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叶勇，战友们无不翘起大拇指——是条硬汉子。１９４０年的一个寒夜，叶勇投奔新四军，入伍三年来屡建战功。

他受命带一个小战士去接应从沦陷区来的五个青年，就在他们通过日军封锁线时，意外地遭遇日军巡逻队，他叫小战士带人快跑，自己一边开枪一边弯腰奔走引开敌人，腿上中弹以后还跟敌人周旋了半个时辰，回到连队时，左脚的鞋子也被染红了。

他带了一连人攻打日伪军一个据点，据情报有劝降的可能，他就向对方喊话，对方回答：“叫你们长官来谈，不许带武器”，他马上扔掉了抢独自一人朝对方阵地走去，日伪军竟被慑服而投降。

两年以后他就被提拔当连长，在一次突围战中，自己已经中枪，还背着重伤的团长，从山顶疾奔山坳，救了团长一命。

二十年以后，叶勇又跟老团长相聚，一个是东华大学党委书记，一个是党委办公室主任。“文革”开始不久，老团长成为造反派炮轰的主要目标，他的严重“罪行”之一，就是当过海盗。他出生于江苏南通海边的渔民家庭，在海盗船上待过两年，全面抗战后他参加了新四军，是所谓“三八式”老干部。这些事情在个人档案中也有记录。某些看过档案的人，在被审查、挨斗时，揭发其他老干部的问题，以讨好造反派，透露了档案某些内容。造反派听说老团长曾是海盗，就以为抓到了重磅炸弹，足以把他打倒，叫“保皇派”吃瘪。不料老团长这样回答他们：“那些海盗跟我一样都参加新四军，成为打日本鬼子的英勇战士”。原来，老团长知道这些海盗立有规矩，譬如，劫财不劫命，不杀女人、孩子，劫富济贫等等，他认为这些人还有良知，所以想策反这几十个人、七八条船。在他当上营长以后，就派叶勇去海盗那里卧底，事成后把他们编入新四军。就这样，叶勇作为证人被牵涉进去了。

叶勇被造反派审问时，坦然以对，证明老团长所说的确属实，还提供当时几个海盗的名字，如今都是部队的领导，如某军区军长、某地警备区司令等等。他还教训那帮红卫兵：“当初我们革命，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你们现在革什么命？”，“我参加革命的时侯，你们还没生出来！”他那傲慢的样子，气得红卫兵们牙齿痒痒，几次动手打他，他愤然大喊：“来吧，我身上六处枪伤，四枪是日本鬼子的，两枪是国民党的，经得起！”

叶勇没有想到的是，红卫兵们千方百计搜寻到了他的“黑材料”，看过他档案的人提供了一个信息，说叶勇曾在上海就读无线电学校，而那所学校是日本特务机关办的，为此，红卫兵们兴奋不已，可以重重地整治叶勇了，他们给他套上了“特务”的帽子

叶勇生于上海，是一个流氓头子的私生子，在他初中毕业后受父亲的逼迫去无线电学校上学。后来他母亲得知这所学校是日本人办的，主要目的是为特务机构提供人选，于是她通过各种关系认识了一位大学教授，教授其实是中共地下党的联系人，他可以帮助叶勇离开上海参加新四军，并嘱咐他到了部队要如实报告自己的经历。当时叶勇的部队领导认为叶勇年轻无知，又是主动交代，并不把他在无线电学校的经历当作问题。朝鲜战争时期，叶勇参加志愿军，由于他战功显著，上头准备提升他到军级，但是中央军委在政治审查中，从他档案里发现一个疑点。抗日战争时期，当时部队的一个交通员曾在一次报告中提到一件事，说叶勇曾化名往上海寄信。部队领导找叶勇谈话，知道他是寄信给母亲，为安全起见才用了化名，此事就不再追究，档案里却留下了一笔。但是这些经历导致叶勇不但不能提升，还被认为“不宜留在部队”，随后就转业回上海，老团长听说以后设法把他调去东华大学。

