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疫瘟

卡米爾又去了滇南。這次是考察橋梁修建情況。原來，滇越鐵路名為商業項目，實與政治生態牽連太過緊密，咄咄逼人的法殖民者與軟弱退讓的清朝廷進退拉鋸，一旦進攻方得手，馬上就簽約，動工，一切都匆匆忙忙。如此急功近利之舉，焉能不“三邊”？所謂“三邊工程”者，即“邊設計、邊施工、邊修改”之意也。屏邊縣有一山村叫伍家寨，伍家寨附近有一山谷，名喚“波渡箐”，箐底山溪洶流，兩岸則巉岩刀劈，陡壁萬仭，原計劃造一橋梁，從彎曲石隧中洞穿而出，直搭峭壁對岸，因地太過兇險，前後工地均已開動，該橋方案卻遲遲定不下來，公司遂決定全法國招標。卡米爾受公司之託，為橋梁設計專來現場搜集資料，亦順道檢查沿線工地，看其餘橋梁施工有何經驗？遇了何種問題？K373標段多有橋梁，她便來了。前文已述，K373標段工程承攬人，偏偏正是被她炒了魷魚奧爾西尼，俗話說冤家路窄，正應了此事。

原來世上人，但凡心地坦蕩者，事事拓落，無所懼怕，活得痛快。遇到艱難，淡然相向；遭遇冤屈，寬容處之；遇了宿仇，亦大肚能容，於是處處平陽大道。如果心眼兒壞了，對人處處設防，成天明嫉暗算，疑心生暗鬼，定然是白日怕遇仇，夜晚怕撞鬼。佛語有云：“幻由人生。”人有淫邪之心，便生褻境；人有險惡之心，便生怖境；胸狹小人，常懷戚戚之心，縱是陽關大道，他行起路來，也便窄了。

替格里柯包工K373段的意大利佬奧爾西尼，正是這種肖小之徒？他先是背着主子，從意大利弄來心腹鐵哥兒們控制了工地各部，再對所管轄200多華工驅牛趕馬一般使喚，自己則以上帝自居，超神氣霸道。有盤剝，便有反抗，盤剝愈烈，則反抗愈烈。K373工地，拖磨工時、偷竊工具、敷衍應付，一時樣樣都添全了。奧爾日日對付，左右支招，對下許願，恫嚇，堵漏子，對上溜須拍馬，報喜不報憂，只要上司不知道便阿彌陀佛。奧爾尤其明白，格里柯何等狡詐精明之人，手裡又捏着他送給的馬基雅維利這柄理論毒劍，於公於私，都會對他處處設防的，因此最是害怕格里科親自來工地調查，沒承想，這回格里柯沒來，偏偏卡米爾先到了。

奧爾為何最怕卡米爾？一則，將奧爾炒了魷魚的測量隊長，卡米爾她對他的卑劣陰脛�之揍戭，亦恨之揍曅，当初哉E飭慷幼嚼コ胬掏飪歟�矣犆她峰N校�后来还生畴h說驢寺場せ菩姿潰�奥尔西尼蠕^巒當�一蕯n�更让她葷�蘅扇蹋黃潿�，则是奥尔钥墴燒祫Μ看祫Μ父M錕律銜徑鑰�美女一往菣{睿�虽不知染|襠�觅Y欠褚閻蟪墒旆梗�格、卡二人关蠐趸同寻常，则确定螕粋悖卡缅F�绖撍巡蕶熏拈帗趸是父M錕濾較率諞餷襖炊講欏Ⅻ/p>

《仇恨學》有云：“與人關繫緊張會有各種原因，但歸根結底，就是因為你討厭那個人，而不是產生討厭的原因。”。美女眼睛明潔如斯，豈容不得下半點沙子？在卡米爾看來，如將奧爾這種唯利是圖的肖小之人放進巴爾扎克的小說，定然該是葛朗台之類的鏗吝反角，如將其放入雨果的《悲慘世界》，絕然當了奸詐的客棧老闆德納第。女性本情緒偏激，奧爾西尼又劣跡斑斑，卡米爾焉能不對其事事討嫌？

