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淚谷
作者:天嬰
2002年9月26日-10月1日於[彩虹之約]
三
“方舟弟兄,我想邀請你作為歷屆同工會的代表,在十二月二十六號的感恩聚會上發言”李大衛打電話給在東岸讀神學的方舟。
“李牧師,我沒什麽特別要講的”方舟一向就是這樣直來直去。
“你還是想想吧。你是唯一一個在我們這裡信主,成長,又奉獻出來全時間事奉的弟兄。你一定有很多的感受……”李大衛像以往一樣要堅持到底
“嗯,我再想想吧。”方舟還是在猶豫
“不要打太極了,又不是讓你講道,就這麽定了。”李大衛先堵住方舟的退路。
“李牧師,我,我還是候補吧”方舟還是不想答應。
“那好吧,我明天再打電話給你”李大衛很肯定地說。
整個兒一個下午,方舟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明天是‘系統神學’的大考,還
有上百頁的書沒看呢,心裡卻一直為要在感恩舉會上發言的事兒犯愁。說什麽呢?要從哪兒說起呢?
方舟可謂是神童式的傳奇人物,十五歲考上科大少年班,十八歲保送到美國讀碩士,讀完洋博士才二十三歲。方舟不但學習好,思維敏捷,對新生事物接受力極強,而且是社交天才,非常有親和力。他當過學生會主席,院刊編輯,同鄉會會長。人前人後,總是在忙,同學都說他是從政的料。出國以前,由於父母管得比較嚴,方舟只知道讀書,出國後,用他的話說就是‘小鳥終於飛出了籠子,可以翱翔天空了’。一到美國,方舟便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不讀書,不進圖書館,反而積極參加各種社團,到處意氣風發地演講。方舟天天泡在網上,東貼一個帖子,西發一個感慨。他到西岸的小城是作博士後研究的,他的導師是位美國人,也是當地一間教會的長老,也是他帶領方舟信主的。方舟信主以後,有聚會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方舟,方舟走到哪裡,見證就做到哪裡,他心裡揣着一團火,像他在自己的網頁所宣告的一樣:“我不以福音為恥,一生只傳耶穌並他釘十字架的救恩。”。經他導師介紹,方舟認識了吳佳恩夫婦。
“歡迎你來我們團契,我們正需要像你這樣有大陸背景的同工”吳佳恩高興的有點兒手舞足蹈。
“感謝主,我也很高興可以有機會參加事奉。”方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好象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了。
“明天,我就帶你去見我們的牧師。”吳佳恩有點兒急不可耐了。
“牧師?你是說李大衛嗎?”方舟打斷了吳佳恩
“你認識我們李牧師?”吳佳恩好奇地問
“就算認識吧,我聽他分享過”方舟的口氣裡帶有淡淡的輕蔑。方舟見過李大衛一面,對李大衛沒什麽好印象。他覺得李大衛很可笑,尤其對大陸人很無知,連北京的京和天津的津都分不清楚,還在那兒大談特談對中國學者有負擔。李大衛要口才沒口才,要學問頂多是個碩士,也看不出有什麽組織能力。方舟認為李大衛要想鎮住這城裡的博士們,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接下來的星期天,經吳佳恩介紹,方舟和李大衛見了面。
“方舟,好名字,很有靈意”李大衛熱情地握着方舟的手
方舟想:靈意從何談起?爸姓方,媽姓周,合在一起就是方周,只是住在水邊,便以舟代周罷了。
“歡迎你來我們團契,有了你,我們可以說是如虎添翼了。”李大衛興奮地說。
“讓我幹嗎,儘管吩咐吧,”方舟有點兒不耐煩了。心想:這個人說話怎麽這麽費勁呢?團契滿共不過就四十多號人,憑自己的組織才能,甭管什麽活動,都是小菜一碟兒。而且,有話就直說,別先藍天白雲一通兒。
“真是高杆,好可愛呦,”李大衛拍拍方舟的肩膀,
方舟覺得差點兒倒了牙,這是讓他最受不了的一點,一個大男人,有什麽可愛的,再說,可愛也罷了,呦個什麽勁兒呢?讓人聽着肉麻。
也許是一開始方舟對李大衛沒什麽好印象,也許真的是李大為對這裡的人缺乏了解,總之,方舟覺得和李大衛在一起就有說不上來的彆扭。李大衛講話,方舟不是魂游相外,就是心裡舉拳頭。李大衛講道,方舟就睡覺。方舟認為李大衛講道很乏味,整個兒一個念稿子,沒有激情也沒有感情,好象彈棉花。方舟每一個星期天坐在那兒,就一個感覺—“熬”,耐着性子熬完講道,方舟便睜大眼睛看有沒有新面孔,好聚會結束後認識。和李大衛相比,方舟更喜歡星期天晚上看電視轉播Charles Stanley的講道,每次聽Stanley牧師講道,方舟都非常地投入,他認為Stanley牧師的講道才是真正的講道,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象他,那時一定是一呼百應,團契的人數定會暴增的。有時候,方舟也替李大衛着急,他想李大衛一輩子也許達不到這個水平。
