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瞻巴拉山腳下的東方香巴拉淨土
更欽·篤布巴主持覺囊寺三十五年,開創了覺囊派盛極一時的非凡時代。晚年,他最後一次去拉薩傳法後返回覺囊寺,把十多名心傳弟子召到身邊,對他們授記將來的事業:
我從此走後不久之時,
來一四種事業難行者,
文殊化身智慧黑如噶,
凶暴方便除暗與邪見,
一面英勇頑強比丘相,
面帶鬍鬚名冉那西日,
將會自己尋上此山間,
汝等弟子一定攝收他。
具味聖法如同甘露喂,
將在康多名為“芝尕”地,
處在大河岸邊之地帶,
人們普遍勇暴之地區,
我傳之法將在此興隆,
財神礦主繁多之寺院,
主要信仰講修時輪法,
大量宏傳甚深微妙法,
將成人類敬供之聖地。
更欽·篤布巴安排好身後之事後,面帶微笑,神色安祥地離開了他活了七十年的這個娑婆世界。此時,空氣中充滿馥郁的香味,空中傳來美妙的樂聲,西沉的太陽停止了下墜,金色的夕光久久映照在覺囊寺的上空。守候在篤布巴身邊的眾弟子,既為覺囊派一代宗師的離去而悲慟,又為空中出現種種瑞兆而稍覺寬慰。更欽·篤布巴的遺體火化後,脊椎骨變成圓滿時輪金剛相,額骨、臂骨、腿骨和頂髻等處顯現出馬頭明王、不動佛、釋迦牟尼佛的法相和六字大明咒的字符。
更欽·篤布巴逝世後第七年,有一天,覺囊寺門口來了個年輕的出家人,說是要找這兒的座主辯經。辯經,就是對佛教經論中的某個命題展開辯論,不管你是挑戰者還是應戰者,也不管你的地位是高是低,你若能在辯經中擊敗對方,你就能在這個地方站有一席之地並得到人們的尊重。象更蚌·圖吉宗哲、更欽·篤布巴等人都是當時享有盛名的辯經大師。應該說,辯經是藏地佛教中的一個好傳統,它體現了佛法在本質上真正平等的精神,也為寺院能吸納懷有真才實學者參與各級管理敞開了大門。
一聽說有人找上門來辯經,覺囊寺的一些僧侶呼地把來者圍了起來。見來者還不到二十歲,一臉絡腮鬍,身上曬得烏黑,說一口當地聽起來挺費勁的安多藏語,僧人們對這位來自遠方的外鄉人就不怎麼放在心上。覺囊寺有的是擅於辯經的好手,抖擻一下精神,頓時妙語連珠、巧舌如簧,再加上噼噼啪啪接連不斷的擊掌聲,頗有先聲奪人的氣勢。外鄉人看上去有點土氣和野氣,可一開口,對佛教典籍經論竟然是那樣熟門熟路、如數家珍,在辯論圈中雖是單槍匹馬,卻也旁證博引、擲地有聲。
外鄉人是專為駁詰覺囊派的“他空見”而來的。如前所述,“他空見”乃覺囊派最有代表性的觀點,認為世間存在某種永恆不變的真實體性,這種真實體性是絕對存在的,不能把世界說成絕對的空,但是,人的思維活動帶有很大的局限,因認識錯誤而加在事物本體上的東西,並不是事物的真實本性,這才是空的,確切地說,這也就是“他空”。這種觀點,跟傳統的中觀應成派有所不同,仁智各見,本不足怪,但也有個別人以“正統”自恃,將“他空見”視為佛教中的異端邪說。
覺囊寺僧人跟外鄉人的辯論,噼噼啪啪,吵吵嚷嚷,把寺院的座主喬列南傑(1306-1386)給驚動了。喬列南傑出生於阿里地區,自幼學習密咒和佛學經論,二十一歲起在衛藏的各寺院立宗辯經,以聰明善辯聞名於世。因慕更欽·篤布巴之名去覺囊寺跟他辯論,整整辯了七天,終被對方折服,遂尊篤布巴為根本上師,受其灌頂,留在覺囊寺中修學覺囊密法,並得以證悟。更欽·篤布巴創建昂仁寺後,喬列南傑先後被委為該寺曲本、座主,後又當了六年覺囊寺代理座主,協助篤布巴管理覺囊寺。更欽·篤布巴於元至正二十一年(1361)去世後,喬列南傑正式出任覺囊寺座主,到他八十一歲圓寂,全面管理覺囊寺達二十五年之久。
