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罪漢員罪滿員
馬悲鳴
在陶菊隱先生所著《袁世凱演義》裡,有一段戊戌變法時的掌故如下∶
「九月四日,清政府禮部發生了一件“堂司交鬨案”。原來清政府各部均設尚書(部長)二人,侍郎(副部長)四人,滿漢兩族各居其半。尚書、侍郎均稱堂官。其下屬部員(司局長以下)則統稱“司員”。清政府的等級制度非常嚴格,小官無直接上奏之權,有事須由大官代奏。光緒變法後,有旨“廣開言路”,准許臣民直接上書言事。禮部主事王照寫了一封奏摺,請皇帝周遊列國以廣見聞。滿漢兩尚書懷塔布、許應[馬癸]都不肯替他代奏。王照一時性起,大罵他們違抗聖旨,阻塞言路。試想,當年做大官的人哪裡容得部下撒野?於是懷塔布大發雷霆,要辦王照一個“目無長官”之罪。事情傳到光緒的耳朵里,立即傳旨將禮部六堂官一齊革職;賞給王照三品頂戴,以四品京堂候補。這在當年是一件大破常規的事情。因為在君主專制,等級觀念極強的時代,小官碰大官一定會頭破血流。王照以一個小小主事而碰倒了六個頂頭上司,這是清朝自開國以來不曾有過的怪事。」
該書接着講,後來懷塔布之妻到西太后那裡哭訴,說皇帝重用漢人,排斥滿人。直氣得老佛爺咬牙發狠道∶“好,咱和他(指光緒皇帝)誓不兩立!”從此啟動了慈禧太后反制帝黨的決心。
一般人說起戊戌年間的故事主要來自梁啓超的《清議報》和《戊戌政變記》等書,蓋因其人乃個中要角耳。其他各種有關戊戌變法的書絕大部分是抄自梁啓超的書,或者抄自抄梁啓超書的書。但梁啓超畢竟未每事親臨,不是發生在他眼前的事,往往也不免演義的成分。
陶菊隱先生是北洋時代追蹤各戰場報導軍閥混戰的名記者,《北洋軍閥時期史話》即其力作。陶先生到八十年代還在發表文章,其年齡固不足以經歷戊戌變法。他在《袁世凱演義》裡描寫的這段故事即直接間接得自梁啓超的說法。
王照表字小航。筆者最近見到了王照自己編纂的《小航文存》,胡適之序。該《文存》收入了這個奏摺,並添上了一些批語,讀起來更是回味無窮。現將該奏摺第一個眉批照錄如下∶
「三十年來,耳食者動雲∶“王照參倒六堂官”。其實余本應詔陳言,而堂官違詔擱置月余。余面詰其抗旨之理由。許應[馬癸]羞憤,乃具折劾余。其中發狠之語曰∶“請聖駕游外洋,安知非包藏禍心?!臣等若貿然代奏,他日倘有意外,則王照之肉,其足食乎?!”故 德宗(光緒帝)震怒,當日立發上諭,有“朕心自有權衡,無庸該尚書等鰓鰓過慮”語。至抗旨不奏及具折參余,皆許應[馬癸]一人所為。懷塔布原以內務府大臣兼禮部堂官,到部時甚稀,在他處畫稿而不閱稿,陡聞革職,出涕曰∶“我並未見人家的摺子說的什麼話,跟他們一同革職冤不冤?!”其餘四侍郎亦不以抗旨為然,但不敢違許應[馬癸]之意。梁啓超之《清議報》於捏造余折語之外,更捏造事端,專罪懷塔布,而後生皆信之。」
王照是禮部司員,又是“堂司交鬨案”的主角,故他的說法比梁啓超更可信∶不是王照參倒六堂官,而是許尚書激於王小航的質問,惱羞成怒,具折彈劾王照包藏禍心。不料沒有參倒王主事,許尚書反拖累其他五位同僚和自己一起陪綁革職。此事說起來,光緒皇帝有點性急了。其實只革許應[馬癸]一人的職,其他五堂官不會有怨言的。而且可以免樹後黨之敵。
梁任公把漢員許尚書應得的罪名安在滿員懷塔布頭上,而這個捏造流傳至今,竟然無改。
------------------------------------------- 注: 1.許應[馬癸]的“[馬癸]”字,國標表里沒有。 2.“故德宗(光緒帝)震怒”,(原文如此,在帝號前空一字以示尊敬)。 3.“無庸該尚書等鰓鰓過慮”,(“鰓鰓過慮”原文即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