工;出去打工,就造成了留守兒童的現象;政府解決不了貧窮問題,所以政府負主責。

寫這些文字的人,說自己沒經歷過貧窮。但是,在農村長大的我經歷過,所以我有親身_體驗,也說說自己的思考。

首先,我認為貧窮不是主因,更深層的原因,是中國人養育孩子的奇怪方式,好像不管怎樣都要把孩子,特別是嬰兒,養得像“棄兒”壹般。即,不管家庭條件怎麼樣,孩子就是不跟在父母身邊。

其次,雖然留守兒童現象讓人心痛,但也別無限放大它的可怕。實際上,我們壹代代人早就習慣了這種養育方式。我見到的無數案例中,就算父母不需要去外地打工,但父母仍有各種選擇,讓孩子和自己分離。譬如給老人養。

給老人養還是最好的,因為老人容易溺愛孩子,而很多人和祖父母或外祖父母在壹起的時候,還是有很多美好回憶,但壹回到父母身邊,噩夢才開始。但是,不管老人對孩子多好,這都意味著孩子遭遇了被拋棄的經歷。並且,老人通常要帶多個孩子,這意味著,妳不可能獲得父母那種愛,而且心理上仍然有寄宿感。

誇張的如福建壹些地方,他們習慣讓孩子從小就跟各種親戚,就是不讓孩子長期和父母在壹起。譬如有的富有家族,誰有空就誰帶孩子,於是大家開車將孩子送來送去。這意味著,孩子沒有穩定地跟壹個養育者。

必須知道的是,孩子越小,越需要穩定的有質量的愛,不斷變換養育者,對他們是壹種很大的折磨。

再次,也許是最重要的,即便孩子身邊有養育者,養育者對孩子的方式也有種種問題,如畢節屢屢爆出的超惡性虐待孩子的新聞,反映了很多問題。

我講講我自己小時候的經歷,這真能說明很多問題。

我在河北農村長大,1974年生,我的姐姐大我4歲,哥哥大我8歲。我們那兒的習慣是,壯勞力如父母去地里幹活拿工分養家,而老人帶孩子。但我們和爺爺奶奶關係很差,他們只向我父母要糧食和養老的錢,但不給我父母帶孩子。哥哥姐姐還小時,我媽媽還掙扎過,譬如將孩子送過去,但爺奶不管,結果導致姐姐走丟。於是我媽壹狠心,就不去地里幹活,自己帶孩子了。在我未出生的時候,媽媽這份決心還不夠徹底,所以哥姐都有在爺奶家不被管的遭遇。但到了我這兒,我媽徹底接受了現實,不再掙扎,於是我就受益了——記憶中,我壹直都是媽媽帶大的。

這應該是我們那個村絕無僅有的事情,媽媽這樣的壯勞力不去地里幹活,而在家裡帶孩子!因此媽媽遭到很多白眼。其中,我們看到習慣性的思維——去地里幹活掙錢,比帶孩子重要多了。

按照心理學的理論,孩子要跟媽媽長到3歲,而且媽媽的愛要有質量,如此就可以形成基本的安全感。雖然我媽媽的養育方式也有很多問題,而且她自己有嚴重的抑鬱症,但至少,我形成了基本的安全感。

其實,老人不給年輕父母帶孩子的事,在村里多著呢,但只有我媽媽狠心留在家裡帶我,她的說法是,受不了孩子哭。

那麼,其他父母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呢?很簡單,就把剛生下來的孩子放在炕上,在炕邊做壹些防護,防止孩子掉下來,就可以了,然後父母去地里幹活。

如此,就有了壹個慣常性的笑話:有壹天從地里幹活回來了,突然發現自己孩子會在炕上走路了,於是父母們帶著驚訝到處笑著宣揚說,我們家孩子自己會走路了。

對嬰兒來講,這是極其可怕的經歷。我通過諮詢發現,如果嬰兒身邊沒有人陪著,那意味著,他時刻都處於地獄中,甚至,他時刻都是在和魔鬼打交道。

用稍理性的話來說,即精神分析的壹句名言:無回應之處,就是絕境。

我想,殺死畢節那壹家四個孩子的,就是這種絕境吧。雖然老師和社會對他們有回應,但那無法替代父母。母親消失了,父親電話也打不通,而很可能的是,他們心中從嬰兒期就壹直活在這種絕境中,他們受夠了。

為什麼要讓孩子處於這種絕境中?為什麼必須去打工?

我想,比貧窮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們這個國家,可能每個地方都有這樣壹種主流思維——掙錢勝於帶孩子,面子勝於家庭溫暖。

別說我老家農村,也別說留守兒童,就算在億萬富豪的家庭里,多少孩子也仍然像留守兒童壹般?

在我的朋友們中,很明顯,在歐美企業工作的人對待家庭的重視,遠勝於其他人。他們的周末,都儘可能留給家人。我們總說,東方文化更重視家庭,這種重視體現在哪兒了?或許,主要體現在裙帶關繫上,即,家庭是用來構建權力關係而在社會上更好地生存的,至於愛,不重要。

對於貧窮,我有深刻記憶。我家五口人,只有爸爸壹個壯勞力,媽媽只是偶爾去地里幹活(我長大後就不壹樣了),還要將口糧和分紅給爺爺奶奶壹部分,而且我和哥哥都壹直在讀書,哥哥讀到高中,我則壹路讀到研究生。那真是壹直生活在貧窮中。我們那的農村不算窮,但我家,在村里是屬於中下的。

貧窮的最重要標記,是吃不飽,是挨餓。這壹點,我好壹些,哥哥姐姐都有過挨餓的經歷,而哥哥之所以高中沒讀完,是因為家裡缺錢讓他在學校里吃飽。

最窮的時候,我的記憶是,家裡連買火柴的錢都沒了。那是媽媽唯壹壹次對我發脾氣。其實也就說了我壹句,因為我在家中的抽屜里找到壹點錢,去買了作業本,但不知那是家裡最後剩下的錢。

此外的記憶是,每年春節前,鎮裡有持續七天的廟會,壹次媽媽給了我兩毛錢去廟會玩,而遇到的小夥伴,他們至少都有壹塊,多數有兩塊以上。這讓我有壹點屈辱感,但也只是壹點點,我基本沒在意。

雖然在這樣貧窮的家庭長大,我並沒有因此而自卑。讀大學時,我是全班36人中唯壹壹個父母都是農村戶口的,於是每次助學金都有我的份。但我花錢不算節儉的,於是有同學對我有意見,我就反駁說:妳們誰家是雙農村戶口的?他們就說不了什麼了。

我在北京的壹個朋友也對我說:怎麼從來沒見過,妳因為自己是農村來的而有壹點點自卑?

學了心理學,我明白,真正自信的基礎,是愛;而自卑的基礎,是因為愛的匱乏。雖然條件不好也可以導致壹定的自卑,但這遠不如愛的匱乏作用大。

愛是無形無質的東西,相對於它,我們社會,更在乎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有調查說,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勤勞的民族。我壹個朋友說,他曾在四個國家問他所遇到的每壹個人,他們對中國人最大的印象是什麼,他們都用了“勤勞”壹詞。

農村裡的壯勞力出來打工,城市裡的年輕父母忙著上班,億萬富豪們也多在拼命,但是,我們真的要去思考壹下:我們是不是忽略了什麼?

我常有這樣的想象——或許,大多數中國人都如孤島壹般,只能用腦袋和語言與別人建立壹些可憐的鏈接,而感覺和情感,或者簡單說是心,是關閉著的。每個孤島,都在嚴重缺乏回應的家庭中長大,我們也由此構建了缺乏回應的社會與國家。等我們做了父母,又將“無回應之地的絕境”,傳給了自己孩子。

大人壹旦關上了心,就可以像沒事人壹樣活著,將生命延續下去。但孩子,他們的心還沒有關上,無回應之地的絕境,或許會直接殺死他們。

畢節這四個孩子,他們不是死於貧窮,而更可能,是死於無回應之地的絕境中。

“呵呵”,這兩個字,被壹個網絡調查評為“2013年度最傷人聊天詞彙”。

“哦”,則在另壹個類似網絡調查中摘得桂冠。

“哦”的傷害力有多大?網友“葉呆呆”深有體會。她和男友是異地戀,十壹假期,她想去見男友,在QQ上告訴他,男友只回了壹個“哦”,她大怒,提出分手,雖然被男友極力挽回,但從此“哦”成了他們網聊的禁語。

“呵呵”與“哦”等類似詞語,為何會如此傷人?因為,它們不是壹個真正的回應。

妳如何發出自己的聲音?如何回應別人向妳發出的聲音?這是溝通能力的基本。

很多成年人感覺到,若對方沒有回應或不及時回應,自己的情緒會產生巨大波動。幼小的孩子更是如此。所以,許多客體關繫心理學家都講到壹點:對幼童來說,無回應之地即是絕境。並且,幼童獲得回應的數量和質量,將決定他未來的溝通能力。

弗洛伊德的著作《性學三論》中講到壹個故事:壹個3歲男孩在壹間黑屋子裡大叫:“阿姨,和我說話!我害怕,這裡太黑了。”阿姨回應說:“那樣做有什麼用?妳又看不到我。”男孩回答:“沒關係,有人說話就帶來了光。”

沒有回應,就是黑暗;有回應,就有了光。

不僅要回應,而且回應要及時。最新研究發現,若嬰兒向媽媽發出信號,而媽媽能在7秒內給出準確回應,嬰兒就沒有受挫感。若超過7秒,就會生出受挫感。若總是受挫,甚至總是徹底受挫——媽媽基本不回應,那麼,嬰兒就會減少甚至再也不向媽媽發出呼叫。嚴重的宅,極可能都有這樣的背景。

這樣說,可能會讓人感覺到很大壓力。其實,準確回應並不是特別難。壹個網友講到她的故事:

兒子和外婆玩,我就去洗臉。他瘋得很高興,突然跑來說:媽媽,媽媽。我對他說:嗯,媽媽在洗臉。我突然意識到他是想告訴我他很高興。我說:妳是不是很高興啊?他“嗯”了壹下,就自己跑開了。

很多哲學家表達過這壹觀點:妳存在,所以我存在。放到這個故事中,其意思即,媽媽回應了孩子的感受,孩子的感受在那壹刻被確認了,於是存在了,因為媽媽在這壹刻是存在的,孩子也有了存在感。

如總有精準而及時甚至是同時的回應,那就成了最迷人的事情。

電影《鐵甲鋼拳》,對這壹渴望進行了最迷人的刻畫。11歲的男孩麥克斯,找到了壹個鏡像拳擊機器人亞當,最終在拳擊界創造了壹系列奇蹟。這個機器人,有壹個特點,即百分百地按照鏡像的方式,精準地回應麥克斯的動作,這給了麥克斯巨大的快樂。

若孩子總處於無回應的絕境,那長大後會衍生出很多有問題的溝通方式。

壹女-子和父親吵架,憤怒之下回到房間,將門猛力帶上。父親叩門,她就是不開,並且心裡有恨恨的快感升起:妳們很少回應我,讓妳們嘗嘗沒有回應的感覺!

她的描繪,讓我瞬間理解了我的壹位親人。他不能和別人好好打招呼,別人對他說“妳好”,他只是“嗯”壹聲,我們提醒過他多次,都沒用。原來他的心理很可能是這樣的——讓妳們也嘗嘗沒有回應的滋味。

這是報復。關於這種報復心,電影《殺死比爾》中有刻畫:白眉道長跟少林寺方丈打招呼,但沒得到回應,而後白眉滅了少林。睚眥必報,總是因太渴望獲得所有人時時刻刻的愛與認可。

幼時總是生活在無回應之絕境的人,甚至會形成這種心理:精準的回應,會讓他有被瓦解感。因為,幼時總處於匱乏回應的狀態下,他早已棄絕了對回應的渴望,並在極有限的回應和孤獨中形成了壹個脆弱自我。這個脆弱自我,只有在孤獨偶爾有回應的狀態下,才能保持壹種慣性的平衡,但精準的回應,帶著深切共情的理解,會瞬間穿透他的自我,喚起他對回應的強烈渴望與恐懼,這強烈的情緒幾乎要衝毀他的自我之殼。這樣的人,都會成為如孤魂野鬼般的存在。

在無回應之絕境下長大的人,認知治療幾乎不可能。壹來訪者,長時間諮詢中,我說了什麼,她甚至聽不見。隨著時間的推移,壹次次精準回應的累積,她逐漸能聽到我說什麼。這也是因幼時嚴重缺乏回應,她的自我,幾乎沒有將他人納入。

每個人,能共情別人,都是因先得到了足夠多且好的回應。

那些安靜又孤獨的人,既不向別人發出自己的聲音,也不求別人回應。同樣,他們也很難回應別人。壹位看上去超安靜的女-子說,她封閉自己,不求別人關心,也不關心別人。關於童年,她最常有的記憶是,媽媽痛苦,她逗媽媽,但媽媽板著臉沒做任何回應。

壹個“哦”之所以險些製造了壹起分手,是因女方火焰般的熱情,如同叩在壹塊冰冷的石頭上,只得到了壹個最簡單的迴響。許多人,可以為戀人做壹切奉獻,卻給不出情感回應,因他們是在無回應之地長大。

妳講話的聲音如何,這也關乎回應的質量。如我自己,聲音壹直偏低沉,這種低沉,是在壓抑自己的聲音。我若壓抑自己,對妳的聽見,壹樣會打折扣,因最好的回應是活生生的我遇見妳。

我曾見過多人,他們說話時,每句話的後幾個字,音調會突然下降,變得如蚊子-呻-吟般難以聽見,於是,和他們對話就變得太累,因妳忍不住要去聽到他的聲音。這種回應程度,也反映了他曾獲得的回應質量。

準確而及時地回應別人,這不容易做到,不過,比這壹點更關鍵的,是我們首先得意識到,我們那些關於互動的人格特徵,並非就是天生的,而是在生命早期形成的,它可以改變。

3月8日,星期二,雨

今天是三八婦女節,在今天,我要gǎn謝媽媽每天的辛苦勞動。為她做點事。

首先,我對媽媽講了壹個小故事。不過媽媽好像不喜歡我講的故事。壹直在看手機。我想:也許我的祝福更讓媽媽喜歡。

於是,我對媽媽說了祝福。可媽媽依然看手機。我更加傷心了。我想這個辦法也不行,我來給她捶背吧。

開始捶背了,我賣力地給媽媽捶背。可媽媽還是看著手機,臉上沒有壹絲笑容。我更傷心了,準備給媽媽洗腳。

洗腳了,媽媽終於不看手機了,我的心情有壹點點開心。我賣力地給她洗腳。洗完了,我希望得到壹些稱讚,可媽媽對我說:“今天洗得不錯,再重壹點就好了。”我呆呆地望著她走出房間,出門前還沒忘說壹句:“快寫日記!”

