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淚谷
作者:天嬰
2002年9月17日-19日於[彩虹之約]
一
“又是誰有喜了,快讓我看看”夏雪迫不及待地問。
“噢,不是。”肖毅把信遞給妻子,“是邀請信。”
“親愛的肖毅弟兄,夏雪姐妹:
感謝主過去七年的帶領,我們‘主恩國語團契’由最初的五個家庭,增長到有一百五十人的固定聚會。感謝主的憐憫和恩典,弟兄姐妹的同心,及你們在神面前的忠心守望。經政府批准,我們‘國語主恩基督教會’正式註冊成立了。教會定於2002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到二十八日舉行特別感恩聚會,誠盼你們參加,共述主恩。
以馬內利,
國語主恩基督教會教牧同工共敬
夏雪讀着,眼淚止不住嘩嘩地流。多少年了,她做夢都盼着這一天。來加拿大已經三年多了,女兒都要兩歲了,但魂牽夢繞的還是美國西部那個剪不斷,理還亂的‘主恩國語團契’。多少往事,不但沒有隨着歲月淡漠,卻是越來越鮮亮了。
“我們回去嗎?”夏雪象是在探丈夫的口氣,但又好像已經知道丈夫會說什麽,所以低着頭,不敢看丈夫。肖毅先沒吱聲兒,忽然抽泣起來。夏雪沒想到丈夫會這樣,手忙腳亂起來,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麽好了,看丈夫哭的那麽傷心,也覺得喉嚨堵的慌。
“媽眯,講故事了,”女兒倩倩在隔壁的房間裡叫。
“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好嗎?你先去陪陪倩倩。”肖毅對妻子低聲說。
“也好,孩子睡了我再過來。”夏雪輕輕地拍了拍肖毅。
肖毅過去一直很信命,特別是婚姻的事兒,更認為那是前世定好的姻緣。其實,大學時就有個相好的,說心裡話,當時對女友並不是很滿意,但父母總是說:“找媳婦是要過日子的,沒有什麽愛不愛的,等老了,就是個伴兒。”說來也怪,他出國後,三折騰兩折騰,不到一年,女友居然也出來讀書了,雖在不同的城市,但也算是個美滿的結局,兩人也在電話里一來二去地開始談婚論嫁了,準備聖誕節就領結婚證。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團契來了個叫夏雪的。
夏雪,聽聽這名字,就知道是瓊瑤小說里的那種嬌小女人,真是讓人一看就心動。自稱是“柳下惠坐懷不亂的”肖毅,也居然會盯着夏雪瀑布似的黑髮發傻。夏雪淡淡的一笑,真象是夏天的雪花,高貴而嫵媚,尤其她那種淡淡的憂鬱,讓他會痴迷到把‘可樂’往手上倒都沒反應。他一再提醒自己,自己的女友雖不是婀娜多姿,但也和他相好五六年了,就算自己對她沒愛情,也是有感情的。而且,人家的父母也是因為他的緣故才放女兒來美國。無論怎樣,他要象個大丈夫,更何況,自己又信主了,更應該行事為人合乎經訓。儘管這樣,他還是會神差鬼使地製造機會和夏雪‘邂遇’。
紙里包不住火,終於有一天,讓女友逮個正着。
“你怎麽老不在家?”女友急了
“我在實驗室忙”他在嗓子眼兒里咕嚕着
“我打電話到實驗室,同事說,你今天根本就沒去。”女友不依不饒
“我,我……”肖毅一時找不到詞兒了。他知道,再說下去就無法收場了。
“你怎麽了?結婚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兒,眼看就十月底了,你可是答應要擔保我媽來參加婚禮的。都什麽時候了,還不催你老闆開證明,你到底葫蘆里買的什麽藥?”女友越說越氣。
“明天就去,明天就去,好了吧?”肖毅應付着
“明天?都幾個明天了?你到底在想什麽?”女友一付要揭穿他的架勢。
“我,我,”肖毅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說實話吧,於心不忍。再說,對夏雪也只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和女友痛痛快快地結婚吧,又覺得不甘心,好象這一輩子沒瘋狂地愛過不過癮似的。怎麽辦呢?
