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1952年10月8日

【對於三年來新社會的幾點認識】

馮友蘭

以前的人們所提出的道德理想，例如中國哲學家所提出的“兼相愛，交相利”，西洋哲學家所提出的“最大多數人底最大幸福”，宗教家所提出的“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都只是一個理想，對於絕大多數人們，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我們社會裡，我們底道德標準“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僅僅在三年之內，已成為普通人的實踐的目標。

》編者注

馮友蘭（1895年-1990年），哲學家。這篇文章是馮先生從哲學家的角度看“為人民服務”在中國實踐的可能。

1953年斯大林去世，中共舉辦追悼會，北京大學的有些教授表示不願帶黑紗，馮友蘭提出，“如果在過去我就會想，好像鄰居死了家長，為什麼要將靈堂設在我們堂屋裡呢？不過現在我不這樣想，知道這想法不對。”①經歷“思想改造”運動，現在在自己家裡設立靈堂悼念鄰居的家人，馮先生認為習慣就好。

1955年馮先生寫了一篇批判梁漱溟的文化觀的文章，內有“於是梁先生就提出了‘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這就是他的‘村治’的辦法和理論，其本質就是在鄉村中建立地主武裝，保護封建秩序，又企圖用一套所謂教育和合作制度，麻醉農民，以對抗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農民運動，反對共產主義，反對革命。”②

馮先生認為“村治”對抗了共產黨的“農民運動”，那麼中共領導的“農民運動”是什麼呢？不論是在中共草創時期搞的“土地革命”，還是建政前後發動的“土地改革”，這些“農民運動”都是鼓勵農民殺掉地主富農，掠奪這些人的財富，然後再找些痞子管理農村。毛澤東本人就是一個痞子，他就是要用“痞子文化”取代延續了上千年的“鄉紳文化”。在他於1927年所寫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文中，他對痞子極盡讚揚。他說，痞子原為鄉紳看不慣，看不起，但是現在“居然伸起頭來了。不但伸起頭，而且掌權了。他們在鄉農民協會（農民協會的最下級）稱王，鄉農民協會在他們手裡弄成很兇的東西了。他們舉起他們那粗黑的手，加在紳士們頭上了。他們用繩子捆綁了劣紳，給他戴上高帽子，牽着游鄉（湘潭、湘鄉叫游團，醴陵叫游壠）。”③結論很清楚，把鄉紳捆綁起來，戴上高帽子，牽着這些人到處遊街，這就是毛澤東領導的“農民運動”。這一幕在文革中再次重演，不過那時毛澤東已經不再滿足只在農村搞“痞子文化”，他把“痞子文化”帶到城市，帶到學校。

除了批判梁漱溟的文化觀，馮友蘭還寫了不少這類應景文章。1957年他雖然躲過“反右”運動一劫，但在1958年仍舊受到批判。黨報諷刺他，“像馮友蘭這樣的資產階級哲學家，馬列主義的書也讀得不少。寫出來的論文，也充滿了馬克思主義的辭句。但是他的唯心主義哲學觀點沒有受到徹底的批判，依然舊瓶新裝，在文章中販賣其唯心主義的貨色。”④在大轟炸式的批判下，馮先生不得不談點“思想改造的體會”，並寫了四首詩。其中一首是，

奮筆當時信有由，

根源一一細搜求。

不堪往事重回顧，

四十年間作逆流。⑤

詩中“四十年間”，指民國時期的三十年和中共建政後的幾年，馮先生把這些年歸入“四十年間”。他把自己說成“逆流”，是因為在民國時期他曾去蘇聯，回國後的講演中提到在蘇聯的見聞被認為是宣傳共產主義，國民黨把他抓去關了幾天。⑥中共建政後，不久他受到批判，這是“四十年間作逆流”的根據。但在文革期間，馮先生進入由江青控制的大批判寫作班子“梁效”，在黨報上發表過“談談批林批孔運動對我的教育”一類的文章。文章中有1973年他所作的一首詩。

怪道春來花滿枝，

滿園爛熳賀芳時。

含苞才露嫩紅色，

便有東風着意吹。

馮先生特別對“東風”加以註解，“這個東風就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制訂的黨在整個社會主義歷史階段的基本路線和黨的團結、教育、改造知識分子的政策。”⑦

毛死去後，馮先生說，“為了表達我的哀思於萬一，我作了一首詩，獻給偉大領袖毛主席作為輓詞”。輓詞寫道：

神州悲痛極，億兆失尊親。

一手振華夏，百年扶崑崙。

不忘春風教，長懷化雨恩。

猶存宏文在，燦爛照征塵。⑧

“尊親”可解釋為“父母”，“億兆失尊親”意為億萬中國百姓失去了父母。事實上，當很多人聽到毛死去的消息，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在接二連三不斷的政治運動導致的麻木中看到了一點希望，多年生活在恐懼中一下子感到解脫，久積於內心的壓力開始慢慢釋放。他們真實的想法是——這裡借用《三國演義》一書中的用語——這個踐踏人民踐踏國家的“老賊”，終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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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陳徒手著《故國人民有所思 1949年後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側影》“馮友蘭:哲學鬥爭的個人掙扎史”

②《人民日報》1955年5月11日“批判梁漱溟先生的文化觀和“村治”理論”

③《毛澤東選集 第一卷》“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所謂‘痞子運動’”一節

④《人民日報》1958年8月13日“‘立而不破’行嗎？”

⑤《人民日報》1959年4月25日“‘一悟昨非便少年’ 馮友蘭委員談關於思想改造的一些體會”

⑥《百度百科》“馮友蘭”

https://baike.baidu.com/item/%E5%86%AF%E5%8F%8B%E5%85%B0/119755?fr=aladdin

⑦《人民日報》1975年12月8日“談談批林批孔運動對我的教育”

⑧《人民日報》1976年9月17日“長懷化雨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