我的傷心的三八婦女節就是這樣度過的。

浙江台州趙女士的兒子讀小學二年級。2016年婦女節當天,他給媽媽講故事、捶背……可媽媽卻壹直在低頭看手機。寶寶心裡苦,於是寫下了這篇日記。

“沒有意識到我的行為對孩子有這麼大的影響。”趙女士說,以後要放下手機多陪陪兒子。

看了這篇日記,我想起了來訪者的壹個故事。

這位來訪者是企業高管,他的壹個問題是,無論在什麼場合,都非常非常緊張,緊張背後是自卑——他總覺得別人都對他說的話不感興趣。

根據他其他壹些問題,也加上經驗和感覺,我猜他和媽媽關係的質量會很有問題。聽到我這個推測,他說,怎麼可能,我和媽媽再好不過了。

怎麼個好法?我問他,能多說說嗎?

他說,幾乎每天回家,他都會和媽媽聊天,從晚上7點聊到10點,是很平常的事。他現在已有三十餘歲,在他的記憶中,他和媽媽的關係壹直如此。

聽他這麼說,我也不禁懷疑,自己的推測錯了,但還是繼續問他:既然和媽媽聊了那麼多,那麼,有什麼印象深刻的美好回憶嗎?能不能說壹兩個?

這個問題戳到他痛處,他很驚訝地發現,竟然壹個印象深刻的記憶都沒有。

這出乎我的預料,我想了解得更具體壹點,於是問他,能描繪壹下妳和媽媽聊天的具體情形嗎。

他講了,就和這位小學生日記里的感覺是壹樣的,並且,三十年如壹日。

即,永遠是,他看著媽媽說話,而媽媽給他壹個側臉,她的臉永遠正對著前方,媽媽在聽,也有回應,但從來都是心不在焉似的。這讓他時刻在懷疑,是不是他講的事情沒意思,媽媽不喜歡,甚至,媽媽根本就不愛他。

講出這麼具體的感受後,他發現,他在普通關係裡的那份緊張和自卑,就和他與媽媽關係裡的這種感覺,完全是壹致的。

他也體驗到了,在和媽媽這樣談話時,他多受傷,多憤怒。

回到家後,他向媽媽坦露了這份傷,並表達了憤怒,痛哭不已。媽媽被震動到,真誠向兒子道歉,接著學習和兒子在談話時,面對面,眼睛對著眼睛,並接連三次,她用心表達了對兒子的肯定。這三次,都讓兒子深切體驗到,媽媽真的看到了他,真的在乎他,愛他。

僅僅是這樣三次有質量的回應,就讓他有了雙腳踏在大地上的感覺。正好他面臨著幾個蠻大的挑戰,這些挑戰讓他有失控感,譬如暈,感覺自己像是飄浮著的。在諮詢中,我讓他壹次次體驗,媽媽這三次有質量回應帶給他的腳踩大地的感覺。而他每次回憶這些時刻,都會感動得落淚。

後來,他戰勝了這幾個挑戰,順利得不可思議,甚至是完美。

看見,就是愛。而愛,可以如此有力量。

我這位來訪者,和這位小學生的經歷,我相信在中國是普遍性的。在我微博上,也的確有很多朋友講到了類似經歷,既有自己在父母前體驗到的,也有自己不用心和自己孩子對話的。

這都可以理解,因為很多母親與父親,自己也極少體驗過,什麼叫全神貫注的有臨在感的對話,所以他們也會習慣性地將這壹點延續下去。

中國式關係,大抵如此,大家很在乎關係,但關係的質量,普遍不怎麼樣,缺有質量的回應,缺臨在,缺鏈接。

但這是可以學習的,試試,在某些時刻,在妳珍惜的人面前,全神貫注地在壹起,用妳的全部身心,去聽對方講話。

妳會發現,這有多美。

1歲前的嬰兒,特別是6個月前的嬰兒遭遇特別有效的哭聲免疫法,果真變成了壹個可以獨自安靜睡覺的嬰兒,他的心理會是如何變化的?

這壹點,沒有人能確切知道,因為嬰兒無法說話。並且,除非是極其罕見的個案,否則嬰兒期都是沒有記憶的。

不過,再大壹些的孩子,就有記憶了,譬如3歲後的孩子。

正好,壹位來訪者W對於哭聲免疫法有清晰的記憶,他是在幼兒園時被這樣對待的。通過他的描述,可以看看他心理的轉變,以及這壹事件對他造成了多麼深遠的影響。

先說明壹下,大人對他使用哭免法時,目的不是為了讓他獨自睡覺,而是聽話、不提無理要求。

W遭遇了壹件不公正的事情,有面臨官司的危險,壹直以來,他是壹個不惹事很乖的中國典型好男人,而這件事還反映出,他非常膽怯,這件可能的官司有要把他壓垮的感覺。

因為這種感覺,他無法振作起來,將這件事朝對自己有利的方向推動。

壹次諮詢中,我們探討了這種被壓垮的感覺是怎樣的。

為什麼要聚焦感覺?

探討壹個人的感覺,極為重要。因我們在逃避外界壓力時,同時逃避的,是內心不願意面對的感覺。因不願意面對可怕感覺,我們就不能很好地處理外界壓力。但壹旦能面對壹直逃避的感覺後,就可以理性地處理外部事務了。

講壹個故事吧。

幾年前,曾為壹個事業單位講課,課後,壹位經理對我說,有壹件事想和我談談。

這是很傳統的事,他有了壹個女兒,而他的父親,覺得沒有孫子就簡直活不下去,所以逼迫他,務必要生壹個兒子。

可是,第壹,他愛女兒;第二,他愛老婆;第三,如生第二胎,他不僅會丟工作,也會給整個單位帶來嚴重影響;第四,誰知道第二胎是不是男孩……

所以,他不想要第二胎。可是,他怕父親。從小,脾氣很容易失控的父親就常打他,打得堪稱殘酷,讓他對父親的恐懼深入骨髓。他不敢和父親對峙,而是虛與委蛇,使用拖延等辦法,期待父親改變主意。

然而,他越躲得厲害,父親就越暴躁,幾次在狂怒下砸了家裡壹堆家具。更嚴重的是,他對兒媳和孫女發出了生命威脅。

該如何處理這件事?那時我還沒做諮詢,於是業餘地提了十來條建議,但被他壹壹否決。他就像是壹個點子槍斃機!

最後壹個建議被否決時,我突然有窒息的感覺,並覺得酒店房間裡的空氣都凝固了,體會這份感覺這種氛圍,我明白,這是極度的恐懼。也就是說,這位經理的真正問題是,他被藏在內心的對父親的恐懼抓住了,這份恐懼支配了他,讓他不能聰明而靈活地處理此事。

我讓他體會這份恐懼,深深地體會,回去繼續體會,並學習跳出來看看這個被恐懼抓住的“小男孩”。這次業餘的諮詢,以此結束。

後來,又壹次遇到他,他說,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他壹回到家,父親就對他說,和妳們住在壹起太難受,我要回家。父親要求他在老家買壹棟房子,並支付比較高的養老費。然後,父親就回去了。

這種轉變後來也屢屢見到:當妳恐懼,並想逃離恐懼時,他們就去碾壓妳;但當妳試著和恐懼在壹起,甚至最後化解了恐懼時,他們自動停止了碾壓。

當然,也必須得說,不是所有事情都這樣發展的,所以別把這個當金科玉律。

但至少,我們要知道,當妳處於某種不能承受的負面情緒時,和這份情緒在壹起,是極為重要的。

回過頭來說我。他說,近壹個月來,他簡直由內向外冒寒氣,所以壹直穿著壹件厚厚的羽絨服,可還是冷得總打哆嗦。

廣州正值冬天,但真沒這麼冷,而且廣州的冬天有時可以高到20攝氏度。

所以,這份冷,不管生理上多麼真實,同時也是心理的冷。

我請他閉上眼睛,感受這份冷。

壹閉上眼睛,他立即有想哭的感覺,並將手放到心口,說寒氣都在從這裡冒。

就將手放在心口,我說,將注意力集中到那兒,去體會這份冷。

他這樣做了。

體會了壹會兒後,我再問,心口是什麼感覺,那份冷是怎樣的?

他說:心口在疼,那裡有壹個像墨水壹樣黑的黑洞,不,墨水都不足以形容,那簡直是純粹的黑,是壹個無底洞,要將我吸進去。

我再問:這份感覺,若用壹個畫面來描繪,妳會想到什麼?

他說:我很冰冷,很孤獨,可是,我在壹個人來人往的馬路上,沒人注意到我,我很無力,就像是壹個冰冷的註腳,可以輕易被任何人抹掉。

我再問:這份感覺,這份畫面,會讓妳想起什麼樣的事情?

他說,他想起了兒時壹件事。壹說到這兒,他的眼淚壹連串地掉了下來。

那是幼兒園時的壹個晚上,他住在爺爺奶奶家。像無數中國孩子壹樣,他也是隔代撫養中的壹個,爺爺奶奶不光帶他,也帶其他兩個孩子。

那天,父母也過來看他,這是他最渴望的事。

忘了是為什麼,他哭起來。他們家的大人,如某些人建議的壹樣,達成了銅牆鐵壁般的壹致,他們都堅決同意對他使用哭聲免疫法,即對於他不合理的要求,壹概不理,任他鬧,直到他自己停止哭泣。以此讓他明白,通過哭鬧要挾大人是行不通的。

他壹直哭,哭到晚上九十點時,父母走了。他很想說“媽媽妳別走”,可看到所有大人都壹副不高興的樣子,他說不出來。

然後,他壹個人坐在客廳里繼續哭,客廳里沒有燈,很黑。

直到將眼淚哭干,又不知坐了多久,最後,奶奶拉他回去睡覺,而爺爺叔叔和嬸嬸沒有壹個人理他壹句。

“從此,我就明白,我必須得不哭不鬧聽話,才能免除被拋棄。”我說。

小學時,也發生過類似壹件事,這次是在父母家,但他其實是偶爾從爺爺奶奶家回來的客人。

也是,忘了為什麼,他在哭鬧,父母壹樣任他自己哭鬧。

他還記得那個晚上,家裡的木門,以及木門外橘黃色的微弱燈光。

這次是夏天,可是他覺得冷,冷得發抖。

最後,也是收聲後,媽媽把已蔫掉的他,拉回去睡覺。

他講這兩個記憶時,冷得更厲害,並說:“胸口在沸騰,可是像制冷機,不斷在向外冒寒氣。”

在房間裡,我壹樣也感覺到冷。

那壹天,晴空萬里,壹團冬日暖陽正好打在他身上。但他說,好久了,連陽光都是冷的。

我很清楚,這個黑洞,這份冷,就是被拋棄感。用我的話說,這就是孤獨與絕望,是必須什麼事都自己搞定的感覺。

需要指出的是,他的家族,其實有壹些權力人物,在中國社會本可以發揮很大作用,而他的確遭遇了不公,但他們沒壹個人真能支持他。他們給的方案,都是妥協。

所謂妥協,他的理解是,妳自己搞定。

對此,我的理解是,儘管家族有權力人物,但他們的自我也是被壓縮的,他們認為,只有生存才是唯壹重要的,妳的感受與不公,不重要,別較真,妳也要繼續壓縮自己吧。

在中國,學會壓縮自己,是極為重要的壹課,這是生存之道。

或許,壓縮自己,在世界很多地方也壹樣是流行的。

壹天諮詢結束後,讀崔衛平女士的《積極生活》壹書,看到波蘭詩人卡波維茲的詩《沉默的壹課》,很有感慨。

當壹只蝴蝶

劇烈地對摺

它的翅膀

請將這當作壹個沉默的呼喚

當壹只受驚的鳥兒

它的壹片羽毛

跌進壹束光線

請將這當作壹個沉默的呼喚

以這種方式習得

怎樣沒有聲響地走路

大象用它圓柱般的腿

人們用他們的身-軀

田野上的那些樹木

緘默地站立

向那些受驚嚇者

豎起汗毛

“當壹只蝴蝶/劇烈地對摺/它的翅膀/請將這當作壹個沉默的呼喚”,這壹句特別打動我。

哭聲,是嬰兒的呼喚,他們不能訴諸語言,但至少請知道,這是他們的呼喚。

而那沉默,可能是更深的呼喚。

最累的人,是什麼都不做的人。

壹些人,他們很少工作,也沒什麼交際,但他們任何時候都累得不行。旁觀者很難理解,他們累什麼。他們也不知,為什麼自己這麼累。

深入談下去會發現,這種累,是源自內在的交戰。他們壹方面無比渴望和人或事鏈接——這壹點並不容易覺知到,但另壹方面,他們又恐懼建立任何鏈接,所以要壓制著鏈接的渴望。

鏈接的渴望,是人類最根本的渴求,要壓制它,那將耗掉大量的能量,所以累由此而來。

相反,有意義的忙,反而可以是壹種治療。

我們都知道,做妳自己喜歡的事,不僅不容易累,還可以越做越精神。因妳投入到事情中時,妳和事情就建立了鏈接。

同理,和喜歡的人在壹起,也可以越來越享受,這也是有鏈接的發生。

鏈接意味著關係建立了,關係成為壹個通道,而關係雙方的能量在這個通道中流動,這份流動著的能量,是最好的滋養。

冥想和靜坐,也是極好的滋養方式。看似孤獨,然而這時候的孤獨其實是有深度鏈接的。若能在冥想和靜坐中將念頭熄掉,那將是最佳滋養。或者說,用滋養這個詞,已不足以來形容了。

深度睡眠,也可以很好地滋養壹個人。這是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得到的滋養方式,當然,也有人深度睡眠極少,甚至接近於無,那壹定是這個人的頭腦每時每刻都在拼命運轉,他不敢沉靜下來,沉靜中他會碰觸自己內心,而內心中的痛苦,他認為會淹沒自己。

我每天必午休,否則,下午就會困得厲害。有時,感覺午休並不是在追求身_體的休息,甚至也不是壹般意義上的休息,追求的是自己綿綿不絕的念頭突然間有壹刻能安靜下來。這種安靜壹旦發生,哪怕只是很短的壹個瞬間,也會很好地滋養到我。

