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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一个原中共线人的忏悔
送交者: 陈沅森 2006年11月15日09:05:54 于 [天下论坛] 发送悄悄话

一个原中共线人的忏悔(中)

(8) 第二桩“反革命”案件

破案后,我心情复杂,愁眉不展,常常半夜三更被噩梦惊醒,心惊肉跳,不得安宁!脑子里像打仗一样翻滚,矛盾重重,左冲右突,总是出现一些针锋相对的提示:
为社会主义事业作了贡献,应该感到光荣、高兴!Vs 别捏着鼻子哄自己,不过是出卖朋友,出卖灵魂!
党和政府挽救了你,应该听党的话,跟政府走。 Vs W君对共产党、毛泽东的分析,是客观正确、符合事实的。
不能被“反动言论”迷惑了,绝对不能同流合污。Vs 朋友们都抓起来了,自己却去赴宴领赏,这是人干的事吗?
L 公安说“这么多!”,真理似乎是在多数人一边。Vs 不要让思想成为脱缰野马,那是非常危险的……

首长请吃饭后不久,接到通知,X月X日下午2时到毛家桥XX号二楼XX号房间谈话。——心想,公安事真多,又是什么事找我呢?猜不透。猜不透就不去想,管它三七二十一,浑浑噩噩,届时去了便会知道。
通知就是命令,只能准时到达。毛家桥在南郊火葬场下面,到了那里,看到大门口挂的牌子是“郊区公安分局”。上楼后找到房号,轻轻敲门,一位30岁左右、衣着整洁、眉英目俊的年轻公安便衣,开门热情接待。面对面握手时,我发现他目光诚挚,微笑亲切。
室内只有他一人。他客气地请我坐下,泡了两杯香片浓茶,递给我一杯,然后坐下来与我促膝谈心。
首先进行表扬:“听市局同志介绍,这次破案有功。背叛剥削阶级家庭,表现不错。”但他随即说明,“我们这些隐蔽战线的工作人员,功劳再大,也只能当无名英雄。”
他自我介绍:姓刘名正文,是郊区公安分局政保股的。他说:“今后你直接与我联系,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他让我记下他的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
至此,我明白了:原来与我联系的公安都是市局的,我住郊区所属岳麓地区,现在把“隶属关系”转到郊区来,便于继续控制、利用。——难怪刘公安笑眯眯的,原来笑里藏着……
见我比较拘谨,刘公安说:“我只比你大几岁,我们就像兄弟一样,友谊与合作是长期的。”
第一桩案件破获后,我曾天真幼稚地想,可以结束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了。但随后知道“不可能”,请吃饭、发奖金,都是先兆,今天谜底终于揭开,要长期为公安服务。——怎么办?没有办法,暂时只能服从。
刘公安继续说:“我们要为社会主义事业一直干到老,干到退休,到那时回忆我们今天见面,就会感到骄傲和光荣。”
刘公安与众公安不同,深谋远虑,喜欢从长计议。我心想,你是国家干部,到时候可以享受退休;我这个可怜的代课教师,到哪里去退休?——刚想到这里,刘公安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说:
“关于你的工作,我们研究后,安排在岳麓印刷厂。你的字写得漂亮,暂时去刻钢板,[注12 ] 拿计件工资。我问了一下,那个车间去年人均月工资60多元,比我这个小干部高多了,你的意见怎样?”
岳麓印刷厂是区属企业,没有一定关系还进不了,代课已经代烦了,不去咋办?安排了不服从,行吗?
我只能点点头,表示同意。
刘公安将一张“岳麓区工业办劳动人事调配单”递给我,一边说:“这是临时安排,今后还有考虑。你自己看中了哪个单位,只要不是党、团员的机要职务,跟我说一声,都可以安排。国营的也行,工资级别、转正等问题,我们说了算!”
口气真大,给我吃的“定心丸”,也很“甜”。我想,他不是吹牛,完全可以办得到。但被公安捆得越紧,自己的自由度就越小,就得一辈子为他们服务。——他姑妄言之,我只能姑妄听之。
后来得知,这位单线联系的新顶头上司,是郊区公安分局政保股副股长。
就这样,我成了岳麓印刷厂(简称“岳印”)刻钢板的工人,住车间楼上集体职工房。

上班不到半个月,就遇到了一位“反革命”。
那是个周末晚上,几名职工在下象棋,我路过时“技痒”,观战一阵,见水平低劣正想走开,一位瘦高个青年进厂来,职工纷纷说“陈亚陆来了,我们不是对手,不下了”,便一哄而散(实际是躲避肺结核病人)。这青年见我站在一旁微笑,便挑战说:“来,我俩战一盘。”我谦虚地说:“恐怕不是你的对手。”他寻觅棋友心切,大喇喇地说:“来,来,来,不要怕,输了不过一盘棋嘛。”——颇有一点《水浒传》里“林冲棒打洪教头”中那位洪教头的架势。
我慢吞吞地就座,不敢轻敌,抖出浑身解数,一连大败他三盘。他满脸尴尬,一边讪讪地说“厉害,厉害”,一边出门回家去了。
陈亚陆读高中时因肺结核休学,几年来一直没痊愈,现在是个刻钢板的个体户,住在贴隔壁。一位青工说:“他常常吹嘘,岳麓印刷厂没对手,你来了,跟我们出了一口气。”
高考落榜后我浏览过两本棋谱,水平稍高于一般民间棋手,但仅仅是“程咬金的三板斧”,本事并不过硬。
陈亚陆棋瘾很大,过两天看见我,邀到他家夜战,我心不在焉,三战二负。于是,他松了一口气,摇摇头说:“那天你连赢三盘,吓我一跳,今天看来,水平也不过如此。”
两人相对大笑。
由于命运、年龄、文化、棋艺旗鼓相当,一来二往,就混熟了。
一天晚上在他家下完棋,他突然问我:
“世界上,做什么生意最赚钱?”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做生意的事,便照实回答。
“按照秦始皇生父的说法,”陈亚陆说,“生意不同,赚钱的数量级便不同;选中了某种生意,赚的钱就会成倍增长。”
“书生意气,纸上谈兵。”我当然知道秦始皇的生父是谁,不以为然地说。
“做粮食生意能赚多少呢?”陈亚陆全然不顾我的反感,像是自言自语。
“可赚十倍。”我应声而答。
“做珠宝生意能赚多少呢?”陈亚陆又问。
“可赚百倍。”
话音刚落,两人抚掌大笑,原来这是战国末年吕不韦故事中的对话。[注13 ] 笑毕,陈亚陆说:
“我想做国家生意。”
当时象棋还摆在桌上,我便随口答道:
“那我就做你的马前卒吧。”
陈亚陆听了,非常高兴,正色道:
“好,一言为定!这是一本万利、无本万利的大事。”
我见他“来真格的”,担心他误入歧途,便隐晦地劝道:“吕不韦不是没付本钱,最后付出了最大的本钱啊!”
“不怕,”陈亚陆说,“不成功,便成仁。自古以来就是这么回事。”
接着,便对现实大肆鞭挞……
陈亚陆已经明说,他想“做国家生意” ——搞“反革命”组织。一个“痨病壳子”,哪有身体担当那样的重任?但他不自量力,使我陷入两难境地——向刘股长汇报还是不汇报呢?
真应了L公安的话,“反革命”“这么多!”出门走错了路,碰的都是“反革命”。
那时,我已知道自己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中,如果不汇报,万一密报先到刘股长那里,就糟了;如果汇报,又一桩“反革命”案件浮出水面,不知要连累多少人!
压了两天,犹豫不决,很是焦急。第三天,我去二楼排字车间找一个铅字,C老师傅对我说:“你天天晚上在陈亚陆家下棋,他有严重的肺结核,知道不?”(我父是老肺病,一直没有传染给我,所以我不怕)我很奇怪,便问:“你怎么知道我天天晚上在他家下棋?”C老师傅指指排字架后面的窗户说:“你去那里看看。”我走到排字架旁一看,傻了眼:窗户对窗户,一条小排水沟,把两栋房子隔开,从这里俯视,陈亚陆家的书桌(下棋处)一览无遗。上周C老师傅晚上加班,在排字架间走来走去,看得一清二楚。
暗地里,我大吃一惊。可以肯定,C老师傅不是监视者,如果他是监视者,就不会告诉我。但真正的监视者看到了,甚至窃听了陈亚陆与我的谈话,不向刘股长汇报,怎么行呢?
我吓得魂不附体,当晚在陈亚陆家下完棋,赶紧写好汇报材料投入邮筒,只是把事情发生的时间推迟了三天。

