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个体生命的行为法则

这本书要讲的，是现代文明。但是现代文明的社会制度，道德理念，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在旧文明的社会里孕育，在与旧世界的生死搏斗中成长起来的。所以讨论现代文明，要从旧文明，从人类社会的形成发展开始。

人类社会千头万绪，社会文明千姿百态，作系统的讨论，需要有一个既能贯穿始终，又比较容易让人接受的切入点。这里我们拿人性作这个切入点。儒家讲性善，法家讲性恶。基督教讲亚当夏娃违背上帝的意志，受蛇诱惑吃了伊甸园的苹果，所以人人有原罪，都不是好东西。

人性是人的共性，是绝大多数人的共通之处。人有哪些对社会和文明的形成发展有决定影响的共通之处呢？简简单单就两条。一条是自私自利，一条是爱护子女。世上有没有不自私的人？也许有。但即便有，也不会活得长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没有人不爱护子女？有也是极少数。我们这里给自私自利取个学名，叫自我利益最大化；给爱护子女也取个学名，叫护卫亲子。自我利益最大化和护卫亲子这两个行为法则，人和动物都有，不止是人性，也是动物性。这一章里，我们只讨论这两条是因什么而起的。至于这两条以什么样的方式，影响决定了人类文明的形成发展，我们后面讲。

这一章里讨论的另一件事，是人凭籍着什么，就成了万物之灵长，世界的主人。凭什么呢？凭人与众不同的思想和语言能力。所以我们也要讲一点思想语言。

1.1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动物世界，由性分雌雄为数众多的个体组成。大自然对个体生命的终极指令，是自我保护求生存。求生畏死，是个体生命的根本原则。不幸个体动物求生存, 极为烦难。要活下去，必须不停地寻觅食物，同时要时时事事小心，防备自己成了猎捕者的口中之物。开始的时候，是虎豹豺狼吃人吃羊，人吃果子羊吃草。后来人渐渐厉害了，爬到了生物链的最高端。动物没了本事吃人，人也不吃人，但是人害人，人杀人，比虎豹豺狼都厉害。

万物霜天的生存竞争，险恶残酷。感知苦痛的能力，是个体生命避害离祸得以存活的根本。饥饿疼痛疾苦，是大自然对身处危险之中的个体生命的警示。苦和痛是所有动物，包括人类，与生俱来的宿命。一顿没得吃，就难受，下一顿还没得吃，就头昏眼花。生病了，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痛，这是告诉你，哪儿哪儿不好了。人一辈子从生到死，命中注定，到世上都是受苦来的，所以出生后的第一件，大家都哇哇大哭。这个话不是幽默，是佛的带根本性的事实陈述。佛说生老病死，众生皆苦。他教人成佛不受苦的办法，是无欲无念。一个无欲无念的人，其实和死人，没什么大分别。一般人不可能放弃对生的执念，不可能无欲无念，成不了佛。

大道至简，大自然为个体生命设置的第一条行为法则，是自私自利，自我利益最大化。在发生利益冲突的时候，个体会尽一切可能，争取维护自己的利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说罔顾自身利益的人，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活不下去。趋利避害，自我利益至上，是所有动物，包括每个人，最原始也是永远不会变更的本性。不为己不怕死，就死得快了。

人有自由意志，在与环境自然的互动中，每个人都是行为自主的个体，都能够，也都必须根据自身所处的自然和社会环境，决定做什么不做什么。商店里的东西，你可以去买，也可以去偷去抢； 有人抢你的钱，你可以给他，花钱消灾，也可以跟他拼命；在战场上，你可以不顾生死， 也可以选择当逃兵。行为自主的个体，做出的选择不同，得到的结果也就不同。

