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父親 |
送交者: 生命季刊 2023年10月25日11:26:40 於 [彩虹之約] 發送悄悄話 |
走近父親 信仰傳承系列之二
文/潘惠 《生命季刊》第106期
音頻為喜樂姊妹朗讀,背景音樂為黃濱姊妹小提琴/孫鍾玲姊妹鋼琴獻詩“感恩的淚”:
一百年前的1920年代出生的那一代屬靈長者,至今幾乎都已安息主懷。那一代長者多半受過良好教育,而神對他們的呼召,似乎是“與我為福音同受苦難”(提摩太后書1:8)。他們經歷了戰亂,逃亡,時代巨浪的衝擊,飢餓,貧窮,羞辱,逼迫,火一樣的試煉……漫長的苦難歲月反而鑄就了他們鋼鐵般的信心。而父親,只是他們中平凡的一位。
伴隨着這一代長者的陸續辭世,信仰的傳承便是一個更加急迫的問題了。父母親分別在2022年9月、10月去世,兩次網絡追思禮拜之後,我才更深切地體會了那種銘心刻骨的離別與失去。父母親與我,早已超出了一般的父女、母女之間那種血肉相連的親情關係。某種意義上,父母親於我,是20年代出生的那一代長輩的代表,是我的屬靈庇護與遮蓋。親歷那個在靈裡面愛我呵護我的群體集體謝世,瞬間有種屬靈孤兒的感覺。也使我更多地思想到信仰的傳承,更多思想父母親的一生:我們可以從他們一生的經歷中繼承什麼?我們對他們的了解又有多少?甚願走近父親,沿着他的腳蹤,採擷他一路灑落的屬靈珍品。本文不僅是紀念父親,也是致敬1920年代出生的那一代屬靈前輩。
父親的青年時代
父親1924年3月17日(農曆)出生在山東泰安。祖父在宣教士創辦的萃英中學任教1,父親就是在泰山腳下這所美麗的教會學校校園中長大的。當然他不是“天生的基督徒”。他讀高一的時候,抗戰爆發,不足16歲的他參加了一個青年學生組成的“抗日救國會”。父親告訴我,他是在12月25日聖誕節參加的,六天后的元旦,父親與這個組織的大部分青年被逮捕。父親說,日本兵看到他還是一個沒有長成個兒的孩子,沒有給他帶手銬,而是一隻胳膊攬住他的肩膀,把他帶進了日本人的監獄。父親在監獄中重生得救。父親告訴我說,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中魔鬼張牙舞爪地吼叫着要吞吃他,他便大聲疾呼:“主耶穌救我!主耶穌救我!”於是神就用一個金屬器皿把他罩住、護衛了起來,魔鬼擊打這個金屬器皿發出噹噹當的巨響,然而無法攻擊到他。幾番攻擊之後,魔鬼便退去了。父親醒來,從此重生得救,他清楚是主耶穌塗抹了自己的過犯、救贖了自己。
圖片來自網絡
父親因為年幼,判刑最輕。半年的刑期因遇到大赦,實際坐牢三個月。出獄後,他不能在萃英繼續讀書,萃英中學的校長(宣教士牧師)寫了推薦信,把他送進北京同仁醫院讀醫學專科學校。在北京,父親去王明道先生的“基督徒會堂”參加敬拜,從此與這位影響他一生的屬靈偉人結識。
父親學習了兩年的醫學後,學校便因為戰亂停課。父親經人推薦、也經過考試,到河南商丘的國民黨軍醫院任職。父親自重生後不僅饑渴慕義、追求真道,在生活中也非常敬虔。剛入職時,一群青年軍官拉着他去看戲,卻不買票徑直闖進戲園。父親心中非常不安,無心看戲,自己提前出來了。第二天受聖靈催逼,到戲園門口買了七張戲票,走到戲園門口對檢票的人說:我們有七個人昨天來看戲沒有買票,今天我來不是看戲,而是補票;這七張票是補昨天的。然後向人道歉,把七張票撕掉,就離開了戲園。
父親18歲入職,很快從少尉做到少校軍醫;他在醫院中口碑甚佳,敬虔愛主,青年有為,以致引起了高層的注意。軍醫院的院長找他談話,詢問他的個人情況;父親一一回答。後來那位將軍說,他有一位待嫁的侄女要介紹給父親。父親直接回答:報告長官,我是基督徒,基督徒不能與不信的人結婚,請長官原諒。那位將軍愣了一下,隨即說:哦,好啊,好,你很好啊。就放父親離開了。後來父親的同事們都為他擔心,說你怎麼敢得罪院長呢。但是父親說,後來他並沒有受到院方任何的為難。
