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公主”到“美國民工”

作者：老幺

接到好友的電話，言語歡快而又喜形於色，原來她的H-1B下來了。我當然衷心地為她祝福，恭喜她從學生到白領的角色轉換。

她是那種鐵了心要Americanize的小鳥一族。當年她拿到了美國名校的全獎，我戲說，拿到了全獎，F-1還會遠嗎？昨天我又說，拿到了“暫住證”(H-1B)，“身份證”(綠卡)還會遠嗎？此女在國內屬於“公主級”的人物，家境門第、形象氣質均為上上。我是看着她長大的，也就是說，我們有血緣關係。我經常思考，以中國如此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為什麼留不住她的心？很多人會說收入的差距，然而她在國內任職於頂尖洋行，車房無憂，收入極豐。何況她剛到美國做的是學生，生活水準只有大打折扣。她父母起初並不贊成她來美國，托我多多照顧。然而她來美國笑容更多了，卻也是不爭的事實。用她的話，就是感到“freedom & fulfillment”(自由和成功)。

說來也巧。我很少看電視，昨天偶爾打開，竟是一條關於中國的新聞。只見畫面上一個美麗的華族少女，依稀我好友少年的模樣。然而新聞內容，對我而言只能用兩個字形容，“不爽！”原來一位12歲的中國女孩在加州失蹤了，美國媒體正自作多情地揣測，“defect”(叛逃)、“seeking asylum”(尋求難民庇護)等等字眼，不一而足。聯繫到近日王治郅事件、姚明事件，令我想起以前的兩次窩囊經歷。

“家醜不外揚”，我很少在外國人面前承認中國存在任何的黑暗。然而一次的窩囊經歷讓我在事實前低頭。當時我讀法學博士，有一門課是移民法。當年我選了這門課不到一周就後悔，因為整堂課就是告訴你美國是自由的天堂，而全世界受苦受難的人都渴望移民美國。有一次，教授組織觀看移民歸化局的記錄片《Well-founded Fear》，專門詮釋移民法律中申請難民必須要有Well-founded Fear(揮之不去的恐懼)的條款。我本來是想逃課的，因為我估計肯定有中國難民的鏡頭，作為班中唯一的國際生，好奇的同學肯定要聽我的comments。轉念一想，迴避不能解決問題，或許我正好可以回擊一下美國政府的“妖魔化”。

果不其然。聽過了許多來自東歐前共產主義國家的“難民”對 “非人待遇”的“迫害”的控訴以後，一對賊眉鼠眼的中國夫婦來到了移民局。此難民夫婦宣稱是因為反抗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而受到迫害，當局威脅要對男子絕育並將其拘禁，結果他們輾轉逃到美國。憑我的直覺，我心說，“假的！”與我同桌的是位家境富裕、頗有些正義感的白人女孩。她好奇地問我，“Is this real？”顯然有些憤憤不平。我解釋到，中國人口太多了，計劃生育是有必要的。她表示理解，但她說她問的是“絕育”的問題，在她的記憶中，只有希特勒德國才對有殘障的“劣等民族”絕育，但中國政府卻針對自己的國民。

我對她將我國政府與法西斯政府相提並論表示不解(在我看來，許多美國人潛意識裡似乎經常進行這樣的比較)，解釋到，希特勒是施行“種族滅絕”，中國是實行“人口控制”，兩者沒有可比性。我又說，中國很少對男子節育，但對已婚婦女結紮，我母親就在生我後就結紮了。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因為我知道她是一位女權主義者。果然她“出離憤怒”了，在她眼中，“偉大、光榮、正確”恐怕類似於evil了。我擔心越描越黑，乾脆就說，“不管這樣，從法律角度分析，眼前的這對難民肯定不是政治難民，肯定不符合Well-founded Fear，因為他們是liar(說謊者)！”我說的是英語，只不過我在用英文寫出的部分加重了語氣，因為象她這樣的美國人視liar如洪水猛獸，而難民夫婦的陳詞也確實自相矛盾。我接着說，“他們是經濟難民，是偷渡者！我們當然不能僅僅因為同情心就漠視法律，給予他們政治難民的待遇，因為我們不能鼓勵人們說謊。”這番話果然鎮住了她。我們繼續觀看電影。果然我預料的不錯，移民局官員也算英名了一次，發現了難民夫婦陳詞中的漏洞，難民夫婦無論如何也不能自圓其說，最後移民局拒絕了他們的申請。

然而我的尷尬只是剛剛開始，接下去的幾個案例竟然全是中國難民。有計劃生育的，有天安門事件的，甚至還有文化大革命的遺老遺少。聽着同胞們詛咒自己的國家，我發誓自己不做移民律師，儘管他們中很多人說的卻是事實。由於難民們都用母語陳述，同學們紛紛問我英文譯詞是否過分誇張，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似乎無法相信這是人類歷史中真實發生過的事。我心想，美國人的手上也沒少粘印度安人的鮮血，憑什麼表現得如此“正義感”？

