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毓美是中學俄語老師，她實在是長得太漂亮了，以致全校所有的男人包括教師和學生都想有機會多看她一眼。男生們私下裡經常有這樣的對話：“明天又有俄語課了”，“是啊，開心“，”她穿的皮鞋哪裡買的，好像沒見過“，“你覺得嗎，她好像沒穿襪子”，“那是透明的玻璃絲襪“，”她像哪個電影明星？“，”電影明星有她那麼漂亮的？“，”我覺得只有夏夢、石慧還可以一比“，”她穿裙子真好看，就是難得穿“，“她這麼年輕就當老師，好像只有二十歲“，”別瞎說，已經嫁人了“……。男生難免因為她而思想開點小差，但也奇怪，她的學生成績卻好於其它學科，也許是因為學生們想以好成績討好她的緣故吧。

除了少數人會投以嫉恨的眼光，女生們大多也喜歡親近林老師，特別是住校的一群女孩。林老師備有一套運動服裝，課後召集她們打籃球，還帶領她們一起沖冷水澡，說她在蘇聯讀書時參加女籃校隊，養成洗冷水澡的習慣，強健身心，特別有效。有些女孩遇到一些私密的鬧心瑣事，也會向她傾吐，有的小女孩禁不住會依偎在她懷裡。

有一年“十一”節慶期間，就近三所學校共同舉辦聯歡晚會，那天晚上是林毓美最耀眼、最美艷的時刻。當報幕員剛說出林毓美的名字時，台下等不及地響起一陣掌聲和叫喊，林毓美身穿印着青花瓷圖案的旗袍，格外襯托出那凹凸有致的身材，她手捧三尺琵琶，緩步上台，剛要坐下，掌聲又一次驟起，她起身再三鞠躬。林母是個評彈票友，平時常常邀集一些朋友在家彈唱，女兒當然耳濡目染，這次她演唱一首評彈“蝶戀花“，那真是一頓精美的視聽大餐，男士們個個如痴如醉。

美女教師的名聲由此傳開了，在上海負有盛譽的“教師合唱團”也聞聲前來邀她出演，報紙上還刊登了她演出的照片，電影製片廠派人約她面談、請去試鏡。在丈夫和家人的勸導下，林毓美選擇低調行事，謝絕各種邀請，並有了生養孩子的心裡準備。

林毓美生在美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剛剛讀完初中的她隨父母回到上海，住進奶奶的花園洋房。她後來的丈夫陳少白也隨他父母同時回國，兩家是世交，兩小青梅竹馬，林父是石油化工專家，公婆則是有名望的醫生。她高中畢業時，陳少白的父親在醫學院當教授，憑藉他的聲望以及跟蘇聯專家的關係，安排已經在醫院實習的兒子去蘇聯進修，專攻腦外科，林毓美哭着鬧着要一起去莫斯科，雙方父母都寵愛她，答應先結婚，再安排去伴讀。就這樣，她在莫斯科讀了兩年俄語，回國後當上了中學老師。夫妻倆都以事業為重，婚後多年尚無子女，正當準備生孩子那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他們的父母被打成“美帝特務”，陳少白則是“蘇修特務”，都被關進牛棚，兩家遭遇了多次紅衛兵來“抄家”。

１９６７年８月的一天，一隊紅衛兵闖進林家，為首的是高一學生王立德，此人長着一顆小腦袋，故其綽號叫“小頭”，學習差勁，喜歡尋釁鬧事，他總想討好林老師，但屢屢受挫的感覺使他反生恨意。這次在林家的革命行動讓他十分得意，因為在樓梯間的樟木箱的底部翻出一個大紅包裹，滾落在地後，發覺那是一面民國國旗。其實那是老太太放置了二十幾年都已經忘了的東西，包裹里全是她年輕時擺弄的刺繡用品，但在王立德看來，這面民國國旗是林家的“反革命罪證”。第二天，林毓美就被關進牛棚，從此，她受盡屈辱。

她被剃了個“陰陽頭”，一半留髮一半光頭，胸前掛了寫着“妖精”的牌子（由王立德用硬紙板製作），跟其它被審查批判的同事一起遊街示眾，在紅衛兵們的口號聲和怪叫聲中，在大熱天火辣陽光的直照下，半個多小時的遊街成為林毓美永生難忘的記憶，她苦苦硬撐，一回到牛棚就感到一陣頭暈噁心，差點昏倒。

在短短的一個星期里，每天都在經歷挨斗、罰跪、掃地、洗廁所等，林毓美無法忍受這樣的日子。她怎麼也不明白，以往師生關係一直很融洽，為什麼如今這幫紅衛兵竟變得這樣殘酷無情？王立德對她說過一句話：“你看不起我，同學也看不起我，可是現在我是革命派，多風光！”可是她想，全家從美國回來不就是支持革命的嗎？小流氓成了革命派，我們卻成了反革命，這究竟怎麼回事？是誰給王立德他們戴上了革命光環？……。

可是她的噩夢還剛剛開始。王立德有個大兩歲的兄弟，名叫王立道，就讀橡膠廠職業高中，是一個名為“紅衛兵第三司令部”組織的小頭頭。他們兄弟倆合謀，在一個黑夜裡，把林毓美偷偷劫持到橡膠職校，關進一間窗戶都用紙板封貼的房間。為小心起見，兩人到四處看看有什麼動靜。林毓美先是不明白他們想幹什麼，進房後看到地上鋪滿了從體育室挪來的墊子，牆上到處是半裸、全裸的女人畫片（都是從抄家行動中得來的戰利品），墊子上還散落着女人的內衣，這是個淫窩！她心裡一震，知道兄弟倆要幹什麼勾當，腦子裡快速地思索着如何對付，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緊接着是猛烈的敲門聲，砰的一聲，門被撞開，衝進一幫紅衛兵，她認得是自己學校的學生。原來是橡膠職校“紅衛兵第二司令部”的人去報信的。為這件事，橡膠職校的兩個“司令部”成員又一次武鬥了一番，王立道額頭被縫了五針。

第二天早上，牛棚所有關押對象集合時，獨缺林毓美，誰也沒有看到過她，紅衛兵們四處尋找無果，可是她無處可逃啊，牛棚所在的二樓走廊里有人值班看守，林毓美從橡膠職校回屋後就沒再出來，教室樓背靠黑色的蘇州河，她往哪兒逃？難道跳河？那可是發着惡臭、深不見底的黑河呀！雖然難以相信，但紅衛兵們還是沿着蘇州河去搜尋，沒發現任何線索，最後只能到公安局報案，幾天后派出所通知說，沒有發現屍首。在那以後，就再也沒人談起這件事情，一個活生生的人消失了，居然是無聲無息地不了了之。

那天回到牛棚睡在床上，林毓美的腦海里時時冒出那個淫窩的景象，她恐懼地料定終有一天會再次陷入那種境地，於是下決心逃走。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窗下那條蘇州河，她從窗口探身往下看，漆黑的河面上搖曳着昏暗的反光，憑她的游泳技能，自認可以應付這五米的高度。在室內其他人熟睡之際，她縱身一跳，潛入黑暗之中。

守在林家屋裡的保姆聽見她的聲音，慌忙開門，十幾分鐘後，林毓美帶着一個旅行包離家逃亡，穿着父親的夾克衫，壓低了帽沿，消失在黑夜裡。她乘坐頭班車去浙江嘉興，在保姆弟弟家落腳，然後轉去廣州，她的目的地是香港的姑媽家。

若干年以後，林毓美的同事們在電視上看到她，那是在一家大公司的開業典禮上，在她旁邊的是上海副市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