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陳霆

車子上了48街,在長途汽車站附近停了下來.

存了車,楊帆幫斯哥特拿行李,走進汽車站買票,又陪着他一直到上車----因為怕有人跟蹤.

走前,斯哥特緊緊擁抱楊帆,流着眼淚,像個五歲孩子.

"帆,我已經崩潰了!"

"別擔心,人家只是嚇唬你!"楊帆安慰他.

"其實,你要是和我好,早沒這麼多事了.瑪麗她喜歡你,她會原諒我們兩個的.她只恨潘瑪

拉....."

"也不一定是瑪麗,你只是碰上一連串兒倒霉事罷了!"

"你這樣說,我感覺好點兒....不要告訴瑪麗我在哪兒.我這輩子也不想再見她了!"

"我答應你.保持聯絡!"

斯哥特塞給楊帆一張疊着的小紙片:"這是我爸爸家電話.給我打電話,我不能失去你!"說着

眼淚又噴出來了.

兩人再次擁抱後,斯哥特才警惕地左右看看,爬上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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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汽車站的電話間,楊帆撥電話查自己家裡的電話留言.醫院的工作人員給自己留了言,讓

她馬上去醫院看阿倫.為了不再存車,楊帆直接從長途車站下地鐵,坐到醫院附近,再連走帶

跑地進了醫院.在醫院門口,她沒忘記再買一束鮮花.

阿倫顯然不行了,連轉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楊帆先把花放到阿倫鼻子上,讓他聞了聞,問:"香嗎?"然後把瓶子裡的舊花瓶換成新花.

阿倫用微弱的聲音絮絮地說着不帶主語的漢語:"不行了,讓父母來吧!自己最後一面...這

幾年交了那麼多男朋友,最後送花的卻是一個你.很高興,已經足夠了,你那麼漂亮...."

楊帆趕快把穿拖鞋的腳往床下送,鼻子也一酸.

"你感覺怎樣?想吃什麼?"

"想吃豆乾...."

"我去唐人街買."

"有時想,埋在這兒算了,環境好點兒,綠色多點兒,安靜點兒.回去埋呢,爸媽還能常去看看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他喃喃地說着,有些糊塗了.

"阿倫,我去給你爸爸媽媽發傳真!"楊帆拍了拍阿倫瘦瘦的手背,正要出門.

"I love you!(我愛你!)"阿倫眼睛望着她,用英文喃喃地說.

"I love you too!(我也愛你!)她向他點點頭,想起"死刑犯上路"那個電影最後的情景.她

相信人在死前,愛是最真摯的.

"帆,我對你的愛超越了男女,超越了生死!"他倔強地望着她.

"我就回來!"楊帆奪門而逃,淚水刷刷流下.

楊帆把給阿倫父母的傳真寫好,附上醫生的證明,給中國發了個傳真.她又給阿倫的律師打

了個電話,讓他到醫院來一趟.然後又和醫生談了一會兒.醫生還以為楊帆是病人的妹妹,沒

想到他們只認識短短的幾個月.

"你是唯一來看他的人."醫生說.

阿倫的生命一直支撐到父母來的那一刻,才撒手.

看着這個一去不返家的遊子的遺容,父母老淚縱橫,一心認為"資本主義"把兒子給毀了.

沒有人告訴他們兒子是什麼病.醫生說是"肝癌",由於傳染,建議火化,老兩口可以將骨灰帶

回國.

兒子的遺囑中,竟也沒提葬在哪兒.看來一直矛盾到死,不了了之.有些事兒,一個人是永遠

決定不了的,只能交給命運了!

楊帆開車帶兩個老人參觀了一下紐約市容 自由女神像.誰想老人怎麼看怎麼難過.在老人

眼裡紐約只是把兒子整死的傷心城市罷了.

阿倫的前男友死前,把自己的財產給了他很大一部分.阿倫死前,告訴律師說一部分給自己

辦後事,一部分付父母的飛機票和旅遊費用,一部分留給父母養老,剩下一千五百塊錢留給

楊帆,幫助她解決困難.

楊帆沒有想到,自己居然還能領到一份"遺產".

她把支票存入銀行,又寫了張個人支票,收款人是比爾,生效時間是他出獄的那天----一個

有犯罪記錄的人,出獄後的謀生就更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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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紐約的朋友來說,楊帆像是在準備一場自殺.楊帆離開紐約前的表現,與"計劃自殺"的行

為模式一模一樣.

一篇雜誌詳細介紹了如何看出一個人正在準備自殺行動:

一 經常對人說:"你可能再也見不到我了!"