另一次窩囊經歷是觀看美軍的飛行表演。只見各式戰機在空中飛翔，呼嘯而過，煞是好看。與許多人一樣，我也是軍事迷，中學時代曾經瘋狂收集航母、戰機的圖片，此刻得以親見，也不禁與美國朋友一起歡呼雀躍。我們在草地上鋪開軟席，品着淡淡的啤酒香，擎着望遠鏡透過墨鏡欣賞空中美景。我一位朋友曾在美國海軍服役，眯着雙眼對戰機評頭論足，就象父母介紹自己的寶貝，“Look！ Look！ Isn’t it beautiful?” (看！ 看！ 這不美嗎？) 地面上的美國人不計其數，人人面露喜色，就象過節一般。我朋友顯然忘了我這個中國人的存在，自豪地說，“We can beat any force in this world！”(我們可以擊潰世界上的任何軍事力量)

他的話語把我從“自豪”中喚醒。我想，我有什麼資格“自豪”？這是美國的成就，再輝煌再偉大也是美國的輝煌、美國人的偉大。如果有一天天上的雄鷹飛臨中國的上空，中國用什麼去抵擋？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有時候我見到我的美國同行死腦筋地般鑽牛角尖、狂熱般的瘋狂工作，我就想，如果在國際競爭上我遇到如此的對手，我有必勝的把握嗎？就算我能戰而勝之，如我美國朋友般的“精英”在美國沒有千萬，也有百萬---倒下一個，成千上萬的站起來；而中國如我之類的“精英”不是學非所用，就是無所事事，要不就是象我和我的朋友一樣為“美帝國主義”添磚加瓦，真正在“建設四個現代化”又有多少？

說實在，經過法學院的洗腦、精益求精的職業薰陶，我很欣賞美國的制度精神。另一方面，我很反感美國人和美國政府的那種“救世主”心態。雖然在許多方面 (尤其是其憲法制度) 美國可謂領先全球，發展速度也是快得不可思議；但幾乎在所有的與國際有關的話題上，我與美國同行經常無法取得一致意見。用中國的俗語，就是“孺子不可教也”！我所指的“孺子”當然是美國人。客觀地說，美國人的“優越感”有其現實和歷史的基礎。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這就象班中的“優生”對排名往後的“差生”所有的優越感。“差生”當然可以說，“神氣什麼！不就是成績好嗎？”然而如果“優生”的成績是通過努力而不是作弊得來的，那“優生”當然是有權感到自豪的。而“差生”最好的行動就是“迎頭趕上”。

許多事其實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姑且不論人口不到漢族的5%的蒙、滿輕而易舉地滅亡了中國，兩萬人的日本關東軍嚇跑了張學良幾十萬之眾的東北軍，京城喋血30萬，數億同胞遭受凌辱而少有反抗，不過是爺爺輩的事情；就是萬眾一心、大煉鋼鐵、個人崇拜、打倒一切的事也是父親輩的經歷。都說“中華民族是優秀的民族”，“偉大、光榮、正確”，從這些歷史中我們可看不到絲毫優秀、半點偉大，如果不是恥辱和錯誤！誰又敢打保票今日的中國又不會重倒覆轍，再來一個天安門事件，再來一場文化大革命？別的不說，單就國內網友上不了敏感網站，任何關于敏感事件、敏感組織的評論都被視作“禁區”，就讓人扼腕。

互聯網上百家爭鳴，多少仁人志士出謀劃策。然而如我在從前一篇文章中所寫的，這多半沒什麼用---因為這些文字根本進不了國內聽眾的視聽。舉個簡單的例子，某君《江主席，交槍吧》之類的文字，說得就是一萬個有理，再借給新浪、搜狐一萬粒膽子，也是不可能出現在國內的主流媒體之中。如此“反動”的標題已經決定了它在國內“被槍斃”的命運。而只要中國的思想禁錮得以延續，中國的民眾就失去了主動思考的能力與勇氣，中國的強國理想也就成為空中樓閣。

只有讓中國更加自由、更加富庶、更加強大，我們才能贏得世界的尊敬。否則必然有越來越多的人才甘願放棄國內的一切，到國外打拼。知道美國朋友如何評價姚明嗎？He doesn’t care about money, he just wants to get out there. (他不在乎錢，他只不過想離開那兒) 許多背井離鄉的遊子甘願在大城市遭受白眼，也不願回到窮山溝受封建教條的束縛，看宗族長老的眼色行事，是可以理解的。

我對中國的未來當然是有信心的。世上沒有救世主。公開、公平、公正的制度從來不是聖人的垂憐得到的，而是通過努力取得的。就我而言，就是2008年前回國。

“雖千萬人，吾往矣”。相信會有很多的同行者，呵呵！

Laoyao2008@yahoo.com.cn
2002年8月3日，於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