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六月的天氣跟往年不同，熱悶得很，新華中學門對面的雜貨店生意跟着興隆起來，小冰磚銷路大增，經常圍着一批中學生。高一甲班的楊思學是這裡的常客，放學後走出校門的第一件事就是買冰磚。這天他正在付錢，忽然聽得身後有人說：“多買兩塊，你請客！“，回頭一看，原來是同班的賈為民和他的弟弟，”為什麼我要請客？“，”因為你有錢，我們沒錢“，”這算什麼理由“，楊思學沒再搭理，掉頭就走。賈為民攔住他：”同學，我們窮，吃不起，你能大方一點嗎？“楊思學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搖搖頭離開了，他想不出該請客的理由。

第二天早上去學校的路上，楊思學遇到這兄弟倆，賈為民攔住他：“借給我一元錢，行嗎？”，“我沒有一元錢”，“那就八毛錢”，“也沒有”，“五毛錢”，“沒有”。兩人正在糾纏，只聽得有人喝道：“賈為民，你幹什麼！”，原來是同班同學蔣小明，他插在兩人中間，要為楊思學出面。賈為民大聲說：“不關你的事，走開”，說着動手要推開對方，不知怎麼的，不過一秒鐘，賈為民已經撲倒在地，他趕忙起身，掄起右臂就是一拳，不知怎麼的，又被摔倒，即刻，賈為民拉着弟弟一溜煙跑了。

蔣小明身手不凡有其緣由，其父蔣志明原是上海著名武師，曾被南京政府選中去當蔣介石的保鏢，在朋友門為他餞行後一天，又接到南京電報聲明取消此行，其時，國共戰爭已近尾聲。五十年代“鎮壓反革命”運動中，有人揭發蔣志明曾當蔣介石保鏢，審查的結論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事後他就退出武館，在中學當體育老師。他希望兒子繼承他的武藝，蔣小明也很有興趣，學到了如何自衛、如何反擊的一套基本功。

蔣小明和楊思學於１９６５年夏天同進新華高中，坐在同桌。起先兩人不合道，楊思學喜靜，蔣小明好動，但相處近一年來，成了好朋友，一文一武，一柔一剛，互有對方佩服之處。靠楊思學的幫助，蔣小明的學業大有進步，碰到像賈為民這種“敲竹杆”的場合，蔣小明都會為朋友出面。楊思學常常請蔣小明到家裡來一起做功課，且每次都能享用蔣母準備的各色點心。

楊思學的父親曾任銀行經理，其成分是資本家，居住獨門獨戶三層高級公寓。蔣小明初次登門看到這寬敞的住房大為感嘆，說道從未看到這麼大的房間，他注意楊思學臥室里的書櫃，有兩排都是小說，他翻看一下，有好多作者連名字也沒聽到過，什麼傑克．倫敦，馬克．吐溫，莫怕桑，托爾斯泰，契訶夫，大仲馬，小仲馬，雨果，狄更斯……。受其影響，蔣小明也開始看書，他借的第一本書就是傑克．倫敦的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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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為民兄弟倆是出了名的小混混，其父母以買菜為生，其姐姐讀完小學就去菜場幫父親照顧菜攤，回家幫母親料理家務，兩個男孩卻遊手好閒，住的是弄堂口搭起的棚屋，一家五口擠在約１２平方米的空間，天生好動的男孩只能在外面遊蕩，除了吃飯睡覺很少在家。賈為民對有錢家的孩子有種矛盾的心理，因為他們袋裡有錢而想與之結為玩伴，又因為怕他們看不起他而存有敵意。他在低年級有錢孩子那裡詐些財物容易得手，但碰到楊、蔣這樣的對頭就得不到好果，高一下學期，也就是１９６６年悶熱六月發生的那一幕，就在他們之間結下了梁子。

同年的八月，中國的大地上出現了大量明目張胆的欺凌和虐殺行為，賈為民等終於有了肆意放縱的機會。他帶着一群孩子，上街去剪女人的小褲腳管，剝掉她們的尖頭皮鞋，去資本家住所抄家，綁架、批鬥、毆打自己的老師，賈為民得意忘形地對他的夥伴們笑道：“你們看這些人，個個乖乖地聽話，我們成了人上人啦！”。他抄家的首要目標就是楊家，看到楊思學的臥室，竟比自家１２平方米的棚屋還要大，怒火中燒，大叫：“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你們這些資本家，該打，該殺！”，他掄起傢伙把大櫥玻璃打得粉碎，就像解了深仇大恨似的。楊思學始終護着父母，不吭一聲，他的眼光盯着賈為民，隨時準備抵擋他更加瘋狂的行為，他觀察到賈為民臨走時偷偷帶走了姐姐的生日禮物，一隻黃楊木雕的小豬。

