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的房間對誰開?
木然
我自小喜歡讀書。
好象許多喜歡讀書的孩子都是從看連環畫開始的。當然,我也是。
不過這樣的日子很短,僅限於讀小學前。
曾問過自己我是何時開始閱讀的?想來想去竟然想到《封神演義》
上。
記起兒時的夏日,大多是黃昏,老屋前園有棵碩大的白蘭樹,小哥
和我經常爬在樹下那面清涼的青石板上,我翻着書,小哥展開紙墨,
輕描淡寫的幾筆,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就從他的筆尖里躍出來。
那一張張讓我服得一塌糊塗的鋼筆畫後來成了我和小朋友交換棋子
玻璃球香煙紙角的“通貨”。如今想來,那應是我讀書人生的開始,
而小哥則是我閱讀的啟蒙人。
小學一、二年級讀的是英雄的書,一本《雷峰叔叔的故事》,讓我
翻來覆去地愛不惜手,永遠搞不明白的是這麼好的人為什麼不是死
在戰場死在邊疆偏偏毀在一根電線杆上?不過那年月雖這麼想沒膽
這麼問。
小學畢業前那年是我讀書最瘋狂的日子。每當我想起那些日子就會
倍感思念一位吳姓的鄰居。
吳伯伯是舊社會留下來的職員,屬“歷史反革命”。70年代初吳被
投送到廣東英德茶場的“五·七”幹校,一蹲就是好些年,之後回
到學校圖書館流通部工作。可以這麼說我中學前讀的書大都是他下
班後帶給我的。象知俠的《鐵道游擊隊》,馬烽的《呂梁英雄傳》,
吳強的《紅日》,梁斌的《紅旗譜》,李曉明、韓安慶的《平原槍
聲》,雪克的《戰鬥的青春》和《踏平東海萬頃浪》,楊沫的《青
春之歌》,馮德英的《苦菜花》和《迎春花》,吳有恆的《山鄉風
雲》,趙樹理的《三里灣》,李準的《李雙雙小傳》,陳殘雲的《
香飄四季》,浩然的《艷陽天》《金光大道》,還有秦牧的《藝海
拾貝》,曹靖華的《春城飛花》,楊朔的《東風第一枝》,豐子愷
的《緣緣堂隨筆錄》,以及郭小川那激越人心的的《致青年公民》
詩系列;當然還有一些外國文學名著,象《傲慢與偏見》、《紅與
黑》、《悲慘世界》、《一生》、《呼嘯山莊》、《巴黎聖母院》、
《羅亭》、《貴族之家》、《卡拉馬佐夫兄弟》、《罪與罰》、《
紅字》、《死魂靈》、《亂世佳人》(又譯《飄》)、《高老頭》
《歐也妮.葛朗台》、《人羊》、《簡·愛》、《復活》、《九三
年》、《珍妮姑娘》、《堂吉訶德》、《苔絲》、《雙城記》、《
大衛.科波菲爾》、《城堡》、《變形記》、《安娜·卡列尼娜》、
《小婦人》、《貝姨》、《戰爭與和平》《基督山伯爵》、《名利
場》、《嘉莉妹妹》、《娜娜》、《童年》、《在人間》《我的大
學》、《母親》、《霧都孤兒》、《魯濱遜漂流記》、《格林童話》
《伊索寓言》、《湯姆叔叔的小屋》、《三個火槍手》、《馬丁.伊
甸》、《好兵帥克》和《鋼鐵是怎樣練成的》等。
我在這裡列出一大堆長長的書名並不是我在顯擺,我這樣做的目的
是想將伯伯曾借給我的書單拉出來,用以表達我內心的感激。
至今我不會忘記少年時好多個周末的黃昏,當學校廣播站開始播放
《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這首歌時,一位腰杆挺得筆直的老人悠閒
地從西區小路的遠端走來,他腋下總會夾着數本用“雞皮紙”包裹
得很好的書籍。老人到了我家門前就駐足高喊:“然,然,我給你
帶書了!”那樣的日子不是一天數月,是幾年的持續直到我初中畢
業。有次我曾想請教伯伯緣何對我這般厚待,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不需問的,愛惜一個人,沒有理由。我這樣想。
如今想起那些年的周末真很讓我懷想。
當我畢恭畢敬地站在老人面前,我們彼此間的交談好象不多,但心
是通的。偶然他也會問我書中的一些問題,無論我的觀點是什麼,
他都是泯嘴一笑,然後就打開“雞皮紙”,將新借的書交給我,又
將我看完的書用原來的紙包裹好就告辭了。
80年代初我在北京讀書,有年寒假回到廣州,某日偶然路過舊居,
見伯伯正彎着腰在門前的花園裡打理,伯伯和我有好幾年不見了,
當我過去和他打招呼時,欣喜之情可想而知。我很衷心地讚揚他門
前的幾株墨蘭,以及燦燦然的芍藥和溫和的蟹爪菊,他聽到我的贊
揚,很開心地笑了。那是伯伯笑得最好的一次笑容,於我來說卻不
幸成了永遠。是年的暑假,當我再回到他舊居的前園,那幾株墨蘭
仍如前般茁壯,芍藥仍在陽光下燦然,但伯伯已經去了。
是伯伯開啟了我認知世界的心門。
讀初中後我開始讀三十年代作家的作品。第一本是沈從文的《邊
城》,之後茅盾郁達夫魯迅柔石殷夫錢中書張天冀林海音蘇雪林張
天冀蕭紅巴金曹禺老舍冰心徐志摩戴望舒梁宗岱等向我一路走來。
喜歡《邊城》,是因為翠翠。
“茶峒”城邊上的白塔小溪,溪邊那位終年站在方頭渡船尾辛勤擺
渡的老人及他的孫女翠翠還有他們的夥伴黃狗,象一個夢開始在我
少年的青春遐想中編織。
南方好多個春的夜裡,數着檐前的雨滴,所思所想仍是翠翠和大老
那段淒婉的愛情故事。直到多年後讀到沈從文關於小說《邊城》的
寫作意圖時,沈的一句話豁然驚醒了我,他說關於《邊城》,他是
“將我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那刻我無言慨嘆:我們何
嘗不是將每個青春的夢壓抑寄托在每一本書裡呢?