方舟最欣賞魯迅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他無論對人對事,對社會都有很強的責任感及批判意識,他從小所受的教育就是為國家,為人民。可是,當他出國後,當自我的觀念突然鋪天蓋地地進入他的生活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觀念徹底摧毀了他的理想。在幻滅中,方舟無數次在困惑中發問:人生的路為什麽越走越窄呢?難道人就應該為自己活嗎?為自己就是活的真實嗎?方舟信主後,特別是當他來到教會的時候,他忽然發現這是一個可以重建他夢想的地方,他對這個群體充滿了理想的期盼,他欣賞耶穌關於做僕人的教導,做人民公僕一直是方舟理想國中父母官的美德。尤其對李大衛,方舟對這個做家長的充滿了期盼,無奈,幾個回合下來,方舟對李大衛只有橫眉冷對了。
在肖毅和夏雪的事兒上,義憤填膺的方舟和李大衛撕破了臉。
“方舟,在教會是要服權柄的,這裡不講民主。”李大衛義正嚴詞的說
“可是,你作為傳道人,也應該和他們好好談談,”方舟堅持着
“有什麽好談的?他們又不是剛信主,不懂《聖經》的道理。《聖經》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這是犯姦淫。”李大衛一字一句地講。
“那,他們就沒機會悔改的了嗎?判刑還有個期限呢,也不能隨便就判無期啊!再說,態度好,還講個寬大處理呢。”方舟覺得李大衛太沒人情味兒了。
“聽聽,聽聽,你在講些什麽?方舟,你這樣是很危險的。”李大衛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方舟會講出這麽離譜的話來。
“好吧,牧師,咱先不談我,你先說說你的觀點,”方舟擺好了辯論的架勢
“我沒有觀點,《聖經》的觀點就是我的觀點,我斥責罪惡,是因為上帝斥責罪惡,我說他們是犯姦淫,是因為《聖經》說這是犯姦淫。”李大衛字正腔圓地說。
“如果你動不動就搬出《聖經》的權威,那我就沒法兒跟你說了。”方舟氣憤地說。
“方舟,這我就不明白了,我們不拿《聖經》當權威,難道你還有別的什麽高於《聖經》的權威嗎?”李大衛覺得方舟非常地不可思議。
“好好好,牧師,你高,你高,我佩服你。我認輸好了。”方舟覺得李大衛實在是無藥可救了。
從那次和李大衛面對面的衝突以後,方舟就死了和李大衛交談的心,他覺得李大衛沒有一點兒愛心,整個兒一個教條。他想,今後別跟李大衛磨牙浪費時間了,踏踏實實地為大家做點兒實事,多關心關心團契的人,群眾的眼睛才是雪亮的呢。
自從方舟來了團契之後,團契的氣氛確實比以前活躍多了,方舟利用一切機會組織活動,尤其是單身的學生,開始覺得團契有吸引力,覺得自己有歸屬感。方舟有一輛老爺車,也是有名的公共汽車,誰都可以開,誰都可以用。方舟用業餘時間給新來的同學補英語,帶他們熟悉校園周圍的環境,幫他們搬家,帶他們買舊車。方舟不但能調動起年輕人的熱情,而且有機會就和探親來的學生父母們嘮家常,帶他們到城裡的中國店買菜,從圖書館借中文書給他們看,幫他們找便宜的電話卡,從網上下載國內的新聞,星期天帶到團契給他們看。很快,方舟就象旋風似的成為團契的中心,方舟的熱情及坦誠深深地感染着團契的每一個人。再加上,方舟又好路見不平就拔刀相助,所以,大家一致推選他作為“我們的代表”加入同工會。從此以後,方舟就成了他們的全權代表,二十幾歲的小伙子,象團契的媽一樣,從早到晚有干不完的事,有操不完的心。
方舟在團契的事奉可以說是如火如荼,方舟的威信也可以說是如日中天。可是,他自己卻一直有一個疑問,他越事奉就越想知道什麽叫‘事奉的喜樂’。因為時間久了,所有的事成了習慣,尤其是當所有的人對方舟所做的一切視為家常便飯的時候,方舟的興奮和熱情開始慢慢消失,他覺得好累,尤其是心很疲憊,他常常只有滿足,滿足到一個地步,以至不幫助人就心裡難受,但他並沒有喜樂。他覺得事奉就是做事,有求必應,隨叫隨到,別人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團契的事就是自己的事。有一天,他突然萌發一個念頭,他想知道現在和過去自己做好人好事有什麽區別。他很想明白,怎樣才可以讓自己永遠充滿活力?怎樣才可以有越事奉越甘甜的感覺?方舟借了大量的屬靈偉人傳記,希望可以從中找到答案,他如饑似渴地讀,夜以繼日地想。他羨慕慕迪的信心,敬仰陶恕的智慧,為戴德生獻身中國流淚,更為葛培理的能力讚嘆。他羨慕他們有如此豐盛而頑強的生命,看看自己,實在是愛主不夠。他想:也許,應該考慮把自己獻給基督,也許,一個奉獻的人才能體會到事奉的甘甜。