喬列南傑叫人把外鄉人請到自己屋子裡。昨天夜裡,他在打坐入定中見到更欽·篤布巴,師父提醒他,有個對今後宏揚覺囊教法負有特殊使命的年輕人,將要從康多到這兒來……今天,果然有個外鄉人自己找上門來了。外鄉人名叫仲·噶哇西旦(1350-1435),出生在康多擦哇絨(今阿壩藏族自治州金川縣與壤塘縣交界處),自小厭惡世俗生活,很小就出家受了沙彌戒,被賜法名仁青華,意為“吉祥寶”,用梵語稱呼,就是更欽·篤布巴臨終授記里提到的那個“冉那西日”!仲·噶哇西旦滿十八歲後,隻身一人,徒步來西藏廣參名師,辯經學法,一路風餐雨宿,今日來到覺囊寺門下。喬列南傑望着這個長滿絡腮鬍子的年輕人,目光里充滿了慈愛和溫情。他以自己修行與證悟的直接體驗,向小伙子闡述了“他空見”的真實涵意。年輕人見到老人後,也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就象在外漂泊多日的遊子,一下子回到了親人的身邊。他聽了老人的開示後,原先對“他空見”的疑惑一掃而空……
應座主的挽留,冉那西日在覺囊寺呆了下來。
在這裡,他參加了覺囊派的閉關修行,一閉就是三年又三個月,在閉關中得到了實際的證悟。
在這裡,他系統地學習了多部顯密經論和覺囊派的各種密法,獲得了“四難論師”的稱號。所謂“四難論師”,這是藏地對精通《中論》、《現觀莊嚴論》、《律經論》和《俱舍論》四部佛學經典者的極為崇高的稱呼,能得到這種稱呼者,寥若晨星。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喬列南傑已經七十幾歲,冉那西日也滿三十歲了。有一天,座主把冉那西日召到身邊,對他說:“冉那日西,覺囊派的全部課程,你都學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冉那日西滿懷深情地望着上師,依依不捨地說:“師父,你真的要我走麽?我不能在這兒留下來麽?”
老人說:“冉那西日啊,你來這兒十二年了,我一直當你是我的兒子看待,我怎麼會捨得讓你走呢。但是,你非走不可,你必須把覺囊的時輪金剛帶回你來的那個地方,終有一天,覺囊的命根子要靠那裡傳承下去……”
老人說罷,拿出一座精緻的噶當塔和一枚海螺,送給冉那日西,並告訴他:“當你走到馱法器的驢子自臥不起、法螺自鳴的地方,那就是你今後長期定居、建寺弘法、度化眾生之地。”
冉那西日整理好行裝,帶着師父的囑託,離開覺囊寺,走上了回家的路。
浩瀚的青藏高原,多是無人之地,高山逶迤連綿,草原遼闊平坦,有時走上幾天,也不見一個人影。冉那西日趕着一匹馱物的驢子,朝着每天太陽升起的方向,不停地走啊走。幾個月過去了,他已進入了康多地區。一天,他穿過一座山林,來到一塊平坦的草灘前,被一條猛漲的河水擋住了去路。不遠處,有一座小小的寺廟和幾戶人家。他驅趕毛驢,想從別處繞過去,可驢子臥在地上,不肯走了。天色近黑,他就在這兒支起帳篷,打算住一宿再走。
是夜,他象平時一樣打坐修行。當他默念《文殊名號誦》,念到“堅固插上法勝幢”句時,心中忽有所動,隨即入定觀照,悉知其中原委。第二天,他着人給昨天見到的那所寺廟送去一條哈達和一雙鞋。不久,寺廟來人回送他一床墊子和一條哈達,他很高興地收下了。這是一所苯教的寺院,到了夜裡,廟裡的寺主念動咒語,把當地的護法召來,將冉那西日的帳篷搖晃得嘎嘎直響,似乎要連根拔起。冉那西日不慌不忙,以神力請出了他在香巴拉天國的本尊第二十五代法胤勇武輪王,將當地護法狠狠訓斥了一頓,然後飛到那所苯教的寺廟裡,顯示種種神通,讓廟裡的僧人一個個駭得目瞪口呆。到了早晨,他放在行囊中的海螺自動發出嗚嗚的響聲,似乎有什麼話要告訴它的主人。冉那西日想起離開覺囊寺時上師的囑託,領悟到這就是他今後的安身和弘法之地,於是就在這裡定居下來。