[注12 ] 当年大学讲义由教师编写之后,再油印。刻字工人用铁笔、钢板将教材刻写在蜡纸上,油印出来,装订成册。岳麓山下大专院校林立,讲义需求量大,刻钢板成为当年当地的一种职业。电脑一出,这个行业就消亡了。
[注13 ] 战国末年,商人吕不韦从不同生意的赚头不一样发现,做“国家生意”赚得最大。于是,他用阴谋诡计使自己的儿子继承了秦国的皇位(即秦始皇),自己当了秦国的宰相。后因秦始皇怀疑他,便服毒自杀了(付出了最大的本钱)。“做粮食生意”“可赚十倍”,“做珠宝生意”“可赚百倍”,是故事中的对话。

(9) 严密的监控

共产党对所有的人都不信任,包括他们的“自己人”。对我这种“敌人营垒中”投降过来的人,不但要检测汇报材料的真实性,更要鉴别我“反水”是真是假,因此,我料定,公安会对我进行监控。
早在攻破第一座“碉堡”时,他们就使用“美人计”,进行侦测。
那时,我在杜家塘小学代课,住学校,在家里吃饭。家很近,从农民的橘园里抄近路,五分钟可达。
一天中午我拎着竹壳热水瓶回家午餐,老远就看见橘园里有个女人的身影在躲躲闪闪。走近了,女人回转身来,满脸尴尬地问道:
“请问,朱老师家在哪里?”——啊,原来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姑娘。
“哪位朱老师?”我怕弄错,反问她。
“朱XX,”她回答,“我是她的学生N,来看望老师。”
“哦,她是我妈妈,就在前面,不知她是否回家,你跟我走吧。”那时侯,母亲在较远的银盆小学教书,回家的次数较少。
我把N带回家,母亲正巧回来了。师生相见,说了些嘘寒问暖的话。请N一同吃饭,她以“吃过了”为由坚辞,我们吃完饭,她就告辞了。
她一走,母亲便唠叨:“不知N嫁人没有?也不知她是否看得上我们这样的家庭?”
我赶忙制止说:“妈,您对人家一点都不了解,少些非分之想吧!”
实际上,我是告诫自己不要有非分之想。那时,我已24岁,正是东张西望寻寻觅觅的年龄。但理智告诉我:即使N未嫁,如果出身“不好”,她要借助性别这张王牌,嫁个出身好的,改变成份;如果出身“好”,我这只“癞蛤蟆”,就“休想吃天鹅肉”了。
由于有思想准备,此后N频繁来学校,我对她不即不离,故没有“故事”发生。
N是个蹩脚的演员,接触不久,便发牢骚,小骂共产党,对我的境遇十分同情,三番五次煞有介事地感叹“这么有才华,不让进大学,真可惜了!”说完,总是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希望我接续几句。而我,总是笑而不答。——实际上,从她谈吐的水平可以看出,她根本不知道我有没有“才华”。
一般在我晚上备课、批阅作业时,N悄然而来,坐半个小时至一个小时离去。校园外要经过一段人迹稀少的支路,我只好送她一程。青年男女在清风明月下漫步,同行却异梦,丝毫没有罗曼蒂克的感觉。
回味第一次见面她埋伏在橘园里,要确定我母亲已回家,要在暗中指认我并等到我回家午餐的时刻,要教会愚笨的N见到我不红脸,应对自如……也难为了那位幕后指挥者。后来,母亲了解到她已婚,便更厌弃她了。
我之所以不撵N,是要看看这句戏如何落幕。
N越来越放肆,一天晚上坐在我的床沿谈话,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她突然往后一倒,仰天摊在被子上,投来一个媚笑,我赶紧把头扭到另一边。在送她回家的路上,老往我身上靠,我一让再让。
断交的日子终于来临。这天晚上送到分手的地方,她突然邀请我去她家,我不愿去,她拉着我的手扭头便跑,却转向跑到墙边,自己背靠着墙,顺手把我一拉,面对面地压在她胸脯上。
月光照着她洁白的脸,乌黑的眸子里漾着欲火,呈现出一种淫荡美。
我呆若木鸡,甚至嗅到她呼出的女性荷尔蒙芬芳,都使心不动。
她在等待什么,十秒钟后见我无动作,便用嘴唇在我的嘴唇上飞快一掠,像泥鳅一样滑开,溜走了。
第二天,我看见她板着脸从学校办公室走出来,彭校长跟在她身后,便知道有人怂恿她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了。彭校长了解情况后说:“有天晚上我看见她从学校里走出去,感到情况不对头,这是个街道上有名的破鞋,别理她就是。”
幕后指挥者先是想通过N引诱出我的“反动言论”,没达到目的,又想把我的名誉搞臭。终于徒劳一场,白费了力气。

