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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然:永远的内伤
送交者: candle 2007年11月14日05:28:59 于 [彩虹之约] 发送悄悄话

木然:永远的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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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然



  是的,明天就是“母亲节”了。

  这一个星期来总是惦着这件事情。

  前几年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对“母亲节”倒真没有什么感触的。记忆中就是给过些钱,好象还出去吃过饭,对了,有一次到香港去公干,回来还给她买过一件衣服。还有么?我整天这样问自己,但每次都是摇摇头,没有。真没有好好为母亲做过些事情。

  那么母亲于我呢?

  3岁以前,我一直被母亲背在背上。那时父亲在大学里也算是有些威望的人了。有威望的父亲当然是不高兴母亲背着我在校园里来回走着,父亲说这是失礼的事儿。现在想来我3岁以前的记忆好象就剩下这件事情了。父亲每每在母亲拿出那条绣着大红的牡丹花的背带时开始发脾气,而当母亲默然地将我背上后背时,这种争吵会变得更为厉害。我很小就熟稔这个游戏了,只是爬在母亲背上的我从不会惊慌,总能很安然地看着父母为我而激烈地争吵。我是不会在乎这种争吵的,真的。这样的争吵其实于父亲来说也是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因为母亲绝不会将我从她的背上掀下来。

  好象我们家很多矛盾,准确地说是父亲和母亲的很多矛盾都是因我而起的。

  8岁以前,我都是与母亲一起睡的,这在现在或者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在我的记忆中却是很温馨很呵护的。

  那时我当然是不懂风情的了。曾有过好多次,父亲想着法儿诱迫我一个人到自己的房间去睡,但每次我都会抱着母亲说“等我再(长)大一年吧”。每次我说完这话的时候,就会用我的眼神哀求着母亲。我很小的时候就很怕父亲,当我看着母亲的时候,我从母亲那双黝黑的眸子里也同样看到父亲用很恼怒的目光盯着母亲。我最怕的就是父亲的这种眼光,但母亲是不怕的。母亲好象从来没有怕过父亲。父亲再气暴如雷,她也用不着花什么力气,只需用很柔弱的语调对父亲说,你先看看书吧,等然儿在我这儿睡熟了,你再过来好了。其实,我也舍不得然儿的。每次都因着母亲的语气,父亲纵有再大的火气,都会被母亲很淡然平静地压了下去,这是我最服母亲的地方。

  我之所以很服母亲,还因为有她在我身边,我就能感受到一种保护。直到如今都是如此。这种感觉的产生应该追溯到我第一次听到母亲讲“其实,我也是舍不得然儿”的时候,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其实是在装睡,母亲也是知道我在装睡的,她用她那只瘦削的手轻轻地抚扫着我的眉眼,然后我感受着她每一丝微弱翕动的气息而甜甜入睡。

  过了12岁,我小学的学业也就结束了。那时的结业礼很简单,一般只是在学期结束的那天,全校同学集中在露天操场上开一个结业典礼的会就算完事儿。毕业礼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开会前学校的鼓乐队必须演奏着鼓乐绕会场一周。那时我是学校鼓乐队的队长,负责用旗语指挥领着鼓乐队行走。那天当我们走到学校操场边的时候,我看到好多家长拥挤着在学校铁网的外面围看我们,原本我对这些家长的围看没有多大的兴趣,因为那时父亲被押在“五·七干校”接受审查,家里就剩母亲在为我们操劳,我从读书开始的时候因为父亲的隔离以及母亲的忙碌,就没指望过父母会参加我的家长会,当然我的学业和品性也用不了家长参加。不过那天不同,我内心也曾奢望过自己的家长能够和他们一样等候在学校铁网外面,所以我很自然也就往铁网那边儿看,这样我就看到了母亲。母亲的个头儿很矮小,不过她在人流中很奋力地向前挤,直到挤在所有人的前面,后面几个被她挤着的大汉显然对她这样的不顾很为反感,于是就毫不留情地把她挤压铁网上,那刻我看到母亲的整个脸部被铁丝网挤压得都快变形了,那样子确实很可怜,妈妈,我在心里这么喊了一声,眼睛就热了起来,模糊中我隐约听到她很开心地对身旁的人说:那是我的儿子。

  我至今仍然记得她说“那是我的儿子”时的那种声调和语气,还有那嘶哑嘶哑的嗓音,很自豪。好多年之后,我曾在一个夏夜和母亲提起过这件事情,我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忍着被挤压推搡的难受去看我呢?母亲听了后淡淡地说,那时候我能给你什么呢?你爸爸在干校接受审查,我一个人带着你们几个孩子,生活上本来就很艰难,作父母的能给你们的东西不多,但关怀和信心,总该是有的吧?母亲讲这段话的时候,声音仍然是嘶哑嘶哑的,我的心恍如当年,是重重的一颤。