奧爾西尼為了討好工程師，為她專門安排了許多節目，比如，讓她去附近村寨看民俗表演，聽歌手歌唱，他添油加醋地誘惑，說蠻族婦女紡織刺繡，飛針走線，如機器一般迅疾，規範，美妙，完全就是奇蹟。人奧爾口吐二十四朵蓮花不少一個瓣兒，女工程師偏半點不為所動，她就是要看技術資料，要看工程數據、要看施工報告，要看進度圖表。辦公室檔案查完，馬上又要直接去工地看現場。奧爾西尼除了精心接待，處處周到，不敢半點怠慢。

野谷荒晨，總是黑霧彌天，林風嗖嗖，冷極了，等到己牌時分，太陽訇然跳出，光焰辣撻，成噸熱能傾瀉而下，氣候頃刻大熱，如火爐蒸烤。河邊山坡，林木早砍光，巨大坡岩被毒日頭劈得赤紅火辣，整個兒世界更如烈焰焚燒了。此河谷工地屬K373標段工地，按設計，需要砍光峽谷兩面林樹，再削成小於45度的坡面，再打山洞，修隧道。樹已砍光，無遮無攔，在亞熱帶露天日頭下施工，天火滾燙，地石滾燙，上下夾攻，中國苦力，如在油鍋里備受煎熬，艱難之狀，可想而知。

奧爾西尼勸阻卡米爾，道：“南中國這鬼太陽，太毒！山高水險，小姐您可能受不了呀！”卡米爾不吃這一套，答：“你老說施工環境差，恁多中國勞工還不是成天幹活嗎？我只走走，看看，有何不行？”奧爾又勸：“他們是男人。這兒是男人的世界……女性前去，多有不便吧？”卡米爾反問：“築路工地，大家都為修鐵路，分工不同而已。你要說不方便，我更該去看看了。”

奧爾西尼阻擋不住，悄悄拉攏裴子騫，小聲說：“工地現場真的不適合女人去！你何不勸勸？瞧這山高水險，工程師出點差錯，你我都不好交代呀！”裴子騫道：“卡米爾小姐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她認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你越要勸，她越固執！”奧爾西尼想想也是，便不多說。三人一道向岩頭涯邊去了。

南疆雨季已提前顯出徵兆，原始森林間各種動物植物腐爛，生成毒氛與濕熱瘟氣蒸騰，如可怕夢靨，四下里散虐蔓延。卡米爾借着巨石高岩陰影遮擋，順小路斗折蛇行，眼睛被紅石岩上猛撲而來的騰騰烈焰灼得生疼，兀然定眼再看，果然，一幅驚悚圖畫讓她駭然卻步！看官，你道卡米爾所見為何駭然可怕？原來，烈焰燒灼的鐵路工地全如洪荒歲月，史前慘景，光禿禿、亂糟糟山谷之內，除手推車，幾無任何機械，苦力似群群受難羔羊，沉默無聲,胡亂散落，滿山滿坡，彎腰垂頭。他們僅憑徒手和簡陋鐵具，或推車，或背框，或壘土，或摳石，還有懸身空中，摔來盪去，手掄大錘，不斷撞擊插於崖上的鋼釺，砸出驚心動魄的叮噹之聲。距離太遠，卡米爾看不清苦力的臉，但他們幾乎均全身赤裸——剎那間，卡米爾想起城隍廟壁畫，《地獄變相》，野鬼冤魂。

她愕然駐步，問奧爾：“他們為什麼不穿衣服？”奧爾答：“瞧，天氣恁熱，能穿衣服嗎？他們從北方來，只帶來一些發臭的棉襖、袷衣。乾脆裸體吧！利索多了。”

又一幕慘景凸現：一身背背簍的人支撐不住，倒地了，血色紅土潑滿山坡，一個身着刺眼白衣的工頭衝上去，提起馬棒便一陣亂打，打得倒地人哇哇怪叫。旁邊幾個挖土者欲上前相扶，不料挖土者的辮子全捆一起，其中一人移動，所有人都被扯拖得踉踉蹌蹌。

