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和 訴 霍普金斯案》

美國憲法是人類文明史上第一部成文憲法，有着遠大前瞻性時代意義。由於匆忙成章，難免完美，甚至於被亨利(Patrick Henry)、亞當斯(Samuel Adams)、理查德·李(Richard Henry Lee)、格里(Elbridge Gerry)等反聯邦主義者領袖, 批判得體無完膚。

在格里的四十六篇代表性《格里先生的反對意見》政論中說：新憲法中，政府權力過大，人民權利沒有保障。事實也就是如此。

聯邦黨人一來無法自圓其說，二來尋求團結，避免分裂，於是麥迪遜在1791年6月8日，提出了一系列新憲法修正案立法動議。

整個夏天，國會的主要業務，就是在辯論修正案內容。

1789年8月24日，國會通過了十七條修正案，因為頭十條着重於人民的各種權利，因而稱之為《權利法案》。

這些條款是源自政治性的妥協，即使通過並得到執行，但並沒有引起多少美國人民和法學家們的興趣，因而在《權利法案》通過了一百五十年，最高法院並沒有審理過多少件有關的案例。

但在1868年7月9日，通過了第十四條修正案後，徹底改變了整個美國社會的意識形態和司法價值，因而有“第二次制憲”之說。

第十四條修正案第一款說：

“所有在合眾國出生或歸化合眾國並受其管轄的人，都是合眾國的和他們居住州的公民。任何一州，都不得制定或實施限制合眾國公民的特權或豁免權的法律；不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剝奪任何人的生命、自由或財產；在州管轄範圍內，也不得拒絕給予任何人以平等法律保護。”

在美國出生就是天然美國公民法理，為華裔先賢黃金德，在最高法院贏得輝煌的全票勝利，也為兩百多年來，要將無證移民在美國出生子女公民權取消的種族政客，設下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

在第十四條修正案通過後的十八年的1886年4月14日，美國最高法院開庭審判，第一件與之有關的上訴案件：《益和 訴 霍普金斯案》。

益和是一家位於加州三藩市的洗衣店名字，東家是中國移民李益(Lee Yick)，已經經營了二十二年，從來沒有任何的麻煩。但是三藩市在1880年5月26日，通過一條新法律《三藩市法規第56條》後，麻煩來了。

《三藩市法規第56條》第一條說：“自本命令通過以來及之後，任何人或多人在未事先獲得舊金山市和縣的公司範圍內建立、維護或經營洗衣店均屬非法。但設在磚石建築內的除外。”

《三藩市法規第56條》第三條說：“任何人違反本命令的任何規定，將被視為輕罪，一經定罪，將處以不超過一千美元的罰款，或處以不超過六個月以上的監禁，或兩者並罰。”

1880年的一千美元，等如目前市價的兩萬八千兩百元，明顯的是專為在美華裔而量身定做的滔天惡法。

惡法的源頭，是來自白人對中國移民的種族歧視。1848年1月24日開始的加利福尼亞州淘金潮，吸引了全美大約三十萬人的淘金浪潮，當然也吸引了大量的華裔，參與淘金熱。

加利福尼亞州淘金潮，使美國經濟飆升，也為三藩市奠定了成為超級大城市的紮實根基。

1869年，淘金熱冷卻後，華裔工人轉為鐵路工程與其他的行業，尤其是雜貨、餐館和洗衣，幾乎被華裔壟斷。

華裔的成功，導致白人得了紅眼病，而1880年5月26日《三藩市法規第56條》的仇華惡法，就是紅眼病的典型代表。

1880年的三藩市，共有華裔七萬五千人，占三藩市總人口的百分之十。其中有三萬華裔住在三藩市灣區，占三藩市華人的百分之四十。

三藩市的居家和商業，包括大部分的營業場所，百分之九十的房子和建築物，都是木製的。

1880年，三藩市共有三百二十家洗衣店，其中有兩百四十家，是由中國人經營的。

《三藩市法規第56條》規定，洗衣店的建築，必須是石頭材料，不得再使用木材建築，否則不會批准營業證的更新，那意味着全部華裔經營的洗衣店，將會倒閉。

果然不出所料，在兩百家華人洗衣店的營業執照，在申請續期時，有一百九十九家，以“沒有達到法律基本要求“的理由，而被三藩市監管委員會拒絕。

其中只有一家由中國人經營的洗衣店，被批准了執照延期。批準的原因是可笑的：不是三藩市監管委員會的官員們，午夜神明或是天良未泯，而是一時大意，誤以為店主米雅斯拉斯(Mary Measles)，是美國白人所致。

