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維（Creaders.net）網友戎小捷來稿：

首先需要說明，祖先崇拜是世界上所有古老文化（原始社會）都存在的現象，並非中國所獨有。那麼祖先崇拜是怎麼來的呢？當然，它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或者說，它不可能是天賦的觀念。其次，它決不可能是偶然產生的，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麼無論天南地北，全世界的古老文化中都有祖先崇拜的現象。我們只能這樣猜想：無論人類天南地北的各個原始社會相互之間有多少差別，它們之中一定存在着某種本質上相同的東西。正是這個本質上相同的東西，使得所有的古老文化都不約而同地產生出了祖先崇拜。那麼，這個本質上相同的東西是什麼呢？我猜想，它一定是某種所有的原始社會都必須遵守的行為準則，某種能讓原始族群在艱難的自然環境中生存下來的東西。正是這些普天之下相同的行為準則，使不同的原始人群產生出了相同的“祖先崇拜”的意識。

我的具體猜想如下：首先，原始社會中的人們為了生存下來，就必須嚴格按照前輩流傳下來的做事標準行事，無論是狩獵，還是採集，也無論是保存火種還是製作工具和器皿，都必須如此。這些標準做法無疑是前輩的人們在長期的生存活動中偶然發現並逐步總結積累下來的，裡面大多包含着血的經驗和教訓。正因為採用這些標準做法才使前輩們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了下來，所以，我們（當下的原始人）要生存下來，也必須嚴格按照這些過去的標準做法行事。由此，就產生出了原始社會的一個最根本、最重要的行為準則：一切遵循過去的做法；也就是說要“遵循先例”。換句話說，除非發生了不可抗拒的因素而無法再按照過去的辦法行事，否則，一切和過去的做法不同的行為方式都是絕對禁止的。即使是一些偶然的嘗試、偶然的試驗也都是不允許的，因為這有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後果，甚至會導致全體部落族群的滅亡。那麼，要“遵循先例”，首先就要知道某件事、某個做法有沒有類似的先例，以及先例又是怎樣的。這些問題的解決顯然只能請教部落中的年長者，因為只有他們才有可能知道先例是怎樣的。由此，從“遵行先例”就直接派生出了原始社會的一條重要規則：遵從長者的決定。長者說先例是怎樣的，就是怎樣；長者說應該怎麼做，就怎麼做。這樣長期下來，自然就會導致尊重長者（敬老）。那麼，長者們的知識又是從何而來呢？當然是從長者的前輩那裡來的，也就是從“祖先”那裡傳下來的。由此更進一步，自然就產生出了對祖先們的敬意，對祖先們的崇拜。

實際上，從“遵循先例”這個最根本的行為準則出發，不僅可以派生出祖先崇拜的現象，還可以派生出其他許多原始社會都遵守的規則。其中一個規則就是：先到者先得。這個規則的派生路徑我們可以這樣來考慮：為什麼要遵從長者呢？為什麼不能遵從某個年輕人的建議呢？因為長者出生在前，而年輕人出生在後，也就是說要聽從先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不能聽從後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進一步地，如果某件東西，某個物品，有人先發現，有人後發現，或有人先抓到，有人後抓到，那麼，這個東西就應該歸先發現或先抓到的那個人所有。這就是從“遵從長者”所派生出的“先到先得”的一個風俗法則。這個先到先得的規則，甚至一直留存到了我們的現代社會之中。比如，無論在當代世界任何一個國家，都有着一個完全相同的排隊規則：先到的人排在前面；後到的人排在後面。無論在世界的哪裡，如果有人在排隊時加塞，都會遭到一致的反對。除了必須按先後順序排隊這種現象是從遵從長者規則派生出來外，在現代社會中，還有許多現象也是如此。比較著名的例子，如英國的法院判案，就主要不是根據法律條文，而是根據以往的案例（慣例法或習慣法）——後來判的案例，要遵從先前判的案例，等等。

除此之外，原始社會還有許多具體規則，例如“一視同仁”或“平均主義”的規則，也是從最根本的遵循先例規則派生出來的。這個規則的派生路徑我們可以這樣來考慮：比如，現在有許多東西，例如蘋果，需要在全體社會成員間進行分配，顯然，如果你先分給了第一個人兩個蘋果，那麼，你也就要分給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同樣兩個蘋果，因為要遵循第一個人得到兩個蘋果的先例（根據原始社會最高規則）。或者，如果某個社會成員因為做錯了某件事而受到了某種處罰（比如打三下屁股），那麼，今後另一個社會成員做了同樣的錯事，根據遵從先例的原則，就應該接受同樣的打三下屁股的懲罰。這樣長期發展下來，就必然會派生出“一視同仁”的規則來了。實際上，循此，還可以進一步派生出我們所熟知的原始社會中常見的“同態復仇”規則，即：你打斷了別人的一條左腿，那麼，為了懲罰，也必須“一視同仁”地或“遵循先例”地打斷你的一條左腿；你弄瞎了別人的一隻右眼，那麼，也必須同樣“一視同仁”地或“遵循先例”地弄瞎你的一隻右眼。

