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談健康與壽命

我覺得人和動物是一樣的，人也分兩種，一種是喜歡運動的，不運動就難受，不運動身體就不好；另一種需要靜養的，安靜下來身體就好，就像那個兔子與烏龜。你不能一概而論，“生命在於運動”，事實不是那個樣子的。

健康和壽命是兩回事情。你可以很健康，但你命活得很短。你可以不健康，但是可以活得很長。不健康吧，最多是活得不精神，就是活得不是很快樂。

走走 你長年害病，是文壇上著名的病人，也曾說過“病是一種哲學”，那怎麼看待“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句話？

賈平凹 身體雖然是革命的本錢吧，但是健康、身體，不是以人意志為轉移的。得病，嚴格地、從一般世俗角度看，誰也不想得病，但是就得病了，那有什麼辦法呢？它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因為健康和壽命是兩回事情。你可以很健康，但你命活得很短。我可以不健康，但是可以活得很長。所以說，不健康吧，最多是活得不精神，你能跑我不跑，你能多吃我少吃，就是活得不是很快樂。

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是身體最不好的時候，那個時候得的是肝病，是乙型肝炎，當時是誰也沒辦法治。西安市基本上有名的醫院，我都住過。每年都住，半年啊，最短都住三個月，都在醫院度過的。當時我那些病友吧，都去世了。當然也有一些沒有去世的，有時在街上碰到當年那些病友，一談起來，說誰誰都死了。到了我四十五歲以後吧，基本上就好轉了，徹底好了，自動就好了。好多人就問怎麼好的，因為按一般來說，乙肝它治不好。也不知道咋好的，但是我有兩個最基本的治病辦法：一個辦法就是精神徹底放鬆，因為我覺得我精神放鬆；再一個吧，就是大量地吃維生素C片。因為肝病對治理的要求吧，和我這個肝的工作吧，絕對是兩碼事情。肝病需要休息好，像我吧，生活就沒規律，每天晚上熬夜特別長；它要飲食好，我卻是飢一頓飽一頓，完全是放縱型的。就是我願意玩就玩，我不願意玩就不玩，反正完全沒有規律；再一個不能抽煙，我也抽：酒我後來限制不再喝了，但這幾年又慢慢喝這麼一點點了……正好是不符合這個治療要求的，全是反的，但是就吃這個維C片、精神放鬆……

我覺得精神放鬆是最重要的，一個精神放鬆裡面，你比如說你得了肝病，有些人自己緊張，再一個家庭緊張。家庭緊張就限制你，說這病是傳染病啊，你吃飯要給定你碗筷，毛巾要給你啊，便池要給你啊，夫妻不能同床啊，這些全部把你限制了以後，它是不是一直在說，你是病人，你是病人，強化記憶。人被暗示以後，心裡發愣的時候，就是起作用了。一般民間說鬼魂都上體了，但實際上是一種心理不停地暗示你，你害怕了。當然社會你不可能要求，所以說我覺得這個家庭應該，首先得徹底忘掉你是個病人，精神放鬆。你不放鬆，你越對他好，他越強化自己是病人。這是最重要的。

維C吧，我也說不好，因為按我們中國醫生講，每個病人最多服一片到兩片，服得多了後，會骨質疏鬆啊，或者腸胃不適啊。但其實一個美國人跟我講吧，美國人得了肝病以後，每次吃四十五片維C。後來我一聽，美國人人高馬大的，人種不一樣，我減量吧，後來我減至十五片，一早一晚吃十五片。在這個治肝的過程中，各種辦法都想過，現在也說不上究竟是哪個治好的。反正我在最後吃維C的過程中，基本效果是最好的，一化驗就好了。

在我好多文章里也寫到，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多做好善事。因為做了好事情以後，或者我幫助了誰，心情就愉快得很。它這個心情一愉快，對任何疾病絕對是良藥。但是啥事最愉快？你打麻將打牌贏了，是短暫的愉快，做善事不一樣，它起碼能愉快好長時間。