“你,你怎麽了?你說呀?你是不是又看上別的什麽人了?”這是出自女人的第六感。
“是又怎麽樣?我答應你媽要娶你的,”這是肖毅的心裡話。肖毅認為,守約是男人的英雄本色。
“真無恥,”啪,電話掛了。
“喂,喂,跟你說着玩兒呢……”肖毅意識到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
從那以後,肖毅便故意對女友冷淡起來,他不喜歡女友對他有這種不信任的感覺,他也想趁機曬曬女友。但同時,鬧歸鬧,他還是找老闆開了介紹信。
在不知不覺中,肖毅還是情不自禁的豎起耳朵打聽夏雪的事兒。聽說夏雪要辦加拿大的移民,便找機會,鼓起勇氣約她出來想問個究竟。
他們在學校附近的唯一的一個小咖啡店坐下。
“你為什麽要去加拿大呢?學你這一行的,在美國會更有前途” 肖毅單刀直入
“我知道,但我和你們不一樣,”夏雪淡淡地說
“有什麽不一樣?大家都是學生,一樣的前途末測。你要往遠了看,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肖毅滔滔不絕地講
“跟你講也講不清,以後有時間再聊吧”夏雪敷衍着。“你約我出來就為這事嗎?”看來,夏雪有點兒不耐煩了
“不,不,只是想和你聊聊天。我看你一個人也怪孤單的。”肖毅避開夏雪的目光
“噢?謝謝你,沒想到團契的領導還挺關心群眾生活的。”夏雪來這個團契快三個月了,不知道是她太冰山美人了,還是別人都在夜以繼日的忙,總之,這是第一次有人約她出來,也是第一次有人察覺她“怪孤單的”。獨來獨往的她早已習慣了孤獨,習慣了不說話,習慣了沒有感覺,但沒想到肖毅這麽一提,夏雪不禁鼻子湧上一陣酸楚,眼淚也禁不住嗒嗒地往下掉。
“這是怎麽了?我說錯話了麼?別,別這樣啊,我道歉,我道歉。”肖毅一下摸不着頭腦
“你沒說錯話,不關你的事,我不太舒服,先走了。”夏雪抓起書包,沖了出去
第二天,夏雪打電話向肖毅致歉,也告訴了肖毅關於她的一些事兒。原來,夏雪在北京結婚剛一個星期,就隻身一人先到了美國,丈夫留在國內繼續聯繫出來上學的事兒。她出來後,丈夫很少和她聯繫,只是需要開證明才和她通通電話。最近她才知道,丈夫已去了加拿大。她心裡很苦惱,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所以,決定辦加拿大移民,希望和丈夫有個結果。不料,丈夫不願意配合,早以分居的身份自己辦移民了。
不知怎麽回事兒,肖毅頓時對夏雪產生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愛憐,甚至對夏雪忽然有一種護花天使的責任。他覺得,或者說他自信可以給夏雪一個溫暖的家,他從未有過的心甘情願,想為一個女人赴湯蹈火。整個晚上,肖毅無法入睡,閉上眼睛,夏雪嬌柔略帶抑鬱的雙眸發出女性特有的依戀,象月光下的花蕾,夢幻萬千,仿佛使肖意作男人的夢一下子圓了。突然,在他心裡很深的地方,有一聲輕輕的嘆息:這是犯姦淫,他騰地坐了起來,看看周圍,沒有人,但心裡很不舒服。
以後,肖毅還是忍不住約夏雪出來,怎麽說呢,他就是願意看到夏雪開心,夏雪的每一個眼神都讓他魂消魄散。每一次約會回來,無一例外,他心裡總是有一種深深的自責,但沒辦法,他無數次發誓賭咒不再見夏雪,但要見夏雪的欲望讓一切誓言變得蒼白。偶爾,肖毅也會想應該抓緊操辦和女友的婚事,拖着對女友也很不公平,但是,他還是在想,到底有沒有什麽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轉眼,過了一年,肖毅還在和女友為結婚的事兒拉鋸,但夏雪的移民卻被拒了。
“別怕,別怕,”肖毅緊緊地摟着在自己懷裡抽泣的夏雪,“我會保護你的,我會一輩子保護你的。”
“你別走好嗎?今晚就陪陪我好嗎?”夏雪哭的象個淚人