  我算是父母晚年所得,在我们兄弟姐妹中,我是最小,当然得到父母的宠爱就会比哥哥姐姐要多一些。只是到了初中以后,我好象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就开始烦母亲对我的照顾。比如象写作文,从小学到初中,老师布置了作文作业,母亲都会要求我先把构思用提纲写出来,然后再用草稿纸起草草稿,作文写好以后,母亲会用毛笔为我作一一的修改,这事情在初中以前好象都是天经地义的,尽管我写作文从来都不用起草稿,但母亲每次都这么要求着我。上了初中以后,我就态度很鲜明地拒绝母亲为我修改作文了,不但止不让她修改,而且还不许她看,为这事儿我和母亲有过好多次不愉快的争论,但争论归争论,母亲还是很能忍声吞气地顾着我的固执。记起有一天的半夜,我偶然发现母亲趁我熟睡之后,悄悄地从我的书包里拿出我的作文本,躲在厨房里一页一页地翻看,我至今不会忘记那天我站在厨房的门外,对着失神地站在厨房里的母亲大发脾气,我很大声地质问母亲:谁同意你看我的东西?你知道这是犯法吗?母亲听了,只是不断地对我说,然,对不起!然,对不起!那惶恐的样子,当时倒没觉得什么,后来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每当我想起那个黑夜里母亲那双惶恐的眼睛,灵魂深处就象有一条鞭子,在猛烈地抽击着我的良心。

  这事情对母亲可能真算不了什么,就算很算什么,母亲当然都是不会计较的。那年母亲60岁生日,我伏在她的膝上,忽然想到母亲这样的生日应是不多得了,于是我就想到了这件事情,我将压在心里好多年想说但从没有胆量说出口的那句“对不起”向她说了,因为我很害怕拖到有天真正到了我敢向她说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机会。母亲听到我的检讨依旧是淡然一笑,她说,这么久远的事情,你叫我怎么可能记得清楚呢?其实我知道母亲是记得的,因为当我提起这件事情来的时候,我感到她的膝盖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这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子的。你们问问自己,或者再回忆一下自己的童年少年,我想你们一定会找出很多类似我这件事儿的荒唐行为来,这在当时或者于自己的父母好象算不了是什么大事情,但是从更深一层去想想,你就会感受到那种伤害,不是种植在母亲身上,而是根植在我们心里。

  这样,又使我想起另一件事情来了。

  读中学的时候电视台正在放《加理森敢死队》,那是我每天晚上必然的功课。记得那是个周末,我刚从外面回来,进家之后,见劳碌一天家务事之后的母亲正端坐在电视机前观看粤剧《搜书院》。这有什么好看的?我皱了一下眉头说,之后就旁若无人地转换了电视机的频道,我记得母亲那晚坐在墙角边那盏昏黄的落地灯下,她的脸色很不好看,那眼神也是怯怯的,她看着我很小声地说:我正在看呢。当时我是很不耐烦母亲的这种委屈的,我很蛮地说那些粤剧有什么好看的呢?吵死人了。母亲听了我的话,也没有和我争论,她先是楞了有几分钟,之后她就站起来往她的房间走去,母亲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眸蕴着一丝痛楚,我想我真是错了,就是在那一刻,但我没有勇气叫住母亲,我连更正自己的胆量都没有。这件事情过去好多年了,直到上个星期,在朋友家听到马师曾和红线女在《搜书院》的对唱,以及我为整理后花园的果树和草坪,在一天辛劳之后,我忽然就想起了这件事情来,想起这些年来年老的父母为我所付出的担忧,特别是想到至今仍在故乡照顾着父亲,每天劳碌于家务事儿而极少想到自己的母亲,我开始体验到母亲在一天辛劳之后坐在电视机前的重要,这样我对母亲的内疚又因此而再添一分。

  我所以说这个星期来都在想着“母亲节”的事情,不是想我在“母亲节”那天应该做些什么事情。这些日子以来,我每天都在叩心问着自己:一餐饭,一束花,或者是送一栋房子,就可以弥补我们曾经因为无知或者是任性而对母亲造成的伤害吗?钱当然可以买到很多东西,但真情呢?真情可以用钱去买到吗?

  还有,因着我们的无知和任性,我们可以恣意地做着伤害母亲、伤害亲人的事情。但是,当有一天你也为人父或为人母的时候,或者当你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任性而想向自己的亲人说声对不起而没有机会的时候,你有没有感悟到,有一种内伤,是永远都无非痊愈的呢?

  是啊,明天是“母亲节”了。

  明天,明天我一定会给我的母亲带个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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