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陰雲下的回憶——烏克蘭舞女葉列娜

 作者  千 慮

近日，俄羅斯大軍入侵烏克蘭，兩國爆發戰爭，一時兵戎相見，炮聲隆隆，硝煙瀰漫……全球的目光都聚焦在兩國的軍事衝突上。 這使我不由回憶起曾與一位俄羅斯出生的烏克蘭姑娘（1991年烏克蘭從蘇聯獨立）葉列娜-Elena相識的一段往事……。

那還是大約10年前的一個冬天，聖誕節即將到來。一天，公司總經理助理David跟我說：“Chian， 按慣例，公司今年要舉行一個大型的聖誕Party， 邀請全體員工，客戶代表、僑社名流和一些政客參加。老闆說了，要辦的體面熱鬧一些，所以想請一位本地有名的烏克蘭肚皮舞女郎到現場助興。”

David接着問我：“你家好像住在溫哥華？靠近哪裡？”

“是的，”我回答：“靠近Joyce St 夾 Kingsway .”

“那太好了，我們請的那位烏克蘭舞女就住在那附近的一條街，我給你她的地址和電話，麻煩你明天去接送一下她。”

第二天下午5點左右 ，我按約來到舞女住的地方從，那是一座看上去年代很久的老獨立屋（SINGLE HOUSE）, 位於Kingsway 後面的一條背街上，周圍環境有些破舊，雜草叢生，要接的舞女就住在這棟獨立屋的地下室（Basement）里。

我按響了門鈴。

   門開處，一位身材窈窕的妙齡女郎站在我面前：這就是傳說中的烏克蘭美女！——高挺的鼻梁，又卷又長的眼睫毛下閃動着一雙棕色美麗的眼睛，身穿一條雪白的連衣裙，外套一件桃紅色羽絨衫，脖子上繫着一條藍寶石色的圍巾，肩挎一個時髦的女士用包。

“你好，我叫葉列娜-Elena”。姑娘看上去20多歲，年輕、漂亮。

“你好，我叫Chian， 是公司派來接送你的。”

從溫哥華到公司在列治文（Richmond）舉行派對的酒店, 大約要半小時的車程，那時正值下班高峰期，不停的堵車。一路上，我們用英語溝通了一下，葉列娜很健談，英語帶點俄羅斯口音，而我的英語水平也只能勉強了解一點她的基本情況：

“她12歲時就和8歲的弟弟隨父母從烏克蘭首都基輔，移民到了溫哥華。 父親原來是名電工，因在加拿大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來了不到兩年後，就扔下他們回烏克蘭去了，從此再沒音訊。她媽媽原來是名專業舞蹈教師，來加拿大後曾在溫哥華一間舞蹈學校當過一段時間的舞蹈老師，但因一次教學生上訓練課時不慎扭傷了腰，不能工作了， 雖然有工傷保險金和政府的經濟補貼，但她們家的生活還是陷入了困境， 她高中畢業就不得不打工掙錢，弟弟還在讀中學。她從小就跟着媽媽學舞蹈，還會跳芭蕾……這幾年她都是在舞廳、酒吧、夜店跳肚皮舞，或陪客人跳舞來賺錢以補貼家用……。”

車到了酒店門口，因地下停車場已停滿車，我只得將車停在酒店後面的一塊鋪滿雪的空地上。突然，葉列娜說：“糟了，我忘了帶我的音樂碟片了！”

“什麼碟片？”

“就是我跳舞時伴舞的音樂!”她的語調聽起來有點着急，“沒音樂我怎麼跳？

Chian，你車上有音樂碟片嗎？”

“有啊，”我平時喜歡路上開車時聽聽輕音樂，“當然有啦。但不知哪類音樂是你需要的？”

“沒關係，不管什麼，只要是音樂，有旋律和節奏就行。” 她非常自信的說。

我從車裡找出一張施特勞斯的“圓舞曲集”碟片，告訴她這是我最喜歡聽的音樂之一。她一把接過碟片，看都不看封面介紹的曲目，就說：“走，快點！表演時間快到了。”