每个人的行为选择，都是基于本能和理性之上的决断。动物最原始的本能是求生，个人理性最根本的法则，是自私自利，自我利益最大化。你不抢别人，是因为你知道直接去抢，大概率抢不到； 即便能抢到，后面也会有大麻烦。没有人喜欢做天天扛包的搬运工，但是人需要挣钱吃饭，没有其他挣钱的门路，你就会上赶着去扛包。每个人每一天，都在不停地决定做什么，不做什么；每一个决定，都是你在现实环境中，以活命第一， 自我利益至上为原则做出的优化决断。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两句，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们，大概都跟我一样，是从鸠山队长那儿听来的。他还有一句，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一开始不明白，以为这是些坏人说的混账话。后来懂了，鸠山说的，是天理人性。所以世人本能地都为己识时务，时时在做以自身利益为中心的算计决断。不为己不识时务的人，有也活不长。

自己管自己，自己的命自己负责，自我利益最大化，是自然法则。有了这一条，动物世界自然而然就成了井然有序的世界。 为什么呢？ 打个比方吧。世上有很多钱在流通，哪儿哪儿都是一堆钱。但是，你想给自己弄些钱来，是真不容易。为什么呢？因为所有的钱，都有主，都有人时时看着。 假如大家不守着自己的钱袋，钱的世界，就乱了。自己的钱自己管，自己的命自己负责，就这么简单，所以说大道至简。 有没有全知全能的神，不好说。但是即便有，他也不会管人与人，人与动物之间我害你，你吃我的七七八八的破事。 世上有没有无私忘我的人？一时一事，不能说没有，但是时时事事无私忘我的人，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人人无私无我的世界，是疯子的狂想；标榜自己无私无我，教导大家无私忘我的，都是骗子。

人类经常拷问自己，听起来严肃深刻，其实最莫名其妙的问题，是人生的意义。求生是本能，是大自然对生命的终极命令。个体生命，不管是人是动物，是一头狮子还是一只蚂蚁，都没有超出生存以外的目的意义。人死如灯灭，生命超出生存以外的意义，一半是骗子的把戏，一半是想死后赖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的一厢情愿。如果有人告诉你，有一种死法重于泰山，他八成是在骗你替他卖命。你为什么会上当受骗去替他卖命？因为你有死后赖在世上的一厢情愿。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君王是骗子，你是上当受骗的傻子。

大自然对生命存活的设置和自我保存的原始指令， 是人类无休止的苦痛争斗的源头。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人会有同情心，同理心。但是一旦利益起了冲突，别人的利益别人的命，就没什么要紧。人不吃人，但为一己之私，人害人人杀人，是常态。一个挨着饿的人，看到别人手中的食物，本能的反应是去抢；抢不到，就去求，只要能有点吃的不被饿死，干什么都行。其实不用等到挨饿，古今中外，人为了数目不大的钱财，不算高不算重的权位，无情无义害人杀人的例子，俯拾皆是。自私，无情，贪婪，残忍，是自我利益最大化的行为法则各别的体现。人性的邪恶，根植在极端利己的本能之中。

1.2 男欢女爱，护卫亲子

有生有死，是个体生命最原始最根本的原则。人生如白驹过隙，不过百年，人都不想死，但都没办法不死。一个人享尽荣华富贵，不过百年，受尽磨难苦痛，也不过百年，这是人世间第一条公平的原则。

物种作为自然现象延绵不断的存在，是通过个体生命的复制来实现的。人生万事皆苦，但雌雄交配复制生命是例外。大自然促成两性交配的设置，是正面的，是以个体的快感和满足为主导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就没有半丝的苦意。诗经里的这一首《绸缪束薪》，天然去雕琢，乐而不淫，是古今第一的男女情爱诗。

雌雄交配生出来的快感满足，是个体在整个生命过程中能够得到的最美好的体验。食色性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吃喝是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男欢女爱是色。食物和性爱，是生命活动永恒不变的主题。 人写的故事，小说也好，电影电视也罢，古今中外都一样，一半是男女情爱，一半是人杀人人害人。但是人杀人人害人的故事里边，也都有男女情爱。 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一半是想吃他的男怪，一半是想睡他的女妖，都是难但不都是苦。

