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曉
人終將一死,這是人類最古老的共識。那麼,若死亡不再來臨,人是否仍為人?人的存在與意義又將何去何從?
一、存在主義的初探
法國作家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其哲理小說《人都是要死的》(All Men Are Mortal, 1946)中,塑造了一個“永生者”的形象:13世紀的意大利貴族福斯卡(Raimondo Fosca)。福斯卡同學在失去家庭後,飲下“不死藥”,自此進入無盡的生命旅程。二十世紀,他邂逅法國女演員Régine,於是展開了一場橫跨數百年的靈魂對話:關於時間、欲望、愛,以及生命的意義。
福斯卡之所以選擇永生,不是為了逃避,而是出於對歷史、權力和文明進程的執迷。他希望穿越世代,見證人類的最終走向,並有朝一日實現他那未竟的政治理想。
然而,現實卻極其諷刺:他並未成為世界的導演,反而淪為歷史的旁觀者——目睹神聖羅馬帝國的腐朽、美洲的征服、法國啟蒙與革命的幻滅,卻始終無法撼動人性的宿命與社會的輪迴。
當他遇見Régine時,內心再度被愛情喚醒,他甚至試圖邀請她一同進入不朽。但就在試圖相愛之時,兩人之間卻暴露出無法逾越的隔閡。福斯卡發現,不死帶來的不是愛的可能,而是彼此無法真正進入對方生命的愛的絕望。
不死人與普通人的隔閡體現在五個層面:
1、時間經驗的斷裂
Régine活在當下,她的恐懼、期待與熱情皆與“此刻”緊密相連——青春轉瞬即逝、機會無法重來。她愛人、恨人、做決定,全都由時間驅動。福斯卡卻早已失去了“現在感”:在他眼中,一個世紀如一場劇,一切都稀釋在無盡的時間洪流里。
她焦灼地等待每一刻的回應,而他始終淡然旁觀。一個生活在三餐之間,一個漂泊在千年塵埃。
2、記憶重量的不對稱
Régine渴望被珍惜、被記住,她的愛需要反覆確認與守護。而福斯卡的記憶如煙海浩渺,他記得數百年前的愛戀、背叛、戰爭、帝國。她以為“我們是唯一”,而在他那裡,不過是“又一次”。
她視此刻為永恆,他卻知道“這一切都會過去”。
3、死亡態度的割裂
Régine因為會死,才對每一個當下緊抓不放;而福斯卡因不會死,反而失去了“最後一次”的焦慮與“必須現在”的珍惜。他想“永遠擁有她”,她卻只想“現在他在她身邊”。
永恆和即時,在他們心中是兩個無法對話的語言系統。
4、情感價值的崩解
Régine渴望成為獨一的“例外”——不是你生命中的其中一個,而是你漫長旅途中的唯一。可福斯卡的時間太長,愛太多,已無法承諾這種獨特性。他說“我愛你”,但這句話背後迴蕩的是無數早已風化的回聲。
她要“唯一”,他卻只能給出“之一”。
5、人性身份的根本錯位
Régine是脆弱、有限、註定會死的人類;而福斯卡雖有人的面貌,卻早已不是凡人。他是“不死者”,是活歷史,是幽靈。
這就像一個凡人試圖親吻一尊冰冷雕像,或一個幽靈企圖撫慰一個新生嬰兒。
福斯卡曾經以為他握住了永恆的鑰匙,結果卻是親手把自己鎖在了孤獨、麻木與情感貧瘠的牢籠中。他成為一個“不死的人類廢墟”:擁有無限的時間,卻再也無法進入任何一幕。他說“我愛你”,但他自己知道,這愛不會持久。他不是神,只是一個沒有死亡的幽靈。
波伏娃藉此設問:“當我們企圖逃離死亡,我們是否也在逃離人類本身?”