酒店燈火輝煌的餐廳里，已是貴賓雲集、高朋滿座，一派喜氣洋洋的節日氣氛。各位嘉賓致辭後，賓客們就將邊品嘗着美酒佳餚，一邊觀看葉列娜的肚皮舞表演。

快到葉列娜上場了，她把我的那張碟片交給音響操作員後，對我說：“請別離我太遠，我的表演只有半個小時，結束後我還有一個重要約會，要趕到另一家舞廳伴舞，需要你送我去。”

不一會兒，葉列娜從餐廳角落的小房間換裝出來，上身只穿個胸罩，一條幾乎透明的薄紗短裙圍在肚臍眼下方。她一閃亮登場，全場的男賓客都瞪大雙眼、屏住了呼吸……音樂響起，葉列娜邁着輕盈的步態，開始表演肚皮舞。她一會兒搖晃着水蛇般的細腰，一會兒不停地抖動着豐腴的腹部，做出各種妖嬈性感、撩人心弦的舞姿，讓人不得不佩服：她簡直就是個舞蹈精靈，隨便伴什麼樣的音樂節奏她都能翩翩起舞！

在葉列娜熾熱、奔放的肚皮舞的感染下，不少男女賓客開始躁動不安，紛紛離開座位，加入到舞池裡團團圍着葉列娜跟着跳起舞來，有跳圓舞曲的；有跳探戈的……一時晚會的狂歡氣氛達到了高潮。有的男賓客乘機將鈔票塞進葉列娜的胸罩里，據說按慣例，這是觀賞者給表演者的小費，有10元的， 20元的、甚至50元的！……使她本來就豐滿的乳溝很快就被填滿了鈔票，不想這時葉列娜做出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動作，只見她一把抓起胸罩里的鈔票就往下面的小三角褲裡面塞，還不時向那些男嘉賓們拋出媚眼，一邊跳一邊指指自己的胸罩，意思是：你們再往裡塞啊……。

聖誕晚會已接近尾聲。葉列娜一跳完舞，就匆匆換上衣服，用紙巾輕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叫上我就離開了酒店。

來到外面的停車場，天空中飛着細碎的雪花，在黑夜的燈光下就像無數的螢光蟲紛紛落下，四周白茫茫一片冰雪的世界，我汽車的擋風玻璃都被雪遮住了。葉列娜快步走到車尾，掀起後備箱稍做遮擋，然後從一個包里拿出另一套服裝，背過身子，迅速脫下羽絨衫和連衣裙，只剩胸罩和一條丁字型內褲，健美的身材在周圍白雪的映襯下，宛若一尊冰雕美女！我一下看傻了眼，冰天雪地的，這烏克蘭姑娘居然不怕凍！還沒等我緩過神來，她已相當利索的換好了舞會穿的服裝，轉過身來沖我笑笑，然後做了一個鬼臉。

在去另一家舞廳的路上（也在列治文），我在夜晚鋪滿雪的路面上小心的開着車，葉列娜從包里掏出幾塊巧克力餅乾：“Chian，你餓了嗎？你要吃餅幹嗎？”說完就迫不及待的自己吃起來。

“不用了，你剛才跳舞時我已經吃過點東西了，謝謝。”

葉列娜二、三分鐘就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餅乾，看她又餓又累的樣子，我突然有點心疼起她來，這姑娘掙錢也不容易，按年齡來算，她比我正在大學讀書的女兒也大不了幾歲，她應該叫我叔叔。我從駕駛座旁拿起一瓶純淨水遞給她：“喝口水吧，這瓶還沒開過的。”

“謝謝，我有。” 葉列娜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水杯子，喝了兩口，說：“我媽媽告訴我，做我們這一行的，千萬不能喝別人給的水和飲料、酒……”

“嘿，”這小妞還怪有警惕性的嘛。我一下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回對她，只是“Ok”了一聲。

把葉列娜送到那家舞廳時，差不多快晚上10點了。她對我說：“Chian，不好意思，請你再等等我，我陪客人跳兩曲舞就出來，也就半小時左右。”