楊帆便是對杜元明這麼說的.杜元明想做她忠實的紐約朋友,可她卻很少有求於他.一天晚

上,楊帆忽然提議開車去考尼島上看海浪.

坐在沙灘上,忽然狂風大作,整個沙灘豎起一座黃沙的屏障,使人覺得除了走進茫茫漆黑的

大海,就再也沒有別的退路的了.

杜元明有些害怕了.作為男人,他本該顯得比楊帆鎮定.可反倒是楊帆安慰他:"別害怕,你吹

不走的.我可比這沙灘上的沙子還輕,風一刮就飛走了."

說得杜元明忘記了狂風,站在沙灘里驚訝地望着她.

"不過,我還會回來的!"楊帆莞爾一笑,推着杜元明向風障里走去.

二 把所藏之物送予他人.

羅琳琳看見楊帆在把自己的東西放進紙箱子,然後把一大包衣服 鞋子放在她面前:

"琳琳,我有很多衣服,帶不走了.都是很新的,你需要的就拿去,不需要的我就扔了."

"你要去哪兒?"

"我還不知道呢!"楊帆又重複了一遍布蘭恩的那句名言.

那神色後面分明是藏着一個計劃.她在躲閃着別人的追問.

羅琳琳從那包衣服里挑出了很多又漂亮又新的,很時髦.她很驚訝:"你怎麼有這麼多漂亮衣

服?"

"我喜歡買好看衣服.這都是幾年來在美國 香港 台灣街頭買下來的.現在都用不着了."

"帶着吧!衣服總還是要穿的.這麼好看."

羅琳琳發現楊帆的眼圈一下子紅了.

"只想告辭它門.都是身外之物.我想了解什麼是"身輕如燕"的感覺!"楊帆認真地對她說.

羅琳琳知道,這個勇敢的女孩當初駕着一輛破車來紐約時,是滿懷希望的;賣掉舊車去西海

岸時,也是認認真真地寄去了幾箱東西,要在那邊過一過日子.如今她被命運的風吹來吹去,

越發感到物質的拖累,行為方式也越發不同常人,不可收拾.漂流成了她的生活方式,就像酗

酒那麼規律.

羅琳琳並不知道,除了衣服外,楊帆還把僅有的小家具 電器都送了人.羅琳琳也不知道,又

一次宏大的遠行計劃正在這個聰明而混沌的腦瓜里醞釀着.

三 性格或行為發生劇變.

羅琳琳發現,楊帆開始整日呆在家裡,不再跑出去找工作了.她甚至連窗簾也懶得拉開,每天

喝很多杯咖啡-----她在從西向東環遊時開車養成的毛病.她似乎把腦子泡在咖啡中思索

着.

她很怕楊帆呆出病來,常常邀她去法拉盛吃飯.她和楊帆會合的地點在法拉盛福大道口的銀

行.

見了面,總要擁抱一下.羅琳琳每走一步,都會嘆口氣,說真沒勁.沒有愛,沒有家庭,三十多

歲,有錢又有什麼用?她就這樣嘆着氣,溜達着橫過馬路,黃燈變成了紅燈,她還在自己的世

界裡.楊帆拽着她說:"咱們不能這樣過馬路!"

羅琳琳大笑,被拖着跑過去,回頭看看穿梭的車流,又嘆了口氣:"現在我知道為什麼臭男人

都喜歡你,跟你在一起是挺好玩的."

羅琳琳還常請楊帆去曼哈頓第五十七街喝咖啡.羅琳琳一個人呆着悶,她喜歡楊帆和她一

起,但不知為什麼,楊帆常常推辭;即使來,也是縮在沙發里想自己的事,眼珠轉來轉去,手中

不停地轉着杯子,好像腦子裡運算着一則複雜的算術.

羅琳琳常常為她漂亮倔強的女伴發愁:"楊帆,你說你到底要什麼?"

楊帆的臉在蠟燭光映襯下像一部黑白老電影中的女主角,總是笑而不語.

最後一天,楊帆開車進曼哈頓,把一盞檯燈和幾件小家具送給了羅琳琳.終於說:"我可能要

走了."

"去哪裡?"

"離開紐約,出去散散心.別告訴其他人.因為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只知道我想開車旅行."

"我也想去!你等等,我要看看我是不是走得開."

"我不能等.我可以等你到明天一早,早上八點我的電話就取消了,下午要颳風.所以我一定

要在上午離開紐約."

羅琳琳突然覺得鼻子一酸:"人家都是吸毒上癮,你是旅行上癮.就喜歡痴痴地在路上漂."她

走過去緊緊抱住她,眼淚就流了下來,覺得有的女孩天生就是悲劇人物.

"我不放心你.需要錢嗎?我給你開張支票,路上一定用得着."