二、奈飛美劇的新探
《人都是要死的》開了個頭,但並非孤例。Netflix 2018-2020出品的土耳其奇幻劇《守護者》(The Protector)亦以“永生”為題,展現了另一種形式的福斯卡式幻滅。
劇中的七個“不死人”(Immortals)起源於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時代,在查士丁尼與黑暗主宰的契約之下,被“暗黑者”召喚,從時間深淵中爬出來,獲得不死能力。但因為查士丁尼背約,“暗黑者”要求他們實施報復,搶回並主宰伊斯坦布爾這座橫跨歐亞的古都。劇中不死者Faysal(即Hüsrev Hodja)也曾充滿雄心壯志,自信人類社會需要由“不死者”來領導,因不死者更優秀,而他視人類為短視、易怒、可被管理的存在。
在數個世紀中,七個“不死人”不斷變換身份,為理想奮鬥,甚至披上了現代身份的偽裝——企業家、科學家、軍事強人——但從未實現心中理想,反而陷入“非人”的困境。
他們曾以為,死亡是人類軟弱的標誌,而不死是主宰世界的通行證。可是,他們自己越是不死,就越是脫離人性。他們穿越帝國與朝代,看盡文明更迭,卻永遠是旁觀者,永遠被時間剝奪真實的連接。
他們擁有強大的力量,卻無法延長意義;復活七次,卻接連七次失敗。他們失敗的根本原因,不是“守護者之匕首”,而是敗於自己對自己的無力與厭倦。他們早已不能再愛,不能再悔,不能再信。他們擁有肉體,卻喪失靈魂;擁有不死的能力,卻成了空洞的器皿。
劇中,“不死人”男主Faysal也曾深愛另一位不死人女主Rüya,他們的愛情跨越幾個世紀。但時間拉長後,情感的熱度最終變成了冷灰。Rüya看着Faysal,再也感受不到愛的溫度;Faysal想抓住她,卻無法觸碰真正的她。他們說着“愛”的語言,卻彼此無法進入——仿佛是在時空之外對話,卻永遠無法抵達對方心靈的門檻。
這一切,均與福斯卡驚人地相似:
他們都以為時間可以解決一切,結果時間卻吞噬了一切;
他們都以為永生可以成就一切,結果永生卻拆毀了一切。
他們以為能用不死控制命運,結果發現自己只是命運的囚徒。
福斯卡曾幻想:若我有無限時間,我可以學盡世上所有的語言、嘗遍所有的政體、看遍所有風景、愛遍所有女子……但很快他陷於所羅門式的“虛空”:風景看十遍會膩,政體試十次會虛,愛一個人若跨越數百年,最終連名字都會模糊。時間沒有為他帶來意義,反而奪去了選擇……
不死人在《守護者》中也有類似的演繹。他們活着,卻無法再活得像人。他們依賴“守護者之血”維繫肉體的延續,卻早已失去靈魂的真實觸覺。他們縱情作樂、操控人類、互相殘殺,卻越來越像穿着人皮的鬼魅——他們活着,但已經無法活出人的模樣。
這讓我們頓悟:福斯卡也罷,Faysal也好,原來他們都不是真正的“永生者”,而只是“被時間詛咒的不死者”。他們甚至不再是享有生命的人,而成了喪失愛與選擇的殼。
他們不能死,可是也不能活。他們不知悔改犯罪,只剩犯罪延續。 最終,他們不是超越了死亡,而是變成了卡在死亡之外,又失去了重生可能的“活屍”。
劇中有一幕令我毛骨悚然:這些“不死的罪人”在夜店中放縱本性,無所顧忌地殺戮與恣欲,因為他們深知——反正自己不會死,也不會被審判。那是一幅道德完全崩塌的末世圖景: 法律崩潰、倫理瓦解、親情消散,社會解體,人不再是人,世界變成了一個沒有終點的修羅場、一個真實的人間地獄。
這一幕讓人不寒而慄,卻也讓人深思:
如果人有罪卻不死,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三、我的思考:人有罪卻不死,世界將會怎樣?