我做事情不容易累,因我做的事,基本都是喜歡的。但與人交往時,我很容易累。對此,通俗的說法是,在人際交往中不自然,而深入覺知的話,是因又渴望鏈接又抗拒鏈接的矛盾,在損耗著自己。心不動,感覺不動,而頭腦在妄動。

有壹位來訪者,幾乎不做任何工作,也沒交際,但每天都累得不得了。她的累,有壹現實原因:她每天簡直是用生命看電腦,沒法停下來,最後頭昏眼花,全身不舒服。

但前不久,因生病,她必須得躺在床-上,沒法看電腦。躺在床-上的十幾個小時,她感覺自己得到了休息,並有了很好的感悟:“那十幾個小時中,我的頭腦就像是個游泳池,我不再控制我的想法,它們在游泳池內自由流動著……”

這份感悟很好,讓她放鬆下來。但緊接著,她做了壹個噩夢:壹個人在靠近她,鼻息都觸到了她臉上的皮膚,她被嚇醒了。

嚇醒後,她明顯感覺,自己又開始控制頭腦里的那些想法。如此壹來,她的頭腦不再是流動的游泳池,而變成了壹團亂麻,甚至可以說是混凝土。

探討這壹現象時,她說,她感覺自己的人生,就像是偶爾有壹個小小的放鬆,隨即她會將自己的心提起來,接下來的時間,就是漫長的空白。

空白,是因為她完全活在壹團亂麻的頭腦里,而沒有和任何事物建立鏈接。而她的那個噩夢則顯示,她在懼怕鏈接,抗拒鏈接,任何人的靠近,可能都會嚇到她。

她整天陷在電腦中,就好像她的頭腦和電腦長在了壹起。這樣的人,現在有太多吧,只是從電腦換到了手機。

整天玩電腦,導致了她的累。但我見過壹些個案,不玩電腦,也不做什麼事情,仍然整天很累。問他們,都會說,自己的頭腦壹刻都不得閒,但他們這種不間斷的思考,卻沒有帶來成果。即,若深入探討他們的思想,就發現他們的思想壹樣是蒼白的。

因為,他們的思想是無源之水。

感覺,是妳與事物建立關係那壹剎那的產物,而真正的思想,則是感覺的提煉,它壹樣也是紮根於妳與各種事物包括妳的心的鏈接。

所以說,宅在自己的世界裡,這種自閉式的孤獨,總伴隨著頭腦的妄動,並且頭腦的妄動,是為了抗拒鏈接的渴望,這導致了累。

但話也說回來,我們每個人,都有程度不壹的宅。作為沒有開悟的普通人,我們勢必都有壹個自我。要從自我走出,而和外界建立鏈接,我們壹樣也需要壹些過渡。

從宅在自我中,到與外界建立鏈接,我們須調整節奏,讓自己慢慢進入世界,這時那些看似無聊的東西,可發揮過渡作用。如早上起床時,我要鬧鐘響兩次,而不是第壹次響就起來。

並且醒來後,要看看手機,這是在過渡,從自己的宅,進入外界的過渡。

譬如壹個書法愛好者,在寫字前,他會抽抽煙,和人聊聊天,喝喝茶,隨便做點各種無聊的事,突然間,他有感覺了,再開始寫字。抽煙、聊天、喝茶……這些無聊的事,也是過渡。

任何需要感覺才能做好的事,當事人可能都會發現,自己需要壹段時間的過渡,有時這個過渡時間會很長。因為感覺,需要妳和那個事情建立關係才會發生。

因為這壹原因,作家、藝術家等,常有嚴重的拖延症。

不過這份過渡,也可以用更好的方式來做。譬如,靜心會是很好的方式。我偶爾會這樣做:在寫文章前,先看大量資料,然後讓自己安靜下來,閉上眼睛,感受身體。這樣靜心壹段時間後,再開始寫文章,就會變得有效率很多。

對壹個人而言,最可怕的是,他最為重要的感受,卻被周圍人否定,說妳不應該這樣,妳應該是相反的樣子。

我現在越來越多地發現,內心嚴重的分裂,甚至精神分裂症,就是這樣發生的。

假若壹個家庭是極端家長制的,那麼故事常這樣發生:權力狂(常是父母,偶爾是家中的長子或長女)極力向下施加壓力,讓別人服從於他。因各種資源掌握在他手中,並且他偏執地追逐這壹點,甚至不惜殺人或自殺,於是家庭成員紛紛順從,最後,精神最弱小的,就成了這個權力結構的終端受害者。

終端受害者的精神非常苦悶,他向家人訴說,但家人因為怕麻煩或恐懼,沒有壹人支持他。相反,他們都說愛他,並說權力狂的壹切瘋癲行為都是出於愛他。這時,他向外部世界求助。可外部世界的所有人也說,權力狂愛他。他發現他的痛苦沒壹個人理解,且所有人都覺得他不該痛苦,他應快樂,並感恩權力狂。

於是,他飽受折磨的靈魂被驅逐到壹個角落。假若他將這些痛苦展現到外部世界,那麼他所能居住的角落就只有“異端”“瘋子”“精神病”的世界。這種外部現實也會進入內心,他自己也會驅趕自己的痛苦到內心壹個極度被壓縮的角落,結果,他內心也處於極端分裂中,因這份痛苦,是他生命最大的真相,它不能被忽視。

可以想見,在特別講孝道的地方,壹個孩子,最容易成為權力狂家庭的受害者。他被父母傷害,但所有家人說,父母是愛妳的,妳不該有痛苦。到了社會上,大家也這麼說。去看書,書上也這麼說。最後,他只能分裂。

有時,是壹個學生受了老師的傷害,但學校不會給他支持。回到家,父母也說,老師虐待妳是教育妳。書中也這麼說。最後,他也得分裂。

在嚴重重男輕女的社會,壹個女性,也容易有這樣的結果。她的痛苦,不能到任何地方訴說,任何人都會用壹套奇特的、繞了很多彎的邏輯來告訴她,別人沒有錯,錯在妳。譬如印度,被強姦的女性都不能報警,因報警會被警察奚落甚至被警察強姦。最後,她也只能分裂。

我寫這些文字,絕非說,所有的精神分裂都源自這種現象,我只是看到,我了解的壹些內心分裂甚至精神分裂的人,活在這樣的壹個氛圍中。對他們而言,系統性的被迫害妄想是非常真實的,因為的確是,家庭系統或社會系統構成了壹個否定他打壓他乃至迫害他的系統。

所以,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無論走到哪裡,別人都說,虐待妳的人是愛妳的。請記住,輕易地說這樣的話,就是在製造分裂。

所以,請“看見”痛苦者的痛苦感受,確認他們的痛苦感受是多麼真實,不要粗暴地進行評判,更不要朝相反的方向說。妳以為,把虐待說成愛,或讓他在傷害中看到愛的存在,是為了讓他看到所謂的正能量。殊不知,妳在繼續將他朝分裂的方向推。

精神分析認為,精神分裂症等重型精神疾病的心理因素的源頭在於極度糟糕的母嬰關係。這也可以理解為,嬰兒期的重要感受,不能被母親看到,不能被確認,於是這些感受就成為破碎的裂片,嬰兒的自我功能不能包住更談不上整合這些裂片。

不尊重個人的感受,而要維持表面上的和諧,這歷來都是中國社會無處不在的經典現象。新頒布的《老年人權益保障法》,就是在做這樣的事情。它不僅在法律上要求孩子贍養父母,還要求孩子精神上照顧父母孤獨的需求。贍養,是事實層面的東西,法律需要做這樣的界定,而後者則是情緒層面或精神層面的東西,法律也要干預,這就是管太多了。

並且,它大有這樣的氣魄——不管父母怎麼對待孩子,孩子都不要理會自己的感受,無條件孝順父母。這也是對人的感受不尊重且過多干涉的表現,它終將先製造精神的分裂,而後製造家庭的分裂,而不是促進和諧。

江蘇無錫市77歲的老太太儲某,成了《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的第壹個受益者,她狀告女兒女婿,要求他們常回家看看,最後勝訴。相關的報道中,她的女兒默然佇立著,女婿則勉強牽著老太太的手,周圍人則有千般表情,但沒有壹個表現出清晰的憤怒或清晰的喜悅,因這本來就是壹筆糊塗賬。

若父母不夠愛孩子,親密建立不起來,常回家看看就不可避免地只是壹個面子上的東西,而不會有實質的親密。

寫這壹系列微博,壹是因壹些個案的累積,另壹個重要原因是這壹事件:

重慶壹個9歲女孩,沒按照父親要求擇菜,被父親訓斥,她反駁,遭父打耳光。但在學校,竟被感恩教育老師教導,在壹千人面前向父親下跪並求原諒。這就是在女孩心裡製造巨大分裂。所幸的是,網絡上對這種教育壹片罵聲,但最初報道此事的《重慶商報》仍然稱此事很感人。

在這類環境下長大的孩子,難免會逃避常回家看看的事,而法律,管得太多了。

最後強調壹句話:感受被看到,就是最好的治療。

太多人,常見於男人,自認深情有愛,覺得自己不吝給予,且不索取,是講道理不自私的好人,但其實,他們是壹個孤獨星球。

他們幾乎純粹活在壹個孤獨軌道上,他們願通過道理來和其他星球偶爾打打交道,甚至還願意付出比對方多很多,但那只是壹瞬,隨即他們又會回到自己的孤獨軌道中。

聽了很多關於男人的故事後,腦海中才冒出了這個詞——孤獨星球。有了這個詞後,對《小王子》有了新的理解,它講的就是壹個又壹個失去聯繫的孤獨星球,每個小小的星球上,有壹個倒霉的人,而且沒記錯的話,也都是男人。

這是因為性別差異吧,男人如果是孤獨星球,對他們自己而言似乎問題不大,男人可以活在邏輯和頭腦里,還可以生存得不錯,工作很好,朋友不少,只是內心超級孤獨,並覺得心好像被綁住了。

如果女人也是孤獨星球的話,那她們自己的生命力好像完全被鎖住了,身_體也會嚴重僵硬。自閉症中,也是男孩占了大多數,對女-人而言,自閉不大容易,如果真自閉,那是致命的。

關於孤獨星球,我有很多故事,但先說說我的故事吧。

壹次,夢見在回家的路上,路邊都是美國牛肉店,而且免費,但我就是要回到家裡,吃我自己早就準備好的那壹點牛肉。夢裡有壹種很清晰的感覺,它的意思是,假若我吃了路邊店的牛肉,就破壞了我的自戀。

醒過來繼續解夢,覺得,這好像講的是我學心理學的方式。我偏愛自學,雖然上課也不少,但積極性不高。在家裡自學,就是吃自己準備好的那點牛肉,跟其他老師學,就是美國牛肉店,而且因為我有各種資源,還可以免費學。

之所以跟其他老師學的積極性不高,腦袋裡有各種理由,但看來潛意識中真正的理由是,我是如此自戀,希望我的心理學建樹都是自己創造的,而如果主要是跟其他老師學習的,就破壞了我的這份自戀。

還想到,我極少求人,可能也是這麼回事。

懂事、不求人、不麻煩別人……這些特點,都是孤獨星球們的標配似的。之所以成為這樣,可能是嬰幼兒時,孩子對媽媽的依戀出了問題。

依戀,最初指嬰幼兒對媽媽的情感方式,它有四種類型:安全型依戀、迴避型依戀、矛盾型依戀和紊亂型依戀。

設想幼兒園要放學了,媽媽們出現在幼兒園教室的門口,而孩子們也都看到媽媽們來了。這時,妳會看到,不同依戀類型的孩子有不同的反應。

安全型依戀的孩子,壹看見媽媽,會滿心喜悅,立即放下手裡的事情,跑過去撲到媽媽懷-里。

迴避型依戀的孩子,看見媽媽時,會無動於衷,繼續做手裡的事情,就好像媽媽的到來,沒有引起他們內心的波瀾似的。

矛盾型依戀的孩子,會出現猶豫,壹會兒看看媽媽,想撲過去,但又會掩蓋這壹點,繼續做手裡的事情,但又不能專心,會偷偷看媽媽。

紊亂型依戀的孩子,會在以上幾種中不斷變換,無規律可言。

孤獨星球,其實就是比較經典的迴避型依戀吧。

迴避型依戀,或者說孤獨星球,在缺乏情感鏈接的情況下形成。以後他們穩穩地活在自己的軌道上,任何需要偏離軌道走出孤獨星球的事情,他們都覺得是對自己的干擾。

如果從道理上明白,出去做點什麼是對的,那能說服他們走出去壹下,可他們極少覺得自己的迴避有問題。他們會覺得:我不索求妳,又能付出,怎麼可能錯?

女-人是孤獨星球的,當然也不在少數。如壹位女-子說,我並不奢求什麼,只要身邊有壹個人就好。這是多麼低級別的對關係的需求啊,如果和她建立了親密關係,成為她的戀人或親子,那麼她的戀人和孩子會感覺到致命的孤獨。

孤獨星球為何星球?就是因為壹直活在孤獨中,和別人建立情感鏈接有各種恐懼。

劉瑜曾說,在遇到現任丈夫前,她的日子像壹口枯井,而遇到他,生命才鮮活起來。這種情形是,過去的能量投不出去,而萎縮成壹口枯井,但遇見壹個真正愛的人,投諸自己愛的能量,也能享受對方投諸的能量,就不是孤獨星球了。

不過,以我的了解,這壹點通常並不容易,不是遇見壹個對的人,立即就OK了,那需要兩個人走很長的壹段路。

缺位的父親

作為孤獨星球的男人,壹旦成為父親,那麼,他們就會是缺位的父親。

中國多數家庭中,父親是缺位的。但悖論是,多數中國父親是老實的,他們壹直都在家裡。他們的愛,是有點暖意的,但只是壹點暖意而已。他們的愛,猶如他們存在自身,淡淡的、弱弱的、可有可無。他們的好意,常勝過母親,但子女們常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壹個不存在的父親,他也有很重要的功能——在場,而且是壹個沒有攻擊性的、默默承受壹切的容器。同時,這樣壹個沉默的父親,總伴隨著壹個絕望的母親。母親,或女性,若內心有壹個絕望的嬰兒,她難以包住自己的情緒,要宣泄出來,否則她覺得生不如死。

這樣的父親母親,是中國式家庭的壹種絕配。

中國的父親們有共同的傷痛:他們被權力體系吸走,並且,多數父親自然不能在權力體系中有存在感,而父親在外面被奴役時,在家裡也就失去了尊嚴。

大學三年級時,在回家的火車上認識壹對母女,女孩後來成為我的好友,而她媽媽,第壹次在火車上見到我,和我聊天,竟然就聊哭了,哭訴的內容是,她年輕時,都是和超級高幹們跳舞的,但她的丈夫就只是個工程師,這輩子這麼沒出息,她是瞎了眼了。她這樣哭訴時,女兒在旁邊壹直白著眼。這種哭訴中的味兒,到現在聽多了,才知道其內容是,我本來可以嫁給龍王的,但我就是嫁給了壹個蝦兵蟹將……

中國的父親,常見這兩種:在家,但無力;有力量,但無人性,也缺席。看電影《喜福會》,其中就兩種男人:軟弱的好男人,有欲望的混蛋。“欲望是有罪的”,這種感覺造成了兩種男人的割裂,壓抑了欲望就是好男人,結果因無欲望,於是什麼都得不到;無罪惡感,於是留住了欲望,但卻成了混蛋。

我們對政府的態度,也就是對父親的態度。好父親極少存在過,存在的,壹直是有欲望的混蛋。或許,中國家庭能盛產越來越多的有力量的好父親,我們的政治也就會更有力量且清明。

只有龍王,即皇帝,才被崇拜,被視為男人,而普通的老男人,在家庭中失去了地位,不存在壹樣。壹次,壹個編劇在微博上發起壹個探討:

為什麼歧視公公?拿遙控器搜壹遍電視,頓時就蒙圈了。媳婦的宣言、媳婦的美好時代、新女婿時代、女婿的美好時代、婆婆來了、婆婆遇上媽、婆婆的幸福時代……總之就是,婆婆、媳婦、女婿為主語再加上許多不同謂語、賓語,來回組合。昏頭漲腦之餘,我憤憤不平,為什麼沒公公什麼事兒?