父親的婚姻,也是神奇妙的預備。一個主日,一位外來的牧師在教會講道,父親在敬拜結束後,就向這位牧師請教聖經問題。這位外來牧師看到父親如此渴慕追求,便很喜悅他。隨後,他向本堂牧師了解父親的情況,得知父親的確是一位難得的好青年,遂托本堂牧師向父親提親:這位外來牧師有一女兒,比父親小一歲。父母親的婚姻就這樣成了。父親說自己的婚姻是“媒妁之言”,母親說是“父母之命”。父親是先認識外祖父,後認識母親的。父母親婚前只見過三面:第一次是見面,第二次是訂婚,第三次就是結婚了。當然,他們自第一次見面後便開始有書信來往,那是那個時代唯一的聯絡方式了。
父母親結婚後,父親便從軍醫院中辭職,與母親二人一同到豫東一個從沒有西醫、福音也薄弱的小城睢縣,創辦了“福音診所”。父親時年22歲,母親21歲。父親不僅醫術精湛,且有源自基督的仁愛之心,救死扶傷、服事民眾、樂善好施,凡有貧窮病人一律免費醫治。很快他便成了當地名醫,備受民眾愛戴尊敬,福音診所也成為當地民眾的福地。
艱難歲月里的故事
50年代始,父親開始面臨一波又一波的逼迫。“我們為你的緣故終日被殺,人看我們如將宰的羊”的日子雖然漫長,但神是這個苦難家庭的庇護者,是父親至死不渝信心的成全者。父親的經歷也極具戲劇性,而這部恢弘人生歷史劇的創始成終者,就是神自己。翻開一頁又一頁的歷史,我們看到神所成就的,是我們想也想不到的。我在“信仰傳承系列之一”2中,已經有一些父親信心的見證;而圍繞着父親所發生的故事,也值得在本篇中記錄下來,如經上所說要“立石為證”,讓我們的後代知道,神是如何在艱難中成就了祂的旨意,恩待了他們的先祖。
故事一
父親離開北京後,一直與王明道先生保持聯繫,訂閱他的《靈食季刊》,常常寫信請教屬靈問題,也常為王明道先生奉獻。50年代初,王明道先生在北京被逼迫,父親也受牽連,他與王先生的通信被攔截。當局不懂聖經,便讓父親的徒弟為他們解讀父親寫信的內容。信中父親向王明道先生請教關於“五餅二魚”的問題,父親的這位徒弟對辦案人員說,這封信是父親寫給王明道的特務情報,五餅二魚的意思是向王明道報告本地有500個人、200條槍。
1949年,據統計全國有70萬基督徒。50年代逼迫突然來臨的時候,我所尊敬的曾約安叔叔(2012年安息主懷)是這樣描述當時的光景的:“一夜之間,70萬基督徒都不見了!”所以曾叔叔一直在鼓勵我們出一套叢書,題目就是“五十年代大軟弱”,收集那些曾經軟弱跌倒、後來又悔改、復興(或者再也沒有復興)的人的見證。我們還真的約了一些稿,收到了幾篇見證,但因眼下的事工太多,終究沒有完成這個系列的出版。
這位年輕的徒弟之所以如此行,也不足為奇了。他也是一位“信二代”,他父親原本在是加拿大宣教士家裡當用人的;大約是“吃餅得飽”式的基督徒。解放後似乎每一次政治運動來臨時,他都會率先跳出來批鬥父親,以表示自己與昔日的恩師劃清界限。而他的太太,則總是在夜裡偷偷地到我們家來,對着母親痛罵自己的丈夫,以此來表達她對父母親的歉意。
我第一次聽到“王明道”的名字,大約是1958年。父親說王明道是“中國的但以理”,我不解地問:“但以理是啥?”於是父親就娓娓道來,給我講了但以理因持守信仰被扔進獅子坑的故事。父親的這位王姓徒弟因王明道而誣陷父親的事,我是後來聽母親說的。但是在文革中,我親眼看到在批鬥父親的會場上,他站在台上指着父親凶神惡煞地大聲怒吼,批鬥父親。
1970年代後期,當地基督徒已經開始固定聚會。父親每天晚上收聽“良友電台”,聽信息做筆記,然後再在自己的教會中講道。80年代初有一天,父親聚會回來,無比欣慰地說:王XX今天來教會了,浪子回頭了!原來那天聚會剛開始,這位曾經叛教30年的王叔叔就怯懦地進來,站在門口,不敢進前來。看見父親,他非常怯懦地喊了一聲:“先生……”父親則溫和寬容地說:“回來就好,進來吧!”