楊帆想了想,沒有拒絕.她本來想一路刷信用卡,現在有了一筆額外的現金.

"好,我儘快還你."

"不要着急."

總是有朋友向她提供幫助.

男人向她借出的錢,她十分小心,不再敢輕易借.她吃過苦頭.女朋友主動提供的款,應當是

安全的.她謝絕了杜元明的,接受了羅琳琳的.

第二天,羅琳琳打電話給楊帆,說走不成了,走了可能會賺不到一筆錢.

楊帆說:"沒關係,我把你裝在兜里旅行,我會一路給你寄明信片回來."

"我會想你的!"羅琳琳用英語說.她表示真情實感時只能用英語,用中文太尷尬.她甚至不知

這樣一個中國女孩,開車橫穿美國大陸,沒有健康保險,沒有足夠的錢,沒人照看,沒人陪伴,

是不是能活下來,會不會死在半路上.

"你可要活着回來!"羅琳琳脫口而出.

電話那邊有一秒鐘的停頓,然後是帶着無所謂的笑說:"就是要賭賭看,是死還是活下來.對

我來講,死在路上是最好的死法,浪漫,飄蕩."

"不許瞎胡說了!你開過曼哈頓時,必須在中央公園停一下,我要和你見面!"

"見最後一面?"一樣是調皮的口氣.

"唉!"羅琳琳又一次長嘆.

"琳琳,我有個朋友,很好的人,叫杜元明,我想讓你們兩個認識."

"為什麼?你又想什麼壞招兒?"

"我只是想讓朋友都認識朋友."

"OK!"

"你要常照應他,他英語不太好."

"OK!

"明天臨走,我載他到中央公園和你認識."

"OK!你保證給我打電話,打對方付款!"

"我保證!我會告訴你我路上都遇到誰了!"

臨走前,楊帆收到希拉從華盛頓發來的信,凱茜和大鴕鳥都被公司裁員了.希拉自己已懷孕,

離開公司,專心在家準備小寶寶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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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文森特忽然覺得身體有些不對勁.坐在辦公室里,總是想到那間小咖啡館,想到幾

天前楊帆和他一起喝咖啡的情景.他忽然強烈地思念起那個美麗又個性鮮明的女孩子,心裡

仿佛有一種力量在將他向下拽.他非要去吻那雙眼睛,否則就要一直向下沉.

他撥了那個熟悉的號碼,只響了兩聲,就聽見一個標準的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說:"您撥的電

話已取消,沒有更多的資訊."

文森特一下子手腳冰涼.他沒有想到在這個世界上失去一個人是這麼地容易.那一天晚上,

他把自己關進廁所,哭了.他哭得很輕,不敢讓妻子聽見,他在為另一個女人而流眼淚.

雖然他們只是朋友,但他還是覺得受傷,覺得她拋棄了他走了.她究竟去哪兒了呢?哭過之後

他想着.對她來講,她的空間是整個美國 中國,以至全世界.而對於他來講,他的空間只是這

個家庭.

半個月後,文森特收到了楊帆的明信片,郵戳是紐約州一個小鎮.她寫道:

"文森特,我請求你原諒我,因為我到底還是做了你最不喜歡的一件事----不道別而離去.

"可是,不道別,是因為我知道,我們還會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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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從東向西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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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開出了紐約市,才發現外邊的世界竟這麼美麗.紐約是髒的,亂的,堵車的,人多的,各色

皮膚的,單行道的,繞來繞去找不着路的,黑衣的,嚴肅的,沉重的,設防的,彼此難得說話的.

而紐約外的天地,卻是真正美國味的,廣闊的,藍天的,運動的,綠的,樹的,山的,高速公路

的,一望無垠的,空氣透明的,漂亮房子的.....

她又戴上了丹佐那頂耶魯帽子.這帽子是頂魔帽,每次一戴上,楊帆的態度就變了,一下子對

漂泊是那麼地投入和興奮起來.

她把車窗搖下,把傑夫給她做的天窗也打開,迎着風,把音樂擰大,是布蘭恩的歌:

這是我的廣闊空間

這是我的闖蕩生活

陌生的世界使我興奮

陌生的人流讓我激動....

她把油門踩大,就好像不是在開車,而是自己在飛.

其實,她與西海岸之間還有整個美洲大陸要橫跨.而且,西海岸沒有"黃金"在等她,沒人向她

許諾任何事情.

就要一寸寸啃這塊大陸了.

"不着急,慢慢開,看會發生什麼...."楊帆用英語對自己說.

那串新奧爾良彩珠,隨着車身輕輕地搖晃着,仿佛也在沉吟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