這是中國家庭的微妙之處:壹方面重男輕女,壹方面排擠父親。概括說,中國人的文化焦點永遠是媽媽與孩子的關係。

習慣性的遲到,包含著壹種很深但卻不容易覺知的心理——儘可能多地待在我自己的世界裡,儘可能少地進入別人的地盤。

因為,進入別人的地盤,會有失控感,會不自在,以及其他種種不舒服的感覺,根本性的感覺是——別人的地盤不歡迎我。

壹位朋友,有壹半時候會遲機,然後改簽機票。還有壹位朋友,總在最後壹刻抵達機場或火車站等,並使出渾身解數,讓自己每次都能上機上車。有時,為了上機上車,會施展出神奇的策略,那種戲劇性,絕對可上電影。她們兩人都怕提前抵達,因為討厭等待,等待時會有彌散的焦慮。這份焦慮貌似很淺,但深入體驗會發現,它非常深,簡直像死亡即將到來。

還是要回到母嬰關繫上。嬰兒時若將媽媽知覺為不歡迎自己,長大後就會將外部世界知覺為不歡迎自己。對嬰兒而言,媽媽的不歡迎就等於可怕的孤獨與死亡,它會壹直存在內心深處,長大後呈現出來。

壹個人可以發展出各種各樣的能力與技巧,乃至形形色色的人際關係,讓自己對抗孤獨與死亡的焦慮,或者說,存在性焦慮。但只有在自己的地盤上,他們才能感覺,自己的能力與技巧乃至人際關係,是可以奏效、可以掌控的,壹離開這個地盤,自己就什麼都不是。所以,遲到會成為壹種很常見的自我保護。

基於這樣的原因,壹個成年人,在外部世界是沒脾氣的好人——因他控制不了,而在家則可以是肆虐無度的暴君。

暴君,會試圖用強力控制壹切,讓他的地盤上的事情都如他所願。

不同的暴君有不同勢力範圍,在勢力範圍內,他神武英明,但出了勢力範圍,他甚至是弱智,譬如薩達姆。

再說說早到。習慣性的早到,尤其是早到比較久,是壹種順從。從社會功能上講,早到貌似比遲到好壹些,因不會招人煩。然而,遲到者因追求強力控制,常常會發展出強大的意志和能力,所以容易有世俗的成功,而習慣性早到者過於考慮別人,意味著將控制權交給別人,這會導致他們在社會中總處於被動壹方,反而影響他們取得成就。

不過,早到者也會有其他方式追求掌控,譬如拖延。他們態度上會顯得非常順從,非常願意考慮別人,但內心深處,他們很多時候想對別人說“Shit(垃圾)”於是,拖延就成了他們對別人的隱形攻擊。

以前,我也將習慣性遲到視為壹種攻擊,但現在,我覺得不是,它是為了對抗極度焦慮而發展的掌控策略。

溫尼科特提出壹個概念,足夠好的媽媽。壹開始我覺得這個要求不算太高,但現在越來越覺得,他說的足夠好的媽媽,宛如上帝或耶穌。

我現在想,無論起點如何,我們都要學習如何讓自己活在當下。活在當下,即意味著,我不將當下的外部世界視為敵對的,也不逃避自己內心的情緒,而是和當下融為壹體,這種融合,即愛,或者說,比愛更大。特別是,比正能量要大很多很多。

壹方面,我覺得“足夠好的媽媽”是上帝,是耶穌。但另壹方面,壹想起壹個視頻“收到禮物的小蘿莉”,又覺得這個要求不算高,做到視頻中的父母那樣就可以了。父母準備的所有禮物,都很簡單,但卻是女兒想要的。女兒的真實存在常被看到,所以她的感受流動得那麼天然。很多習慣性遲到者或早到者會問,怎麼治療啊?向她學習吧。

多說壹句,不斷問,怎麼治療啊,有什麼方法,就是焦慮的典型表現。這時,不妨靜下來,去看看,妳的內心在發生著什麼。

我們有很多種微妙的方式逃離真自我。因為,如果真自我不曾被看見,那麼,展現真自我就成了羞恥或危險的事。

印象最深的壹個意象,是壹位男士常夢見壹個無敵意的巨人,壹旦被發現,就會有人蜂擁而上攻擊他,直到他倒地。這個巨人,即是他的真自我,也即性慾、活力、能量或感覺的集合體。

真自我,即我們在每件事中的感覺與活力,若被看見並被祝福,就可化為熱情;若不被看見,它或不敢呈現,並因想呈現時而感到羞恥——都沒人理妳,妳還總把自己拿出來讓人看,有毛病啊!或呈現時,會充滿絕望與憤怒,如綠巨人。

滅掉性慾,至少滅掉性魅力,滅掉攻擊性,也滅掉情緒與火熱的情感,徒具好人的外殼,這是最常見的逃離真自我的方式之壹。真自我是危險可怕的,而好人是會被認可的。以此,保留了人際能力,但失去了活力的內核。

還有壹些不起眼的逃離方式。譬如多位來訪者,會習慣性撒謊,多是無傷大雅的,最嚴重的,簡直想在任何壹件事上撒謊。這樣做,是為了呈現給別人看的自己,與真實的自己,總保持壹點距離,這樣別人就傷不到真實的自己了。譬如買件衣服,好友問多少錢,她或多說或少說,極少會報準確的數。我概括說,妳向人講的情況,總離事實有距離,不遠,就幾厘米遠,但這樣壹來,她的真自我就永不會現身了。

在諮詢室中見證的壹個例子:正和壹位男士做諮詢,電話意外打來,那邊有人問,妳在哪兒?他在廣州,卻說在惠州。放下電話,問他為什麼撒謊,他說這是壹種本能了,如果他在惠州,那麼就會撒謊說在廣州。他回家,妻子問,妳今天去了哪兒?他脫口而出的,都是謊言。

還有印象特別深刻的故事,遇到幾個超外向美女,若外向程度滿分是十,得給她們打十二或十五分才行,活力四射,朋友無數,到哪兒都是中心。但她們壹致說,自己的心事,這輩子沒有和任何人講過。這是壹種多麼輝煌的寂寞。

巨嬰問題很多,巨嬰問題很大。

巨嬰都是全能自戀的龍。

全能自戀,是國人各種問題的核心。

那麼,是不是該滅了這條全能自戀的龍?

No!

相反,我們應該擁抱我們內心的這條中國龍,將它的活力,展現在這個世界上,它是熱情、創造力、樂趣、智慧、美好等壹切生的能量之源。

只是,它需要被馴服,而馴服的力量來自愛與鏈接。只要壹條龍,能真切地與另外壹條龍,建立真實而飽滿的鏈接,它就被馴服了。

被馴服後,龍,就從神或魔,變成了人,並且,是活生生的、真實的人。

禁閉了這條龍的中國式好人,是壹個假人。

假如說,大二的時候,我給自己出了壹道題——“中國人的人性到底是怎麼回事?”那麼可以說,我以後的心理學努力,都是在尋找這道題的答案。

這個過程,也像是破案。

為什麼是孝道文化?

為什麼孩子得聽父母的話?

為什麼是集體主義?

為什麼國人的身_體多是抽巴的?

為什麼中國畫中的人物幾乎沒有昂首挺立的?

為什麼“奶奶”是祖母而不是媽媽?

為什麼國人愛隨處丟垃圾?

為什麼國人看似好脾氣,但壹言不合就要死個人?

為什麼總有摔倒的老人訛詐扶助他的人?

……

目前,找到的答案是,孝道文化不是製造這壹切的源頭,集體主義也不是,這壹切的源頭是,國人的潛意識深處都住著壹條沒有被馴服的全能自戀的龍。

這條龍,心情好時,就想做全能神,心情不好時,就想做毀滅壹切的魔。

無論是神,還是魔,都太嚇人了,所以要設計出集體主義來,設計出孝道文化來,以鎮止這條全能自戀的龍。

所以,齊天大聖被壓制在如來的五指山下,後來又戴上金箍,歷經九九八十壹難,去幫助唐僧取得真經;

所以,哪吒要剔骨還肉,才能留住壹身本領,因為父親的骨母親的肉,就是孝道文化設計的永遠還不完的恩情,這份恩情,就是用父母之名,壓制小孩子們的無所不能;

所以,白娘子要被壓在雷峰塔下;

所以,有巍峨的紫禁城,成為對整個集體的鎮止;

所以,有奇怪的、不斷加壓的應試教育體系,好讓青春活力,耗費在這個看似公平的迷宮裡。

整體上,則構建了集體主義和孝道文化,來壓制我們內心中這條全能自戀的龍。

壹直以來,我本能上都抵制集體主義,也因為這種本能,而不斷在我的文字中宣稱“成為妳自己”。

現在明白,這就是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的區別。個人主義的根本,即,妳可以做妳自己。相反,集體主義,即,集體早就知道妳該成為什麼樣的人,集體已給妳安排了壹切,特別是人生路線。

所以,集體主義環境下長大的人,沒有成熟而個性化的自我,卻總覺得自己有資格教別人怎麼做,而他們教導的內容,千篇壹律乏善可陳。這份教導別人的資格感就來自,我是集體的代言人。

爭當集體代言人,是集體主義社會各個層面政治遊戲的核心。在家中,我們爭當父母最寵的孩子,並爭奪“我都是為了集體好”的道德資本,以獲得家庭政治中的話語權,而壹旦獲得最大的話語權,就可以成為家庭或家族的化身,然後就可以展現本性——去做為所欲為的龍了。

在學校,學生們爭著討好老師,老師們的口頭誇獎、紅領巾、小紅花等具有極大的魔力,可以決定壹個孩子在校園裡的地位,也可以決定壹個孩子喜歡還是憎惡壹門課。

在單位,員工們爭著討好老闆,於是中國的老闆和管理層們,常具備不可思議的大權。

心理課程中也如此,老師們很容易成為集體化身,學員們爭著討好老師,而老師如果利用這壹點,則很容易構建威權,讓他們的言語在課程中具備不容置疑的權力。

任何壹個集體,都有集體利益和集體原則,當大家爭當集體代言人時,會不斷拔高提純集體利益和集體原則,最終走向極端,出現王小波所講的故事中的那種荒誕味兒——就算是集體的壹棵草,都值得妳付出生命的代價去救。

各種原教旨主義,其實都在講壹個集體的原則被無限拔高提純,而這樣做的人,其實不過是為了獲得集體代言人的資格,壹旦獲得該資格,他就可以藉助集體的名義去表達他的全能自戀了。

很高興我們已脫離了各種原教旨主義,由此我才有探討孝道和集體主義的空間。

雖然現代社會強調個性化,但集體主義的影響已深入骨髓,我們並不是那麼容易認識到。譬如,無數人問過我壹個問題:為什麼我的某個家人,對外人非常好,對家人就很差?

以前,我的回答是,在外人面前可以努力和裝,能擠出善意來,而在家人面前,就想輕鬆,就是本色了。但現在才有了更入骨的理解:這就是集體主義文化結的果啊,集體主義的道德即犧牲小我為大我,犧牲小家為大家,所以對外人好對家人不好,是集體主義文化的標準產物。

這種道德,是反人性的,如果妳中毒太深,皈依了這種道德,妳就可能會變成道德殭屍,空留道德美名,而身_體就會抽巴,變得乾枯、萎縮而僵硬,人也會變得無聊乏味。這樣的人如果組建家庭,且成為主導者,那麼家庭也會像墳墓壹樣,冷清、沒有人氣。

其實骨子裡是恐懼。在家庭外,有顯而易見的權貴或隱隱的權貴,裝孫子比較安全。在家庭內部,妳就是皇帝或大母神,有為所欲為的空間。並且,犧牲家人是安全的,挑戰外人是危險的。

我們社會由各種各樣的權力體系組成,除了最有權勢者可以通行在絕大多數權力體系中,多數人壹般只是在某壹個權力體系內有壹定的權力,壹旦他離開自己的這個集體,和其他集體打交道時,他就會知道,權力是不好惹的,如果他的家人和這個集體發生了衝突,向這個集體低頭,而去責怪自己家人,這是安全的。有時候,這是壹種事實,有時候,這是壹種下意識。

譬如,很多有權勢的人,壹旦他們的孩子在學校里被老師攻擊了,他們習慣上還是傾向於壓制自己的孩子。

所以說,在自己不能主導的集體-內,裝孫子是最安全的;在自己能主導的集體如家庭內,耍威風也是安全的。

這種故事之多,數不勝數,我相信大多數國人,對此都有體會。如壹個網友在我微博上留言說:

我公公就是這種典型,在外面隨時都笑臉迎人,外面人說什麼都是對的,回到家就壹臉冷漠,稍微說點什麼就勃然大怒……有壹次他吃剩菜,我老公說不要吃了壞掉了,他瞬間就炸了,甚至指著我老公的鼻子說他忤逆。

所以說,集體主義文化,有雙面圖景。壹面圖景是,集體的掌控者,有了更大的為所欲為的空間,而集體的普通成員,則被過度壓制。譬如,孝道文化極度維護了父母的自戀——妳們對孩子怎麼做都是對的,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父母生了孩子,孩子就永遠欠父母的恩情……

集體主義的這雙面圖景,我在書中壹再論述,是全能自戀性的本我和絕對禁止性的超我的表達。即,所有巨嬰,都想為所欲為,而壹旦他們真有了這個機會,就對別人構成了絕對壓制。

集體主義的設計,對大多數人而言,是壹個陰謀嗎?