在發現錯誤後，連一家華裔洗衣店都沒有了。 在兩百家由中國人經營的洗衣店中，有四十九家因為害怕麻煩而自動關門，另外一百五十一家洗衣店，並不理會什麼執照不執照，繼續經營下去。

何益就是其中之一，當三藩市市政府官員發現，他居然在無牌營業時，立即派警取締，移送法辦。三藩市第二法庭坐堂法官，宣判何益罪名成立，罰款十元，不得繼續營業。

何益不服，拒絕交付罰款，並且繼續營業，用沈默來對抗不合理的暴政。三藩市警長霍普金斯(Peter Hopkins)，下令將何益拘捕，再度移送法辦。

三藩市第二法庭法官，宣判何益藐視法庭罪名成立，判何益入獄十天，十天後如果還不交罰款，則不得出獄，並且每天增加罰款一元，不低頭就不准出獄。

何益的律師律師麥卡利斯特(Hall McAllister)，立即入狀加利福尼亞州最高法院，申請何益的《人身保護令》，要求下令，讓三藩市警長霍普金斯立即放人。

1885年8月24日，加利福尼亞州最高法院的裁決書下來了，不但拒絕接受何益的上訴，還認為何益不交罰款，就應該被關進監獄，並傲慢地認為，一個開洗衣店的中國佬，並不需要什麼《人身保護令》而拒絕之。

被加利福尼亞州最高法院拒絕後， 麥卡利斯特馬不停蹄，連同他的兩位好友斯穆特(David Smoot)，和席克(Larry Van Schick)，決定要為在美華人的基本權利，在美國最高法院裡，打上一場憲法官司。

他直截了當地，用三藩市市政府當局，“故意通過打擊中國居民的種族歧視法律”為法理，上書美國最高法院，要求就三藩市市政府的野蠻幹法，是否違背《美國憲法第14條修正案》的平等精神原則，作出裁決。

這就是美國司法史上影響重大的《何益 訴 霍普金斯案》。美國最高法院在1886年4月14日，開庭辯論。在《排華法案》方興未艾之際，反華歪風到處亂刮之時，這場種族歧視官司，格外的引人重視。

加利福尼亞州三藩市市政府，為警長霍普金斯，聘請了克拉克(Alfred Clarke)，和思伯士特(Henry Soberest)兩位超級大律師，出庭辯護。

美國最高法院方面，由院長韋特(Morrison Waite)主持，連同菲爾德(Stephen Field)、格雷(Horace Gray)、哈蘭(John Harlan)、布拉奇福德((Samuel Blachford)、布拉德利(Joseph Bradley)、馬修斯(Stanley Mathews)、米勒(Samuel Miller)、伍德斯(William Woods)八位常務大法官出庭聆訊。

克拉克告訴坐在黑皮高椅子上的九位大法官說，他有三大理由，證明三藩市政府監管委員會的行為，是完全合法而正當的：

第一，三藩市市政府制定新法律之目的，是為了保障三藩市居民的安全，法律條文中毫無種族歧視的字眼，更沒有提及是以中國人為整肅的對象；

第二，加利福尼亞州是擁有主權的州，美國政府和美國最高法院，無權介入加利福尼亞州和三藩市警察部門的地方事務；

第三，在三藩市居住的中國人，並非美國人，他們是大清帝國的公民，無權在美國要求與美國公民同等的待遇。

麥卡利斯特則辯稱，新出爐的《三藩市法規第56條》，雖然沒有在文字上指出，是針對居住在三藩市的中國人，但是在實際上，就是為了針對住在三藩市的中國人而設立的。

事實就是最好的證據，在將洗衣店的執照延期時，所有中國人經營的申請全部被拒，而同樣是在木製建築物內，經營的非中國人老闆洗衣店的執照延期申請，則一個不落地全部批准，這不是種族歧視是什麼？