後來我在父親的教會中也見到過他。他與父親配搭事奉,父親講道之前他帶唱詩,之後他會靜靜地坐在後面聽道。過去他面容中顯出的那種令我懼怕的冷漠與無情,已經蕩然無存,他看起來完全是一位平和、平凡、安靜的老人。
後來讀神學,思索“一次得救、永遠得救”這個術語時,便想到這位王叔叔。從人的有限的短暫的局部的視角,你怎麼能判斷出一個人是“一次得救、永遠得救”?個人的領受是,人最好不要使用這個將救恩簡單化的術語。唯有神知道哪一個人是祂所揀選的;凡屬祂的,最終祂還是會把他們帶回來的。
故事二
文革中最瘋狂的時代,1967年5月30日,父親又一次被批鬥,被人打斷了肋骨,臥病在床。毆打父親的人是一個醫生,但也是一個名符其實的“匪類”,聲名狼藉。50年代,父親個人的房間常常是不鎖門的。有一次,父親從外面回來,推門進去,結果看到這位陳姓醫生正在從父親的枕頭底下偷錢,父親看到了,竟然替他感到不好意思,趕快側身讓他離開了。後來這人還休妻、另娶了一個高中生,這在50年代是非常令人不齒之事。文革中,人的惡被極大地釋放了出來,他就成了當然的造反派。
第二天,這所醫院裡發生了匪夷所思的事情:幾千名當地的群眾,有醫院大院兩邊的本鎮居民,有從鄉下趕來的,帶着紅袖章的,扛着鋤頭的,浩浩蕩蕩包圍了醫院,目的就是要“解救屈先生”。毆打父親的人嚇得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結果還是被民眾發現,砰的一聲巨響,打破了窗戶玻璃,跳進去把他拉到醫院的操場上批鬥。婦女們拿起雞蛋砸了他一身,邊哭邊罵着:你喪良心啊!最後,這位陳某也被人打斷了肋骨。
其實在那種顛倒黑白的歲月里,民眾自發的捍衛良心的事件總是被鎮壓、被污衊為“反革命”事件,父親之後也受到了更大的逼迫。但父母親卻因此大得安慰。
1980年,祖母去世,許多人到家中弔唁。大雨中有一個人遠遠地站在門外,拿着一個花圈,卻不敢進前來。母親眼尖,告訴父親說:陳某來了,他站在外面不敢進來。父親聽聞此言,立刻走出去,遠遠地就對陳某伸出手來,把他迎進家中。我的妹夫當時也在家中,目睹此情此景,深感震撼:面對打斷自己肋骨的仇敵,父親竟如此從容地饒恕,那是他生命的自然流露。
故事三
後來(1967年的8月),醫院的造反派看在城裡有太多的民眾愛戴父親,會隨時集聚起來“鬧事”,就決定把父親押送到遠離縣城50多里的鄉下,一個叫“張汶營”的遠村,那裡人煙稀少,他們可以在那裡專門批鬥父親。記得那天母親為父親準備了一個包袱,我們是哭哭啼啼地送走了父親。誰也沒有想到,第三天下午,父親就突然平安回來了。