第二位Y姑娘是个知识青年,她回乡探亲与我在公共汽车上萍水相逢。她拎着好几个大包小包,我怜香惜玉,下车后帮她把两个最重的包拎到她家门口。两人交换了姓名,我把工作单位告诉了她。过几天,她翩然来访,塞给我一张约会的纸条。晚上见面谈得很投机,分别时依依不舍。几次夜游后进入热恋,花前月下,相拥相吻,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她没有政治方面的挑逗语言,但总是向我推荐她的堂兄XXX,称赞他“和你一样有才华、有学问、有能力,希望你们成为好朋友。”她告诉我,她的堂兄在县区,我们可以到他那儿去玩,也可以约他过来。她提了三次,我都没吭声,难道是让堂兄来拿主意,鉴别我的学问和人品?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我发现Y姑娘屡屡言过其实,喜欢夸大其词,对她讲的话信不过。我没有同意与她堂兄见面,也没有拒绝。
很快,她又要下乡去,相好得差不多要以身相许,却不让我进她家的门。离别前的夜晚,拥吻到最深沉时,她突然抬起头来急切地说:“你得赶快逃跑,派出所要抓你。”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我像弹簧一样松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她回答:“你别问,我是真爱才告诉你的,赶快逃跑,还来得及!”——气氛陡变,不能彻底交心,情感温度顿时降到冰点,不欢而散,从此分手,天各一方。
跑,跑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毛’土;率土之滨,莫非‘毛’臣。”跑了抓回来,罪加一等。
要是在以前,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会急得睡不着觉。现在,与刘股长谈话不久,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我置之不理。
不久,刘股长召见,问我是否认识XXX,我回答“不认识,但听说过”,便把来龙去脉如实汇报一番。刘股长问:“为什么不与他见面呢?”我回答:“Y姑娘有点夸夸其谈,我还没有定下她,不想让他堂兄来考查我,耽搁几天后,她没再提,我也没有再问了。”刘股长批评说:“干我们这行要闻风而动,像这样的人很值得一见,你失去了一次立功的机会。这次县区破获一个‘反革命’案,从XXX那里搜出一份发展对象名单,上面有你的名字。”听刘股长这么说,我心里一惊,以为刘股长说的是真话。但再一想,不对头,既然“反革命堂兄”通过Y姑娘把我定为“发展对象”,她怎么又说“派出所要抓你”呢?这是十分矛盾的。于是,我就实话实说,将Y姑娘要我“赶快逃走”的话,向刘股长汇了报。刘股长笑着说:“她胡说八道,女人的话真不可信。派出所凭什么要抓你,我怎么不知道?”
后来,听说Y姑娘判劳教一年,是否因为这次“泄密”,不得而知。

连续用女人进行监控和试探,对我震动很大,也使我惊恐不安,疑心重重,只要有人在我面前讲一点点涉及政治的话,我就怀疑他是试探者。同时,也使我醒悟:无论怎样“听党的话”,怎么努力为公安卖命,他们永远不会信任一个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因此,我萌生退意,不想干了。但“不想干”行得通吗?“不想干”就证明你“与党离心离德”,就是“背叛”,将受到无情的惩罚……

(10) 突如其来的“忠诚考验”

在岳麓印刷厂工作期间,长期对我进行监控是熊第萸姑娘。她曾与我妹妹同学,妹妹说她成绩死不好,一再留级。我见她双眼滴滴溜溜,顾盼神飞,感觉她很聪明。她是排字车间的学徒,那还是铅与火的活字印刷时代,依靠工人在字架上一个一个捡铅字。
那时我年轻,精力充沛,比较勤奋,每天早上6点准时起床,学习一个半小时。不准读“封、资、修”的书,便读《毛选》、《毛主席诗词》和报纸,有时练习书法。读得无书可读时,便学习汉语拼音,将毛诗、语录一条一条用汉语拼音默写出来……
8点钟上班,熊姑娘总是早到四、五十分钟,将坤包往自己车间里一扔,便快步来到我的办公室,与我切磋书法,谈文学,或者谈天说地……她的师傅悄悄说“小熊有意”,我笑了笑,不敢苟同。有一次,我上楼办事,偶然从一个斜角见她窜到我的办公室,急急忙忙打开抽屉翻寻什么;另一次,趁我不在翻寻我的字纸篓……我心中有了数,啊!她,带着任务。除了写给公安的汇报材料,我没有任何秘密。公安严格要求汇报材料的草稿纸,通通及时烧毁(丢到厕所粪坑里都不准),以免泄密。因此,她找不到什么东西,一次次徒劳。
熊姑娘全程监控我三年多。当我准备结婚把爱人带到厂里亮相后的第二天清晨,办公桌上发现一封无厘头告别信,署“知名不具”,字迹工整,信里没有具体内容,但在字里行间浸润着深深惋惜、留恋后的无奈之情……三年多朝朝(除礼拜天和节假日)相处,我已深深印在姑娘的心上,但她怎能爱上一个出身“不好”、公安长期监控的人呢。
2001年走访一位岳印老同事,告诉我熊女士某天晨炼时突然倒地,咯血不止,急送医院抢救无效离开了人世。我默默悼念,脑海里浮现出她年轻时的倩影,但产生了一个疑问:神为什么安排她在清晨倒下呢?那是我们数百个朝朝相处的时刻啊!
除了上述异性监控,实际上,岳印的每一位党、团员,每一位干部,每一位出身“好”的积极分子,哪一个不用另一只眼睛“关照”着我?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只有跟着芸芸众生混日子,头脑不想事,内心不容纳半点“反共反毛”的思想杂念,才能苟活下去。

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来临,早已不为公安服务的我,又受到一次突如其来的“忠诚考验”。
那时,我在一家民办机械厂工作,已是一位能独当一面的模具钳工。一位订购了几套模具的顾客老章,到厂里来与我谈产品质量,催促交货时间。因“有求于我”,很自然地请我到茶馆喝茶,去饭店吃饭,还送我两小盒硬质合金(金属切削刀具,比较贵重),慷慨而又大方。萍水相逢,如此友善,我当然心存感激,便与之日亲日近了。每次会面聊天,老章总是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有关政治的话题来撩拨,但我绝不答腔。一方面,我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不会再上当受骗;另一方面,我确实不愿谈政治,不想再惹麻烦。一天,我俩并肩步行去某地,他发表一通反共言论后,突然用肘拐碰我一下,压低声音问道:
“挖墙脚吗?”
我心里一惊!第一念头是:真“反革命”,还是来试探我的?
我没有吭声,装着没听清,等待他继续发挥;他嘎然而止,不再说第二句了。
这可难为了我。如果是公安派来的探子,不汇报,就证明对党不忠诚,重犯“知情不报”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处理掉”;如果是真“反革命”,汇报后又要钻入“碉堡”内部去攻破,继续伤天害理,与人民为敌。
怎么办呢?前思后想,举棋不定,焦虑万分。一天半夜醒来,突然悟到“要用时间进行考验”:如果老章是“动真格的”,下这么大功夫来拉拢我,没有听到我的正式回答之前,不会轻易放弃,还会来继续动员;如果老章是公安派来探子,已经完成试探任务,早已向公安汇报领赏去了,不会再来……
这个判断应该是正确的。等了一个多月,不见老章的身影,我便向市局一科刘正文副科长(已升官从郊区分局调入市局)写了一封信,详述老章其人其事……没有回音,也没有召见。春节到刘科长家里拜年,顺便问及此事,刘科长轻描淡写地说:“交给别人办去了。”——这一回答,证实刘科长收到了信;同时可看出,老章是公安派来试探我的。稍稍分析便知,如果我提供的是“有价值”的情报,闻风而动的公安会立即召见,了解老章与我交往的过程,详细记录他的反共言论;虽然也可以“交给别人”去办,但至少得口头表扬表扬呀!
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我又一次经受了“党和政府”的“忠诚考验”:姓陈的脱钩这么多年,听到“反革命”言论,仍向政府报告,这人也许改造好了。

70年代初,“001号案件”[注14 ] 爆发时,我住在下麻园岭。由于居委会有人密报我是“可能的作案者”,引起公安对我进行一次暗查。多年后,邻居才告诉我,那天晚上,一、二十个人站在前面菜园里,唧唧喳喳议论,后来只派了治安主任和两位妇女上楼来,与我见面,观察动静。第二天,趁我上班时,打开房门进行了一次彻底搜查。

