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星空之階

1980年。我六歲。那一年我被剃了人生的第一個光頭。我記得有一天下午我和堂弟站在坨

里醫院外邊的小牆上，我們一起仰起大禿瓢兒看天空。

碧空如洗。一架大得驚人的直升機低空隆隆飛過。片刻後我收回目光扭了扭酸疼的脖子告

訴堂弟，我看見了飛行員－－我愛死他們了。而實際上我得承認，其實我什麼也沒看見。

後來，我們跑到坨里軍隊家屬區的小操場上。有一個小山崖一米多高－－大孩子可以飛身

而上，但我相信到明年我就能做到。

在那小小山崖下，我們每人撅了一根葫蘆梗子，放在嘴裡當煙抽。坐好後突然感覺很茫

然。

我想，每個人都要有一個媳婦兒。

大約三分多鐘，我沒有新的創意出現。

抽着煙的堂弟說哥咱們幹嗎去？

我想了想說要不咱們玩兒少林寺吧。

有一次我們幾個在街上轉。有人撿到一個瓶子，打開後全是米粒一樣的東西。為了弄清這

到底是不是米飯，所以我皺着眉謹慎地放嘴裡嘗了嘗－－火燒火燎的，我一輩子也不會忘

記的那玩意兒，叫火鹼。

軍隊的小操場上總有人在放風箏。那天我得到一隻麻雀，就用繩子拴住腳做我的風箏。但

它不給面子，只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蹦啊蹦。於是我的風箏幸運地被大孩子一致評選為那個

下午飛得最低的風箏。

我和堂弟有一個共同的夥伴叫莫沉，比我大一點，他的醫生媽和他爸離婚了。我在他媽上

班時偷偷來到他家（就是醫院的兩間集體宿舍）門外小聲叫他。他猶豫半天才開門。我

們看小人書。我看圖也把字兒專注地相看一遍，假裝我都識字了。不一會兒他就煩了。這

本不好那本也不好全收起來。

這時他姐姐和一個大女孩兒回來了，非要玩兒《三打陶三春》。要我扮演一個－－好像吃

瓜不給錢的人。

臉上塗了水彩披着床單，又恥辱又無奈。她們捏着嗓子拿了小棍作寶劍眉飛色舞沒完沒了

地唱。莫沉先罷演了，建議修改劇本為戰爭片－－結果我當選為傷病員，倒在床上一動不

動，渴了吃雪餓了吃藥。片刻之後我忍無可忍，不顧演藝界職業道德宣布罷演。出場費－

－糖豆兒都不要拂袖而去。一個天皇巨星就這樣被低劣的劇情和導演倒了胃口，他悲傷地

告別了人生中短暫的演藝生涯。

終於，老叔為我買了一個警察大檐帽。夢寐以求的威武大檐帽扣在史無前例的大禿瓢上，

我瀟灑自如理所應當地晉升為一名招貓逗狗滿街亂竄的標準野孩子。

我和堂弟站在那天看直升機的小牆上視察，牆下面民房旁邊接的小耳房引起我們的警覺。

原來房頂上有一個天窗，隱隱看見下面有一個梯子。我說看！堂弟心領神會，撿起一塊石

頭髮射過去。我說看我的－－如果照此訓練下去，相信我長大後會成為一名保衛祖國的神

炮手的。

只聽裡面一聲瓷器的脆響，一名中年婦女冒着炮火衝出來，一抬頭，高喊：“就是老韓先

生那倆重孫子。。。。。。”

我很鎮靜地下達了撤退的命令，於是我軍在我的帶領下撒丫子落荒而逃。

後來，太爺被迫簽訂了一個不平等條約並為我支付了人生里第一場戰爭賠款。

一天下午，我翻到一個注射器針頭。我想那針頭那麼細，一腳下去准得彎。實踐是檢驗真

理的唯一標準。我把它立在地上決心做這個試驗。

此刻我想痛罵那時代板鞋的塑料底質量真的很差。男兒沸騰的熱血沖走了整整一大瓶雲南

白藥，我的寸步不離的大檐帽在大禿瓢兒上站不住腳滑到嘴邊立馬沾滿了眼淚和鼻涕。

我不大會寫試驗報告：那時代注射器針頭不論對屁股還是別的什麼，都是一種碰不得的非

常規武器。

鄰居谷爺爺是坨里派出所所長，一個真正的警察。

一次，我從小廚房的窗戶跳出來恰巧被他看見。我想壞了剛要跑就聽到了他威嚴的聲音。

他說你戴着那個帽子怎麼還跳窗戶？只有小偷才會跳窗戶。正好有車路過，他說警車來抓

你了。

平心而論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話，但是被真正的警車訓斥還是使我羞愧難當。忍不住哭了。

他過來扶我的帽子，我用手重新扶正，帽檐上立刻又一次沾滿了屈辱的眼淚和鼻涕。

晚上他來家裡串門，帶了一把真正的五四式。老叔還是個高中生，湊過去要來好奇地把

玩。谷爺爺似笑非笑地看我，我假裝看小人書。

片刻後我去他的，於是老着臉維持住最後的自尊蹭過去，在他的大笑聲里握住了夢寐以求

的手槍－－沉得幾乎拿不住，大人們的世界可真不是玩兒的。

現在谷爺爺已不在了。那槍也不知去了哪裡。

每個中午一點至三點，奶奶都要強迫我午睡。我會趁他們睡着，揪揪堂弟的大耳朵。一般

情況下他會翻身不理我。孤獨和寂寞使我感覺生命如此漫長。我就偷偷爬到床下，想想孫

悟空什麼時候來找我的事。或者我做了飛行員，還有一把手槍－－先進得總有子彈，可以

省去換子彈的麻煩。很多很多的四零一冰棍。。。。很多很多小人書。。。。。。磕瓜

子。。。。。。

就這樣，在1980年，我認真地學習午睡。三點到了，我兩手張開假裝開着摩托車衝到軍隊

的小操場上。

風柔如手，每一縷都緩緩撫過我寸草不生的大禿瓢兒，然後才吹向遠處鬱鬱蔥蔥的小小山

崗。

就是這樣。我自如地穿行在1980年翠綠的四季。

這一年你也來了這世界－－可彼時那頑童除了淘氣間或偶爾發愣，基本上還不懂得思念是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