遠望白衣人揮棒施暴，卡米爾又想起地獄圖里驅趕冤魂的夜叉鬼。她憤怒難遏，問：“誰把他們的辮子栓在一起？”奧爾答：“這幾個人不老實。都逃跑過，捉回來的。”卡米爾又問：“他們難道不能互相解開？”奧爾西尼拍了拍腰上的手槍，答：“他們敢嗎？”

等不及再問再答，訇地一聲巨響，如驚雷疾電，天地間炸起。巨大的黃色煙塵挾着石塊、泥土、朽株枯木、紛紛亂葉，還有高高拋起的赤裸人體，從山谷間噴涌而起，直往卡米爾的方向飛撲而來。驚駭中，裴子騫斷然將卡米爾撲倒臥地，讓飛沙走石煞啦啦砸落他自己頭上背上。俄頃砂石聲響過，抬頭看，只見前方一柱煙塵如蘑菇雲般高高聳立，凝固不動，許久方才散去。幾具拋向高空的赤裸人體，早已落在山石上，腦漿迸裂、赤血飛濺……卡米爾嚇得恐怖尖叫，半個多月一直在山野間奔波，身體本已經虛弱，此時，城隍廟黑色壁畫裡的百鬼罪魂、黑牢夜街、惡山險水、囚徒餓殍、幽洞毒蛇，夜林鴟鴞……一齊向她撲來了。她頓感昏眩，站立不穩，倒了。裴子騫再次將她抱起。奧爾西尼慌忙找來一乘轎子將病人送去縣城。醫生查驗，卡米爾似已感染瘟疫，得馬上送回昆明救治。送走瘟神，奧爾西尼大大鬆了一口氣。

看官，你道卡米爾此行最讓奧爾興奮的是什麼？原來他意外發現：終日陪伴格里柯夢中情人卡米爾左右的，竟是姓裴的中國小佬兒！卡米爾對小白臉顯然亦是一往情深，格外親熱！事情自然戲中有戲了。由此卡、格、裴三方糾葛，醋海翻浪，而他奧爾超然局外，左右湊火，事情既可表白他對格主子忠誠不二，又可將禍水他引，自己落得個清閒明白了。畢竟意大利奸商又有何鬼點子？惹出何種新故事？下回分解。

47、苦魂

又說某日，格里柯偶然吹閒牛，說起在遠東，其實賺錢很容易的，有人便問為何？他就說當初某洋人來華無業，胡亂搜些編些消息，真真假假，賣給遠在巴黎的報館記者，囫圇便賺來小財。此事不知如何傳去總領事弗朗索瓦知道了，即刻把格里柯叫去訓話，神色異常嚴肅。格里柯嚇得裝佯，只說是轉彎抹角得來，道聽途說而已。弗朗索瓦緊追不放，又問，傳話第一人為誰？只好答，某日在酒吧，遇一意大利佬，不知何許人也，最喜歡胡吹亂侃。再追，支支吾吾，更是語焉不詳了。弗朗索瓦只得教訓一通，要他對這類人多加警覺。還警告他，外事官員，一舉一動均代表國家，瞎捅情報，追下來了，弄不好就是一個間諜叛國罪。做外事，第一要義就是嘴要緊。格里柯連連稱是。

弗朗索瓦接下來又老調重彈，說滇越鐵路，事關幾萬股民利益，鬧不好就拿我們是問，你我都脫不了干係。此事最是敏感，尤其要謹言慎行，云云。總領事翻來覆去交代，格里柯心中便叨念了，弗朗索瓦很可能摻合了見不得人的勾當，故而最怕出事。格里柯於是慶幸，總領事還不知道他暗中叫意大利佬奧爾西尼，代他去包了鐵路工程。如讓他知道了，又不知該如何狂風暴雨？