最初,我也這麼想,但當深入碰觸到自己和壹些來訪者內心的這條全能自戀的龍後,我也被它給嚇到了。我想,如果我只是看到它,而不是真能懂它,那麼,帶著這份驚嚇,讓我去做文化的設計者,我壹樣也會走儒家的這條路線,選擇壓制它。

這條全能自戀的龍是怎樣的?

2015年,在壹次深度催眠中,我產生了壹個強烈的意象,看到自己變成了壹條金黃色的巨龍,並且,它自戀地認為,是它創造了宇宙,而它就是想為所欲為。

從催眠中醒來後,我想,天啊,原來這就是全能自戀。然後明白,我在諮詢中碰到的壹些東西是什麼。

在前面我講過,從2007年開始做諮詢到現在,諮詢中發生的最深刻的壹個事件是,我和來訪者同時產生幻覺,我看到自己變身為壹個全黑的、猙獰的惡魔,而他也看到我變身為這樣壹個形象。

類似全黑的、猙獰的意象,在諮詢中我多次碰觸到。後來我才逐漸明白,這個絕對禁止性的意象,和我深度催眠中碰觸到的金黃色的全能自戀的龍,是壹個東西。即,當嬰兒的全能自戀被滿足時,嬰兒就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神,而壹旦受挫,就會變成想摧毀壹切的魔。

神,是金光閃閃的,魔,則是全黑的,如同死神。但它們其實是壹回事。

當然,它們其實也有本質的區別。神,是被滿足,被看見的,而魔,是無回應的境地催生的。

有了這個意識上的理解後,我產生了壹個畫面上的詮釋,它看似簡單,但對我來講很根本:壹個能量體,要向外伸展自己,每壹個伸出去的觸角,如被另壹個能量體接住,鏈接就由此建立,於是這個觸角,這份能量,就被看見,就得到了祝福,它由此變成了生的能量,在體驗上,就是色彩繽紛的;但如果這個能量觸角,沒有得到回應,它就會變成黑色的,即攻擊性,即死的能量。這份黑色的能量,如果繼續向外伸展,就變成破壞性,如果不向外,就會轉而向內攻擊自己,變成對自己的不同程度的毀滅。

所以說,神與魔的區別,生與死的區別,僅僅在於,壹個能量體能否被看見。

看見,就是愛。所以,愛,就是答案。

無數小說、繪畫、影視都在表達這壹點,譬如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的經典作品《蝙蝠俠》三部曲,蝙蝠俠之所以是黑色的、猙獰的,其實核心是,蝙蝠俠布魯斯·韋恩如何處理他自己內心的黑暗,他選擇了成為英雄。

再次強調壹下這個觀點——沒有被看見的生命力,就會以黑色的、猙獰的魔鬼形象,藏在妳的意識或潛意識之內。沒有真切理解這壹點時,當碰觸到這種黑色的猙獰形象時,它會嚇到妳。所以有這句話:當妳注視著深淵時,深淵也在注視著妳。但當深入理解這黑色的猙獰形象後,妳會發現,它就是生命力自身,甚至,它就是存在,就是道。

它看似可怕,但壹旦被看見,就會轉換。譬如當兒童表達他的攻擊性時,如被父母抱持,並予以人性的回應,這份黑色的猙獰的能量,就會變得人性化。

網友“日光·細沙”說:

我1歲的兒子有壹天生氣了,坐在那裡揮舞著胳膊,憤怒地哇哇叫,我握起他的兩個小拳頭,放在壹起親了壹下,然後他恢復平靜的速度比平時都要快。

網友“哭泣的空肚子”則說:

我兒子每次急得跳腳,大喊大叫,我只要張開雙臂,他立馬軟下來,依偎在我懷裡。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妳壹張開胳膊,我就覺得妳愛我。我不想生氣了,想和妳在壹起!

其實不止孩子這樣,大人也壹樣。網友“煙火夏天”說:

我跟我老公生氣也是這樣的,他只要張開手說抱抱,我就不生氣了。有時候是我主動抱他。

網友“鯊魚and魷魚”則總結說:

小孩子生氣、傷心的時候,不用講道理,就是過去抱抱他,他很快就好了。我覺得這是因為“看見”,所以孩子的能量就流動起來了。大人也是這樣的啊,情侶吵架,如果有壹方不去跟對方理論對錯,就是抱壹抱,也會停止吵架啊。

道理,就是這麼簡單。我們心中那條全能自戀的龍,看起來很不好惹很難相處,但其實如果能被這樣看見,這條龍就會被安撫。

所以說,看見就是愛,而愛就是答案。相反,壓制這條龍不是答案。壹如大禹治水,堵不是答案,疏才是答案。疏通壹條條堵塞-的河流,讓它們順勢流向大海,這也是關於人性的隱喻。

當然,這份轉化,也可以由自己完成,妳每壹個主動的選擇,都是這份能量在表達,所以妳如何選擇,就是妳生命的根本所在。對此,美國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稱之為“英雄之旅”,心理學家榮格則稱之為“自性化”。下壹篇,我們來談談成年人該如何轉化自己內心的這條龍。

我選擇,我自由,我存在。

存在主義哲學,可以概括為這樣的三句話,其中的關鍵是選擇,妳的選擇決定了妳是誰。

諾蘭的《蝙蝠俠》三部曲的第壹部中,青梅竹馬的瑞秋對布魯斯·韋恩說:妳內心深處如何並不重要,妳的所作所為決定了妳是誰。

這句話很有道理,但不是至理,至理是“妳的內心深處是怎樣的,這極為重要,看清楚,妳可以更好地做選擇,妳的選擇,最終決定了妳是誰”。

作為壹個能量體,如果不被看見,那就會成為黑色的,而如果被看見,那就會被照亮,所以,愛,就是答案。

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作為壹個能量體,妳可以照亮妳自己,當妳做每壹個選擇時,它是出於愛,還是出於權力欲,它是出於生的能量,還是出於死的能量,這極為關鍵。當妳有意識、有覺知地選擇愛、選擇生時,妳就照亮了自己這個能量體,榮耀了妳自己。

上壹篇文章《愛,就是答案》中,我寫到,當兒童表現出他的攻擊性時,被父母抱持,並予以人性的回應,這份黑色的猙獰的能量,就會變得人性化。這是黑色能量的壹個轉化方式。

這份轉化,從根本上來說,得由自己完成,妳每壹個主動的選擇,都是這份能量在表達。所以妳如何選擇,就是妳的生命的根本所在。

並且,必須是主動的選擇,即妳作為壹個能量體,帶著主體感而伸展,這時妳才能感受這份能量的存在,然後才談得上做選擇。如果都碰觸不到這份能量的存在,選擇就意味著是被動的,也就沒有意義,轉化也就不會發生。這裡談到的能量,可以說是人性,也可以說是存在,或者是道……

假若妳是壹個中國式好人,妳貌似也在選擇做好人,但是,這時候的妳,是被動消極的,而不是主動在做選擇,所以這不壹樣。作為壹個這樣的中國式好人,妳被動選擇成為壹個好人,這壹切就好像只是壹張皮而已,它浮動在能量體之外,而能量體自身,還是因沒有被看見,而是黑色的,這份黑色的能量體,就如同《畫皮》中的周迅將皮囊脫下來之後的形象。

所以,主動地、帶著主體感地去做選擇,很重要,這才最終塑造了妳是誰。

童年期好的養育,就像是父母給我們種下了壹顆種子,妳被允許做自己,而且妳體驗到了黑色能量可以如何被轉化,這有多美好,並且,妳還將父母內化到心中,成為妳自我觀察的壹面鏡子。

然而,這只是壹個開始,從嬰兒到幼兒,到少年,到青年,到成年,再到衰老乃至死亡,壹個能量體會是壹個完整的展開過程,它非常複雜,不可能再由其他任何人完成,只能由妳自己完成。

譬如諾蘭的《蝙蝠俠》中,布魯斯·韋恩有壹個堪稱理想的父親,當布魯斯掉到井中被蝙蝠嚇壞後,這位父親的處理過程,溫暖、堅定、有力,而這是他的壹貫模式,給兒子種下了壹顆極好的種子。後來,當布魯斯被外在和內在的黑暗侵襲時,不管多艱難,最終都做到了,他的選擇都照亮了這些黑暗,而最終成為眾所周知的英雄,至於他自己,都超越了英雄的範疇。

我選擇,我自由,我存在。在坎貝爾看來,最重要的自由,或者說自由的真諦,是戰勝了內心的恐懼,擁抱了內在黑暗後達成的壹種狀態,坎貝爾將這個歷程稱為英雄之旅。譬如《蝙蝠俠》中,布魯斯·韋恩跌入深井——這是潛意識深處的隱喻,他被從黑暗中飛過來的黑色蝙蝠嚇到——其實他懼怕的,是自己內心的黑暗。他流浪時,看似處理的是父母被殺帶來的仇恨,但其實還是他自己內在的黑暗,最終他戰勝內心的恐懼,擁抱了內在黑暗。

在這個歷程中,妳看似是與外界作戰,其實是藉此來錘鍊妳的自我。壹般的自由觀,認為妨礙自己自由的是外界,但其實真正妨礙自由的,恰恰是妳的自我。

我總講成為妳自己,完整地成為妳自己的歷程,即英雄之旅。這至少需要兩點:壹、在現實世界展開妳的心,由此,妳將難以觀察的內在世界,投射到了外部世界上,就如同將電影膠片投射到了屏幕上,這樣妳才能觀察到,妳的心是怎樣的;二、深入認識妳自己,特別是那些讓妳恐懼的部分,最初妳不可避免地會認為,是外部世界讓妳恐懼,最後妳會發現,妳真正恐懼的,是自己的內在。

這個歷程的關鍵,不是變得更好,而是能碰觸到妳自己真實的、看似恐怖的人性。英雄之旅,不是壹棵小樹拼命長成正能量滿滿的大樹,而是同時也深入黑暗汲取能量的完整大樹,它的樹冠伸向明亮的天空,樹根則紮根黑暗的大地。

這個過程的關鍵,是碰觸痛苦與黑暗。碰觸了自己的痛苦,才能懂得別人的痛苦;碰觸了自己的黑暗,才能容納別人的黑暗。並且,真碰觸到時,會發現痛苦中有饋贈,而黑暗即是力量與生命。

對壹個男孩而言,英雄之旅要經歷這樣壹個歷程:第壹階段,愛媽媽,同時與爸爸競爭,視爸爸為壞人,這壹點投射到神話中,即與女神相會,並殺死恐怖的食人魔;第二階段,遠離媽媽或妻子,視女性為壞人,向父親表達忠誠,這壹點投射到神話中,即遠離妻子或女神,皈依上帝或國王。最後發現,外部世界的善與惡,是內心善與惡的投射,這兩者是壹致的,於是內心和解,超越好與壞等二元對立。這個歷程,不可能在養育中完成,但如果少製造分裂,這條路會容易很多。

壹個孩子要成為英雄,活力須得到伸展,而這壹過程中,他勢必要背叛他的父母。這還不夠,他還要完成心理上弒父弒母的歷程,成為壹個擁有充沛活力的完整之人。人性的和解,不以活力喪失為代價。若想孩子成為完整之人,父母得接受這種背叛。這或是養孩子最難之處。

三大類心理疾病中,神經症最輕,但缺乏魅力,而嚴重如邊緣人格和反社會人格,卻有魅力,原因是他們的活力在伸展。藝術家中常見躁狂抑鬱乃至精神分裂,或也是因這壹點。所謂正常人,即壹般意義的健康人,不可避免有神經症特質——活力被壓抑。但他們的活力壹旦被解鎖,最容易實現和解。

許多人覺得古希臘神話都什麼玩意啊,濫性亂倫情緒失控超自戀,但它們最接近人性,且誰都可以輸或贏,宙斯都能敗給赫拉克勒斯。而過於理想化的神話,常反映著不可調和的偏執分裂。弗洛伊德說,俄狄浦斯情結是神經症的源頭,坎貝爾則說,這不是病而是人性自身,是英雄之旅的必然歷程。

對應於英雄之旅,榮格有壹個更精妙的說法:自性化歷程。即是,將整個世界,聚於己心。妳在漫漫旅程中,發現外部世界與內在世界是壹回事。妳把自己的心展開在世界上,又將整個世界的圖像聚於己心。

尼采也提出壹個類似的歷程,並分別以駱駝、獅子和孩童來代表,我喜歡尼采的這個比喻,但做了修改,調整了這三者的順序。我認為,英雄之旅有三個階段:壹、花園,孩童在伊甸園般的懷抱中,純潔美好;二、沙漠,妳如同駱駝,忍辱負重地行走在漫漫旅途中,見證複雜而完整的人性,妳本想通過簡單的行善與忍耐,抱著其他壹些單純而看似正確的信念,與他人乃至世界相處,卻發現事情總是事與願違,妳不斷受挫;三、獅子,妳有力量地活著。妳看到了外界的複雜和內在的複雜,妳發現妳必須把真實的自己拿出來。

如近幾年熱播的美劇《權力的遊戲》,非常符合這三個階段。最初,史塔克家族如同花園,溫暖、熱情、富有正義感、堅定有力,小史塔克們在這座花園裡充分地享受著美好。

第二階段,隨著父親奈德被陷害被殺,小史塔克們開始進入荒漠,他們忍辱負重,並抱著壹些簡單而看似正確的理念,付出慘重代價,如長子羅伯,英明神武,沒輸過壹場戰役,但他的正義感、簡單處理問題的方式和疾惡如仇——更重要的是包裹在其中的濃濃自戀,最終導致家破人亡,其他史塔克們也都開始在荒漠中艱難行走,如同駱駝。

第三階段,經過歷練,史塔克們都成了獅子。他們逐漸變得成熟,對人性的複雜,對人情冷暖,有了全面的理解,他們變得更有智慧,也更有力量,但都沒有因此變成惡人,他們在艱難情形下,做複雜的選擇時,都還是堅持了富有人性的選擇。

最終,史塔克們都成了英雄,但不是受家族庇護的英雄,而首先是他們自己的英雄。

我在這本書中,則講述了這樣壹個完整的人性歷程:

嬰兒時,我們都是全能自戀的龍;

龍被看見,則變成人;

龍不被看見,則變成魔;

被全能自戀控制的人,直接成為神或者魔;

絕大多數人,則想去做好人——與內心的魔相反的人,但是,這個好人,因為切斷了與全能自戀能量的鏈接,而變得無力;

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巨嬰們都傾向於將失控視為有壹個魔鬼導致了失控,於是要去找歸罪對象……

但這壹切的“壞人”乃至惡魔,其實首先都是來自內心的交戰。並且,解決內心交戰與外界衝突的辦法,不是壓制全能自戀,而是理解、看見和擁抱它。

人性非常複雜,我的理解是,人類共用同壹個意識譜系,所有人的故事,匯合在壹起,即是整體人性。很多被妳視為是“他”才會有的異端人性,假若妳深入去了解,會發現,妳身上也有。

所以看似是了解別人,但最後發現也是了解妳自己。

寫作這本書的歷程,多次療愈了我自己,也是這個道理。

國內的作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壹是王小波,壹是劉小楓。劉小楓現在有點奇怪,令人失望,但不能否認,他的確改變、塑造了我的思想,拓寬了我的視野。

王小波,文字汪洋恣肆,而且很美。他的雜文和小說超壹流,而更重要的是,他是壹個地地道道的個人主義者,他告訴我們,壹個真正的個人主義者是什麼樣子的,可以享受性愛、享受智慧、享受有趣。

他的《壹只特立獨行的豬》是壹則超棒的寓言,也如這則寓言,他是壹個特立獨行的人。

壹次,逢他的祭日,本來很想好好寫點東西,懷念壹下這個世所罕見的奇男子,卻發現寫不成文,只寫了壹些碎片。

第壹次聽說王小波這個名字,是1997年秋天。當時,我上研壹,壹次和壹哥們聊天,聊了很久後,他突然問我:妳常讀王小波的書嗎?