賈為民當然也沒有放過蔣小明，蔣父在三愛中學任體育老師，校領導拋出他“蔣介石保鏢”的材料，被列入“牛鬼蛇神”，賈為民就串通該校的小混混們去抄家，蔣小明一見到賈為民臉上幸災樂禍的奸笑，就想撲上去，蔣母使盡力氣按住兒子。

１９６７年初，各單位原來的領導被“奪權”，造反派開始為了爭奪權力而分裂，進而發生武鬥。新華中學的一派從屬於“紅衛兵第二司令部”，另一派從屬於“紅衛兵第三司令部”，蔣小明在“二司”，賈為民在“三司”。“三司”占領了一撞教學樓，裡面有實驗室、閱覽室和書庫，幾間教室，“二司”占領了辦公樓。各派都等待機會把對方趕出校門，有一次，“三司“派賈為民帶一批學生，試探着闖進辦公樓，卻被蔣小明等人堵在門外，有幾個膽大的要硬闖，都被摔到在地，只好作罷。賈為民心想，必須除掉蔣小明，他請三愛中學的”三司“幫忙，糾集了十幾個人，準備綁架蔣小明，再把他軟禁起來。

有天下午，蔣小明剛走出校門不久，就發覺有一伙人跟在他後面，他加快步伐，那些人也加快，料知來者不善，他拔腿就跑，一伙人緊跟着追，他奔到一所大院門前，看到掛着“教育局”的牌子，就馬上衝進去。本以為那伙人不敢闖進黨政機關來鬧事，不料那些小混混無法無天，沒有絲毫猶豫就衝進大院，把他逼進一間辦公室，拿起桌子上的熱水瓶、煙灰缸、花瓶對着他亂扔，緊接着，七、八個人一齊壓過去，四個人抓住他的手臂，兩個人按住他肩膀。那領頭的剛走到他面前，他就怒吼：“你是三愛中學的，賈為民的死黨，我認得你！放開我，要是不放，總有一天會叫你終身殘廢！拿我一條命換你終身殘廢！”。

那領頭的聽了這話竟然目瞪口呆，稍停，輕聲說道：“別，我跟你無冤無仇“。

“那就放我走，以後我們倆井水不犯河水“，蔣小明的語氣也放軟了些。

“我們走！“領頭的示意放手，一伙人瞬間魚貫而出，跑出了教育局機關大門。

那些在場的機關幹部從未遇到這種亂局，個個被嚇得一動不動，更談不上前勸阻，眼睜睜看着一群孩子風一樣闖進來，大鬧一場，又風一樣跑得無影無蹤。

事後蔣小明去楊家，興奮地向楊思學說起事情經過：“你知道，我說的‘拿我一條命換你終身殘廢’那句話是誰說的？“，”誰？“，”是傑克．倫敦！“。

”喔——“，楊思學這才想起，傑克．倫敦的小說集裡講到作者在船上當水手期間，曾遭壯漢欺凌，傑克．倫敦不堪忍受說了這句話後，居然息事寧人。

“多看書就多見識，遇事還能派用場”，蔣小明此話似乎想討得朋友的喜歡。

“那你就該再多看書，少去打打殺殺”，楊思學卻不客氣，表示對朋友的不滿。

“也不光是打打殺殺，這裡面有是非對錯”，蔣小明有點委屈地辯解。

“什麼是非對錯，無非你爭我奪，你們這樣下去有什麼結果？不是你殘廢就是他殘廢？”楊思學從未這樣生朋友的氣。

楊思學始終遠離派別爭鬥，他多次勸告朋友而無效，兩人也很少有見面機會，蔣小明整天跟“二司”的戰友廝混，後面跟着一批崇拜他的少男少女，他自認為在組織里擔當重任，頗為得意。楊思學則是個逍遙派，只對圖書室有興趣，那時學校的一切設施已無人管理，閱覽室和書庫的書任人拿取，他趁機像海綿吸水似的瀏覽群書，最近特別對名人傳記入迷，如華盛頓、富蘭克林、居里夫人、懺悔錄，等等。他看的書愈多，就愈感到書海無邊，他愈是懂得更多，就愈是發覺有更多的謎團。那段時期他成熟得很快，雖然眼前是手捧的書，心間卻是廣闊的天地。