K373標段，格里柯耍了許多手腕弄到手，滿以為得了大便宜，聽上司隨時叨念鐵路危機，又發現原是一塊燙手山芋，弄不好便要出事，甚至出大事的。馬基雅維利厚黑高論真真害人呀！格里柯如今細細想來，馬氏理論單讓頭領懂得便是最好，偏偏是絕不可讓眾人都知道的，尤其不能讓自己的屬下也懂。格里柯深感頭疼之處，恰恰是教他認識馬氏理論的，正是下屬奧爾！回憶二人勾當幾月，奧爾對格里柯，雖如羔羊之事事謙恭，格氏心裡卻明白，奧爾西尼實則處處暗藏狐狸之狡詐難測！

格里柯隨總領事以督辦官員身份去工地巡視，常會發現種種不軌，比如層層轉包，虛增人頭費，成本虛高，等等，每次弗朗索瓦大發雷霆，格里柯心內都捏一把汗。想必奧爾這等奸詐之人，任何奸商手段都使得出來的，心中便越感害怕，終日惶惶不安。那一日總領事就賣情報一事發怒，格里柯想必又有所指，莫非奧爾心野如此，一邊替格里柯管工程，一邊還在撈外快？格里柯下決心以例行檢查名義，到K373標段一行。

事有湊巧，卡米爾剛剛離開K373，格里柯便來了。領事副官總盼望像陰影一樣跟隨卡米爾，不離不棄，偏偏有裴子騫如風，與美女一起到處飄蕩。烏雲的陰影總跟不上清風。

前文述及，奧爾原以為格里柯與卡米爾好事已近，情有密切，此番卡米爾來K373視察，奧爾才意外發現，美女工程師原來已和裴白臉親密如斯，儼然情人，於是便想到三方糾葛，醋海翻浪，他便有活動機會了。得知了格里柯要來工地視察，奧爾想到的第一招便是以卡裴情從中挑唆事，如此這般，不提。

還說格里柯來到K373標段工地，心緒本不安寧。事前便得心腹告狀，說奧爾果然管理混亂；說他吃空額，虛增成本，什麼違法賺錢勾當他都干；又說意國工頭放肆盤剝，死人和逃跑減員最甚，已經難以確保勞力正常運轉，質量工期均大成問題。雨季很快就要趕到，屆時施工將更加困難，不知如何是好？

格里柯的耳朵早塞滿惡言，一見奧爾西尼便怒髮衝冠，瘋狂咆哮，如此一吼，似乎便減了耳朵之苦，泄了心頭之恨。他將奧爾遞上的賬本、進度表胡亂看過，當即摔去地上，接着便一串粗口“飯桶”“撒旦”“白痴”之類。他責問：“你知不知道我讓你來這兒是幹什麼吃的？你懂與不懂，適度虐待與虐待造成死亡之間的合理比例？你算過成本沒有？死一個苦力和讓他苟延殘喘並繼續賣力，哪一個更節省資金？你到東方，就是為了發泄病態的虐待欲嗎？你難道一點兒沒想過，勞工減員造成的工期拖延可能給我、給你最終帶來毀滅之災！”奧爾認得獅子事不順心，狐狸就當更加恭順，始終笑不離口，單等上司衝冠發停，火氣暫歇，笑嘻嘻便使出殺手鐧，道：“長官，你要早來幾天就好了！”

格里柯問：“早幾天是何意思？”狐狸立馬變得滿面委屈，答：“勞工減員，其實也不能全怪我們。雲南瘴瘴癘之地，天氣漸漸炎熱，正是瘟疫蔓延之季，除非上帝顯靈，我有什麼好辦法？”深怕格里柯要發威打斷，他馬上砍出一板斧：“這些情況，前幾天，工程師卡米爾也來了我們工地視察，親眼看過的，” 這一招果然殺得痛快，於是繼續訴苦，“再說中國人本無衛生習慣，又不知道如何防止交叉傳染，不知道自我調整環境，他們要病亡相繼，能怪誰呢？”格里柯第一反應果然是美女，急問了：“你說是卡米爾？現在她在哪兒？”奧爾得勝答“剛剛離開不久，回昆明了”接着再砍第二板斧，說卡米爾此行全程都由她那位東方朋友陪同，服侍很周全的，格里柯劈頭又問：“哪個東方朋友？”奧爾裝傻答：“你認識啊，那個中國小白臉，好像姓裴什麼的。”接着又砍第三板斧，說中國小白臉陪伴侍候如何親密周全，卡米爾生病了，他如何終日緊抱美女看噓，云云，添油加醋，無中生有，以一說十，以十說百，如此這般，就差卡、裴二人床上雲雨，如何瘋魔，他已親眼所見。三板斧一砍，格里柯果然胸氣全泄，只剩得心恨恨，牙痒痒，怒聲吩咐：“別說了！我知道了。” 