是的,我在閱讀波伏娃、觀看《守護者》的過程中,始終被一個問題縈繞心頭——如果人有罪,卻不再死,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福斯卡“不死”之後,他是否成為了一個更好的人?恰恰相反。
他起初的動機看似高尚:為了自由、為了和平、為了文明。他跨越時代,屢次嘗試建立理想國,也曾想要以“不死”的智慧來引導凡人的命運。但歷史一次次證明,不死沒有淨化他,反而腐蝕了他。隨着時間推移,他變得:
越來越冷酷:目睹數以萬計的生命消逝,他的心再也無法為死亡顫動;
越來越控制欲強:他開始用操控代替愛,把人變成工具;
越來越功利主義:只看最終結果,為達目的可以犧牲一切過程。
結果,他原想成為“文明的守護者”,卻變成了“人類的操縱者”。他內心的愛被時間稀釋,最終只剩下孤獨的理想與空洞的行動。他越是活得久,就越不信任人類的善,越不願意再去冒險愛一個人、相信一件事、承諾一次犧牲。他擁有一切時間,卻沒有一絲熱情。
波伏娃在小說中借Régine之口點破這一切。當Régine漸漸明白福斯卡的“不死”不僅不能成就愛,反而吞噬了愛的能力時,她說:
“你已經不是人了。”
“你不是我這一類的人,我不能愛你。”
那一刻,她不是在拒絕他的不朽,而是無法接受他的“非人”與“罪性”。
這一場對“不死者”的描寫,遠遠不是一個奇幻設定,而是一種嚴峻的預言:
若罪人不再死,他將逐漸失去悔改與愛人的能力,最終只剩下生存的機械與欲望的延續。
《守護者》中的不死人Faysal,也走向了同樣的盡頭。他曾擁有愛情,曾擁有理想,但在漫長的存在中,他也一樣逐漸失去信任。他開始將人類看作動物,只憑欲望和恐懼驅動。慢慢地,他對人類的苦難不再有悲憫,只剩冷眼旁觀。朋友死了,城市毀了,國家崩了——他不哭不喊,只是沉默。他無法死去,卻也無法感受。
最終,不死人將“不死”的病毒播撒人類,將人類變為永不毀滅的墮落者,進而帶領人類在伊斯坦布爾放縱作惡,人間瞬間淪為地獄。
因為不死,人們所犯的罪,將永遠只存在於時間裡,而不再有任何終結。
人類,也因此不再需要道德,不再需要人倫,不再害怕後果,不再相信未來。
於是,世界與文明就此崩塌!倫理消失,親情腐爛,法律失效,人倫失序下,世界變成了一個生命沒有終點、罪惡也沒有盡頭的動物園,一個沒有審判的戰場,一個沒有神的地獄。人類,不死地活着,卻更加喪失人性。人類變成了“穿着人皮的殭屍”——活着的空殼,靈魂的荒原。
這一切讓人毛骨悚然,卻也是對聖經的一個驚人印證:
“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樹的果子吃,就永遠活着。”(創世記3:22)
人類墮落後,上帝對死的安排,原來不是上帝的吝嗇與審判,而是上帝的憐憫與恩典。
上帝,不許亞當在墮落之後吃生命樹的果子,是因為祂知道:
“有罪的人若得永生,他將永遠敗壞,永不回頭。地獄就會提前進入人間。”
試想:
一個永遠不死卻永遠暴怒的暴徒,
一個永不死亡卻永遠貪婪的商人,
一個永遠執政卻永遠不悔改的獨裁者,
如此“有罪卻不死”的世界是更美好,還是更可怕呢?
可想而知:若罪沒有死亡的界限,惡就永不終止。若墮落之人可以永遠活着,那地獄當然就會提前在人間展開。
就如暴走的列車若無剎車,必將毀滅一切;人類若無死亡,便將在罪中無盡沉淪。
所以,仁慈的上帝讓死亡進入人類,為罪人設置界限,也為世界設立剎車,不致淪為地獄。
死亡,不是終點,而是提醒我們:
人不是永恆的主宰,罪人需要悔改。
人類無法自行拯救,罪人需要救主。
四、永生究竟是什麼?——不死等於基督的永生嗎?