走走 那你都做過哪些好事，能不能具體講一兩件？

賈平凹 幫助過人、接濟過人、幫人解決什麼難題啊……有一個朋友來，他說家裡遇事了，極大的事情，我這裡也不方便說他遇到啥事了，他母親就來尋我了，說需要一筆錢，當時我很快就給她了，這個人就得救了。當時自己覺得很滿足，心情很愉快。回來我就作了一幅畫。類似這種事情很多。具體幫助人這種善事，有句老話咋說的，我現在腦子記不得了，大意就是你做好事以後，你心情愉快。你心情一愉快，病情就減輕了。它與信佛不信佛無關，起碼我覺得它是治病的辦法。

走走 那時候的醫療條件好嗎？

賈平凹 三十到四十多歲的時候，每年都住院。那個時候醫療條件不好，那都糟糕透了。我記得最早是大病房，甚至醫院的過道里也呆過，加床嘛。那個時候醫院的人多，條件就是那個條件。後來才慢慢能住上單間了，起碼住到幹部病房。我認識的醫院朋友特別多，我住的幾個醫院的女護士長吧，都是朋友。然後一些大夫也都是朋友，到現在還互相走動，這都是得病得出來的。

走走 從創作角度上說，住院期間的思維會不會更豐富？

賈平凹 病房那時候有病房的好處，心能靜下來，一個人在，再沒有人來干擾你，再一個它想像力豐富。病了以後，你比如打點滴，你躺在床上，幾個小時一直就是看着那個天花板，人往往是靜定思游，安靜下來，平靜下來，腦子才游的嘛。我也有個習慣就是這個，你看我在家裡，一般寫作的時候，你看我房間那邊，那邊有個窗子，窗簾從來沒有拉開過，窗也從來沒有打開過，我一天到晚都開着燈，我喜歡沒有窗子的房子。我覺得，那樣腦子的想像力更好一點。在醫院吧，西安醫學院附屬二院，當時在那兒寫過一組，在《上海文學》上發過的《太白山記》，就是在那時寫的，在病房寫的。

走走 那你有沒有覺得人一輩子吃多少藥是恆定的？

賈平凹 我一直是那樣認為的。我覺得一生得什麼病、見什麼人、發多少財、寫多少文章都有定數的，它都是有原因的。

走走 病對你的生活或者人生關係大嗎？

賈平凹 生病當然難受，在病中只有去想一些事，想得多了，就覺得病對人的好處。生的目的就是為了死，病是一個過渡吧。

我覺得人有病了以後，這個思維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敏感感受力起碼強得很。就像窮人吧，心事特別多，總害怕被別人瞧不起了，或者誰把自己不當回人了。得了病以後吧，外頭的風吹草動，大自然的東西你容易感受得來。原來人講這個生命體驗，我理解生命體驗就像一棵樹一樣，春天來了它肯定發芽，夏天來了它肯定長葉子，到秋天肯定就落葉，冬天它枝梢就乾枯了，人這個也是這樣。你比方說人的身體，他三十歲的時候對大自然是一種感受；四十歲是一種感受；五十歲六十歲是另外一種感受。你做一個健康的人是一種感受，你作為病人，他感受肯定要更靈敏一些。再一個，他經常以一種弱者的角度來看問題，他不是很強的，他都是病懨懨的，弱勢的那種來看問題，肯定是有他不一樣的地方。再一個他調子比較灰，他不可能出現特別昂揚的那種東西，做人、包括他做文章，都是低調的、灰調的，都是悲觀的。起碼就我自己體會吧，那種很清淒的陰柔的部分就多了。他不是在那兒爭勝好勝啊，使強用狠啊，他這些東西都沒有了。以柔克剛多，他包容性也大。人講“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人在死亡的時候他都說好話，所以人在得病的時候，他必然也說好話。他能原諒好多人，包容好多人，他心態不一樣。如果說，我是很強盛的，肯定是很慷慨激昂的，說話都是很大聲很陽光的。

走走 但你現在都是西安“市寶”型的人物了，按說到哪兒都該被前呼後擁着才對啊？

賈平凹 沒有，誰也沒把我當“市寶”不“市寶”的，那都是民間那一種。或者是你走哪兒，有些讀者來認識你，平常政府行為也沒人那樣對待你。

走走 你現在經常鍛煉身體嗎？

賈平凹 不鍛煉。因為我覺得這個鍛煉啊，人和動物是一樣的，人也分兩種，一種是喜歡運動的，不運動就難受，不運動身體就不好；另一種需要靜養的，安靜下來身體就好。就像兔子和烏龜，有人愛跑，有人愛靜，你不能一概而論，“生命在於運動”，事實不是那個樣子的。