雄獅發情時心緒煩躁，最難伺候，奧爾西尼見招拆招，果然頗見狐狸功力。格里柯既已氣泄，奧爾及時協肩諂笑，低三下四慫恿，道是工地附近小鎮有意大利同胞開張酒吧一間，名喚“威尼斯”的，氣象雖不及省城《追夢遠東》，但實惠受用，新雇多位清純蠻女，婉轉溫柔，別有一番風情，床第間嬌囂小獸，功夫最是一流，云云。格里柯心情已遭透，又加烈酒催情，眠花臥柳不失為解愁佳法，便隨他去了。

事情一切如奧爾所料，一番顛鸞倒鳳，格里柯酒醒，情緒果然平復許多，亦迷糊許多，事已至此——他懶洋洋想，乾坤扭轉已難，不如天大問題，都讓這意大利狡徒去修補敷衍吧！至於卡米爾如何對他，亦只能聽由上帝安排了。獅子黯然無神，不想再發火傷身，只對奧爾道：“帶我去工地看看！”

天色向晚，已到收工時分。工地果然亂糟糟。鐵錘、撬槓、從越南運來的手推車，橫橫豎豎，亂停路邊，卻渺無人影。格里柯問：“你的苦力呢？苦力都哪裡去了？” 奧爾西尼只管帶副官沿岩邊小路走，道：“下工了。該都呆棚子裡了？”

危岩下果然橫七豎八，排開一堆堆發黑髮黃窩棚。用樹條胡亂交叉架出三稜錐體，上面覆以稻草枯枝，如雞室狗舍，矮小又低微。格里柯遠遠便聞有腐臭之氣從棚中溢出，忙捂了鼻子，告奧氏道：“擠在這麼小的空間，一旦有人發病，傳染起來如何是好？”

奧爾西尼無奈地聳聳肩膀，如發回聲，道：“是啊是啊”又如上司的回聲一般，道：“這些棚子空間確實太小，中國佬胡亂搭建，還擁擠，一旦有人發病，很容易傳染——”格里柯再問：“你們為何不統一搭建住房？”奧爾西尼無奈聳肩，答：“問得好！我的長官，為苦力統一搭建住房，哪來的錢啊？成本里無這一開銷項。”莫名其妙，格里柯竟然忽有了善意，他責備奧爾：“傻瓜，搭建一個棚子能花多少錢？財務上列個名目，住宅代建費，扣他們工錢不就完了？”奧爾馬上連贊好主意。

二人正說話間，只見有人從窩棚鑽出，向他們站立方向走來，那人裸體赤紅且發青，僅在私處用一塊破布遮羞，走路偏偏倒倒。奧爾西尼一眼便認出是一沉疴難起者，已有幾日未出勤了。奧爾老遠便惡狠狠大喊：“蠢貨！你過來幹什麼？想把病瘟傳給我的健壯長官嗎？” 病夫答：“我想出來走走，透透氣……”聲音細弱如絲。奧爾大聲斷喝：“聽着：我命令你馬上滾回狗窩！”

病號已然停步，解釋，說：“昨晚，我們工棚剛死了兩個人……太悶。難受。出來走走……”

奧爾命令：“如果語言不足以改變你的固執，我只好讓武器對你說話了。”說着把手槍拔出，故意將槍栓拉得嘩嘩響。

倆洋人依舊厭惡地在岩邊站立，看中國苦力踉踉蹌蹌，蹣跚鑽進窩棚。格里柯雙眉緊皺，忽然向奧爾西尼努一努嘴，小聲命令：“燒了！”輪到奧爾西尼吃驚，他問：“都燒死？勞力豈不更少？”格里柯道：“甭管！我讓你燒，你就燒！”接着又道：“你忘記啦，我的正式職務是總領事副官，我可以讓清庭官府重新招一批健康的給你。像剛才這樣的怏怏病夫繼續留下，對工程何益？長痛不如短痛！”