當然，隨着文明社會（階級社會）的誕生，原始社會的“遵循先例”的最高規則也漸漸退出歷史舞台，而被文明社會的新的最高規則所代替（我們今後會逐一討論到）。祖先崇拜自然也就退出歷史舞台。但這種退出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緩慢、逐漸的。例如，在中國的夏商周時代，在文明社會的早期，用於祭祀祖先的宗廟建築，無論建築規模還是建築質量，往往都是最大最好的，位置也往往在都市的中心。但隨着文明社會的進一步發展，皇宮的建築、帝陵的建築就逐漸超過宗廟（太廟）的建築了。你現在去北京就會發現，太廟的建築不僅遠遠趕不上故宮，而且也遠遠趕不上天壇（敬天的場所）。而在民間，例如中國的南方，人們家中供奉的牌位，往往也是“天地君親師”，祖先（親）已經降到了第四位，僅在老師之前了。

最後再說一下祖先崇拜所導致的兩個重要結果：首先，正是因為祖先崇拜的存在，一切都按照祖先遺留的先例辦，從而保障了原始社會不會因為“折騰”而滅亡。其次，祖先崇拜也導致了原始社會普遍的“超緩慢發展”，幾千年、幾萬年都會原地踏步，停滯不前。真是有一利就有一弊。

當然，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也就是說，在某些極其特殊偶然的情況下，遵循先例的規則也會被打破。我們可以假想這樣一個例子：在某個原始族群中，人們的工作習慣是這樣的，大家白天出去打獵，而晚上回來吃完飯後，再一起準備第二天打獵所需要的材料及消耗品，一直到很晚很晚才能睡覺。這個習慣已經維持了很久很久了。這時碰巧有一天，有某個獵人早上起來後很不舒服，無法和別人一起去打獵了，於是他留在家裡休息。但到了下午，這個病休在家的獵人感覺好多了，可以做一些事了。由於再出發去打獵已不可能，於是他就開始提前準備第二天打獵所需的材料和消耗品。等晚上其他獵人回來時，他已經把第二天所需的東西準備好了，於是大家都可以早點入睡了。這個偶然的“事件”使大家認識到，採取一個新的分工模式也許更好一些，即：白天留一個人在家準備第二天所需用的狩獵材料。這樣其他人就有了更多的打獵時間（晚回來一點）或更多的休息時間（早睡一點）。於是，一種新的分工協作方式就此產生了，並逐漸成為一種新的需要遵循的慣例。

當然，這是我們從積極的方面來考察。如果從消極的方面來考察，也會產生不好的慣例。比如，假設在某個原始社會中某個婦女懷孕了，在生孩子時卻不幸因某種原因難產而死，而她在難產的那個早晨十分偶然地吃了許多土豆。由於原始人並不明白造成難產的真正原因，於是，他們就會想當然地得出教訓，“婦女臨產時不得吃土豆”，並進一步把這立為規則，成為今後必須遵守的慣例。再假設在那個產前不得吃土豆的原始部落中，又過了若干百年後，又有一個產婦不幸因某種原因難產而死，而她在死前十分偶然地吃了許多白菜，於是人們又定下臨產前不得吃白菜的規則。請注意，這時，過去那個不能吃土豆的規則會依然保留，只是又加上了白菜也不能吃的新限制。可想而知，如此發展下去，就會造成產婦的忌口越來越多了。總之就是，在原始人遵守了舊風俗規則，但卻又遇到了災禍的情況下，他們一般不會（不敢）去輕易改變舊的規則（因為他們認為這舊的規則在久遠的過去曾給他們帶來過好處），而通常是在原有舊規則的基礎之上再加上一個或若幹個新的規則來作為對付這種新災禍的辦法。這樣，舊的風俗規則不去，新的風俗規則不斷增加，整個風俗習慣的規則就越來越多、越來越繁複了。

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在原始社會中，一般來說，風俗慣例的產生，工作習慣的產生，主要依靠的是歷代前人的偶然的經驗、教訓的不斷積累，而不是明晰可辨的邏輯分析推理。即：歷代前人會遇到什麼樣的事情、並從這些所遇的事情中歸納總結出什麼樣的經驗教訓，往往帶有極大的偶然性、不確定性。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我們可以說原始社會的許多風俗習慣的產生都帶有極大的偶然性，並由此造成了世界上眾多不同原始社會的風俗習慣之間的巨大差異。當然，這些差異並非本質上的差異，它們僅僅是上述我們所分析過的“本質大同”之中的“細節小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