麥卡利斯特更進一步地指出，這種徹頭徹尾的種族歧視法律，白紙黑字地牴觸了《美國憲法第14條修正案》中平等保護精神，美國最高法院應該下令廢止。

這是一件影響深遠重大的劃時代大案，九位大法官，用了三個星期的時間，就達成了九票同意、0票反對的一致意見：何益勝訴，

加利福尼亞州《三藩市法規第56條》新的法律，嚴重地牴觸了《美國憲法第14條修正案》的平等精神和原則，必須立即廢止。

其餘在加利福尼亞州與三藩市法院，尚在審判的中國人木製洗衣店的非法案件，必須立即撤案，因為這起案件而被關押的中國人，必須立即釋放，不得延誤。

美國最高法院更指出：行政機構必須要對濫用權力的後果，負起法律責任”。

美國最高法院同時下令，立即廢除加利福尼亞州三藩市新出爐的種族歧視《三藩市法規第56條》，三藩市警長霍普金斯，必須立即將何益從監獄裡，無條件釋放。

《何益 訴 霍普金斯警長》案的判決書，由馬修斯大法官執筆撰寫。馬修斯在判決書中，有幾段精彩的判詞，成為美國後世律師和法官們，經常借用語和座右銘：

“儘管從法律的文字，和表面上來看，是中立和不帶任何種族歧視色彩的，但如果公共權力機構，在執行時假借公正之名，而實行非法而醜陋的種族歧視之實，《美國憲法》會因為其實質違背了正義原則而絕對禁止的。

《美國憲法第14條修正案》，並不受限於美國公民之保障，它清楚地註明，任何州不允許未經正當司法程序而剝奪任何人的生命、自由和財産權利，亦不允許拒絕任何人在審判中，應受到的平等待遇保障。

對所有在美國之內的審判，無論任何種族、膚色、國籍，這些條款在審判時都是通用的，而法律的平等保障，就是平等法律保障的誓言。”

馬修斯大法官在判決意見書裡，是這樣批評加利福尼亞州三藩市市政府監管委員會的行為的：

“目前的案件如記錄中，被揭發出來的事實，就是屬於這種類型的案件，表面上看起來，兩位原告皆遵守每項要求，但其法律或其行政部門委任之公共官員，視之為有必要保障臨近房産不受火災的威脅，或對公共健康可能造成傷害的一種預防措施，除了監管委員會的意向外，沒有其他的原因，就決定木質建築物，不允許繼續經營業務。

以慣常的情況來說，這些居民賴以維生的業務性質，並不存在着任何的危害公共之處。大約兩百餘家申請營業執照延期時，他們全部被三藩市監管委員惡意駁回，而所有被駁回的申請人，恰恰全都是中國人。

而其他八十家並非中國人申請者，皆允許他們在與中國人經營的洗衣店相似的情況下，繼續營業，這種不公平待遇的事實，是明顯而被公認的。

除了種族歧視外，沒有其他的原因，讓中國人經營的洗衣店進行抗辯，除了對原告所屬的種族與國籍的敵意外，在法律的眼中，沒有任何可以解釋的理由。

這種不公平的法律和行為是非法的，而執行這種不公平的法律和行為之公共行政程序，是對法律平等保障的否決，並且違反了《美國憲法第14條修正案》的平等原則和精神。

因此，原告的囚禁是非法的，必須立即予以釋放。”

法庭是人民伸張正義和平反冤屈的最後渠道，當這些渠道被政治污染掉，或者被無良政客把持住的話，這個國家就會因為司法不獨立而腐敗、滅亡，證之歷史，無一例外。

這就是現代文明政治家們，全力追求司法獨立的原因，更是阻止發生動亂、消除民間暴戾情緒及避免亡國的唯一方法和道路。

反面觀之，舉凡獨裁專制的政權，無一不是懼怕司法獨立的暴政。司法獨立是普世價值社會的基本脊梁，沒有司法獨立的社會，必然就是殘暴的貪腐政權。

《何益 訴 霍普金斯案》，成為美國後代民權法案和民權訴訟案件的模範判例，也是美國法學院必修的案例。一百多年來，在美國法庭上曾被美國法官引用為判例多達一百五十餘次。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最高法院，在開明而倡導自由主義的 沃倫院長(Earl Warren)領導下，多次借用《何益 訴 霍普金斯案》判例，來封殺美國南方種族歧視的大案。這使何益的名字，隨着時光的流逝而越發響亮。

何益的憲法大戰勝利，標誌著一個新時代的來臨，也振奮着所有被壓迫人民的精神，彰顯了敢拼才會贏的真理。

何益的司法勝利，與他在華裔民權運動中，自強不息的奮鬥故事，不但得到了在美華裔的肯定，也得到了美國歷史學家們的肯定。

一個不肯認錯的政府，必然是一個失敗的政府，必然是一個早晚會被人們推翻的政府，也是一個得不到人民支持的政府。

時代變了，觀念改了，文明浮現了，價值也升華了。

1983年，三藩市市政府，為了表揚與紀念何益，在美國近代民權運動發展史中的抗暴功勳，特將位於三藩市瓊斯大街(Jones Street)的公立學校，命名為何益小學(Yick Wo Elementary School)，作為對何益精神的肯定。

高勝寒 2022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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