奧爾大喜，馬上讓人點一把火投過去，草棚頓時烈焰騰空。棚內共有3人尚能苟活，驚詫詫狂奔而出，包括剛才那位病夫，昆蟲一般。於烈焰中惶惶逃命。奧爾西尼快活極了，他動作優雅地舉起手槍，把跑得最慢的那個，射殺在山道轉彎處。病夫已根本跑不動，乾脆倒在崖邊，咻咻喘息。奧爾西尼走上前，心情很好地問他：“為什麼不跑了？”病人回答：“我要死了……”

“很好。”奧爾很滿意對方的回答，說：“我來幫助你吧！”然後狠狠起腳，把他踢進了萬丈深淵，山谷里但聞咕嚕嚕一陣枯枝斷裂，草葉亂響，病夫早命喪黃泉。該病夫，正是蘇七妹丈夫，周大麻子表弟，牛兒。還剩下一個人跑得最快，也是蘇七妹同村老鄉，牛兒的貼心兄弟。他沒有病倒，求生的腳步如馬鹿一般迅疾。夜霧正濃稠，幫助逃亡者躲過洋人槍彈，消失於密林群山。

此人倏然一去，有分教：滇南高原，掀一段血海惡戰；邊陲屠場，添幾多野鬼冤魂。看官，你道此人跑了哪裡？幹了何事？後文自有分曉。

        第九章  探城記

48、又見神醫

樹生兩枝，話分兩頭，工地血腥，苦力謀反事先按下不表，單說宋運祿流年鴻運，因專營洋貨，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少不了便要置地造房。田地莊園選址在滇中梁王山下，新宅則買在府城五華山下威遠街，請營造名匠修建，折騰大半年終得告竣。新府門臉雖窄，石綠琉璃歇山頂，斗拱繪金描紅，色色相配，依然壯觀。運祿自幼家貧，只是個粗通文墨，如今事業發達，怕人瞧不起，新屋告竣，自然要恭請名流提匾寫聯，以壯新居顏色。大門最重要，宋老闆專囑師爺遍考了宋氏歷代名人，從宋襄公、宋玉、宋之問、宋濂直到宋應星諸公典故，取了好些個雅名，如《文憲故館》《潛溪別廬》之類，文憲、潛溪都是朱元璋開國勛臣宋濂別號。運祿又說他查過族譜，雲南一支正是明洪武年從浙江遷來的宋濂嫡脈，宋濂又是宋氏為官品階最高者。晚清名家王繼文題字定屬雲南第一“牛”，宋老闆一問價，潤筆費高得離譜，每字竟要收紋銀一兩，抵得10個小工一月工錢！嚇得只敢寫了兩個字完事：“宋府”。宋府門前循例得站倆石獅，做得不甚大，卻威武。種種配置，無不顯出主人興隆發達，急於炫富卻又穩沉謹慎。

古人講究“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家鄉永昌離昆明千四百里，還鄉實多煩難，請家鄉人來府城作客是辦得到的。姑媽就一個嫡親哥哥，年事已高，飽經滄桑，也該出來走走看看了，散散心。自有新房寬院，愛咋住咋住，想住多久住多久。還有，子騫本一孝子，自從去洋人公司做事，每月領了薪俸，都去票號匯錢孝敬，亦想父親來昆明享福。村醫開始固執堅辭，奈何妹妹又打信，兒子又打信，最後終因一樁心事，便答應了。看官，你道裴效仁有何心事？下面再表。

還說妹夫宋運祿是個細心人，裴效仁轎馬鞍韉，夜宿曉行，所有事體都由妹夫沿線安排妥當。村醫一路賞覽雲南高原千條綠水，萬重青山，順利到達昆明，順利找來威遠街，找來了宋府。侯門老者見來人遞出名帖，知為貴人，忙不迭欠身恭請入內。