蔣小明那邊則是另一番光景，一想起那天被一群混混按在地上的畫面就光火，就像受了奇恥大辱，忍了好幾天還是解不開這心結，最後還是要去跟賈為民當面算賬。他徑直走進教學樓，那是“三司”的巢窩，在一間教室門外大叫：“賈為民你出來！”。賈為民見對方來勢洶洶，料知是來報仇的，先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走出房門就撒腿快跑，迅速下樓，躲進一個實驗室，他知道那裡有幾根水管，等蔣小明追來，他就搖晃着水管威脅對方。誰知蔣小明根本不怕，朝他衝過去，賈為民毫無鬥志，只想逃跑，剛剛奔出實驗室就看到身前站立一個人，楊思學！他們倆約好了來夾攻！他不分青紅皂白掄起水管向對方砸去，只聽得對方一聲慘叫，仰面倒地。蔣小明隨即追出來，看見楊思學手按肩膀，一臉的痛苦，趕緊挺住腳步：“你怎麼，怎麼啦？”，楊思學不理他，費力地站起身，轉身要走，突然又單腿跪地，右手勉強撐住。蔣小明料想他傷得不輕，趕緊上去扶住：“要不要去醫院……”，楊思學痛得說不出話，蔣小明把他抱起，一面跑一面叫喊來人幫忙……。

那天，楊思學正要去圖書室，剛走到實驗室門口就撞上了賈為民，毫無防備地受了一擊，導致左肩骨裂，在醫院治療養傷。從第一天起，蔣小明一直在病房守着，誰勸他回家休息都不聽，他對楊母說：“是我把他打傷的，我對不起他，讓我陪陪他吧”。楊思學始終不言不語，沒來由地遭遇飛來橫禍，他覺得無話可說，也實在是沒有力氣說話。到第三天，楊思學開口了：“你回去休息吧，兩天沒睡覺了”，蔣小明高興地從躺椅上跳起來：“想吃蘋果嗎，我來削”，“回去休息“，”好的，等你媽來了我再走“。

蔣小明一面削蘋果一面輕聲說：“對不起”，見楊思學沒回應，就大聲一點說：“對不起——”，“又不是你打傷的”，“不，都怪我”，“你有什麼不對的？”，“你勸我多次，我沒聽”，楊思學覺得他那樣子挺可憐的，忽然笑起來：“上次我說，不是你殘廢就是他殘廢，現在呢，倒是我差點殘廢了，真是好笑！”。

氣氛緩和了，蔣小明一臉笑容，把蘋果遞過去：“以後，我也當逍遙派”。

楊思學注視着他，似乎並不相信，但看到他炯炯的眼神里透着真誠，不免為之心動：“我信你”，稍停接着說：“我以為你要去報仇”，“想過，真想打得他掉牙！”，“然後呢？”，“什麼然後？”，“然後他又糾集一幫人把你打殘”，“你說得對，沒完沒了，沒好結果”。

楊思學點頭不語，過了一會，問：“我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賈為民會那麼兇狠？難道他生來就是這樣的？“

“有的人天生就是惡人，本性難改“，在蔣小明看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照這麼說，有兩種人，一種，生來就是惡人，另一種，生來就是善人。可是，仔細想想，卻發現，善人也會幹壞事，惡人也會辦好事，人世間的事，好像不是那麼簡單”，他一面說一面發覺蔣小明的臉上露出懵懂的表情，於是接着說：“我現在覺得，說人性本善或者人性本惡，都說得不對，倒是荀子說得有道理，善者人偽也，偽就是人為的意思，或者說，善惡不是天生的，都是後天人為的結果，每個人會變成怎樣的人，主要是環境影響的結果”。

聽了這席話，蔣小明更是一臉懵懂：“環境？指什麼？”。

“家庭，社會，學校，親戚，朋友，這都是環境，要改變人就要改變環境”，楊思學似乎愈說愈來勁。

“本以為，你這兩天心裡一定在怨恨，誰知道你卻在想什麼善惡呀，什麼社會環境呀，真弄不懂你”。

“也許是看書看的多了，腦子裡裝滿了種種問題”，楊思學拉住朋友的手：“你要當逍遙派，太好了，我勸你多看書，俗話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有點俗氣，也還有點道理”。

“我開始懂你了，聽你的”，蔣小明的語氣里滲着感動，他隱隱覺得自己的心底好像打開了一道門。

自那以後，兩人更加親密。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大流中，他們倆都被分配到崇明農場，１９７７年，大學重新招生，楊思學考進了復旦大學中文系，蔣小明進了師範學院的體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