考验持续到90年代中期,前后有三位认识不久的青年,虚心向我请教时,发牢骚,讲怪话,透露一点点想“搞组织”的意图。当时我已50多岁,便名正言顺地用“长辈”的口吻“教训”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党的天下是稳固的;如果有能力,完全可以到经济领域去发挥。我没时间也没必要去搞清楚其中有无公安的密探,即便有,公安听到我的话,也无可厚非。——那时早已“改革开放”,叫青年人去发财是党提倡的正道,对无产阶级政权不构成任何威胁。

从中共的历史看,“不信任任何人”简直是毛泽东的“专利”,也是历次运动整人的根源。我深信,晚年毛泽东已疑心重重,走火入魔,草木皆兵,无人可以信任,并在高层实施了严密监控。用文件上的话来说是“伟大领袖洞察一切”,七老八十,窝居深宫,光看文件、听汇报,哪能洞察?只有多渠道秘密监控,才能了解每一员封疆大吏是否忠诚。文革初始,毛泽东“点了名”的煤炭工业部部长张霖之被红卫兵活活打死,就是有人密报张在私下讲了毛的“坏话”。
监控,使人产生恐惧,使人的尊严、价值丧失殆尽,使八亿中国人民全都匍匐在领袖脚下,成为“毛泽东思想”的精神奴隶。在那样缜密、细致的监控下,人人自危,只能诚惶诚恳,彻底臣服。

[注14 ] “001号”案件:大约在70年代初,长沙市有人购买了十几张毛泽东标准像,用刀子在每张像上划一把叉,然后趁黑夜分别投入十几个邮筒。公安接报后,如临大敌,在全市开展地毯式摸查。详见《笑泯恩仇》http://www.epochtimes.con/gb/nf3293.htm(08)《001号案件》。

(11) “引诱犯罪”、“真老虎”和“密捕”

陈亚陆这人是个“口头革命派”,每次见面,总是空谈他前一夜的种种想法,虽然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豪言壮语,但骨子里还是胆小怕事的,瞻前顾后,畏畏缩缩,根本没有W君那种“干一番大事业”的气魄。一方面,显示了他体质羸弱,性格优柔寡断;另一方面,也很正常,在这种生死攸关的重大问题上,谁敢不掂量掂量共产党的份量!
他畏葸不前,我只能附和,并乘机起一点点阻遏作用,绝对不能把他往“反革命”邪路上引。但我也不能说得太露骨,以不暴露我的身份为度。
有一次,他考虑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感叹道:
“这事要是六○年、六一年‘过苦日子’时干就好了。如果那时蒋介石反攻大陆,大家起来配合,共产党早就倒台了。现在干,只怕是‘鱼过装壕’,没有意义了。”[注15 ]
他萌生退意,我当然点头称是,表示赞成。
他的这些想法和言论,我都如实地向刘股长汇报了。
此后,陈亚陆好一向没来找我,我也没有主动去他家。
一天傍晚,刘股长来电话(厂里承接业务的电话,允许职工使用),叫我马上到荣湾镇岳麓分局去,要快!我遵命,立即乘公共汽车赶到。刘股长站在大门口等着,立即把我引进二楼会议室。推开门一看,嗬!好多人,十来个,济济一堂。
原来是市局领导、郊区分局领导和岳麓地区政保股的公安,在研究案情。领导发现陈亚陆案件停滞不前,临时决定把我招去,动员和指导我如何迅速突破。
当年公安研究案情,大多喜欢抽烟,一支接一支,会议不散不熄火。我进门时,满屋烟雾缭绕,弥漫着尼古丁的呛人气味,证明会已开很久了。
我进门后,市局L公安、分局L副局长站了起来,我赶忙走过去,抓住他们伸出的手,握一握。L公安、L局长满面笑容,一番表扬加鼓励后言归正题,叫我重新汇报一下案件的进展情况。
我如实汇报后,L局长问:
“陈亚陆想打退堂鼓,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我回答。
“不对,”L局长批评说,“你被阶级敌人的烟幕弹蒙蔽了。阶级敌人反对我们共产党,是本质决定了的,不会改变。他以退为进,在观察和试探你的决心。如果在这节骨眼上你表现消极,他就可能将头缩进乌龟壳里去了。”
“我总不能引诱他犯罪。”我喃喃地说。
“不是引诱犯罪!”L局长斩钉截铁地说,“你现在是党的隐蔽战线的战士,把阶级敌人引诱出来,是你的光荣任务。前次,陈亚陆说他想‘做国家生意’,你马上说愿做他的‘马前卒’,这个‘马前卒’就回答得非常到位。你不这样说,他就不会把下面那句‘一言为定’说出来。因此,你要尽最大努力,把他的心里话掏出来,让他‘鱼’过了也要装‘壕’。”
我低头不语,时间像凝固了一样,屋子里很静,听到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
“你还有什么顾虑?”
“‘马前卒’一类的话我可以讲,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不愿意从我的口里说出来。”我回答。
“不,”L局长又一次纠正我的看法,“为了挖出阶级敌人,你讲几句也无妨,关键是不要超越他,不要讲到他前头去了。他讲三分话,你就点点头;他讲五分话,你就讲个两、三分;他讲八、九分,你就讲个四、五分,目的是把他的话引诱出来。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心里是拥护共产党、毛主席的,就行了。”
其他公安七嘴八舌支持L局长的说法,鼓励我进行引诱。纷纷拍胸担待:“怕什么!这是策略”,“保证没问题”,“大家都知道你有一颗红心”,“我们公安说了算”……
“其实,陈亚陆只是心里有些想法,仅仅同我说了,不像W君,并没有发展组织。”我说出了我的担心。
“发没发展其他人,现在还不能确定;跟你说了,就是发展组织。这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反革命份子,那么恶毒地攻击党和毛主席,绝对不能心慈手软。他不是纸老虎,也不是死老虎,因此,你不能麻痹大意,要做真老虎打,要做恶老虎打!”
我没得话说了。
“你还要严密注视,有没有后台老板?”最后L局长补充。
……
这次会议,用共产党的话来说,是要解决我的“右倾思想”问题,鼓励我引诱陈亚陆犯罪,把一个普通知识青年当作“真老虎”、“恶老虎”来打。当年,中共就是用“国家机器”,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用法西斯手段,用大量资金、人力、物力,来打击手无寸铁、分散单个“思想犯”、“言论犯”、“良心犯”的。
不过,L局长还是有些先见之明。
陈亚陆并没有死心,恰巧就在公安开会的第二天,又来找我,晚上下棋后提出新的方案,应该先写一个纲领,并要求我执笔写出来。这一招相当厉害,显示陈亚陆绝非等闲之辈:“你不是同意造反,愿意入伙吗?那么,请拿‘投名状’来。”[注16 ]
我当然不能执笔写纲领,况且确实不知道怎么写,便顺理成章地推脱:“写一篇文章没问题,但纲领怎么写?要写些什么,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大的事,我怎么能胜任?还是你自己写吧。”
理由充分,他无法驳斥,只好自己动手写。
另外,陈亚陆还告诉我,与湖南大学一个“刻钢板”的右派,曾多次探讨“这些问题”,右派发表了许多精辟的见解,但“暂时不同意与你见面,以后再说”。
这些情况汇报上去后,特别是陈亚陆的“纲领”写了几个晚上之后,公安认为案件已经成熟,决定“密捕”。
事后,我也考虑过,为什么要“密捕”?你们中共是泱泱大国的堂堂执政党,公安机关隶属于堂堂的“人民政府”,打击你们认定的“头号罪行”,为什么不公开执法?在光天化日之下,派出着装整齐、威风凛凛的公安,在众目睽睽之中公开逮捕,起到“灭敌人的威风,长自己的志气”、“打一儆百”的良好效果。为什么要采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法?
答案仍然是“这么多!”,做贼心虚。如果天天抓人,到处抓人,形成红色恐怖,怎能体现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安定,歌舞升平?于是,只好委屈公安在夜幕的掩护下,贼头贼脑地把人逮来,把影响面缩到最小。
像陈亚陆这种情况,除了“不让群众知道,不造成社会影响”这个理由之外,完全没有必要使用“密捕”。“密捕”显示了共党政权理亏、心虚、胆怯,显示出他们制定的“法律”的虚伪性和“执法”的非正义性。