我只好在車上等着她，想找盤音樂碟聽聽，這才想起剛才離開酒店時太倉促，忘了取回我的那張施特勞斯的圓舞曲碟片……也許葉列娜收回來放她包里了了，等她出來問問吧。

舞廳樓上的窗子透出微暗的燈光，隱約傳出陣陣靡靡之音，我不明白這麼晚了葉列娜為何還要來舞廳陪客人跳舞 ，什麼重要的客人？還是為了賺更多的錢？……

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過去了，葉列娜還沒有從舞廳出來，看看時間已是夜裡11點過了，我都開始打哈欠了，不是說好的半個小時嗎？ 這女孩！……正在這時，舞廳門開了，一對男女從裡面走出來，到近處我才看出是葉列娜和一位像是個老外的中年男士。這位男士西裝筆挺，留着鬍鬚，手捧一大束玫瑰花，只見他一邊指着停在我對面的一輛豪華大奔馳轎車，一邊在跟葉列娜說什麼，好像是在請葉列娜上他的那輛車……，葉列娜接過玫瑰花，但並沒有上那輛豪華大奔，而是走到我的車後面，把那束玫瑰花往尾箱裡一扔，就一頭鑽進我的車裡，說：“對不起Chian, 讓你久等了，開車！ ” 然後頭也不回的對那位男士擺擺手：“拜拜……”。  

車燈照亮處，那位男士悻悻的站在那裡，無奈的攤了攤雙手。

在回溫哥華的路上，葉列娜一言不發，坐在車裡悶悶不樂的樣子。“怎麼，今晚跳的不開心？”我問道。

“我討厭那個男人！”葉列娜說。

“剛才送花給你的那位男士？”

“是的，他一遍又一遍的要求我陪他跳舞，還故意把我摟得緊緊的，叫人氣都喘不過來！”

“那你為什麼不拒絕他呢？”

“他是一名意大利地產經紀，很有錢。承諾說只要我每個周末都陪他跳舞，他將出錢資助我辦一所兒童舞蹈學校。我在加拿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擺脫舞女的職業，擁有一所自己的舞蹈學校……”葉列娜嘆了口氣，接着說：“我之所以這麼晚還趕來陪他跳舞，是因為他說今晚要和我簽捐資辦學的合同，但跳完舞后，他卻提出要我先跟他去酒店開房後再簽合同……真卑鄙！”

我聽後默不作聲，也不知道用什麼話安慰她。

過了一會兒，我問：“葉列娜，還記得我們離開酒店的聖誕Party時，你拿回我的那張圓舞曲碟片嗎？”

“哎呀！我也忘了！真不好意思，因當時走的太急忙了。”

“沒什麼，我明天打個電話到酒店問問就是。”

車快開到葉列娜住的地方時，她接到一個電話，是她媽媽打來的，問她為什麼今天這麼晚了還沒到家，葉列娜回答說：“有點事晚了點，媽媽不用擔心，有位好心的中國大叔開車送我回家，很快就到了……。”

葉列娜告訴我，她每次晚上出門工作，回到家後都會打電話告訴媽媽她到家了，免得媽媽擔心。她媽媽的腰病怕住在潮濕的地方，所以和她弟弟租住在另外的一棟公寓，而她和一位在UBC留學的土耳其女孩合租這間地下室住。

葉列娜下車後，在進屋前又折回來，和我Hug了一下說：“Chian，真的很感謝你今晚為我做的一切，認識你很高興！”

第二天上班出門前，我才想起昨晚葉列娜忘了拿走放在後備箱裡的那束玫瑰花，就順道給她送去。

按了好幾聲門鈴，才聽見屋裡傳來葉列娜的聲音：“誰啊？”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有點虛弱，還伴有幾聲咳嗽。

“是我，Chian，你昨晚忘了拿你的玫瑰花了，我給你送來。”

“我有點不舒服，還躺在床上，你就把花放在門口就行了。謝謝，Chian。”

天空中又開始飄雪了，我把那束玫瑰花放在門口的石階上就離開了。臨上車前我回頭看看，突然感覺寒冬中的那束玫瑰花，在飄灑的雪花下顯得有些悽美、羸弱……心中隱隱約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安的感覺……。

     到公司上班後，我打電話給昨晚舉辦Party 的酒店，詢問我的那張圓舞曲集碟片，但最後餐廳經理跟我說，他們找了幾遍，都沒有發現那張碟片，並說，昨晚操作燈光音響的人都是臨時請來的義工，這些人流動性很大，找到的可能性太小……我當時聽了很沮喪，但也無可奈何。