老团长不担心叶勇所谓的“历史问题”，让他担忧的是叶勇对红卫兵的态度，他悄悄嘱咐叶勇：“别逞一时之勇，熬过一段时间会好的”，叶勇点头表示听从，但一到红卫兵审问的时候，屡屡被打，心中积下的怒气似乎随时可能喷发出来；除了在肉体上忍受侵害，在精神上也沉溺在苦恼之中，他想不通，脑子里盘旋着种种疑问，这些孩子怎么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不就是为革命事业，如今怎么又要遭受革命的蹂躏？这一切难道是历史的误会？以后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

身在“牛棚”的叶勇常常想起母亲，她母亲出身贫苦，后以舞女为生，流氓头子被她姿色所吸引，纳作情妇包养起来。儿子出世以后她就受到冷落，甚至打骂，有一次叶勇撞见母亲挨打的情景，无法压住满腔愤恨，上前夺过父亲手中的木棍，父子两怒目相对。但母亲为了儿子得讨好流氓头子，受尽半世的委屈。如今，母亲总算过上了好日子，住在过去资本家的房子里，非但吃穿不愁，还如母亲所说：“就像天天在过年＂。关在牛棚的日子里，叶勇会想起这些，有时还在心里自问：”革命不就是为了摆脱不平的遭遇，为了过上好日子？“。每每在这种时刻，叶勇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他觉得那些曾经的豪迈壮语，什么解放全人类，什么崇高的理想，什么大公无私，这一切对身处牛棚的他来说，是那么空洞，那么苍白。可是，这就是曾经走过的路啊，难道要否定吗？未来的路又该怎么走？

这种种疑问，叶勇再也没机会想清楚了。东华大学的红卫兵企图抓住老团长和叶勇的“历史问题”大做文章，在“谁是响当当的革命派”的竞争中抢得先机，召开了批斗他们的大会。两位战友被推到大礼堂的舞台上接受批判，头颈都挂了牌子，分别是“海盗”和“特务”，红卫兵要他们跪下，叶勇不听，红卫兵按他的头，他硬顶着，红卫兵把牌子换成一块几十斤重的钢板，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叶勇吃不住这重压，只好屈服跪下，一个红卫兵揪住他的头发像提人头似的吼道：“再不老实，要你好看！”刚刚跪下的叶勇突然把钢板卸掉，站起来挺住身子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这时有一群红卫兵向他冲去，企图强制他跪下，他用力挣脱，就是不跪，红卫兵们眼红了，索性把他拖到后台，一顿毒打，可怜叶勇的好几处旧伤挡不住猛烈的撞击，导致大面积内出血，送到医院后不治身亡。

虽然会场乱了一阵，批判大会还继续进行，老团长不知叶勇的情况，直到晚上才得知叶勇死亡的消息，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这位久经沙场的指挥官，竟然放声大哭，久久不得平息。待他平静下来，开始沉入苦苦思索，跟叶勇一样，种种疑问在脑海里盘旋，过去走的什么路？如今有什么遭遇？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跟叶勇不同的是，老团长自认为找到了答案，那是在“九一三”林彪死亡事件以后。林彪是毛泽东亲定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老团长记得在中共“九大”会上，毛泽东看到全体通过定林彪为接班人的决议写进党章时，面对全体参会者，十分满意地说了一句：“有希望”，可仅过两年，毛就把林彪置于死地，这是路线斗争？这是思想斗争？这是文化斗争？借林彪之手打到接班人刘少奇是路线斗争，几年之后打到接班人林彪又是路线斗争？说不通啊！老团长认定这一切只能有一个解释、一个原因，那就是——个人权斗。老团长还对自己定位——个人权斗中的一粒棋子。他认为自己已经看透了这一切，打到刘少奇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打倒林彪是为了解放全人类？真是可笑的误会！毛泽东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得到权力、巩固权力，而我只是他们争权夺利斗争中被利用的小棋子，什么伟大的理想，什么崇高的信仰，真是天花乱坠……，也许正因为这样，老团长后来申请提前退休，回南通家乡养老，与大海为伴，与天水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