刘股长招我去,交代了“密捕”方案:晚上9点钟左右,把陈亚陆从家里带到就近的湖南师范学院南院体育场。
我遵令执行,晚上8时半,到陈亚陆家里,邀他出去走走,他便跟我一起走到常去的体育场。体育场内,夜幕下有几对男女的身影在晃动,仿佛在恋爱。有一对从我们身旁经过时,听到男的提高声音说话,是刘股长。——事后刘股长告诉我,他是故意提高嗓音,跟我打招呼。公安动员了艺术系几位“出身好”、“政治可靠”的女生,每位公安配一个,装扮成情侣接近“罪犯”。女大学生们看到公安当场抓捕两个“坏蛋”,惊奇得不得了。她们为“党的事业”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感到非常光荣,兴奋得终身难忘。

我和陈亚陆进入体育场后,坐到一个木架上。他告诉我:“纲领初稿已经写完,明天誊正一遍,再给你看……”
刚说到这里,便看见前后左右迅速围拢来几条黑影,我听见刘股长大声喝道:
“什么人?举起手来!”
远处楼房的灯光映着,几支黑黝黝的手枪,对准着我们。
我和陈亚陆慌忙站起来,乖乖地把双手举过头顶。几位便衣一拥而上,将两人戴上手铐,塞进停在路旁的吉普车里,一边一个便衣,拽着胳膊,拎着衣领,一溜烟开进了荣湾镇岳麓分局,在一间灯光雪亮的房间里宣布逮捕……
刘股长对付陈亚陆,一位小公安对付我。宣布逮捕后,各人在逮捕证上签字。摆在我面前是一张白纸,我拿着小公安递过来的钢笔,装模作样地在纸上画了画。陈亚陆签字后,我看见刘股长从他内衣口袋里搜出几张折叠的纸,刘股长问“这是什么?”听见陈亚陆老老实实低声交代:“纲领。”……接着,就押到后面牢房里去了。
陈亚陆一走,几位执行任务的小公安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演戏,真像演戏一样,但是,是演出一幕残酷的真戏。在陈亚陆惊恐的眼神里,公安像天兵天将神奇地降临,一举将他刚刚写好的“纲领”缴获……
我笑不起来,呆若木鸡,脸色惨白……一位小公安:关切地问:“你是不是病了?”我才清醒过来。[注17 ]

[注15] 壕,原意为“小水沟”,农民借用这个词称“安装在小沟流水里的一种篾制捕鱼工具”,流水可以从“壕”中通过,鱼虾进去后无法逃逸。“鱼过装壕”为长沙方言,意为“鱼群已经随流水过去了,再安装‘壕’捕不到多少鱼”,比喻“最佳时期过去,再做某种事意义不大”,有“不大想干”、“可干可不干”、“勉强干一下试试”等意思。
[注16 ] “投名状”类似于名片,但内容比名片丰富。古人拜见某位长官,希望在他那里谋个职位,便将一纸履历交上去,这张纸便叫“投名状”。《水浒传》中林冲、杨志先后上山落草为寇,山大王要考验他们是不是真心背叛朝廷,便要求他们下山去杀一个人将人头献上,先犯下一桩罪表示义无返顾,也称“拿投名状来”。
[注17 ] 上世纪末,偶尔获悉陈亚陆逝世的消息,默默志哀,哀其不幸。刑满释放后,他曾在长沙市北区一家民营公司工作。

(12) “公安局的一条狗!”