白天,方舟總是忙別人的事兒,忙團契的事兒,自己的書總是要拖到夜裡才讀,累了,就上網上溜一溜,看看有什麽新聞沒有,閒得無聊了,也會到“花花公子”看看,方舟以前並沒覺得這是個什麽大不了的事兒,他認為之所以會去看,主要是因為他是單身的緣故,等以後成了家就好了。有一天,團契結束後,送完人回到宿舍已經很晚了,累的他連脫鞋的勁兒都沒了,恨不得一頭栽倒床上就睡,可是他剛躺到床上,心裡突然有一個無法遏制的欲望,要上網,要去看最新一期‘花花公子’的封面女郎是誰。他已經累得可以說快神志不清了,但潛意識中,這個欲望吞噬着他,使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他試圖說服自己不要去看,但想看要看的欲望讓他不顧一切,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自己好陌生,好厭惡的人,一個在眾人面前,在日光底下連他自己都恥笑的人,方周陷入了極大的痛苦。其實,方舟不是第一次有這樣的經歷,也不是第一次立志要痛改前非,但好象每一次都以深刻認識,堅決不改而告終。方舟一向認為自己是很自律的人,人家都說他是天才,其實過去的每一步都是下了苦功得來的,全憑嚴格要求自己。但就看‘花花公子’的事兒,無論他怎麽發誓賭咒都無濟於事。方舟想找個人談談心,說說心裡的病,但想來想去,想不出找誰談合適。團契隨便找個弟兄吧,一定會嚇人家一跳,這和他的公眾形象太不匹配了;找吳佳恩談吧,自己剛報了神學院,推薦信上個星期剛給了吳佳恩,現在就給人家談這種事兒,多丟人現眼呢?;還是找李大衛吧,他是傳道人也許會幫助他,但是,自己一向在李大衛面前表現的心高氣盛不可一世,突然要向他懺悔,面子上有些掛不住。方舟就這樣被煎熬着,為了不去看黃色的網頁,他儘量到圖書館讀書,熬到睜不開眼睛才回家。但心裡,這總是件事兒,是件讓他說不出口,但妨礙他和上帝關係的一件大事。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該試的,想得出的法子都事了,但還是會時不時的‘故地重遊’。
最近方舟一直在團契帶大家查考《約翰一書》,尤其是《約翰一書》第三章給他很大的震撼,一天晚上,當他看到三章六節,約翰寫道:“凡住在他裡面的,就不犯罪;凡犯罪的,是未曾看見他,也未曾認識他。”罪,這個方舟認為在他的字典里早已不存在的詞,突然跳了出來,顯得那麽大,那麽刺眼,好象一把利劍,直刺入他的心扉。他覺得黑暗不可阻擋地向他撲來,他好象夜裡漂在海上的一葉獨舟,罪的魔爪捏住他的脖子,他透不過氣來,他覺得黑暗要滅了他,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不顧一切地咆哮着衝出公寓,心裡喊着:罪,離我而去,罪,我不要做你的俘虜。。。。。。不知跑了多久,方舟發現自己已到了實驗室前面的橋上,心裡突然有一個念頭:跳下去,死了還乾淨一點兒,跳下去,這樣活着有什麽意義呢?就在他越身仰臉的瞬間,看見月亮靜靜地,彎彎地,柔柔地望着他,好像上帝的眼睛,他撲通一轉身跪在地上,“神啊,你都看到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再也走不下去了,再也走不出來了,你救我這個罪人中的罪魁吧,你的寶血洗淨我吧。。。。。。”方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哇大哭起來。就在那個晚上,信主兩年的方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也第一次看到了罪的勢力。也就在那個晚上,方舟第一次意識到,他絕不比李大衛更好。
現在他要回去,而且是以一個神學生的身份回去,還要在聚會上發言,早已被戴上光環的方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面對真實的自己,在愛他的弟兄姐妹面前承認自己的軟弱和敗壞。在團契的三年,他救國救民的夢破沒了,他看到了,若不是上帝的憐憫,他什麽也不能做。讀神學的三年,他對自己的夢也破沒了,他真的是沒什麽好說的,要說,大概也只剩下一句話了。那就是:我是個罪人蒙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