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年初秋中風到現在,差不多一年半了。經歷了一個癌症病人必須要經歷的,今天就要以化療二期結束告一段落。我看着鏡中的我,向神袒露心跡:神啊,我現在還給你一個不完全的自己。
承認自己不完全其實是很困難的。靈魂上的殘疾就不用說了,每個人最初都不承認。若不是神強行把我們架上手術台,人人都註定是短命鬼。肉身上的殘疾其實也是這樣,雖然常常是明擺着的,但古往今來都是能不承認就不承認。比如說生來就少肢缺肺的卻要自強不息,明明長得很醜卻要標榜自己很溫柔,等等。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是個不完全的人,尤其在身體上,所以一直都在花很多心血企圖掩飾自己的缺憾。有一年六一兒童節,我代表我們小學參加60米賽跑。槍聲一響,只見我周圍的同學都稀里嘩啦向前飛奔,獨有我遙遙斷後,實在丟人。為了掩飾窘態,我當即決定要在跑姿上搏回一點面子,用我認為最優美的姿勢跑完了全程,取得13秒的最差成績。令人傷心的是,沒有一個人來稱讚我自作多情的跑姿。從那以後,每個階段我都有缺陷表現出來,使我不得不拼命但常常是絕望地掩飾。比如上大學時的青春痘,找女朋友時的五短身材,踢足球時的手腳動作失調,跳舞時的笨手笨腳,還有永遠也學不會的游泳。。。諸如此類,除了本能地掩飾外,有時都不想活了。
也因為如此,我就格外重視我能取得的任何成就,不論是智力還是體力。年少的時候就胡吹,後來心虛就學會了謙虛,但打心眼兒里還是盼望大家都欣賞自己。信主以後,懂得了恩賜的道理,但在為恩典感謝神時,也為恩典是我的而沾沾自喜,喜得連自己都難為情,常常有盜竊犯之感。
前年我中風后,醫生開刀從我的腦袋中拿走鴨蛋大小的腫瘤,也順便拿走了一鴨蛋的智慧和能力。雖說含量不高,但畢竟有一鴨蛋。加上一年多的化療,殺死的細胞一定多如天上的星、海邊的沙。一言以蔽之:我變傻了。呆不拉嘰的。每當人看見我,誇我“精神很好”、“紅光滿面”的時候,我就有些悲哀,為他們已經大大地降低了評價我的標準。
常言道,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一年前開了刀康了復後,我信心勃勃地官復原職上了班。一個多月後,上司跟我談話,委婉地告訴我應該長期病退,我不願承認的缺失第一次面對了現實。走進了神學院,面對功課作業考試,常常顧此失彼防不勝防。每每看到教室里那一顆顆健康好使的腦袋,心中充滿失落和羨慕。試探也乘虛而入:天國又不是廢品回收站,一文不值了才拿來,羞不羞?
但天國就是廢品回收站。最近放假了,與朋友出遊,MQ弟兄聯繫要我順路講道。前一天晚上我向大家預講,所有的人連我的太太都不知所云,讓我義憤填膺。第二天主日講完後,所有的人包括我的太太都說:講得好。我想起了保羅說的:我們有這寶貝放在瓦器里、要顯明這莫大的能力、是出於神、不是出於我們 (林後4:7)。
其實說我是瓦器,一點也不過分,因為我們本是塵土,連亞當也是。只是不知道當年亞當老爺爺他被造時就知道他不過是塵土?反正那會兒他特純真,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土氣,連跟他的妻子整天赤身裸體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還每天陪上帝散步。我也知道當他偷吃禁果後眼睛就明亮,從此就再也沒工夫陪上帝散步了,從此人生的目的就變成了去遮掩自己的羞恥和缺陷。
為了這個目的,我已經用了我四十多年的青春年華。只不過似乎越遮越丑,直到我猶如被棄在路旁的一文不值的瓦器,隨時都有可能被路過的人踩得稀爛,歸於塵土。
但上帝說,這叫返璞歸真。誰知道他清理乾淨後,會放進多少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