原來那個村莊地處幾個縣的交界,當地的貧下中農大隊長收到父親要來的消息後,就為父親安排了最好的住宿、最好的飯食;而那些負責押送和批鬥父親的“紅醫公社”造反派,卻完全沒有這樣的待遇。第二天一早,醫院的批鬥隊讓父親到田裡勞動,他們則布置晚上的批鬥大會,要全村人來批鬥父親。父親一生沒有種過田,他來到地里,學着老鄉們的樣子,把紅薯苗栽在土坑裡。誰知剛剛栽了兩三棵苗,田間小道上,一群一群的人,絡繹不斷地走了過來。抱着孩子的母親,拄着拐杖的長者,挑着挑子的漢子,載着病人的架子車……他們從方圓數里的村莊而來,排滿了田頭:“屈先(仙)”(當地民眾對父親的尊稱,認為父親的醫術如仙)來了,能讓“屈先”給自己看病,是他們求之不得的莫大福分!
父親說,沒有聽診器,沒有體溫計,父親僅以問診、叩診、觸診的方法診病;沒有處方,民眾把所有能寫字的紙片都搜羅了過來:報紙的空白處,大字報的碎片,小學生的作業本……父親就這樣整整忙了一天,正如他原本在醫院上班一樣,不過這次診室是在田間。
晚上,醫院造反派們招集村民們開會批鬥父親,本村的大隊長跳上講台拿着大喇叭喊到:都散了,不准開!誰開就扣誰的工分!於是大家都散了,臨散前,幾個小伙子把醫院造反派的大字標語撕得粉碎,把布置了一天的會場砸得稀爛,然後揚長而去。
第二天,醫院造反派無奈決定撤退。這些人要開着醫院的救護車返回縣城,卻不准父親乘車。他們通知父親:你自己走回去吧!那是8月中旬的炎熱天,氣溫高達38度,父親一個人背着行李(因為母親不知道父親此行多久,為他預備了很多衣物),要走50多里路才能回到家。父親便禱告着上路。
誰知剛剛走到公路上,一輛卡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又猛地停了下來。司機熱情地說:屈先生你咋在這裡?快上車!這位司機說:我小時候生病,是你救的我的命。是俺奶奶給我說的,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父親說神就是這樣處處看顧他的。
在回途中父親看到醫院的救護車拋錨了,幾個人站在烈日下等候修車,父親就對這位青年司機說:咱們停下來把他們接上來吧!司機說:他們都不管你,你咋還想着他們喱?說完飛速開走了。那些造反派們很晚才回到醫院,發現父親竟然早在他們之先平安回來,百思不得其解(父親的見證已經對他們的生命產生了影響)。
多年之後,父母親對這些當年逼迫他們的人,逐一傳了福音。他們中有人悔改信主了;也有不接受福音、不信的。這些人後來提及父親,總是充滿尊敬,述說父親的各種善行。當年他們所作的惡,從未被父親記念,也不再被人提及,對他們也是一個釋放吧。
醫生,還是傳道人?