走走 你的生活方式似乎是“放縱型”的，是別人認為的“不衛生”？

賈平凹 嚴格講也不叫“放縱”，就是隨其所欲吧，我覺得隨其所欲更好一點，就是隨便自己的心走，反正我這個時候需要做啥就做啥。但有時候外界把你強迫得……比如我中午想睡覺，來了幾個人就不讓你睡覺，來打牌了，這時你就感覺活得不自在。自己翻譯過來就是自己在裡面，有自己做主的，才會覺得很自在，現在一般不是把“自在”當“舒服”來講嘛。其實人活着還是都不自由的。比如說，你來了，我還得見你吧。但是總體來講，相對來講，比一般人還是要自由一點的，還能隨心所欲的，從做事方法來說，不是很刻意地限制自己的。

走走 你以前寫作好像是“晝伏夜出”型的，現在寫東西大概會安排在什麼時候？

賈平凹 現在寫作時間基本是白天。我年輕的時候夜裡寫，但是有病以後晚上基本不寫了。但是晚上不寫，晚上基本上還是不睡覺，在那兒玩呢。喝茶、打牌、聊天。

走走 你說過寫作時房子一定要乾淨，是不是桌子上不乾淨，地板上不乾淨，就無法寫下去？

賈平凹 我寫作時房間一定要弄好，桌子啊地板啊反正起碼收拾乾淨。我房子裡東西多，但是它絕對不亂，不像有些我見過的寫作的，桌子上到處都是……啥都擺滿了，啥也尋不着，那種房間我是不喜歡。我一般都一定保持地上乾淨，有時我寫作看見地上哪有髒了，還得起來把它掃了才能坐下來寫，心裡才能安靜下來。平常就是把窗子關得嚴嚴實實的，經常一上午抽煙，因為煙不停地抽，有時煙霧騰騰，自己都覺得嗆不行了，再把抽煙機開開，因為這抽煙機一開，它不是那個通風口響得厲害？

走走 那你寫作時允許旁邊有人嗎？

賈平凹 不允許有人，因為現有條件可以住這麼大的房子。原來在北郊住的那個時候，是家庭條件不允許。家裡沒有房子，那誰幹啥都行，我在那兒寫東西。比如那兒都在看電視，我還在這兒寫東西。原來我有個好處是無論你在那兒幹啥，只要我想寫，我就能寫。但是現在慢慢地講究了，寫的時候不准誰來啊，或者一個人一個大房子啊，腐敗一些了。但實際上人你要我過最窮的日子，我也能過。

走走 你現在一般一天睡幾個小時？你好像從不失眠，老是睡不夠的？

賈平凹 我原來睡得不多，一直都是六七個小時就足夠了，現在好像慢慢地不行了，其實現在也是六七個小時，因為晚上鬧到兩點我才能睡，一般都是這樣。就是沒事我坐在床上把那電視頻道翻啊翻，翻來翻去，翻了一遍又一遍，到兩點實在瞌睡了才睡覺。一般早晨七點半就醒了，有時賴一賴到八點多。有時中午打一個盹，一陣電話吵醒了就再也睡不着，有時在那兒躺一陣，有時就睡一兩個小時。如果中午睡一兩個小時，晚上精神就好得很。中午不睡，晚上就疲勞。現在年齡慢慢大了以後，精力確實不夠。

走走 如果有來世，你希望變成什麼？

賈平凹 這我說不來，這不是咱想的東西。但這樣一講人對死亡就不恐懼了，該死的時候就趕快死，死了後還在這個世上。你把佛教知識通讀以後，你就不害怕了，你覺得死亡是很正常的，人生確實很短暫，而且你永遠都在這個世界上，你只是變了一種形式存在。前世也是個人啊，啥東西。起碼有個信仰能寬容一些，宗教是幫助人活得更好的，不要生活在恐懼之中。

（選自《賈平凹談人生》，作者賈平凹、走走，上海社科院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