肖毅猶豫了一下,在靈與肉交戰的瞬間,肖毅無法超越來自亞當的欲望,他也無法拒絕夏雪的哀求。那個晚上,肖毅完全被纏綿的夏雪征服了。
肖毅和夏雪的事公開以後,教會上下一片譁然,肖毅的女友一氣之下和別人閃電式的結婚了,夏雪也接到了丈夫的離婚協議書。他們第一次嘗到在背後讓人指脊梁骨的滋味。對於這一切,肖毅沒什麽好講的,認為自己是罪有應得。千不好,萬不好,肖毅認為都是自己不好。但無論怎樣,他和夏雪還是想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婚姻。
“牧師,我們想請你為我們主持婚禮”肖毅想了想,還是硬着頭皮正式提出了請求。
“為你們主持婚禮?我心裡不平安”李牧師答到。
“為什麽?”肖毅不解地問,
“我不能在你的罪上有份”。李牧師很平靜地說
肖毅僵直地站在那裡,任憑“不能在你的罪上有份”在空中盤旋着,瀰漫着,吞噬着每一寸可呼吸的空間。一滴男人的淚,順着他的臉頰悲涼地滑了下來,肖毅的每一根血管都劇烈的火山爆發似地跳,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頭上……他覺得不公平,覺得很委屈。自己真的是十惡不赦麼?大衛王不也是犯姦淫麼?神為什麽還稱他是合他心意的人呢?上帝不是有赦罪的權柄嗎?主耶穌可以赦免那有五個丈夫的淫婦,為什麽不可以赦免自己呢?難道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嗎?
一夜一夜,肖毅無法入睡,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沒有自制力。他想:上帝也許會懲罰他,因為他是明知故犯,他是做弟兄的,還是團契的同工。也許他的名字會被從生命冊上刪去,無論他多麽努力地痛改前非恐怕也無濟於事;也許,他們倆兒會大難臨頭,會一生無後,也許,也許……肖毅越想越怕,越想越黑暗,越想越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一夜一夜,肖毅把Margaret Becker的CD放到最大聲,讓嘈雜的樂器宣泄,讓吉它的不合諧變異,隨着音樂,肖毅把自己摔在地板上,讓苦澀的淚伴着無望一遍一遍地唱:“Feels like it’s all gone crazy, lying here tonight, just can’t work it out, and I wish that You were nearer now, so I could feel You by my side cause I know You’ll make it all right……”
肖毅把邀請函放回到信封里,緩緩地走到書桌前坐下,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邊角已蛐卷的本子,翻開第一頁,他的目光停留在一行雋秀的題字上:
“我們曉得萬事都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的益處,就是按他旨意被召的人” 羅:26:28
與肖毅弟兄夏雪姐妹共勉,
愛你們的:佳恩,旖瑋
“愛你們的”,只有肖毅明白,真正體會這四個字的份量。他從江西的山區到同濟大學,從同濟又到美國。父母為他考上大學放過鞭炮,敲過鑼鼓;出國時,父母請人唱過戲,擺過酒。但從來沒對他說過一個“愛”字。不知是我們中國人不流行這個,還是我們要來深沉的。直到那天晚上,在吳教授家,肖毅才第一次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愛是需要表達的。
“肖毅,請你來,主要想和你談談,想聽聽你怎麽看和夏雪的事。”吳佳恩是肖毅的博士導師,也是主恩團契同工會的主席。
“我沒什麽好說的,這是我個人的事兒。”肖毅壓根兒不想提.
