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軌跡往往可以用年歲的長短來衡量。老許，老李，老張，老德，經過了各自不盡平凡的一年二十五年十四年二十四年的歲月。

去年八月，老許一家四口遷往美國中部的俄克拉何馬市。這對他是從危機到轉機的一年。此前，他面臨來自工作與身份的雙重困境，可謂壓力山大。在前頭無路的維谷，迎來了柳暗花明。今年七月初獨立節後的周日下午，他開着剛剛買來幾天的新車，帶着一家四口，從機場把我接到了新家。牧場式的房子，座落在本地一高爾夫球場邊，老許去年底從一對美國宣教士夫婦那裡買來。老許告訴我，那個房子在Make Me Move（指買主出合理價位讓賣主搬家）市場上有整整一年，賣主一點也不急於售出，好像就等着老許一家來。客廳背對廚房的大面牆上，是新約聖經帖撒羅尼迦前書二章八節的英文經文，對等中文經文是："我們既是這樣愛你們，不但願意將神的福音給你們，連自己的性命也願意給你們，因你們是我們所疼愛的"。看得出這個房子的主人一定曾接待過不少的人。如今，我也蒙新主人的熱情接待。吃完許太太精心準備的晚餐，我們沿着球場邊散步到他們小女兒露西的小學。露西在學校體育場上給我們表演了她的各項體能絕活。回到家又參觀了私家後院的新開自留地，各種菜蔬，正在成熟中。我們坐在後院的桌邊，吃起無籽西瓜來。那裡的蚊子也特好客，在我的右手食指與左前額留下了疼就是愛的親吻與問候。老許一家最不想搬家的，是秋天要入讀高一的大兒子。據說整個年級五百來號人，清一色的白，只有兩個中國孩子。但我提醒小伙子，人生的朋友大多是在高中與大學結交的。可不是嘛，今秋我大學畢業三十周年團聚，今夏老婆跟幾位高中同學團聚。很少聽說有誰跟初中或小學同學團聚的。

吃完老許家的飯，次日我又去當地的老李家蹭飯吃。老李跟我都同一年畢業於武大，我在生物系，他在病毒系。畢業後咱們都考上了出國研究生，坐同一班飛機來美。他跟太太二十五年前去水牛城看瀑布，順路看了我跟我老婆。二十五年前，大家都很嫩。一晃二十五年就這樣過去了，老李已經是終身教授。老李得知我打高爾夫球，主動邀請我陪他玩球。我一口就答應下來。為避免比分相差過份懸殊，出發前，我在新澤西本地球場練了半場球，算是今年第一次找出時間打球。唯一讓我激動的是，在四杆第七洞，我在果嶺外的沙坑邊緣，一個輕切球，但見球落在杆前，彈起後直接落入洞內，讓我活活地抓了一隻難得的小鳥。周一下午四點半到七點半，我帶着勝利者的喜悅和自信，開始了與老李切磋球藝。老李明顯技高一籌，他一路領先。頭十三個洞，他只多打了六杆！而我則一而再再而三地柏忌纏身，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好在我心理健康，完全不怕他笑話。走向第十四號洞時，我提醒他，照這個表現繼續打下去，今天他可以創記錄拿下八十杆以內的夢想。但好事多磨，下面五個洞，咱時來運轉，老李則頻頻出狀況。我最後還拿下自己唯一的一個平杆，結束這場友誼賽。不過，老李仍然刷新了個人記錄，可喜可賀。回到家，老李的妻子熱情招待我們晚餐，其中還特別預備了粉蒸肉與排骨湯，據說那是二十五年前他們在我們家曾經吃到的家鄉菜，決意回饋。老李有兩個讀初高中的兒子，跟天下所有男孩一樣，喜歡打遊戲。老李父母也與他同住。老人家認得我岳父母，一下感覺彼此拉近了許多。離開當代地主豪宅，已近夜深。在賓館門口，我跟老李道別，希望秋天團聚再見。

這個周末，我們一家五口，南下首都，尋找十四年前的記憶。那時，孩子們小不點兒，才幾歲而已。如今最大的快二十三，最小的也滿了十六歲。我們停好車，用手機臨時下載Parkmobile付好泊車款，越過白宮南面的草坪，來到華盛頓紀念碑前。邊上是一個黑人牧師的奮興布道會，用高音喇叭傳送給周圍的人。三個孩子要求按照當年照相的排序與姿勢，重拍碑前的合影。這無異於尋古之旅。我們往西散步，直到林肯紀念堂前。回頭面對國會山莊的方向，把華盛頓紀念碑連同反射湖水中的對稱倒影，攝入我的手機，上載臉書，給照片起名為A monumental reflection in the mirage of time。這是一個一語雙關讓我自鳴得意的絕好題目，因為實在無法用簡約的中文即傳神又達意地翻譯出來。我們好像活在時間的海市蜃樓里，正如巨碑投射其倒影在水中，激發我們不朽的反思。過去十四年，正是我們孩子長大成人的黃金年歲。

周日下午三點，我離開繼續在博物館裡參觀的家人，獨自前往附近一家餐館的酒吧，看世界盃足球冠亞軍爭奪戰。平日不喝酒的我，入鄉隨俗，買了一杯啤酒，就坐在櫃檯後看球了，不時跟左邊一位韓國小伙評球。後來又要了一個餐點。但酒與餐點，我都無心品嘗，只裝模作樣地吃喝了幾小口。九十分鐘，年輕的德國隊與老將梅西帶領的阿根廷隊都坐失良機，毫無建樹。加時賽結束前幾分鐘，替補換上場才二十幾分鐘的戈策，跑動中用胸接停左路同伴傳球，緊接着一個左腳凌空抽射，皮球斜飛右側邊網。戈策手指穹蒼，把感謝歸給他的上帝。德國隊在二十四年前擊敗阿根廷第三次奪冠後，如今重演歷史，好不容易第四次贏得冠軍。家人聽說我看球的這家餐館口碑不錯，決定趕來共進晚餐。

一些在外人看來不一定有意義的歲月數字，對當事人則意義非凡。老許，老李，老張，老德，都在最近體會了數字背後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