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万维读者网网民们纷纷在谈论道歉。比如该不该道歉，谁来道歉，向谁道歉，怎么算道歉，怎么不算道歉？平日不怎么注意道歉这个词的我，不由自主地关心了一下，现在把用心琢磨以后，对道歉的一些新发现，写在这里与各位分享。

就道歉本身来讲，这纯粹是一个精神范畴里的东西，没有与物质的必然联系。这里的歉不是欠，在汉语里指的是一种对不住人的心情。抱歉和道歉，是自己单方面的情绪表达。接受道歉的一方，并没有得到一分钱实惠。只得到某种精神补偿。要是不接受呢？那就连精神补偿都没有。你过去欠了别人的礼，情，财产，性命，一概不需要借道歉偿还。道歉不具备偿还功能。汉语还有个词“赔罪”，也是口头的，单方面的，既不在意对方接受不接受，也不在意双方有没有扯平。

道歉也不能抵罪。从法律上讲，谁提出道歉谁不提道歉，都不作为审判的证据。不能以谁先道歉就推论谁有罪。提出道歉的一方，不必然有罪，虽然多少可能有些关联。这个罪也不能通过道歉来体现惩罚。还有把不是自己负责的责任拉到自己身上而道歉的，那叫做自责。

既然一点实用性都没有，为什么有人要发明出道歉这样东西来？实话说，“道歉”被发明出来，是给自己用的，为了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调节自己的心理平衡。当道歉说出来以后，内疚的感觉会释放掉一点，睡觉会更安稳。道歉并不总意味着你是错的，它只是意味着你更珍惜你们之间的关系。这个关系不是金钱关系，而是情感关系。你向另一个人道歉，表明你对他的尊重，至少关系平等。

道歉只发自有独立人格个人的内心。道歉是自己的需要，不是别人的要求。有时当中国与他国之间发生摩擦，中国政府很习惯地要求对方道歉。假如那个国家并没有从心里认错，你的要求毫无实际意义。他认错了，才会主动道歉，发自内心的道歉，不需要你任何口头或书面要求。只有这种自愿的道歉，才是真正道歉，对将来有影响力。否则，就是“Sorry”，表面应付你一下，满足你的面子感，将来该干啥干啥，不在乎的。政府要求别国道歉，主要做出来给国民看，在面子上表现自己有理和强大。

很多人不懂道歉，不习惯道歉，只是由于缺乏独立人格，把自己仅仅认作某部机器的螺丝钉。螺丝钉当然不需要道歉，犯错的是机器的操作者，螺丝只执行指令，没有任何责任。换一个角度，你在某个地区经常听到人们相互道歉，说明那里的人普遍人格独立，自我意识很强。他们一般不说“我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我是党的好儿女”这种完全没有自我的话，不是谁谁的附属品。道歉是负责任的行为，自己做事自己当，做错了就承担责任。道歉的两个功能，一是表示负责，二是把自我忏悔释放出来。奴才向谁道歉？既不需要向主子道歉，主子不会接受你道歉。也不需要向客人道歉，那是主子的权利，没有你的份。以道歉的频繁度为坐标，基本可以标识某种文化是专制文化还是自由文化。专制文化下的国民，既不懂道歉是什么意思，也不习惯使用道歉。

有些激烈主持公道的人也不喜欢道歉。因为道歉这玩意不痛不痒，既不过瘾，也不解恨。这很能让人理解。道歉很容易被心怀叵测的人利用，假惺惺流几滴鳄鱼眼泪就蒙混过关了。这也是前段时间陈小鲁和宋彬彬公开为文革道歉，结果在网上被很多人吐唾沫的原因之一。

假道歉固然不好，但做得多了，弄假成真，也许会有想象不到的好结果。我主张随便什么人，什么党，只要主动站出来道歉的，都给予支持。支持的是道歉本身，不一定是某人某党。支持的人多了，假以时日，道歉就不再是稀缺物资，人和人之间出现道歉就变得很正常。自然而然，社会就悄悄地从专制文化向自由文化迈进了一步。

社会的进步，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人们鼓励了某样进步的东西，而不一定是人们惩处了某样罪恶的东西。这和青少年成长的原理一样。

2014-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