“當然,如果你不想談,我也不會勉強。如果你們結婚有什麽需要的話,師母可以幫忙。”吳佳恩慢慢地講
“你看,我這件婚紗,還是滿新的,如果夏雪不嫌棄的話,可以借她穿,我們身材差不多。”吳師母說着拎着婚紗從臥室里走出來。
“不,不必客氣,不過,那也好,不好意思,……”肖毅完全沒料到吳師母這一招兒,語無倫次起來。
說實在的,他們正為婚禮的事兒愁呢。牧師不肯為他們主持婚禮,他們只能到政府登記了。肖毅想,不在教堂舉行婚禮也罷,但夏雪為了出這口氣,非要找找看,有沒有美國人教會的牧師願意為他們證婚,而且,夏雪就是要穿婚紗的感覺。他們兩個都是學生,買婚紗太不划算,租又沒有合適的,特別是城裡的婚紗店都是美國人開的,夏雪試過幾家,最小號的都可以裝兩個夏雪。吳師母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沒關係,明天讓夏雪來試試,看合適不合適”吳師母說
“那好,那好,我先告辭了”原本肖毅以為,吳佳恩請他到家裡沒有什麽好事兒。一是,他最近沒心思幹活,試驗作的一塌糊塗,不但錯誤百出,而且,上個周末,他走的時候忘了調冰櫃的溫度,全實驗室的樣品都死了,老闆一定是不好意思當着同事的面罵他,今天單獨叫他來聽訓罷了;二是,他和夏雪的事兒,吳佳恩還沒撈着機會和他談呢,這還不趁機重申一下教會紀律。現在看來,人家並沒有什麽惡意,肖毅覺得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想想還是溜為上策。
“肖毅弟兄,如果睡不着的話,送你一節《聖經》讀讀,在《約翰一書》一章九節”吳佳恩送肖毅出門時順便提了一句。
肖毅從吳佳恩家出來,覺得吳佳恩的目光在後面跟着他,他回頭看看,已經看不到吳佳恩的影子了,但好象吳佳恩的眼睛就印在他背上。肖毅禁不住跑了起來,他越跑越快,而吳佳恩的眼睛也越追越緊。肖毅跑回宿舍,關上門,關上窗,放下百葉窗,可是,他無論走到哪裡,吳佳恩的雙眼就跟到哪裡。他坐下,吳佳恩的雙眼望着他,他站起來,吳佳恩還是目不轉睛地望着他,他索性熄燈躺下,強閉起眼睛,吳佳恩的雙眼便浮現在他的腦海,睜開眼,吳佳恩就衝着他微笑。肖毅實在受不了了,坐起來,打開燈,對着吳佳恩的雙眼歇斯底里地叫:“你要我怎樣?你饒了我好不好?”,吳佳恩的雙眼眨眨,慢慢地說:“如果睡不着的話,讀讀《約翰一書》一章九節”。
“我們若認自己的罪,神是信實的,是公義的,必要赦免我們的罪,洗淨我們一切的不義”,肖毅一遍一遍讀着,一遍一遍問:“主,你已饒恕我了,對嗎?你已赦免我了,對嗎?你會再給我一次機會的,對嗎?”。肖毅的淚止不住地往下淌,不知過了多久,本是跪着的肖毅完全匍匐在地上。窗外的群星,穿過百葉窗的縫隙,一同擠進肖毅小小的房間,好亮,好亮,整個房間灑滿金輝,如同雲上太陽,寧靜而充滿盼望。肖毅整個身子緊緊地貼在地上,覺得被折磨的已不規律的心跳開始慢慢有了節奏。房間裡好靜,靜的可以聽到自己怦,怦,怦,怦,一下,一下,安穩的心跳,腦海里,Margaret 的歌聲開始變得和諧而輕柔:I don’t know what I’d do without You, where I’ go to find some kind of a peace ‘cause even when the night comes down, and I find it hard to breathe, I still feel You’re right here with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