罪过,罪过,罪过!
丧德,丧德,丧德!……
公安利用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做诱饵将陈亚陆“密捕”后,一向身体健壮的我,真的病了一场。头痛头晕,感冒发烧,浑身冷汗直冒,几天卧床不起;深更半夜,屡屡从噩梦中尖叫而醒。扪心自问,良心发现,痛苦不堪,我已成了不齿于人类的????堆!
如果说,第一桩案件还勉强有理由推脱,是公安逼迫干的,那么,第二桩案件就没有多少理由可以卸责了。你坚决不做公安的????,陈亚陆绝对不会被逮捕——这是一种令人发指的罪行,将来要清算,会遭报应的。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心焦如焚。想到了“死”,不是自杀,而是被杀。
如果直统统地宣布“不干了”,冷酷的公安绝不会因为曾经“有功”心慈手软而赦免,因为你知道的太多,最终会找个小小的由头灭口。这是当特务、做线人再翻悔退出的必然下场,古今中外,无一例外。
撤退是铁定的,就是冒死也得撤退。问题是如何不露痕迹地撤退,尽量争取死里逃生。人生走到考验我智慧的关键一步,动员了全部脑细胞快速运转,经过一番苦苦的昼思夜想,终于悟出了道理。
我冷静地进行了分析:
在第一桩案件中,W姑娘为什么选中我为发展对象?是因为信任我。她为什么信任我?是因为她了解我家庭出身“不好”,了解我的祖父、父亲以及本人的情况。
陈亚陆为什么见面几次就将真心话告诉我?是因为他了解了我的家庭出身、本人情况后,认为这个人“可靠”。
那么,反过来,如果让所有接触我的人都认为我“不可靠”,甚至怀疑或听说我是公安局的“眼镜”,就没有人向我讲真心话了,我也就“发现”不到“反革命份子”了。
这就叫“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对!就这么办,釜底抽薪,先把自己搞臭。
真正要“搞臭自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不能逢人遍告“我是公安局的眼镜”,那样只会适得其反,暴露了“不想干”的意图,公安知道后仍然不会放过你。只能瞄准某个机会,采用稳妥的、审慎的办法,让透露的消息在暗中传递开来。
冥冥之中如有神助,突然遇到一个极好的机会。
快过年了,一天下午去岳麓区政府办事,遇到工业书记,区长正叫他打电话调岳印厂会写毛笔字的人来写横幅、标语。工业书记见到我说:“小陈,你来得正好,赶快把标语写了吧。”顶头上司的命令,哪有不服从的,况且是光荣的“政治任务”,轻车熟路,立马动手。
光给区政府写横幅标语(此前我已尽过一次义务),不能达到“搞臭自己”的目的。巧就巧在岳麓公安分局管宣传后勤的来了,他正愁没人写标语,便央求我帮帮忙。任务已经很重,我不想答应,一看是公安的,马上满口应承。脑筋一个急转弯:好机会!把我写的字贴到公安局里里外外,不是一个明显的信号和警告吗?真是妙不可言。
我尽最大努力,奋战通宵,将两个单位的标语、横幅、对联(总数将近100张)写好,在晨曦里乘头班公共汽车回家去睡觉。
第三天,路遇易启坤君,他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一字一顿、轻蔑地说: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我默不作声,听候第一场“正义的审判”,这正是我需要的结果。
“你的字烧成灰我都认得!” 易启坤君咬牙切齿,恨恨地说。——现在我还记得,当年岳麓公安分局大门口贴着我写的门联,是一联毛诗:“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我会看到结果的,我会看到你的下场的!”易启坤君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眼里射出愤怒的火光,拂袖而走,从此断交。
易启坤君是我父亲同事的儿子,比我小四、五岁,高中毕业通不过“政审关”流落社会,自学中医谋生。当年许多青年都学写旧体诗词,他聪慧过人,自成一格。他写的诗词吟诵起来如行云流水,大有唐风宋韵,是截至目前为止我见到所有写旧体诗词的现代人中,写得最好的民间诗人。当年,他经常与我谈诗论文,研讨书法。易君可惜英年早逝,不能向他解释当年我的苦衷,不能让他分享这篇文章了。
第二位获悉消息的是何其善君,他的大弟弟与易启坤君同学,因而很快得到消息。何君是我初中同学,音乐怪才,少年时期就能玩十多种乐器,其二胡拉的《二泉映月》等曲子直追瞎子阿炳。他没有与我绝交,而是处处设防,发现有人接近我,便向那人发出警报。何君表面上嘻嘻哈哈,暗中对我深恶痛绝。90年代中期,何君不幸罹患肝癌逝世后,Z君才告诉我,当年有一次我与他一同登上一处六层高楼,凭栏远眺时,他几次想把我推下去,终因胆怯杀人而没有动手。[注18 ]
“臭味”四处散发,消息不胫而走,扩散得比我想象的要快。
我还用“个别交心”的方法进行扩散。
那时候,我与小G同住一间房,他比我小几岁,共青团员,转业军人。小G只有初中文化,比较单纯、友善,我俩常常睡前谈心。一天晚上,我将为公安服务的事告诉了他,表示“坚决背叛家庭,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请他多在政治上关心、帮助我,也请他“严格保密”。不久便获悉,消息已扩散到小G哥哥(高中文化)的朋友圈中。
“文革”开始后,小G是保皇观点。我在湖南大学看大字报,看到毛泽东写给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信中赞扬了北大附中彭小蒙的“革命行动”,晚上转告小G,毛主席支持造反派,并分析了当时的形势。小G立马180°大转弯,紧跟伟大领袖闹革命,成为岳麓地区最先造反的“工人阶级”,自封“湘江风雷岳麓战团”司令,穿上军装,带上新结识的漂亮造反女友,威风凛凛地横冲直闯,揪斗走资派。1967年武斗期间,小G对我提供了充分的保护,这是后话。
岳印党支部周书记是个“土改根子”,文化较低,说话粗俗,开口闭口“三担牛屎六箢箕”。我便以“追求进步”、“向党交心”的方式告诉了他,希望他暗中在党、团员中扩散,再扩散到群众中去。周书记扩还是扩散了,但始料不及的是,他在党团员大会上骂道:“陈XX啵,不过是公安局的一条狗!”——周书记是老党员,理应维护无产阶级专政,他这样骂,不是拆公安局的台吗?但他骂的话,几乎代表了所有人的看法。这样,就反证了公安“听党的话”,“为社会主义事业作贡献”……种种说法的荒谬性和虚伪性。
消息传来,我又气又急又羞愧,好几晚上没睡着,真想告诉刘股长通过区党委训他一顿。后来想通了:第一,自己本来是公安局的一条狗,人家实事求是,只是说得太形象了,并没说错;第二,扩散消息是你的本意,他这样骂扩散得更快,实际上是帮助你;第三,他以前不知你的底细,是你自己告诉他的,刘股长认真追究起来,可能暴露扩散意图;第四,被别人骂成狗,比当真正的狗“去咬人”,好得多;第五,你是不想做狗,才被别人骂成狗的,今后可以脱离“狗”身份,应该感到欣慰……于是,我转忧为喜,暗暗表扬周书记:骂得好,骂得对,骂得及时!
就这样,“黑角弯里吊颈——自宽自解!”我终于成功地跨出“搞臭自己”这一步。

[注18 ] 何其善君的故事,详见《笑泯恩仇》(16)《非分之财》。

(13) 两位失学的天才知青

叙述是线性的、平面的,事情只能一件件交代;但事物发展是多维的、立体的,许许多多事情同时交叉发生。公安把我安排在岳印前后,还发生、牵涉了两桩案件。

1954年,我在“长沙市第十初级中学”(1956年并入师院附中)读初二,结识了读初一的同学李良。当年我们不约而同地迷上了武侠小说,常常交换书籍偷偷阅读。
有一次,学校来了公安人员,各班进行突击默字,默写一些简单的常用字。这套鬼把戏在读小学时,大多数同学都经历过,心知肚明是发现了“反动标语”。将这些默写的字按原顺序排列,就是那条“反动标语”的内容。默写的字条交上去后,公安人员通过笔迹鉴别,便可查出作案者。
这次,学校还组织各班学生,排队进入男厕所参观,接受教育。我看到,最里面蹲位的间板上写着:
“举起你的左手打倒帝国主义,举起你的右手打倒共产党。”[注19 ]
这次默字后,李良便不见了,将近十年后相遇,李良才告诉我那条标语是他写的。当年对年龄小的学生没处分,只是将他转学到十一中去了。
这种档案袋里有“现行”污点的学生,莫说出身“不好”,就是“出身好”,都在特别关照之列。李良家庭出身大地主,他的一位不知隔几代的老祖宗,是曾国藩湘军的一员大将,在与太平军的“三河战役”中全军覆没,牺牲了。后来读历史传记,才知道这员骁将名李续宾。李良的父亲曾接受过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的特别考验,蒙着双眼爬上一座高峰,走到一处“万丈深渊”悬崖边,命令“为了党国的利益,往下跳!”跳下去原来是一个事先挖好的沙坑,毫发无损,得到重用;不敢往下跳的,不予录用。他的父亲跳了,后来去了台湾,还是在劳改?不知道,反正没见过。
李良的爷爷是中南矿冶学院教授,当年70多岁了,老态龙钟,行动迟缓,由一个保姆服侍。李良可能是爷爷抚养大的,高中毕业后在家自学数学。我在杜家塘小学代课时,他来过学校,到岳印工作后厂房在马路边,来的次数更多了。
当时,李良告诉我,只用一年多时间,已学完高等数学全部教材,现在自学“数论”。我问他,那么多题目都做完了?他回答说,许多题目好像原来都见过,一看就明白了,解题速度特快。他独自解答出一个什么猜想,把论文寄到中科院数学所,回信告诉他,答案正确,但已由法国一位数学家在1938年解决了,鼓励他继续努力。当年没有计算机检索,又没有导师,这种重复研究难免。但全凭自学达到那样的高度,没有夙慧,脑子里没有大量数学细胞(即天生切近数学的才能),是无法企及的。我估计,照这样速度学下去,能很快升堂入室,甚至具有解决世界级高难度猜想题的潜能。如果能够沉潜到“改革开放”“尊师重教”的时代(那时人才奇缺),至少像李慰萱(见[注5])那样,够资格聘用为大学数学教师。
然而,遗憾的是,在前景一片渺茫的情况下,李良坐不住了。当他找到我,在师院南院空旷的体育场,发了一大通牢骚,没等他说出“难听的话”,我四周看看,近处无人,便冒着极大的风险,义正词严地警告他:“共产党是专挖别人墙脚出身的,绝对不容许任何人具有染指政权的思想倾向”,“现在特务多如牛毛,任何轻举妄动都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声色俱厉严重的警告,可能吓阻了他的某种萌芽思想,此后,他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了。
为挽救这位数学天才,我多次劝说,说得太露骨,以至引起他对我真实身份的怀疑。
一次,他说:“在共产党的高压统治下,生产力还是提高了。”
我回答:“生产力提高,是好事嘛。”那时我确实真心实意拥护共产党。
他说:“比如一个气球,往里面打气,胀满后,从气嘴里放出来,所有的分子都朝一个方向运动,形成很大的压力……”
我赶忙说:“好呀,大家都做这种分子往一个方向跑,有什么不好呢?”——我希望他顺着共产党,混入芸芸众生,别朝反方向运动。
哪知他鼓着眼睛瞪我半天,仿佛辨认一个无法理解的外星人。然后,鼻孔里出冷气,鄙夷不屑地说:
“哼!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又有一次,为长期找不到工作,大发牢骚。我介绍他去代课,不愿去,流露出“孤注一掷”的念头。
我劝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锲而不舍,可大器晚成。不要小视自己,何苦呢?”
他鼻孔里又出冷气:“哼,到时候,一包火柴,便解决问题了。”(吞服火柴头自杀)
李良的性格中,缺少点能屈能伸的气概,太多了不屈不挠的倔强,不愿随大流,不大听劝告,不断朝反方向运动,终于酿成了人生悲剧。