不过雌雄交配，新生命的诞生，只是物种延续的第一步。幼小的生命，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需要无时不在无微不至的监护。这个监护的责任，自然就落到了新生命的母体身上。但是监护幼儿的责任，与自私自利的行为法则相违背起冲突。所以动物世界就又有了护卫亲子的行为法则。新生命的母体，在与自然环境的互动中，必须将这弱小的生命体的利益，摆放在比自己的利益更优先的位置上。生养生养，好生难养。为人父母，把孩子从小养到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关怀呵护，就完全没有了自私自利的考量。世上只有妈妈好，一句话道尽了护卫亲子的天理人道。 对一个孩子，妈妈好，也只有妈妈对他好。有娘的孩子是宝，没娘的孩子是草。 当然这种讲法，不说爹只说娘，多少有些偏颇。护卫亲子的原则，对雌雄两性都有效。世上最可怜的，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大自然对生命复制的命令设置，是人的世界美好和善的源头。同理心，无私，友爱，是护卫亲子的行为法则的衍生。在极端的情况下，不顾自身安危救别人，救别人的孩子，不是个别现象。人都有同情心，同理心，时不时的会有人牺牲自己的利益帮助别人。

人性中善恶并存。善的源头，是护卫亲子的行为法则；恶的源头，是自我利益最大化。人为善为恶，为善为恶到什么程度，往往在一念之间。基督教要人抑恶扬善。 耶稣最根本的教导，是爱你的邻居，是用同理心，用宽容，仁慈，友爱，用人性中的善，去抑制人性中的自私无情贪婪残忍。自私无情贪婪残忍，是人性的恶，是原罪。

然而恶的源头， 是自我利益最大化的行为法则，是动物世界井然有序的根本；而善的源头，只是对人的利己本性在一个特定情形下的豁免。要用一个在特定情形下的豁免，去取消一条让世界井然有序的原则，神牺牲了自己的儿子，也做不到。只有善没有恶，只有幸福美好没有疾病苦痛的世界，是受压迫被奴役的人们的梦想。退一万步，善战胜了恶，又如何？ 天堂里的人，无所事事，永远幸福美好的日子，单调无趣，远比不上我们这个善恶并存，五彩缤纷的世界趣味深长。

护卫亲子的原则，是单向的。父母对子女关怀呵护，是天性；子女对父母关心照顾，是社会伦理，不是天性是教化。人类社会的理念教化和天理人性，是两回事，这个不可以弄混了。

人为什么要感恩孝敬父母？这个事情叫起真来，不大好答。第一条，因为你的命，是他们给的。 不过前面刚说过，人到世上，是受苦来的，所以这一条理由，不怎么说得通。第二条，因为父母养育你，繁难辛苦。但是你自己养育子女，也一样繁难辛苦，大家都是天性使然，说到底也不能归到谁欠谁。再说了，他们把你拽到世上来受苦，为你做什么，都是该着的。

事实上人类社会的伦理教化，行为规范，没有太多的对错道理好讲。忠孝节义，是无关天性的教化。天赋人权，普世价值，自由平等博爱，也都无关天性。忠孝节义和自由平等博爱，是不同的社会制度下人不同的社会理念，没有谁对谁错，谁比谁更符合天理人性。自私自利和护卫亲子，是天理人性。

1.3 语音和思维的整合，神都怕

中共的两代领导人，第一代是毛泽东，自封的哲学家，写过《实践论》，《矛盾论》，说人的正确思想都是从实践中得来的， 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一个逼人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混世魔王，讲哲学，告诉大家书越读越蠢，人要有正确思想，必须到农村去，向大字不识的农民学习。书上告诉我，梨子是甜的。我不信，理由是我没吃过，这是哲学家还是神经病，不好说。说几句人人听得懂，似是而非的话，就成了哲学家，是笑话。 第二代是邓小平。邓小平时代有名的一句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这话连文法都不通。实践是行为，怎么可能是标准？所以话说全了，应该是实践的结果，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不过这样还是不通。决定结果好坏，必须另有标准。结果不能是标准。你说国家穷，结果不好，毛泽东说国家虽穷，是社会主义国家。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当然这些人能说这些话，我们在这里能讨论这些话，是因为人不但有思维逻辑，而且有语言表达。从思维和语言的整合中生出来的人类智慧，是独一份的自然现象，是人类在与其他物种的生存竞争中取得绝对优势的根本。