宋府院正熱鬧。生意做大了，應酬自然便多。裴效仁進府，宋運祿正要應邀外出 ，只見鋪磚院壩一派熙攘，七八個大紅園紗燈籠有書“宋府”的，有書“李府”的、有書“鄭府”的……全都扎扮停當，坐轎人一個個油頭粉面，穿綾着緞，正等主人一道出發，村醫發現其中有人最稀奇，西裝革履，辮子盤頭上，專戴一頂寬邊呢帽壓頂。裴效仁覺得入了異獸怪物群，渾身不自在。

宋運祿已穿戴整齊，快步跨門而出，一身衣服簇新，紫呢夾袍，天青色哈喇馬褂，臉上堆滿笑容，像迎親的新郎官，剛要上轎，門子便引裴效仁前來了，宋運祿一見便頓然驚喜，一把拉大哥的手，親親熱熱連道“對不住！”接着向眾人一一介紹，說大哥乃“滇西神醫”，眾人忙說“久仰久仰”，宋老闆又說大哥教子有方，公子在西洋鐵路公司做事，眾人又說“了不起了不起”。宋對大舅說不巧正有飯局，不便推辭，如何是好？眾人馬上接茬，恭請“神醫兄長同赴宴會，以添光彩”，滿場有的打躬，有的作揖，七上八下，七嘴八舌，不一而足。

裴醫久居山鄉，對眼前浮華、寒暄和明顯誇張的客氣，很難習慣，向眾人一揖，固執道：“邊地村夫，不合時宜，懇請辭命。諸位先走吧！”宋妹夫還要說話，效仁又說了：“宋弟，瞧我長途勞頓，滿面塵灰，去場面實在有辱斯文。如何使得？”妹妹巧雲已聽聞哥哥聲音，咋呼呼跑出來，摟着醫生便要大哭。運祿順水推舟，說也好也好：“大哥！我去去就回。明兒日再專門設宴為您洗塵！”

妹妹替哥哥準備的臥室在第三進院。院心一株石榴，榴花開得正好，紅艷艷綴滿枝頭。一隻貓兒躲在角落對陌生客人咪咪叫。裴效仁心裡始覺安閒了。老媽子打起西房門帘，恭恭敬敬請道：“伯伯屋裡歇息！”接着把行李提進屋裡便退了。裴效仁繞身環視，但見西牆安置一張大床，掛好印花夏布蚊帳；靠北放條桌椅子；案頭除了硯台、筆、印泥盒，還有《黃帝內經》《醫宗金鑒》一類醫界經典，還專門擺放《金剛經》，莫名其妙還放了一部《水滸傳》一部《隋唐演義》一部《三俠五義》，估計找人接來的。對面牆頭一幅八尺中堂倒雅致，畫陶令觀雲，撫孤松而盤桓。兩邊柳體行書捲軸，想亦是時下名人筆墨：

莫放春秋嘉日過

最宜風雨故人來

剛才一路進來，裴醫看過院內楹聯，不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就是“為人忙、為己忙、忙裡偷閒喝碗茶去；勞心苦、勞力苦、苦中求樂拿壺酒來”一類俗筆，屋裡這中堂大繪和兩邊對聯則墨色都新，內容又雅，與家居極為相宜，想必是妹夫精心為他而備。神醫心想妹夫生意場日理萬機，備迎親人卻如此心細，不禁一嘆。效仁又想，相去不過十餘年，妹夫便從村商小販而成就如此轟轟烈烈事業，對比自己空有雄志，卻困頓半生，不免又暗自咨嗟。又想妹夫亦不過鄉野凡人，隻身來省城闖蕩，竟如魚得水，最後騰蛟起鳳，又想自己一路山高水險，卻一無寧日，空懷抱負，又想兒子雖然出息，學得最新格物技藝，可偏偏去投了洋人籬下，是福是禍？渾然不知。心裡愈想便愈發陰暗了，不提。

作者：周孜仁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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