過了幾天，葉列娜也打了電話來問我，找到那張碟片沒有？當她聽我說看來沒希望找到了，連說了幾聲“Sorry ! Sorry ！……” 我說：“沒關係，以後有機會碰到，我再買一張就是了。”

時間過得真快，平時忙於工作，我也就漸漸的把丟失的碟片和葉列娜淡忘了，也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

直到時隔近一年，又將迎來一年一度的聖誕節。這天，公司總經理助理David又再次找到我說：“Chian，去年聖誕節Party上的那個烏克蘭舞女，她的肚皮舞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年想再請她來跳舞 ，到時還是勞駕你順道接送一下吧……。” 站在一旁的同事Steven聽見，說：“David，早知道今年還邀請那個烏克蘭舞女，我提前搬家到她家附近，這一親芳澤的美差，不能老讓Chian一人獨占啊， 哈哈……。”

過了幾天，我在手機通訊錄里找到葉列娜的電話，但撥了幾次都無人接通。眼看聖誕Party 的日子就要到了，我決定親自登門到她家去找她。

還是那間老舊的地下室，低矮的窗戶緊閉着，我按了按門鈴，沒人回應，又敲敲門，還是沒回聲。

這時，一位50多歲的大媽從主樓出來，操着濃厚的廣東腔普通話問我：“先生，你是想租房嗎？我是這座屋的房東。”

“不不，我不是來租房的，請問原來在這個地下室（Basement）住的那位烏克蘭姑娘還住在這兒嗎？”

“你說的是那個舞女葉列娜？”

“是的。”

“死了。”

“什麼？！什……什麼……死……死了……？！”我感到我的聲調在顫抖。

“是的，幾個月前就去世了，同屋的那個土耳其女孩也搬走了。”房東大媽不急不慢的說：“這姑娘經常半夜咳嗽，我們住樓上都能聽到。她生病了，看起來病的很重。有一天夜裡突然來了輛救護車，把她拉走了，就再沒見她回來……。”

我怔怔地站在那裡發懵，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一個活蹦亂跳的、散發着青春魅力的姑娘，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了一會兒，問房東大媽：“知道葉列娜得的什麼病嗎？”

“聽她媽媽說，她得了肺癌，送進醫院時已經是晚期了，熬了2個月後就走了，年紀輕輕的，是怪可惜的。”

“哦，你等會兒，”房東大媽說完，轉身進屋拿着一個黃色信封出來，說：“這是葉列娜的媽媽來收拾她的東西時發現的，她媽媽說，可能是葉列娜的一個朋友的東西，讓我等有人來找她時問問是誰的，還給人家。自葉列娜離開後，你是第一個來打聽她的人。”

我接過那個黃色信封，上面寫着： To Chian， 打開一看，裡面裝着一張嶄新的碟片！封面上印着“施特勞斯圓舞曲”，還有一張字條：

“Chian，我托朋友從匈牙利買到了一張施特勞斯的圓舞曲碟片。但你的電話號碼我找不到了。

我生病了，而且病的很厲害。 如果我的病好了，我一定要親自給你送碟片去，但醫生說不可能了。但願你能拿到這張圓舞曲碟片，並永遠喜歡它。

Chian，你是我遇見過的最好心的中國大叔，再次感謝你曾經給我的幫助。”

葉列娜

這時天空中又開始飄下片片雪花，我突然回想起大約一年前也是一個下雪天，葉列娜曾讓我把那束玫瑰花放在她門前的台階上，當時我看着那束在寒風冬雪中的玫瑰就有一種悽美之感，難道說這是命中注定的不祥之兆？冥冥之中意味着老天不久就將把她帶走……？兇險的癌魔和殘酷的命運，為何對這樣一個青春、美麗的姑娘如此的不公平？！

我的眼眶濕潤了……。

從此天堂里，又多了一位舞者，她的名字叫葉列娜 - Elena。

（值此俄烏戰爭爆發之際，謹以此文紀念冰雪舞女——溫哥華的葉列娜）

                                             2022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