个人有思维能力，个体动物也有。个人的思维能力比起个体动物来，要强些，但是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对自然现象的解读，个体思维都是模糊的，碎片式的。如果思维没有交流，解读没有积累，个体在思维能力上的这点差别，对人没大用，生存竞争中，就还是虎豹豺狼吃人。

但是，人除了有较强的思维能力，还有较好的语音能力。思维和语音能力，分开来，没什么大不了，整合在一起，人类有了交流思想的能力，就了不得。圣经里有个故事，说人类有一天突发奇想，要搭梯子上天，搞得神很紧张，弄了无数的方言，让人的思想，不能够顺畅交流，才保住了天堂的领土完整。这个故事，是说人类思维语音的整合生出来的力量，神都怕，虎豹豺狼，自然就不在话下了。

动物世界，能够将语音和思维整合在一起的，只有人类。语音和思维的整合，使人类这两方面的能力，都得到了革命性的提升。人利用思维的组织能力，构造系统的语言表达；回过来，再利用语言的描述功能，将相对模糊，碎片式的思维精确化，系统化。大小多少的概念，人和动物都有，但只有人用数比较大小多少。一旦思维能够交流，个体的思维就叠加演变成了群体的思想，个体对自然的解读，转化成了群体的解读，演化成了人类独有的智慧。文字的发明，更使得人类智慧，能够在时间的长河中积累。老虎狮子体力上的优势，在从思维交流的叠加中产生的人类智慧面前，就没有了往日里的强大可怕。于是人就爬上了生物链的顶端，成了万物之灵长，世界的主人。最终，人类走上了自主发展的文明之路。

人类智慧最根本的特征，是为未来牺牲眼前。不过为未来牺牲眼前，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真不能一概而论。勉从虎穴暂栖身， 韬光养晦，卧薪尝胆，是大聪明，但是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美好未来，牺牲奋斗，不顾一切，就不止是一般的愚蠢了。人的问题，是许多时候分不清你为之奋斗牺牲的美好未来，是现实的可能，还是骗子画的饼。不过无论是现实的可能还是虚无缥缈的大饼，只要一群人，为同一个未来奋斗牺牲，就能生出让神都惧怕的大力量。

上世纪初有一个叫逻辑实证主义的哲学流派，强调语言逻辑对人类思维的影响。 世上很多的事情道理，说起来大家好像都知道都明白，其实从根子上，不知道不明白。比方说时间是什么?  不想都明白，一想就糊涂，越想越不明白。苏格拉底 (Socrates) 跟人辩论，常常听起来是简单直白的事情道理，给他三一问四一问，就都被问糊涂了。自己存在不存在，到了哲学家那里，都成了大问题。现代哲学，是从笛卡尔 (Cartesian) 开始的。他对哲学的贡献，是证明自己存在，我思故我在。

逻辑实证主义这个学派的代表人物是伯兰特罗素 （Bertrand Russell）。罗素是英国人，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开过一门西方哲学史的课，整理了讲稿，出了本《西方哲学史》。这本书后来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是数学家，哲学家，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写了本哲学史，一不小心，又成了大文豪。

罗素说人说话讲道理，到底在说什么，不少时候，自己就没弄得很明白。原本就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话，大家辩来辩去，就都是浪费口水。 一件事是好是不好，两个人讨论之前，最好先把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搞确定了，不然就是鸡同鸭讲，不如不讲。语言学家和逻辑学家，现在不少在哲学系里。

全书目录链接：《现代文明和近代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