大約是文革前的60年代中期,有一天父親對我說:“我重生之後,向主求了兩個職業,一個是當醫生,一個是當傳道人。幸虧我做了醫生,否則現在就失業了啊!”當時我還小,但我知道當時的環境,教堂早已關閉了,根本沒有傳道人了,我懵懵懂懂地點頭稱是,表示自己“懂事”了、聽懂了父親的話。
其實不僅是年幼無知的我,連父親本人當時也沒有意識到神在他生命中的計劃。現在看來,當年父親在神面前的兩個祈求,神都應許了,神的應許是在歷史中漸漸地顯明出來的。父親做醫生,是神的呼召。後來做傳道人,也是神的呼召。
父親是帶着神聖的呼召,帶着對神的忠心而做醫生的。他醫術精湛,是因為他豐富的臨床經驗(每天診治120個病人是他的日常)及勤奮的進深學習(訂閱各類尖端的醫學刊物)。他憑叩診就能診斷出胸腔積液、胸膜炎、有無腹水等各樣的疾病。而搶救中毒病人又是神賜給他的特別能力。我記得60年代父親每周都有一個晚上在大禮堂給全醫院的醫護人員講業務課,記得他說過:搶救中毒很深、深度昏迷的病人,不能使用在蒸餾器中消過毒的重複使用的胃管,那樣的胃管是軟的,下胃管很難,耽擱了洗胃時間,病人就危險了。他要求每一個醫生都隨身預備一個嶄新的胃管(比較硬),遇到深度昏迷的病人才使用,下胃管一下就可以成功。
當然更令民眾感動的是他的愛心。謙卑服事病人,隨時搶救病人(口對口地吸痰)是他正常的工作;因為他是懷着“愛人如己”的心態而做的。他的生活完全是屬於病人的。那時候家中常常圍着病人,等着父親吃完飯好給他們看病。夜裡,護士們會常常跑來敲門喊着說“屈主任,XX床病危了!”父親就得立馬起床去診治,有時一夜甚至起來兩次、三次。
民眾對父親的感恩和愛戴也是非常真實的。父母親是雙職工,家裡常常不鎖門,因為怕把孩子們鎖在門外了。於是家中常常會多出幾棵甘蔗,一把紅棗,幾塊紅薯,或其他各樣的時新農產。我們以為是母親買的,其實都是那些無名的病人送的。記得有一位鄉下的老太太,她大約有五六十歲的樣子,是裹着小腳的,她哭着說:“屈先(生)救了我的命,連藥錢都是屈先墊上的……我啥都沒有,我咋報答恁呢……我只有布票,我用不着,妮兒,恁留下吧!”
父親在當地已經成了傳奇人物,人們稱他為“神人”(他的基督徒身份一直是公開的),也稱他“屈仙”;“白求恩”……;還有一位醫院的護士阿姨(後來她信主了)在70年代後期對我說:“你爸爸就是咱們縣的周恩來啊!”甚至在當地群眾中流行了一個“歇後語”:“就是屈先來了,也沒治了”(表達一件事物沒有希望、無法解決的時候使用)。可以說,父親作為基督徒醫生,已經榮耀了主的名,感謝主。
神對父親的第二個呼召是做傳道人。父親退休後開始傳道、服事教會將近30年。80年代教會剛恢復聚會的時候,父親就開始參與服事。到90年,他已經承擔了整個地區的教會事工。他在教會中講道、教導,探訪關懷,照顧那些鰥寡孤獨的,貧窮無助的人,資助那些有需要的傳道人。70歲時,他還騎着自行車到各地的鄉下傳道,有時天氣不好,他常常是一手打着傘、一手扶着自行車,常常是一路風雨,一身泥水。80歲時,和母親一起,帶領全教會開始了艾滋病人中的福音事工(河南有幾十萬人因貧窮而賣血、因賣血而感染了艾滋病)。父母親是直接進到這些病人的家裡,送去食物、補品,也把福音清楚地傳講給他們。
1994年底,我和先生在芝加哥北郊的三一神學院學習時,邀請父母親來美國探親。父母親在經歷了46年的鐵幕封閉之後,來到了這個似曾相識的自由世界(1949年前他們是生活在同樣的可以自由敬拜的環境中的),他們的欣喜和興奮,明顯溢於言表。那個時代媒體網絡很不發達,國內屬靈資源極其匱乏,每次回國,父親對我最大的要求就是“帶書回來,特別是解經書,越多越好。”此刻他們到了資源豐盛的北美,父母親幾乎就沉醉在其中了。記得他們拿起宣道出版社出的《生命聖詩》,二人就一首一首地接着唱,而且父親還把每一首他會唱的詩歌都折迭起來,結果差不多一大半的頁面(Pages) 都被折起來了。去我們教會聚會,父母親一邊感嘆教堂的宏偉壯麗,一邊遺憾聚會的人怎麼這麼少呢,座位怎麼都是空的呢?