石惠泽是中南矿冶学院教授的儿子,湖南师院附中60届的高才生,聪慧无比,智商极高。他排行第三,兄弟姐妹都说“我们家就看老三的了”。高中毕业后高考因同样的原因落榜。我去过他家一次,他的父亲正蹲在地上清理一堆旧书,每一册发黄的旧书的“书顶口”,[注20 ] 都写了“君子自重”四个楷体字。他家与李良家相隔一箭之遥,两人是多年的好朋友。在自学的过程中,不知怎么一来,石惠泽不合时宜地迷上了哲学和政治经济学,这方面的阅读量相当大,许多外国人名、书名,我闻所未闻。听他谈话,旁征博引,滔滔不绝,没有我置喙的余地。由于过目不忘,才具甚高,有点目空一切。某次他来杜家塘小学,适逢一位女教师请产假,学校找不到人,我便介绍他代了两个月课。反映是:讲课生动,很受学生欢迎。

古代“女子无才便是德”,毛泽东时代“男子无才,方可保命”。
李良那种只适合搞科研的书呆子,如果循序读大学、研究生,进入数学所,肯定能出成果,甚至是大成果;石惠泽如能进入社科院亦然。但他俩生不逢时,社会刻意逼仄失学青年的生存空间,在理想的幻灭中自轻自贱,急于求成,两颗天才的极具希望的未来之星,终于被“扼杀天才、残酷无情的时代黑洞”吞噬了。

[注19] 这句“反动标语”见《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一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有一个自称为戴季陶的‘真实信徒’的,在北京《晨报》上发表议论说,‘举起你的左手打倒帝国主义,举起你的右手打倒共产党。’”
[注20 ] “书顶口”:书籍被装订的一边叫“书脊”,跟书脊相对的一边叫“书口”,上方叫“书顶口”,下方叫“书底口”。

(14) “李良、石惠泽叛国投敌案”

还有一位高考落榜、石惠泽的同班同学曹辛星,读高中时曾在《诗刊》上发表过两首小诗。他进入左家垅蔬菜公司工作后,很快世俗化,不谈学习,只谈女人。与岳印的一位姑娘谈恋爱闹僵分手后,告诉我“她屁股上某个部位有一块什么样的疤”,说的活灵活现。按说此君应该平平安安,没什么问题,但他命不长。“文革”武斗时,一位曾经有过小嫌隙的邻居把他诱骗上山,掏出手枪一枪把他崩了。他曾跪地磕头求饶,但心狠手辣的邻居没有饶他。又按说此事神不知鬼不觉,这邻居青年也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他杀人后回到工厂得意忘形地自言自语:“老子今天干了一件大事!”这句话被一位积极分子听见了,“文革”恢复秩序后追查这位“老子”,“那天干了一件什么大事?”曹辛星命案才水落石出,此君打红叉的名字也就上了布告。——冥冥之中,因果报应,自有定数,此处不赘。

像李良、石惠泽那样的失学青年,早已纳入街道居委会的监控范围。有天晚上,我去李良家,远远看见一个中年妇女鬼鬼祟祟地趴在他家窗台上偷窥,听到脚步声,慌慌忙忙走进隔壁家,又在门缝里偷窥我。我干脆过门不入,径直前行,仿佛一位过路人。此后,我不敢再去李良家,居委会把我的名字列入常来常往的黑名单,万一李良他们瞒着我干了什么,怎么说得清呢?
我也不能告诉李良有邻居偷窥,他本来就怀疑自己被监视。万一他与邻居扯皮把我顶出来,刘股长那里不好交差。可能是平日我劝告他的话留下太多的想象空间(那时我还没有“搞臭自己”),他也怀疑我。
一天, 他突然用凶狠的态度“审问”我:“你说,你的工作是怎么搞来的?”
其实,这问题并不难回答。一则是突如其来,二则是他态度反常,一下真把我搞懵了,几秒钟没答上来。
“好的,我知道了!”他丢下这句话,扭头便走了。
过了十天半个月,我在师院新华书店翻书,他进来看见了,邀我“到后面山上去走走”。走走就走走吧,那是座几十米高的无名小山,长满了丈余高的小松树。走到半山坡,见这里远离马路,说话没人听见,便想坐下来再与他谈谈心,劝他回到数学殿堂,“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解数学题”。他不同意坐下,催我继续往上爬。又爬了几十步,我实在不想再往上爬了,便说:“爬上去干什么?又没有什么名胜古迹。”哪知他坚决得很,非爬到顶峰不可,我无可奈何,只好奉陪。
爬到顶峰,绝无人迹,团团松树遮蔽了我们,马路上汽车声音都听不见了。
“你说,”李良左手撑在一棵松树上,右手放在身后,面对面,目露凶光地审问我,“你的工作是怎么搞来的?”
我用平静的声音,按早已考虑好的回答,是我父找区政府一个熟人推荐的,要求字写得好。
“撒谎!”他恶狠狠地说,“有人说,是派出所安排的。”
“????!”我镇静自若,反问他,“派出所凭什么安排我?”
接着,我反客为主,问他“你愿不愿意刻钢板?”“如果愿意,我可以分出部分业务,让你在家里干,每月保证收入30元。”我知道他干不了,字写得并不差,但由于深度近视,不耐烦写密密麻麻的小字,习惯于龙飞凤舞画大字。
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脸上的剑拔弩张不见了,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接着,他从身后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说:“今天你如果还像那天一样回答不出来,我就宰了你。”
我处变不惊,责怪他说:“那天你那么凶,吓得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又笑眯眯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下山与他分手后,我的心倒蹦蹦地跳起来,好险!要不是镇静自若,后果不堪设想。此前,除了第一次公安把我抓到派出所,审问我的同学、朋友,报了他的名字外,从来没有将他的言论汇过报。相反,总是劝他和打消他某些想法的萌芽,他倒恩将仇报……为保护数学天才,避免麻烦,这一次,我又隐忍了,没有上报,只是提高了警惕,懂得了“当线人有可能被激怒的对象干掉”。