王小波是誰?我不知道他,更沒讀過他的書。我回答說。

他解釋說,我的壹些觀點和王小波很像,於是他以為,我常讀他的書。他還說,這個人今年剛去世,很年輕,好可惜。

好像是當晚,我就去了書店。後來又去了壹次書店,分兩次買了他的“時代三部曲”和兩本雜文。此後,王小波的fans(粉絲)里多了壹個我。

我讀了他的三部小說以後,才開始讀他的雜文。他的雜文讀起來很痛快,但相比之下,我還是喜歡他的小說多壹點,尤其是《黃金時代》,不是集子,只是關於陳清揚的那個中篇。

王小波說,這個中篇,他寫了幾十遍。好像是為了對得起他的努力似的,這篇小說,我也讀了幾十遍。

現在,我家裡只剩下了王小波的壹本雜文《沉默的大多數》,就放在衛生間馬桶旁。

能放在這個位置的,多是我非常喜歡的書。越喜歡,就放得越久,而這本書放在這個位置,都壹個多月了吧。

如果用兩個字來概括王小波,我找到的兩個字是——單純。

王小波的小說和雜文,就是來破複雜、還單純的。他說過,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明白“1+1=2”,但我們的文化,就非得和壹些最基本的道理較勁,結果把我們都搞糊塗了。

譬如,他說,智慧、有趣和性愛,是最美好的三件事。然而,我們弄出了許多不單純的道理,結果,我們的社會,成了反智慧、反有趣和反性愛的了。

我想,我們宛如生活在壹個巨大的蜘蛛網裡,構成這個網的,就是我們社會所信奉的那壹套糟糕的道德和倫理——譬如三綱五常,譬如利他主義,譬如集體主義,等等。

關於利他,王小波說,他壹開始是信奉的,但後來有壹天忽然想到,如果妳為我活著,我為妳活著,那大家豈不是太累了。由此,他回到了“利己”上。

關於集體主義,王小波多篇文章講到了壹個登峰造極的例子:洪水來了,壹個青年去搶救集體的壹根電線杆,結果被淹死了,於是大辯論開始,人們爭論青年這樣做值不值,最後上頭說,別說是電線杆,就是集體的壹根稻草,都值得這樣去搶救。

不利他,不集體主義,那麼,怎麼辦?就要回到真正的個人主義上來,就是不再把精力集中到觀察別人道德不道德上,而是集中在個人的智慧、樂趣和性愛上。

不過,最好的個人主義的表述是俄國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有這樣壹段對話:哥哥問弟弟,如果殺死壹個小女孩,整個世界就可得救,那麼可不可以這樣做。弟弟猶豫了壹小會兒,聲音很小但很堅定地說:“不可以!”

自我中心並非個人主義的核心。實際上,個人主義的核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論述的含義:不能以集體的名義去侵害任何壹個個體。

王小波的作品,夠單純,但在我看來,他更單純的地方,集中顯現在他的愛情上。

王小波不是帥哥,其實,豈止不帥,簡直是有點丑。

但是,我們知道,男人的相貌不重要,壹個有點丑的大才子,找壹個美女做老婆,似乎是這世界上的壹個定律。

我自己掌握的材料有限,就我所知道的大才子中,似乎只有諸葛亮和王小波沒有選美女做老婆。

眾所周知,王小波的老婆是李銀河。我見過她壹次,以我凡俗的眼光看,她的確不好看,但王小波對她壹見鍾情。

那個故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吧。在報社實習的時候,王小波第壹次見到李銀河,兩人聊了很久,突然王小波問李銀河,妳有男友嗎?

沒有,李銀河如實相告。

那妳看我怎麼樣?王小波單刀直入,就這樣俘獲了李銀河的心。

能只看情偶的心性,而不在乎情偶的相貌,我覺得這隻有壹顆最單純的心靈才能做到。

相比之下,李銀河就不夠單純。她說,她懷疑過,兩個不美之人的愛情會是很美的嗎?

我想,或許王小波根本就不會想這個不單純的問題。

我讀過並摘抄過王小波給李銀河的情書,覺得那是最好的文字,甚至比王小波最引以為傲的小說還要好,因為那文字裡透露的心性太單純了。

上學的時候,我幾乎背誦過魯迅的所有作品,也喜歡備至,但見了王小波的文字後,我更喜歡。

並且,因此開始慢慢不怎麼喜歡魯迅的文章,因為太苦大仇深。他在用無比鋒利的手術刀解剖中國人時,割傷了別人,也割傷了自己。他崇拜尼采,也因此忽視了對普通人物的溫暖的抱慰。

王小波手裡也有壹把手術刀,但他是壹邊憂傷壹邊微笑著解剖中國人的心性的。別人和他壹樣,壹邊憂傷壹邊微笑著或大笑著,明白了很多。

有時,我甚至想,或許王小波是秦統壹後,我們這個民族中罕見的壹個“大寫的人”。

我想,因為利他主義,因為集體主義,我們民族的著名文人,都遠遠做不到為自己而活。譬如李白,詩看似豪放,卻總透露著鬱郁不得志的情緒。再如屈原,他投水的那壹刻,可看到了他僅僅作為壹個人的生命的價值?可透過國家和民族的大義,參悟到了僅僅作為人的美,以及大自然和宇宙的美?

這是我們民族的知識分子的通病,我們常常激昂而悲憤地活給民族、活給國家、活給父母、活給帝王……但是,當背負上這些強加給我們肉身的額外重量之後,我們就遠離了僅僅作為壹個人的價值。

王小波不同,他壹方面犀利地剖析著我們文化中種種病態的東西;另壹方面,他幫助我們清晰地看到,僅僅作為壹個人,就有多美,因為我們可以享受智慧、享受樂趣、享受性愛……

王小波給了我們壹個更小的立足點,但假若妳能站在這個立足點上,會更加踏實、更加堅定,更能觸及生命的本質,也能更好地觸及這個世界。

諮詢中,碰到許多人說,我每時每刻都在捕捉重要親人甚至所有人的感受,然後自動迎-合對方,討其高興,以求對方給自己壹個認可,只要有認可就無憾。但同時,他們自己的生命,逐漸淹沒在空虛感中。

之所以空虛,是因靈魂壹直沒有得到滋養。從自己感覺出發而做的選擇,不管多瑣細,都是對靈魂的滋養。

以前認為,這是文化問題,是集體主義與儒家文化對個人生命的絞殺所致。做諮詢後,越來越深地明白,討好習慣的根源,是我們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濃烈的被拋棄感、集體主義與儒家文化,或許只是這種集體無意識之樹上所結的果子。

濃烈的被拋棄感產生的源頭,首先是糟糕的母嬰關係——希望大家明白我這樣寫絕不是想讓媽媽們承擔壹切責任。沒有被母愛點亮的孩子,不敢再求感覺上的鏈接或情感上的親密,轉成了求形式上的認可。

壹來訪者,生命的底色是對母親的怕。他的母親並不嚴厲,他若做錯什麼,媽媽不會懲罰他。然而,他就是怕,他將母親的每壹句話都當作聖旨壹樣,如果有意無意違背了,就會覺得大禍臨頭。覺知這壹切,他明白,他怕的是被媽媽拋棄,就好像是,違背媽媽任何壹句話,媽媽都會不要他。

沉到這種怕里,他有了壹個意象:壹個小球在追壹個大球,小球絕對不能停下來,不斷地圍著大球轉,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因擔心稍不留神,大球就不見了。

小球是他,大球是媽媽。表面的真相是,媽媽不會拋棄他,並且根本離不開他。但感受上的真相是,他就是有可怕的被拋棄感,時刻都要圍著媽媽轉,將媽媽隨時可破裂的衣角抓住。

這種意象體現在他人生中每壹角落。大學宿舍,六個人,他壹定是最後壹個入睡,因必須所有人都酣然入睡後,他才能放鬆下來。只要有壹個人沒睡著,這個人就是大球,稍不留神就會離他而去。

因為這種緊張,中學時,他知道同壹年級每個人的性格,而諷刺的是,他又超級宅。討好每個人太累,所以宅。

他那嚴重的被拋棄感,事實上似乎不成立。媽媽壹直在他身邊。但媽媽沒有心,他覺得媽媽像機器人,感覺全關閉了,壹切話都從頭腦說出。感受層面的鏈接感無從建立,只能尋求語言層面的鏈接。所以他拼命捕捉媽媽的話語,將媽媽的每壹句話當聖旨,是為了在語言層面上與媽媽保持鏈接。壹旦違背了媽媽的話語,這個鏈接就斷了,就覺得被拋棄了。

本以為,這是壹個有些極端的故事,但發了微博後,發現有這種心理的朋友並不少。

這位來訪者的被拋棄感,我想在神州大地的每壹個村落,每壹個城市的角落,都可以看到。要麼是被真正拋棄,譬如數以千萬計的留守兒童,而城市裡的孩子則普遍由老人帶;要麼身邊是缺乏感受、語言基本都從頭腦發出的父母。

殭屍首先在家裡生產,而權力體系再批量打造。

《人間失格》,日本小說家太宰治直刺人心的准自傳,描繪這種心理說:我想到壹個辦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討好別人。那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我靠滑稽這條細線,維繫著與人類的聯繫。表面上,我總是笑臉迎人,可心裡頭,卻是拼死拼活,在凶多吉少、千鈞壹發的高難度下,汗流浹背地為人類提供最周詳的服務。

而且,無論我被家人怎樣責怪,也從不還嘴。哪怕只是戲言,於我也如晴天霹靂,令我為之瘋狂,哪裡還談得上還嘴……只要被人批評,我就覺得對方說得壹點都沒錯,是我自己想法有誤。因此我總是黯然接受外界的攻擊,內心卻承受著瘋狂的恐懼。

太宰治說的“瘋狂的恐懼”,就是對被拋棄的恐懼。這種恐懼壓倒壹切,他為了避免這種恐懼可以付出壹切,討好算什麼,滑稽又算什麼,只要不被拋棄,做個殭屍也可以。

日本電影《松子被嫌棄的壹生》中,松子的作家男友,撞火車自殺前留遺言“生而為人,對不起”,是太宰治真實的自殺遺言。他的小說名“人間失格”也經典地反映了有嚴重被拋棄創傷的人的感受。若嬰幼兒時未被看見,感覺都沒有在人間存在的資格。

有這種感覺做底子,那麼,隨便抓住任何壹根救命稻草,也即那些偶爾能與別人建立哪怕再鬆散鏈接的方式,都會極度執著。

松子壹直試圖讓爸爸看見自己,卻永遠受挫,直到壹天,她靠做鬼臉贏得了爸爸的壹個笑容。從此,她壹生中做了無數次鬼臉,每壹次都是為了討好別人。可是,這個可怕而滑稽的鬼臉,只能討好父親,卻會嚇著其他所有人。最終,她覺得自己人間失格。

說到資格,我沒有資格看到雷鋒的真實存在。但若從表面看,也很符合心理學道理。壹個孤兒,當做好人時能得到關注,甚至是最高領袖的關注,那他自然會對此超級執著。

中國式的圖景,譬如文化大革命、傳銷、成功學,等等,都有這樣的壹個底色在:無數有嚴重被拋棄創傷的人,拼命去抓住壹點什麼,以此形成壹種存在感。但同時,只要壹孤獨壹安靜,就會感覺到要命的空虛。

希望我們能改變這壹圖景。從理論上,最有效的辦法,是構建壹個良好的母嬰關係。但真實的解決方案,是每個人自己的覺醒。妳意識到了,妳先覺醒,而不是妳覺得別人問題太大了,然後逼著別人覺醒。尤其不要因意識到媽媽對嬰兒的致命影響,就指責她為嬰兒的壹切問題負責。相反,真正需要做的,是愛護她,給她寬鬆有愛的環境,她有了愛,就可以更好地傳遞愛。

所以切記壹點:自己的覺醒就夠難了,逼別人覺醒更難。

並且,妳覺醒了,會帶來整個家庭的轉變。

健全的人格,能發起有組織的行為。壹些破碎的人格,發起的則多是凌亂的行為。

為丈夫獵艷並殺死善良女護士的譚蓓蓓,可能即如此。

譚蓓蓓的新聞曝光後,我第壹時間很震驚。雖然聽了無數可怕的故事,雖然從理論上能推導,但每次聽到類似事件時,我還是很容易震驚。

震驚好,證明我雖然聽了這麼多殘酷的故事,心還沒有變僵硬,總保持著柔軟。

所以,我也試著用心去體會,譚蓓蓓的殘酷與愚蠢的行為,到底是由什麼樣的心理驅使著。

直到壹名來訪者對我說,她理解譚蓓蓓,這份感性而非理論推導的答案才浮現出來。她的故事,和譚蓓蓓的故事有些類似,也是與丈夫戀愛時,她有出軌的行為,結婚後被丈夫知道後,她愧疚得不得了,並對丈夫說,妳也可以出軌,作為對我的報復。