95年的暑假,先生開車帶父母親及全家去東岸旅遊。沿途不乏美景,廣袤的綠野中散落着一棟棟的彩色別墅,如一幅美麗畫卷在眼前展開。哪知父親只看了一眼,之後,車廂後座便響起了他那真摯的歌聲:
主耶穌啊,想起了你,心中便覺甜蜜……
母親立時加進去,二人的歌聲便顯得非常和諧優美了:
巴不得今天就被提,與主同在一起……
“使者”(美國福音機構)的周大衛牧師是一位特別有愛心、特別關懷神學生的牧師,知道我們有計划去東岸,就提前安排,讓我們全家到賓州樂園鎮“使者”總部,住進《暗室之後》主人公蔡蘇娟的舊居(蔡蘇娟臨終前把這個產業奉獻給使者的)。先生開車進入賓州後,山路蜿蜒,繞來繞去就迷了路(注意那是沒有手機、沒有GPS的時代)。已經是凌晨一點,先生停在了一個小加油站,父親對我說:
“你去問問這個加油站里的人,去蔡蘇娟那裡怎麼走不就行了嗎?”
我說:“爸,這兒離Lancaster還有好幾百哩呢,他怎麼會知道呢?”
父親非常認真地說:“誰能不知道蔡蘇娟呢?”父親完全不了解這個自由主義的美國文化,他以為每一個美國人都會知道蔡蘇娟這樣的屬靈典範人物,正像中國人都知道“焦裕祿”一樣呢。
我們在蔡蘇娟舊居住了兩天,那時候那棟房子還基本保持着當年的結構,樓上有聚會廳,lower level底層就是當年蔡蘇娟居住的暗室,我看到父親一人在那裡禱告良久。這次東岸之旅,父親感到最有意義的,就是在這裡逗留,以及到紐約上州探訪王英牧師了。王英牧師時為遠東廣播牧師,父親聽他的節目受益甚多。
改建後的蔡蘇娟舊居,圖片來自“使者”網頁
父親作為傳道人,承繼的是王明道先生所持守的最基要的最傳統的家庭教會立場。他傳福音必傳“主耶穌為你的罪被釘十字架,罪人必須要悔改、歸信耶穌才能得救”,講道必講十字架的道理,講基督徒必須付代價的信息。父親在美期間,我們教會邀請他分享見證,誰知他一站在講台上,就開始講福音的核心內容,講耶穌的誕生,耶穌為罪人被釘十字架,耶穌的再來……等等。結束後我就說:爸,人家讓你分享見證呢,他們都是信主的,就是想聽你的見證,你怎麼傳起福音來了?父親卻說:他們還沒有重生呢,所以要對他們傳福音!父親已經在此地住了幾個月,每周帶查經,看到北美基督徒的這種溫吞水式的屬靈光景,難怪他心中焦急、要把福音再次闡明!