“搞臭自己”后,我只严密注视公安方面的动静,根本没提防来自群众一方的惩罚,之所以多次大难不死,只能归结于“命大”。实际上,特务机关对线人的生命安全是不负责任的,他们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万一被害,能破案当然也会忙一阵子。抓不到凶手,也就只好不了了之,绝不会公布被害的真实原因,绝对没有“抚恤金”。因此,在这里我向年轻人提出忠告,千万不要贪图一点点小钱为专制集团卖命。——在加拿大满地可监控、跟踪、加害过我的华人青年,打过照面的约有二、三十位。

不久,感到希望破灭,走投无路的李良和石惠泽,暗中策划“逃苏”,到苏联去组织“马列主义新政党”。我猜想,一定是石惠泽的鬼点子。因为李良对社会科学一窍不通,而石惠泽读了许多马列的书。
实际上,此路不通!一方面,边防卡得紧,如果没当地人接应,外地口音的人离边境上百里便会被盘查,逮捕。
另外,苏联当时的领导人,安德罗波夫、勃列日涅夫之流,都是克格勃头头出身,目光短浅,不懂政治,不知道利用逃苏的人组成中共党的反对派,除了让逃苏的人做苦工,就是把其中一些合适的人训练成特务,然后派回中国搞情报,搞破坏。而那些派回国的“苏修特务”,没有一个能够长期潜伏下来,都是不久便落入了“群众专政”的天罗地网。[注21 ]——与共产专制国家把人当作工具不同,纽约自由女神雕像下的短诗欢迎世界各地的“垃圾”,实际上是各路精英汇聚,把美利坚合众国建设得富强繁荣。

李良、石惠泽策划“逃苏”始于何时,我不知道。快动身了,李良来找我借钱。问他借多少?他说出一个我无力承担的大数。说实话,他没有工作,不能指望他还钱,一下借去我半年的工资,哪有可能呢?只好沉吟不语,待他知趣,慢慢递减。
哪知他迫不及待地把“逃苏”的事告诉了我,希望看在“重大决策”的份上,支援他一把。这下更不能借了,借钱给你“逃苏”,事发后,即使我不是公安的线人,也会受到惩罚。以现在这种身份,重犯“知情不报”罪,进一步“支援反革命”,那就别想活了……
我面露愠色,断然拒绝。李良木然,不知怎么惹怒了我,红着脸,讪讪地走了。
我知道,固执的他,已无力挽回,不能再拖延了,担心另一条监控渠道先我而报,于是,当晚就将汇报投入邮筒。
由于经济困难,出发前,李良还是跑到厂里来向我借钱。这次知趣了,只请我支持,不提数字,不论多少。我已请示过刘股长,“借”给他15元人民币。

什么时间走的?怎样抓的?我不知道。后来,刘股长说:“李良晓得你为我们工作,说我们采用了法西斯手段。”可能是自我辩护振振有词,或者是遇到了比较开明的法官,判处较轻。我是35年后从杨小凯遗著《牛鬼蛇神录》《向土匪》一章获悉李良的信息的。这一章从侧面对他进行了一些生动的描写。书中说李良是大学生,传闻失实;又说他是逃往香港被捕的。不知李良是否在我面前用“逃苏”(往北)来掩盖他们南下的意图?
“文革”初始,中共中央颁布的《公安六条》明文规定“劳动教养和刑满留场(厂)就业人员”不准参加串联……不知什么鬼使神差,因缘际会,李良、石惠泽竟在汹涌澎湃的“文革”大潮中组建长桥农场劳教人员的造反组织“长沙青年”,担任什么“副司令”、“政治部主任”。1968年长沙军管会打击造反派,第一批枪决数十名“罪犯”的打头第一个就是“长沙青年”司令夏菊初。
1970年初,毛泽东亲自批示、中共中央直接领导的“一打三反”运动以雷霆万钧之势降临,当局动用“国家机器”(军队和公、检、法),在全国范围大规模镇压“反革命”,大批量集中处决潜在的政治对手,于是,石惠泽、李良就难逃一劫,只能饮恨千古了。
布告上公布石惠泽、李良的“罪状”是“文革”中“造反”、“私设公堂”种种,但毕竟“逃苏”是起因,“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无可推诿。虽然罪恶的子弹打在他们的胸脯上,但击中的却是我的灵魂,等同身受,痛苦终生,永无宁日。我的双手沾满了他们的鲜血,无论怎样忏悔,都无法赎愆。从此,“惟将终夜长开眼”,“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良只追究我告密的事,根本不理会我多次劝告、爱护他的一片苦心。1967年夏,武斗前夕,保守派“高司”(高教司令部)和“公、检、法”一夜跑得精光,河西变成一座“空城”,呈现出一种暴风雨前的异样宁静。罪孽深重的我,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呆在岳麓印刷厂,只有潜入河东市区,采用“灯下黑”计[注22 ] 混迹于造反派的人海,或可逃过一劫。当时已“封江”,湘江各渡口均有造反派的重兵武装把守,整个江面无一船只通行。于是,绕道从上游靳江河渡口,汇集几个必须东渡的人一起花重金买舟,强行渡河。尚未靠岸,雨点般的子弹便落在船舷两边。接着,一队荷枪实弹的造反派从小山上冲下来,命令我们高举双手上岸,押进司令部进行甄别。我提供“湘江风雷岳麓战团”司令部的电话号码,司令小G接到电话后,立即说“是我们的人,不是高司的密探”。第二天上午,小G亲自开车来把我接走,对我提供了有力的保护。当晚在长沙市中心的商业局、轻工局二楼(五一广场西北角)“湘江风雷岳麓战团”司令部打地铺。当时并不知道“长沙青年”司令部设在同一栋楼的五层,也不知道李良、石惠泽在这个司令部。傍晚G司令叫我同去马坡岭抢枪,如果我去了,就会劈面碰到他们,真是惊险万分,命悬一念。当造反派渡过湘江打到河西时,李良亲自带一队人去岳印抓捕我,并留人守候一个多月,始终不见我的踪影。那时,稍有一点差池,我便一命呜呼了。冥冥之中,没有神灵护佑,能活到今天吗?(待续)

[注21 ] 政治家列宁“输出革命”,派出顾问、用大量卢布帮助建成的中国共产党,是听命于“共产国际”的“中国支部”。政治家斯大林继续用人力、物力和财力支援中共,指挥中共提前挑起日本侵华,将日军拖在中国战场,解除了二战中苏联东部的后顾之忧。无论列宁和斯大林为中共用了多少卢布,都是值得的。60年代逃苏的人上十万,却没有出现与中共同名的反对党。勃列日涅夫之流的政治素质,相比列宁、斯大林有天壤之别。
[注22 ] “灯下黑”计:古代夜晚用油灯或蜡烛照明,灯台下有一圈黑影。此计意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容易藏身,最安全。

原载《大纪元•连载》【 /gb/nf3532.htm 】(2006-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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