只是,她沒有像譚蓓蓓那樣,竟然還替丈夫去獵艷並殺戮,而且,是利用了她的孕婦身份,騙取了受害者的信任。

我問這位來訪者,妳為何那麼做?她說,她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回顧起來,就是內心太缺愛了,如果有人向她表達好感,她就會迷上這份關係,欲罷不能,於是很快就發展到性行為。

這種說法,我在我壹位男性朋友身上見到過。當時,他有壹份非常滿意的戀愛,覺得與女友的感情深到了血肉里,不可分割須臾。然而,當另壹位女孩對他表達愛慕時,那種感覺,他太需要了。所以,雖然預料到壹旦曝光,女友會極度受傷,並且鐵定會和他分手,但是,他還是飛蛾撲火,壹頭扎到了三角戀的泥潭中。果不其然,女友知道後,震驚,震怒,雖然極其痛苦,但還是堅決與他分手了。之後,他感覺失去了整個世界,與另壹位女孩的關係也變得索然無趣,走向了分手。

前面那位來訪者,和我這位朋友,都是童年極其孤獨的,他們與媽媽相處的時間很少,而且質量也相當差。我這位朋友,甚至從四五歲起就常常離家,晚上睡在野地里,而他的家人,竟然也聽任他這麼做。

如此長大的孩子,太少親密,太多匱乏,並體驗過可怕的孤獨。所以,別人的示愛,對他們有致命的吸引力,而關係中的疏遠與結束,對他們又有致命的打擊。所以,他們就好像是在拿壹生的能量,去尋找愛,去避免關係的結束。

所謂的正常人,也是將愛當作第壹重要的事情,但正常人在戀愛中,能發起有組織的行為。即,他們不會只看到眼前的壹步乃至幾步的局部,而會看到壹個整體。

相反,我這位來訪者和這位朋友,他們追逐愛時,就像餓鬼,只要眼前有壹點肉,就會撲上去,而不管那背後還有什麼。同樣,當他們看到關係中的拒絕時,也會立即將這份拒絕視為全部,而會想著盡壹切可能避免,並為此付出壹切代價。

或許,譚蓓蓓有同樣的內心。她內心極度匱乏愛,於是當有人關注她時,她就出軌了;丈夫指責她時,她就內疚了;內疚了,她就想補償;補償時,她不管後果……她永遠都是在解決當下的那個難題,以吞下毒藥的方式。

壹名叫楊明的軟件工程師可能也是如此。他要買房子,還差17萬元首付,於是在北京搶了銀行。

他的人生很凌亂。與譚蓓蓓壹樣,他們都受過高等教育。我那位來訪者和那位朋友壹樣,也都受過高等教育。托高等教育的福,楊明找了不錯的工作,但壹受挫,就辭職了。幾次辭職後,淪為無業人員。後來,別人給他介紹了壹個女孩,條件很好,他很喜歡,於是騙女孩說自己在工作,以此維持戀愛關係。

甚至,和女孩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想必那女孩是壹個對情感烈度要求不高的人,否則,怎可能到了這種地步,還不知道男友是否有工作。

談婚論嫁,是楊明的渴望,但是,女孩談到了買房子,兩人湊了錢,還是不夠。不夠,他就想到了搶銀行。搶銀行時,他就帶了壹把刀子進去,而他個子只有壹米六,輕鬆被銀行員工用凳子制伏。

看到他搶銀行時的幼稚行為,我想到壹句有些惡毒的話:他的自我,都不能為智商騰挪出壹塊空間來。

不過,我知道,這不關智力的事,問題主要是,他的人格太脆弱,不能管理自己的渴求與匱乏。

這樣的故事中,真正的難題是,當有渴望的時候,如何滿足自己,當有痛苦的時候,又如何化解。人格健全的人,他既是體驗者,也是觀察者和思考者,他能顧及細節,也能看到全局。之所以能做到這兩點,是因他對得到愛有信心,也因而能承受欲求暫時得不到滿足。

然而,人格破碎者,內心沒有承受痛苦的空間,也沒有延遲滿足的空間,他們很容易飲鴆止渴。

寫這樣的文章,會冒著被罵的風險。因為,太多人希望將匪夷所思的犯罪者妖魔化,將他們視為與自己絕對不同的惡魔。壹方面,可以更恨他們,並認為這是極端且少見的個案,與自己的生命無關;另壹方面,也與自己拉開了距離,似乎自己與他們毫無相同之處。

人類社會所有的故事,如果仔細審視,特別是能深入聽他們講話,就會發現,我們都活在共同的人性中。

把問題保持在壹個清澈的水池中,看看有沒有壹朵蓮花會綻放。

——美國催眠師斯蒂芬·吉利根

人際關係中,特別重要的壹點是,對於別人的不同意見或負面情緒,自己有多大的容納空間。

這個容納空間,也即常說的度量。

度量小的話,勢必會引起人際關係中的絞殺。並且,關係越是緊密,絞殺就越是嚴重。特別是兩性關係和親子關係中,最重要情形下,是不給對方的不同意見或負面情緒壹點空間,並且會長時間持續地施加壓力,要滅掉對方的不同意見與負面情緒,而讓對方和自己壹致。

有時,這看似是單方的,即,強勢的壹方向弱勢的壹方發起絞殺。這份絞殺可以長年累月,最後被絞殺壹方簡直都會失去獨立思考,也沒了情緒,變得仿佛是行屍走肉。

有時,是雙方壹起發起的,這常見於夫妻關係中。即,我做什麼都看著妳的臉色,生怕妳不高興;同樣,妳做什麼我也緊緊盯著妳,很容易就對妳不高興。兩個人對彼此高興不高興的在意到了極致,而彼此的扼殺也到了極致。結果是,兩個人都感覺到無比委屈——我如此在意妳考慮妳,妳還是不領情,同時又非常殘酷地去壓制對方。

度量為什麼會有這麼大差異?壹個人的度量從何而來?

在我看來,壹個人能有多大的容人之量,這取決於,他心中在多大程度上住著壹個人。而這壹點又取決於他自己曾在多大程度上能住進另壹個人的心裡。

父母養育孩子的過程中,最重要的成就是讓孩子心中住下壹個愛的人,而這個人,最初壹般都是媽媽。這壹點能實現,需要媽媽心中住著孩子,並因而能持續穩定地給予孩子愛。

具體則是,作為養育者,父母去做壹個好的容器,能容納孩子的負面情緒與不同看法。也即,當孩子有負面情緒,與父母看法不同時,理解並接納它們的存在,並讓它們在關係中表達、流動。

容器,是英國心理學家溫尼科特的術語。他說,好的心理醫生,能做壹個好的容器,給來訪者的情緒、情感、感受與想法提供壹個抱持性的空間。好的父母對孩子亦如此。

怎麼提供壹個抱持性空間?這需要做到三點:

壹、在妳把事情做好時認可妳;

二、在妳受挫時支持妳;

三、妳的各種感受和想法可以在我這裡安全自由地流動。

在抱持性空間裡,壹個人可以很放鬆,可以做自己。並且,特別重要的壹點是,在這個抱持性空間裡,他有空間可以觀察自己,也有空間觀察別人,因而可以變得更從容。

相反,若沒有抱持性空間,而是活在絞殺中,那麼,壹個人就會時刻緊張地去處理事情,沒有空間做觀察。並且,很容易會因為壹點小事沒處理好,就有大禍臨頭的感覺。這既會導致他絞殺自己,也容易導致他去絞殺別人。

我有多名來訪者形容說,壹直感覺像走在鋼絲繩上或懸崖上,下面就近乎是刀山火海。他們必須調動壹切精力去應對哪怕在別人看來很小的挑戰,因很小的挑戰都可以讓他們失去平衡。失去平衡,就會跌落,而跌落就近乎死亡。

這樣的感覺之下,他們不可能有容人之量,最多就是貌似好脾氣而忍著。但他們對別人的排斥也會非常嚴重。

這多名來訪者,經過壹段較長時間的諮詢後,突然可以觀察自己和別人了,那時他們會形容說,自己終於從鋼絲繩上下來了,不再擔心掉下懸崖,於是有了壹個從容的空間。隨即,他們也有了壹定的容人之量,對自己和別人都多了壹些寬容。

壹位男性來訪者,本有嚴重的抑鬱症,經常感覺處於崩潰邊緣。他的抑鬱情緒,即來自和周邊人的種種心理絞殺。別人隨便壹句話,都可以對他構成巨大壓力,於是他隨時都可能被別人絞殺。相應地,他也總在絞殺別人,特別是身邊的親人,他對他們有各種大大小小的要求,而且他們必須得按他的來,否則他就會有巨大的憤怒出來。這種彼此絞殺,帶給他強烈的負面情緒。

壹次,他講到壹件很普通的事情,媽媽給他提了壹個不夠合理的要求。過去這種要求會讓他暴怒,而這次,他很平靜地駁回了媽媽的要求,並請求媽媽理解他,他詳細講了自己的處境,最後希望媽媽能按照他的要求來做事。媽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

講到這件事,他淚如雨下。當他發現,他的聲音能傳到媽媽那兒,並能發揮效果,這種感覺如此之好。並且,這種感覺,在他過去的人生中,太缺太缺了。

但是,他也納悶,為什麼以前他做不到平靜對待媽媽的要求,並平靜地向媽媽提出自己的懇請這樣的事,放到幾個月前,他會不可遏制地憤怒。

平靜對待媽媽的要求,意味著,他對媽媽的要求有了容納空間,而他能平靜地向媽媽提出要求,意味著,他對自己的聲音也有了容納空間。有了對自己和對別人的容納空間後,就不必那麼急了。

這個空間從哪裡來?我的理解,應是諮詢的作用,他在我這裡體驗到了被容納的感覺,這種感覺壹再被確認,逐漸在他心裡生效,現在他也可以把這種被容納的感覺,傳遞給別人了。

有天早上,我在書房裡整理這些文字時,發生了壹件很有趣的小事:

我家的加菲貓阿白爬到我腿上,它的毛會粘到我褲子上,我習慣性地想把它抱下,但突然想,幹嗎切斷這個過程,就讓它進行下去吧。

它就這樣安然地在我腿上趴了壹段時間後,我突然感覺到,有些什麼奇妙的東西在我和它之間發生了,就好像是,我又壹次碰觸到了它的存在,而它也變得蠻不壹樣。由此,我和它享受了壹段美好時光。

由此,我領會到,過去的絕大多數時候,我的頭腦不間斷地對各種事進行評判、分析與管理,而這意味著,我的頭腦不斷切斷這些事的能量,讓這些能量都缺乏空間去充分流動。而關係中的鏈接,都是雙方的能量在壹個空間內順暢流動的結果。所以要止念,停掉頭腦的念頭,就給了能量流動以空間。

佛教總講止念,我過去把這個看得很艱難,覺得必須用打坐這樣的方式才可以做到,但現在想,只要不拿頭腦的念頭去切斷正在發生的能量流動,就可以很好了。譬如,阿白趴在我腿上時,雖然我還是會有各種想把它趕走的念頭,但我沒這麼去做,而是讓這些念頭自由發生,但同時,給阿白趴在我腿上這份能量以壹個空間,讓這份能量流動。

將這份領悟引申,就寫下了這樣壹段話:做事時,重要的不是頭腦多聰明,而是讓能量流動起來。能量流動起來後,它會自動指引妳走向何方,這就是所謂發揮,而超水平發揮,都意味著能量充沛而順暢地流動。但能量流動需要空間,如頭腦總是在妄動的話,就意味著能量壹直在被切斷。

頭腦為何會妄動?因頭腦很容易有分別心。再說說阿白趴我腿上這件事。的確,我今天早上穿的是壹條比較正式的褲子,粘上貓毛必須得打理,但打理並不是壹件多麻煩的事。所以,把阿白趕走,並非事實的需要,而是頭腦做了判斷:褲子粘上貓毛不好。於是,這個判斷驅使我,要做出把阿白趕走的行為。

光有這壹件事還不打緊,要命的是,我的頭腦不間斷地對壹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進行如此評斷,而當我沒有覺知時,這些評斷即念頭,無形中驅使著我做了太多切斷能量的事情。

所以,對頭腦妄動念頭的覺知,很是重要。

和壹位朋友談起自信與氣場,讓我想起了壹個故事。其實每當談起類似話題時,我很容易想起這個故事,印象實在太深刻了。

那是1996年,我還在讀大三,跟著北大心理系的老師參加希望工程的壹個項目,要通過各種測試,從來自全國22個省的22個受捐助生中,篩選出3個孩子,去美國參加當年的亞特蘭大奧運會火炬接力。

其間,壹次唱歌比賽,有壹個8歲貴州小男孩,他壹開唱,全場哄堂大笑,因跑調跑得太離譜了。但他不為所動地唱下去,鬨笑聲逐漸消失,最終轉為安靜的欽佩,甚至,可以用鴉雀無聲來形容,整個房間只剩下他的歌聲。等他很爛的歌聲結束時,掌聲雷動。

神奇的投射與認同。最初,我們向他投射了嘲諷——妳的歌聲真難聽,但小男孩沒認同,他轉而向我們投射了“我很好”,並且非常堅定,我們認同了,於是最後給予他如雷般的掌聲。

特別難得的是,這個小男孩並不傲,他就是大氣堅定,同行的《中國青年報》壹名記者成了他粉絲,每年都去貴州看他。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但我相信他會過得不錯。

在微博上講了這個故事並分享了我的認識後,有多名網友說,自己也看過類似故事,但都沒這效果,為什麼?譬如這樣壹個故事:

我上大學時院裡舉辦晚會,有個環節,觀眾只要想表演就可以上台。有個男孩子上去唱歌,唱得很難聽。他很陶醉,絲毫沒有要下來的意思,還唱了很長時間。他唱完以後,底下觀眾走了壹大半,剩下的人里只有很少人鼓掌。為什麼差別這麼大?