父親的品格
父親的性格中,有執着、堅韌的一面,也有溫和、善良、單純的一面。因為他性格單純,無數次受騙。交通和通訊都很不發達的70年代、80年代,父親經常托來就診的人帶奉獻給某一處教會或某一個傳道人。他所託之人中,常常有人經不住試探,就自己把錢留下了。過了許久父親得知真相後,雖然也很失望,但是那犯罪的人一說“悔改”,父親也就原諒他們了。
記得一件特別離譜的事。那是70年代末期,已經相對開放的年代,父親的一位病人找到父親說自己家庭如何困難,需要養蜜蜂致富,他向父親要170元,說用這些錢可以做兩個蜜蜂箱、買兩箱蜜蜂,一人一箱,一年後他會把一箱蜜蜂的蜜都送給父親。於是父親給了他170元(那時候父親一個月的工資才93元,已經是本地最高工資了)。一年之後,這人提着一瓶水果罐頭瓶裝的蜂蜜來了,說父親的那一箱蜜蜂,全部飛走了,所以什麼也沒有得着;他把自己的蜂蜜裝了一瓶送給父親以表感謝。父親竟然信以為真,還非常關切地說,你的蜜蜂還有就好,那是你養生需要的啊。
那時候,我們全家人都紛紛說父親受騙了,好像我們這些小孩子都比父親聰明一樣。其實,我們沒有理解父親的苦心。他甘心受騙是出於他心底的善良,是為了一個窮苦人的益處。“周濟窮人”不僅是他常常提到的一個詞,也是他常常做的事。
虧欠與補足
尊重我們的屬靈長輩,但並不意味着要掩蓋他們的軟弱和虧欠。唯有更加清楚地認識他們,才能更好地繼承他們。我想以這樣的角度來看父親的一生,看他生命中所擁有的值得我們效法的特質,也記錄下來那些需要我們引以為鑑之處。
父親一生就做兩件大事:行醫和傳道,除此之外,他生活能力極差,他的衣食住行,加上五個孩子的成長,所有這一切,都是母親來打理。而父親的虧欠在於,他常常忽略母親的需要。也可能是母親太過能幹,所以父親就以為母親理所當然,就是一個鐵打的人,不需要呵護,不需要保養顧惜(參以弗所書5:29)。因為父親常年的忽略,久而久之,母親心裡就充滿了苦毒。文革結束後的70年代末,外在的逼迫(是他們同心的凝固劑)幾乎消失了,父親和母親的關係卻緊張起來了。那段時間他們常常爭吵,起因都是因為孩子的事情,以及很多瑣碎的事情。母親有很多的抱怨,嫌父親不關心她。記得80年我和父親一起去上海,父親說讓我替他給母親買一件禮物。我很驚喜地說:爸,你怎麼還能想着給我媽買禮物呢?父親的回答是:我要是不給她買,她就跟我鬧啊!
當然,母親那個時期的屬靈光景也非常弱(我會在本系列第三篇文章中詳談),所以導致父親更加失望,他甚至對我說,他不理解神為什麼給他一個這樣的婚姻。這讓我非常吃驚和難過,因為這是我唯一的一次聽見父親對神的抱怨。我竭力地用自己非常淺顯的聖經知識勸說父親,盼望他們的關係能夠修復。
父親另外一個虧欠就是,他和母親一樣,在對子女的養育上沒有智慧。可以肯定的是,父母親把最寶貴的福音傳給了我們,但是他們在實際生活中不能公平對待五個孩子,以至於造成家中有很多矛盾。聖經中有很多“不偏待人”的教導,可惜的是,父親忽略了這些教導,沒有應用到自己的家中。
後來父母親的關係慢慢修復。1995年,他們慶祝了金婚紀念日。那時,母親的靈命有了一個大復興,父母親的關係也完全修復了。記得他們回國後,與我們通電話時,父親一連聲地“感謝主”,興奮地誇讚母親“復興”了。
感謝主,神最終補全了所有這些虧欠。
主僕榮歸
父親在89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因中風而失憶。他看上去與正常人無異,可以與人應答自如,邏輯思維能力都在,只是因部分腦血管堵塞,導致他失去了記憶功能。奇妙的是,連他的“失憶”也是Biblically(合乎聖經的)。世界的事情,生活上的事情,他全忘記了,但是基督信仰的真理,聖經經文,讚美詩歌,他一點也沒有忘記。
父親失憶後,就不再在主日講道了,但起初的幾年仍然可以帶領禱告。我們兄妹五人的名字,他全不記得了,只知道我們是他的“孩子”。但是他牢牢記得母親的名字,認得她是自己的另一半。母親是無微不至地照顧他。母親照顧父親吃飯,每一次父親都會對母親說:你吃了沒有?你先吃啊!母親此時便非常欣慰,非常滿足,母親說,父親一輩子吃飯不顧人,從來不問她的,現在年老了,父親反而這麼體貼她了!