當我們看見福斯卡與Faysal這些“不死者”的悲劇,問題就愈發清晰:他們得到了永生嗎?不,他們只是“不死”。
“不死”與“基督的永生”顯然並不是一回事:
不死是時間的延長,永生是生命的轉變;
不死是技術的詭計,永生是恩典的賜予;
不死是在罪中延續,永生是在愛中重生。
《聖經》,從未鼓勵人類去追求技術性的不死。
創世記中,神阻止亞當在墮落後吃下生命樹的果子,正是為了阻止這種“在罪中永生”的狀態。
“技術不死”與“神賜永生”不是一回事。耶穌基督所應許的永生,從來不是“讓人不要死”,而是“讓人死後可以復活,並與神和好”。
保羅在哥林多前書15章說得極其清楚:
“這必朽壞的,總要變成不朽壞的;這必死的,總要變成不死的。”(林前15:53)
換句話說:基督里的永生,不是帶着舊生命不死,而是穿越死亡、得着新生命。
福斯卡和Faysal錯就錯在:他們想用人的方法獲得神的果實。他們要的是“吃下生命樹”,卻不願面對悔改與審判。他們用時間延長罪,用不死否定神。
這也正是科技時代的某種狂妄。人類幻想着用冷凍技術、腦機接口、生物基因工程延長生命——可問題的根本從來不是“能不能活更久”,而是“活久是否值得”。
若沒有神,再長的生命也不過是延長罪人痛苦。
若不被赦免,永遠的存在也不過是永恆的地獄。
耶穌在約翰福音17:3中這樣宣告了永生:
“認識你獨一的真神,並認識你所差來的耶穌基督,這就是永生。”
這句經文擊穿了所有關於“永生”的誤解:
永生不是生理的延續,而是關係的恢復;
永生不是“我還活着”,而是“神與我同在”;
永生不是對死亡的逃避,而是向天父的歸回。
基督的永生,既不是逃避死亡的藥丸,也不是進入天堂的門票,更不是科技驅動的超人計劃,而是通過十字架的死,進入真正的新生。
因此:
福斯卡失敗了,是因為他試圖以不死對抗虛無,卻不肯進入悔改;
不死人滅亡了,是因他們脫離了愛的源頭,只剩自己和自己對話;
唯有在基督里,永生才不再是孤獨的延續,而是天國大愛的歸宿。
在永生者相聚的新天新地,使徒約翰宣告說:
“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啟示錄21:4)
這才是真正的永生——不是在罪中長久活着,而是在神中永不朽壞。
真正的永生者,不只是不死,
更是得新的生命、在愛中得安息。
他們,不是時間的囚徒,
而是基督恩典的兒女。
願人類不再羨慕那虛假的“不死”,
而是切慕那基督里真實的永生——
在真愛中活過,在恩典中不朽。
五、未了的話:人人都難免一死,但不都要滅亡
人生在世,終有一死,這是人類共同的命運;但人在基督里,就有不一樣的結局。
福斯卡選擇了不死,卻失去了真愛;
不死人拒絕悔改,最終也拒絕了真實的生命;
唯有耶穌基督,走上了十字架的死亡道路,卻為信他的人打開了永生之門。
這三種永生的結局,成了三種人生的預表:
一種是靠自己延長存在、“技術不死”,卻被時間吞噬的人;
一種是想拒絕上帝、逃避審判,最終在罪中永遠沉淪的人;
一種是願意死也願意復活,因信稱義,在愛中被重造的人。
耶穌宣告並呼召:
“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約翰福音11:25)
“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你信這話嗎?”(約11:26)
這是耶穌對馬大的應許,也是他對每一個在死亡中尋找希望者的邀請。
願讀完此文的你,不但認識死亡的真義,更認出那位死而復活的主;
願基督所愛的你,不但逃避虛假的不朽,更奔向那真實的“神賜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