從“三十年代”逃出來後,我開始編織我的“台灣情結”。
最早接觸的是黃春明的“小人物”系列。如果說讀沈從文的“湘西
系列”使我於朦朧中體驗內心所壓抑着的性情積累,並由此產生一
種濃烈的人與人,人與自然的依戀情懷的話,那麼黃春明的小說給
我帶來的卻是對生活中最普普通通的人,以及這些人所生存的社會
關懷的透視。無疑,後者所關注的空間於我們生存理念的確立影響
更大更震憾和更迫切。黃春明筆下的油漆匠,打鑼的憨欽仔,全家
生癬的江阿發,跟老木匠當徒弟的阿蒼,妓女梅子,廣告的坤樹,
還有亞盛伯,青番公等,都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人,黃春明
說“他們的善良的心地,時時感動着我……這是一個完整的世界,
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地方。”
面對每一個活生生的小人物,我怎會不感動?一本好的書能給予我
們的遠不是閱讀上的快感,它將一個真實的完整的世界向我們打開,
引導我們從無知走向豐富,從淺薄走向深刻。
我承認,我有一顆易感的文學心靈。
讀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我完全相信牟天磊就是我,那
時候正是高考,有好多次我在課堂上冥想,隱隱中見到自己如天磊
般漂泊他鄉遠眺祖國,內心真的覺得很淒很苦很慘。
這種預感後來真的成了現實。
在國外的日子,最難熬的就是相思。有一年的聖誕,朋友組織了個
聚會並邀我參加,飯後有人起鬨推我上舞台去唱歌,那天喝的是紹
興的花雕,暖暖熱熱的酒本來就煽情,脫口而出的就是羅大佑根據
余光中詩歌譜曲的《鄉愁四韻》,第一句的“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
江水,那酒一樣的長江水”尚能挺住,但到了第四句的“那沸血的
燒痛是鄉愁的燒痛,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時,淚水就全涌了
出來,一個字都唱不出。此時全場是那樣的安靜,負責換唱片的DJ
見我語喑,馬上將設置轉為原唱,大佑那把嘶啞的嗓音,就這樣鑽
到你傷痛的心去: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那信一樣的雪花白
那家信的等待是鄉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那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那母親的芬芳是鄉土的芬芳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出國後有時候我真的很懼怕死,準確地說是怕無端端地死在他鄉,
這大概是因為讀了白先勇的《謫仙記》。總覺得李彤流落他鄉的那
種失落離我很近。
以前我讀《謫仙記》,一直想不透李彤為什麼要選擇在威尼斯跳河
自殺,到看了潘虹在電影《最後的貴族》裡演繹的李彤,忽然理解
了李彤的選擇,那一句“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我要回家”將
我多年的疑惑全部求解清晰。
我也想家,當然我不會選擇李彤的路,那樣的選擇,再極致,都是
不負責任的,不說對別人,起碼對自己。
離我現在居住地不遠處有條Main Street。我們社區的圖書館就座
落在街的東面靠湖邊的一角。這個冬天的周日,我幾乎都在那裡度
過。閱覽室溫溫和和的氣氛,讓你可以很懶散地看書,聽音樂,或
者發楞。
很多時候,我會將目光越過明淨的落地窗,越過結了冰的湖面,投
落在湖那邊那條彎彎的鐵路,看着這條穿越了小樹林從遠方走來的
路,內心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感動。
記起6歲那年,在廈門第一次和母親越過鐵路,我數着一格又一格永
無休止的枕木問母親:“媽媽,這鐵路通向哪裡?”母親那時拉着
我的手,她微仰起頭對我說:“那是通向永遠的路。以後無論你去
到哪裡,沿着鐵路往回走,就能歸家。”
而今這條歸家的路,一頭連着家,一頭連的是我。
今年多倫多的冬天可以說是無雪的冬天,這是很多年都少有的事情。
這個冬天我覺得很溫暖倒不僅是因為無雪的緣故。出國這麼多年,
一直是處於一種漂泊奔波的狀態,前幾年在美國,然後到的加拿大,
直到今年才最終得到安定下來。
現在我選擇在Main Street附近安居下來其實談不上有別的企圖。
我之所以喜歡這裡是因為只要我走出家門,就可以隨時步入湖邊那
個有着大塊青綠色玻璃的圖書館閱覽室,我可以在靠窗看得到湖邊
看得到鐵路的地方找一張沙發,從一行行的書架上挑揀出我喜愛讀
的書來,然後倒一杯咖啡在手,我過得很充實很快樂。
覺得,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比讀書要讓人更開心的了。
當心靈的每扇門窗對知識打開的時候,你是最真實,也是最幸福的,
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