父母親結褵77年,超過了75年的金剛石婚姻。而父母親最後三十年關係更加和諧甜蜜,晚年的相濡以沫,更令人感動。
最美好的時刻,是每天早上和晚上,母親會讀聖經,讀生命季刊每天發的靈修文章給父親聽,父親則常常會隨着母親的朗讀把接下來的經文背出來。
最美好的時刻,是父母親一同唱聖詩的時候。那雖然蒼老但仍然洪亮的讚美之聲,如馨香的獻祭一樣,飛升而上。令人不解的是,父親失憶後,跟着母親學唱了許多新的經文詩歌,他可以一字不錯地把詩篇43篇,123篇,146篇,林後4章,羅馬書8章……等許多經文唱出來。如果說經文是他原來記憶中的,但是這些詩歌的曲調則是新的,他又是如何記住的呢?而且每當他和母親唱詩的時候,他一定伸手邊唱邊打拍子,非常喜樂!一曲末了,他一定大聲說“阿們”!
父親的身體日漸衰弱,但他所思所想的,所說的話是:“全家都要得救”;“你們要彼此相愛”;常常問母親:誰有需要啊,你給他們寄錢啊。在父親的人生之旅的盡頭,他的生命中所有屬世的東西已經蕩然無存,沉積下來並且彰顯出來的是他生命的本質:愛神愛人。也可以說,是基督在他裡面活着。我曾由衷地對父親說:“爸爸,你是離上帝越來越近,離世界越來越遠了。”父親立刻回答:是的!離上帝越來越近了!
疫情前的2019年,我三次回國探望父母親,那是我最後與父母親在世上相處的機會。陪護父親時,深夜,有時看到父親會醒來,他仰望着上方,仿佛看見了什麼,然後無比嚮往地說:“主耶穌啊,我愛你!”
那時父親已經經歷了數次病危,身體愈加衰弱,但他靈里卻一如既往,強壯有力。我每天都與他聊天,提到我的兒子,他竟然脫口而出,叫出外孫的英文名字:Moses!因為這是父親為我的兒子起的。
我對父親說:爸,我是你的二女兒,我是儆聆!
父親說:儆聆啊,好啊,好!你在哪裡住?
我說:我在芝加哥!
父親問:你做什麼工作?
我答:我在生命季刊工作,我是傳道人!
父親便感到很大的驚喜,說:好啊,生命季刊!傳道人!太好了,感謝主!你好好傳道!
一分鐘後,父親又開始問:你在哪裡住?你做什麼工作?聽到我是傳道人後,他又一次重複自己的話:傳道人,太好了!他又一次感到了驚喜!
又一分鐘後,父親又開始重複同樣的問題,重複同樣的驚喜。
那天父女之間同樣的問答,重複了十遍以上,連進進出出查房的護士都禁不住笑了起來,說爺爺怎麼說了這麼多遍啊,我都會背了。而我一邊回答着父親,一邊享受着父親一次又一次的肯定和鼓勵。感動和感恩之情,如海浪般在心裡涌動:父親!我是你的女兒!做你的女兒是何等有福,何等感恩!我為是你的女兒感到自豪!I am so proud of being your daughter!
三年之後的9月30日,最後一次看到妹夫帶着教會的弟兄姊妹在父親床前唱詩的視頻。父親已經瘦骨嶙峋,聽到弟兄姊妹唱詩146篇,他也開口唱,但聲音已經非常微弱;他便伸出手來為大家打拍子。22天后,父親平靜安息主懷,在世寄居98年(1924年農曆3月17-2022年10月22日)。深信最終時刻,保羅的話代表着父親及與他同代的屬靈前輩的心聲: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從此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提摩太后書4:7-8a)
阿們!
注釋
1. 參屈儆誠“一代萃英”,《華夏文摘》 http://hx.cnd.org/?p=209774 ;http://hx.cnd.org/?p=215992 2.參拙作”我和我的父親母親“,《生命與信仰》第44期 https://site2.cclife.cf/View/Article/11348 ;另參“拉撒路奶奶”,《生命季刊》第2期,https://site2.cclife.cf/View/Article/163
潘惠 《生命季刊》及《生命與信仰》執行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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