對此,我的理解是,簡單堅持自我的,是自我封閉,他們用自閉之牆屏蔽掉嘲諷,但其實內心已被擊穿,只是沒表現出來,而貴州小男孩是敞開的,他允許嘲諷的能量流經自己,而後又傳遞出自信。這的確不簡單,不能簡單模仿。

我們都受不了自己的能量被屏蔽,如果被屏蔽,就會感覺到被拒絕,於是很容易轉而拒絕屏蔽我們的人。所以,壹般性的堅持自我容易把人趕走。

精神分析中有壹個概念——涵容。意思是,壹方發出的信息,特別是負面情緒,另壹方需要將其容納,然後消化,並轉化成相對好的信息,再傳遞迴去。譬如親子關係中,孩子發出負面情緒後,父母需要接住、容納並消化,再轉換出相對好的信息給孩子。

講到這兒,我又想起了其他壹些事情。

我自詡有壹眼斷人的能力,這原來是壹個慣性的東西,即我似乎從小就具備這壹點,後來將它意識化,變成了壹個完整意識:如想認識壹個人,就須放下成見,打開感官,全然接受對方的信息,特別是神情,讓這些信息撲面而來,看看我會感知到什麼。

諮詢中,則發展成,敞開接受對方的各種信息,如語言、語調、韻律以及壹些看似無意識的東西等,它們傳到我身上時,我自會有各種反應,於是通過這些反應來推測來訪者那裡發生了什麼。不過我壹直有壹個弱項——不能識別對方的姿勢。如果補上這壹塊,估計好更多。

最近知道,華德福學校有壹個看起來神道道的課程——人智學。課上,老師會教學員如何通過感覺去認識壹個事物。譬如觀察壹棵植物,打開妳的所有感官——五種感官、第六感以及其他,讓這些感官去接受植物傳來的信息,即感覺,然後聆聽這些感覺在傳遞什麼樣的信息,並以此判斷這棵植物的功效。結果會很神奇。

聽說中醫也是在使用同樣的辦法。

美國的壹個課程“阿凡達”中,老師有類似的教導:讓頭腦安靜下來,打開感官,接納某個事物傳遞來的各種信息,而後成為它。我有朋友多次上過這個課程,她說真的可以體驗到自己會成為壹個植物。

聽朋友講述華德福的人智學時,我腦海里冒出這樣壹句話:壹切事物都在發出它們的呼喚。此前,我還有另壹句話正好可以成為這句話的下壹句:讓壹切流經妳的心。

將這兩句話綜合在壹起,即壹切事物都在發出它們的呼喚,讓這些能量流經妳的心,它會讀到這些信息是什麼。

讓壹切流經妳的心。這句話是我去年在南極旅遊時的壹個感悟。當時,我們幾個人乘著橡皮艇,在非常壯觀的藍色冰山下巡遊,看著壹只飛鳥翱翔的身影,突然,我有所觸動,從心裡跳出了這麼壹句話。然後,我安靜下來。它們本來是安靜的風景,等著我拍攝,但那壹刻它們壹下子活了起來似的。

之後的幾個小時裡,我也變得很不同,幾個同行的團友也發現了,說,啊,武老師,妳怎麼突然間這麼瀟灑。

現在想,本來我是壹個宅男,其氣質即是切斷了各種能量的流經,而那幾個小時裡,因為那個感悟,我敞開了自己,各種能量可以流經我,於是多了份瀟灑。所謂瀟灑,就是揮灑各種能量吧,自己的和流經自己的。真希望這份瀟灑壹直留在身上。不過這份能量也是壹樣,來了又走,走了又可以來。

但還好,類似這樣的領悟在不斷發生,而壹次壹次的領悟中,讓壹切流經妳的心,這句話會越來越清晰地活在我身上。

願我們都能活得瀟灑而自在!

真愛,源自真實。

真實,說說簡單,做起來卻很難。沒有品嘗過真實就可以被接納被愛的人,會忍不住要去討好、付出、誘惑與控制等。

先簡單說說愛中的討好與付出吧。

討好者有這麼壹份矛盾:妳不喜歡我,我生氣,我這麼努力妳都不接受我!但妳若真接受我,我又忍不住會想,這是我討好成功的結果,而不是妳真喜歡我,所以壹樣會有恨與落寞: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真心對我?!

由此可以看懂,關鍵是,討好者不相信有真情,所以看不到對方的真情其實真實存在,並且對方有自主意識,對他好,並不是他的討好所致。

寫這篇文字,是因壹個女孩,她將步入婚姻,卻產生了如婚前恐懼症壹樣的各種害怕,她不斷懷疑:他愛我嗎?他對我的好,不是因為我討好的結果嗎?我值得他對我好嗎……

這個邏輯,可以延伸到很多地方。如用性感誘惑而建立親密關係的人,會這麼想;用金錢引誘別人的人,也會這麼想;用權力壓制或幫助別人的人,壹樣會這麼想……所以,科胡特那句話尤顯珍貴——不含誘惑的深情。

這個境界太高,而我們需要在看似平常的情境中,發現並相信真情存在。

關鍵是真自我與假自我。

用假自我建立關係的人,會覺得,自己是假的,自己以此構建的關係也是假的,因此想毀掉這壹切。但對方卻未必假,對方可能拿出了真心,並投注了真感情。

並且,真自我與假自我,並不是這麼絕對。當妳用假自我行使誘惑時,真自我也同時存在。譬如妳可能會陷入其中,以假開始,卻真真實實地把身與心交了出去。

關係中,“我”與“妳”互為鏡子,我想從妳的這面鏡子裡,看到我是好的,當對此沒有信心時,就會通過討好、性感、權力、依賴等方式,誘惑對方對自己好。但真得到時,我會懷疑,妳對我的好是假的,因我本來就是假的。

所以,我們必須勇敢,拿出真實的自己,去投入到關係中,我們也必須有耐心,給對方自由,信任對方的自發反應。

真愛,必發生在“我”與“妳”的自發反應中。

愛,就是“我”與“妳”相遇,只有真實,才能相遇。但是,假若我覺得“我”是壞的、黑的,那麼,我會懼怕與“妳”相遇,不然妳看到“我”的真相怎麼辦?

甚至是,我雖然渴望著與壹個“妳”相遇,但我由衷懷疑,作為壹個愛者的“妳”存在嗎?

但,真相遇時,“我”與“妳”都被照亮,並發現,我就是妳。

另壹個類似故事是,壹位女士回顧她十幾年的婚姻說,在這場婚姻里,沒有壹天我是不使勁的。開始是拼命付出,對他和他家人百般好。等關係出現危機後,又努力反省自己,改變自己。但愛,卻漸行漸遠。

或許,這個故事的關鍵是,太使勁的愛,有這樣的邏輯:我對妳這麼好,是為了向妳顯示我有多好,而妳得通過愛的舉動證明,我的確是好的;如妳不承認,我就會有不滿;於是,對方失去了存在不滿的空間,並感覺自己被綁架了。

更準確的表達應該是:我要向妳顯示,我是好的;而妳必須給出證明,讓我確信,我是好的;否則,我就覺得自己是壞的,轉而覺得妳也是壞的。

這壹邏輯的反面,有兩種境界:

壹、我覺得我是好的,所以無須證明,我對妳好,但不期待妳如何回應我,也不控制妳;

二、我接受我有壞的部分,甚至喜歡這份壞,所以不裝自己有多好,所以妳也不必裝。

很多曠世戀情,都是太使勁,因而有點不對勁。

譬如徐志摩對林徽因的愛,旁觀者津津樂道,但林徽因卻不為所動。

譬如,壹年春節,廣東北部大雪,很多回家的人被阻斷在韶關附近的高速上,壹個深圳的男人,步行去找他喜歡的女孩,要給對方幫助,結果對方不為所動。他的故事,既感動了壹批人,也有相當壹批人覺得他不對勁。

這種不對勁的感覺是對的,因為我太使勁,勢必要換取妳的壹些東西。

至少,太使勁的話,會導致壓力,讓兩個人都不自在,對方感覺到被束縛。同時,如果妳太使勁,也會覺得,這份看似感人的曠世戀情,是人造的,而不是自發的,所以不真實。

太使勁去愛的深層邏輯是:我覺得我是壞的;為了掩飾我的壞與黑暗,我走向反面,表現出好,以此向妳顯示,我是好的;妳是我的鏡子,我渴望妳這面鏡子照出我的好,即妳接受我,以此證明我果真是好的。愛,就是為了這麼個目的。

但是,為什麼要繞這麼壹個彎呢?為什麼非要別人證明呢?為什麼妳不能直接看到自己的本性,並擁抱它?本來,妳對“它是好的”的這種感知,有賴於鏡子的認可,那妳為何不做這面鏡子……

想通這個,忍不住跑到天台上,舞蹈了壹會兒。

需要澄清的是,對我而言,這不是壹個邏輯遊戲,關鍵是,今年的壹系列治療中,我碰觸到了自己內心的所謂本性,它著實嚇著了我。

本能地,我壹如嬰兒,期待這份本性,在壹個好的關係中被認可被接納,但我突然明白,我幹嗎不直接認可它擁抱它!

最簡單的表達則是,人性自身即是答案,生命自身即是答案。

宋明理學宣稱“存天理滅人慾”,而王陽明則在龍場證悟到,天理即人慾。也是壹個理。

人都從合壹的能量之流中而來,但它不斷從人的感知與頭腦中發展出種種複雜的二元對立。這些複雜的二元對立,需要被理解,被抽絲剝繭地壹壹認識到,而後不帶二元對立地,看到這股生命之流。

這就是我目前找到的答案。

在本書的序言中,我講到,21年前,我給自己出了壹道題: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其中的“人”,其實是中國人,更是我自己。

今年,我給出了壹個正式的答案——《巨嬰國》這本書。

曾有壹個感悟:壹切美好的事物都需要很多踏實的細節累積而成。所以,真正的好東西,絕不可能壹蹴而就。這本書,雖然還稱不上非常滿意,但它的確是由我21年來很多踏實的努力,累積而成。

當年,給自己出這道題時,覺得最方便的解題方法是,做壹名心理醫生,從事心理諮詢與治療。事實也證明,從2007年正式開始的心理諮詢工作,對於我寫出這本書,起了極為關鍵的作用。

差不多每年,我都有壹千個小時的諮詢量,所以從2007年到2016年,我累積了將近壹萬個小時的諮詢量。

其中,深度諮詢,即長程諮詢,起了重要的作用。目前,我還保有三十來個來訪者,諮詢的時間,大多數都超過三年了。

三年看似很長。我曾在很長壹段時間裡,覺得不安與內疚——這麼久,還沒有讓來訪者發生劇變,我是不是水平太差,還在坑錢?

但個案經驗累積多了,我會發現,諮詢常常是,滿壹年時,來訪者發生了壹定程度上的人格變化。滿三年時,我和來訪者的關係又會進入壹個新階段……

後來也發現,那些最有衝擊力的人性經驗,也的確只有在充滿信任、穩定而結實的諮詢關係中,才能很好地呈現。

這些長程的個案,也確實展現了很多深度的、不可思議的人性,這在極大程度上幫助我理解了“中國人”與我自己。

很有意思的是,逐漸地,我發現自己能讀懂詩了,也能發現當代藝術的壹些“美”了,這都源自對深淵深處的人性的理解。

這些理解,也是《巨嬰國》這本書能寫出來的關鍵所在。

所以,要特別感謝我的所有來訪者們,尤其是那些長程的來訪者。在長時間的陪伴中,既是在療愈妳們,也是在療愈我,更是深度碰觸我們共同的人性。

曾做過壹個夢,夢見我在壹列火車上,對所有人的故事都充滿好奇,恨不得在這壹次旅途中,將所有人的生活都體驗壹遍。醒來後,我想,我對別人的故事那麼好奇,是不是忽視了自己的生活?

也的確,我現在還沒結婚、沒孩子,雖然買賣了三次房子,但直到現在,才有了壹套令自己滿意的房子,不過還未收樓。

這是壹個問題,但同時,對所有人,特別是中國人自己的故事充滿濃烈的好奇,也是我的壹個特質吧。

壹直關注我的文章與微博的朋友,會看到我這種好奇,而在《巨嬰國》這本書裡,這份好奇帶來的思考,更是壹覽無遺。就這份好奇而言,我特別要感謝那些盡責的記者,他們深入到各種熱點新聞中,那些充滿說服力的細節文字,可以幫助我真實碰觸到當事人。

同樣也特別感謝我微博的粉絲們。壹直以來,我都喜歡微博,因為微博上可以和粉絲互動,包括被罵,而在壹些互動中,壹些關鍵性的思考就此形成。邊寫微博邊互動邊總結,已成了我的壹個思考方式。

所以,可以說,那些常在我微博上和我互動的粉絲們,這本書,絕對有妳們的貢獻在。

當然,最需要感謝的,是我自己。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說,他壹直在無情地分析自己,妳必須先弄懂自己的生活,才能懂得別人的生活。

我也如此,我對自己的壹切都充滿最深的好奇,壹直在鍥而不捨地全方位觀察自己。在任何其他人的事情上,不管我的文字看起來多有說服力,我都不是權威,唯獨面對自己,我是絕對的權威。

我也絕對是壹個巨嬰,壹個原本憨厚、老實、可靠而又消極、被動的中國式好男人。這些無情的,或者說中正客觀的自我認識,至少在我自己身上,顯示了巨大威力,帶來了無數踏實的細小轉變,而最終導致這樣壹個結果——這兩年來我的身體與心理,是這42年來最好的。

同時,我也深入到壹些潛意識的“無人之境”。

妳注視著深淵,深淵也注視著妳。這句廣為人知的話,顯示了我們對“深淵”即潛意識的恐懼。但終於,我能跳入深淵,切實體驗了其中的震撼,又安全返回,這是很難得的經歷。而這也是壹點點深入認識自己的結果,是由壹個個踏實的努力,累積而成。

不過,前面提到的這些探索,都是比較個人式的,也是針對當下的,接下來的幾年,我希望自己能更多地了解歷史,也更多地了解當下社會,更真切地去了解並檢驗“巨嬰”的概念。

也希望和各方面的大家,壹起來探討巨嬰的概念。

最後,特別感謝我的圖書出版公司——磨鐵。按照合同,這本書應該是在2013年就問世的,但竟然壹拖拖到了現在,但磨鐵的領導與編輯,都有足夠的耐心,壹直在等待,沒有催促我。

也要感謝所有等待這本書的朋友,我放妳們的鴿子太久了。

不過,這也的確是值得的,因為我壹直在努力,而好的東西,都是由踏實的努力累積而成。

願我們每個人,都能活得飽滿而自在,願我們都能證到這壹點:生命是為了更好地成為自己,而不是成為更好的自己,因為,妳自己本身,就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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