令驢子止步不前的河,名叫芝尕河,山洪下瀉時,一夜之間它會成為一條波濤湍急的大河,在枯水季節,它只是一條乾涸的卵石溝。芝尕河流經的地方,就叫芝尕溝。冉那西日住下的這個地方,有一座山,形似一尊坐着的財神,當地叫它瞻巴拉山,瞻巴拉,在藏語裡是黃財神的意思。
苯教的寺廟已領教了冉那西日的非凡法力,不敢再跟他作對,到後來,全寺僧眾乾脆將這座寺廟獻給了冉那西日。冉那西日來此定居的志向當然不是降服這一座小小的寺廟。藏曆木猴年,他在這兒蓋起一座具有相當規模的覺囊派寺院,佛殿裡供奉高大的佛像,經堂四周供放全套藏文大藏經。據藏哇寺多爾吉喇嘛的考證,冉那西日建造的這所寺院,因為蓋在瞻巴拉山的山腳下,山腳下是一大塊平坦的草灘,藏語中將草灘和平灘叫做“塘”,所以,這座寺院就被稱作瞻塘寺,這塊地方,也從此被叫做瞻塘。又不知從哪一年起,瞻塘這一地名翻譯成漢語時,語音上出了點小小的訛差,誤譯成了壤塘,所以瞻塘寺也被叫成了壤塘寺。後來,為了跟在它之後與它造在同一處的另兩所寺院有所區別,壤塘寺一般又被稱為“曲(措)而基寺”或“曲(措)基寺”。
那另外兩所寺院,一為澤布基寺,一為藏哇寺。澤布基寺簡稱澤基寺,澤布基,在藏語中是初十之意,其得名來自於有一年上弦月初十,蓮花生大師曾在這所寺院裡顯身並親自為廣大僧眾供養茶齋、油燈和香火,以後每年上弦月初十日,當地施主繼承了這一供養活動,使初十供養成了慣例,於是這所寺院漸被稱為初十寺,也就是澤布基寺。藏哇寺,其意是來於後藏的人,乃由多羅那他的一個弟子、生於後藏日喀則地區的羅主南甲來此創建而得名。
冉那西日一生勤於修持,修煉出極為上乘的功夫,能在輕柔的絲帶上結跏趺坐,他的弟子和當地信眾無不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於明宣德十年(1435)逝世,終年八十六歲,遺體火化後,燒出舍利千顆,五彩奪目,晶瑩透剔。壤塘寺專門造了靈塔殿,將他的舍利靈塔供於其中。
冉那西日把覺囊派的教義與密法從後藏的覺囊寺帶到了康多地區,他去世後,他的弟子們繼承了他的事業,使覺囊派在康多地區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冉那西日在世時在壤塘一帶弘法半個多世紀,向他學過法的信眾數以萬計,僅壤塘寺里的僧侶就達千人,在他的上首弟子中,較有影響的有十六人,其中五人在他身後依次繼任壤塘寺的主持。而將壤塘寺的影響力推向頂峰者,則是被稱為“佛陀獅子”的嘉哇桑格(1509-1580)。
據說,對嘉哇桑格的出世,蓮花生大師在八百年前就有授記:
在那嘉絨河源奪堆地,
名叫芝隆小山溝裡面,
一對夫婦俄熱與卓瑪,
龍蛇年間生子名帶嘉。
精通講辯著作諸學識,
弘法利生興盛於東方。
將有數千比丘為眷屬,
不知蓮花大師我所變。
未來壽元之量七十四,
若能聚僧勤修長壽咒,
當能長壽活到八十四,
一切濁世逆行迷眾生,
處理慕敬之心發祈禱,
與彼結緣眾生往兜率。
正如蓮師的授記中所言,嘉哇桑格於龍蛇年生於嘉絨河上游芝隆的多西欽(在今壤塘縣上杜柯鄉),父親叫貢嘉·俄熱,母親叫華吉·卓瑪。這是一個貴族世家,先祖曾在嘉絨地區當哇科土王,為康區十二萬戶之一。嘉哇桑格自小聰穎過人,十歲受居士戒,對再深奧的佛經也是一聽就懂,一點就通。十三歲,前往壤塘寺參加法會時,被一個大活佛認出他即是被稱為“佛聖”的前任寺主的轉世,於是將他恭迎進寺,擇吉日舉行了坐床儀式。他在修學顯密經論的同時,按覺囊派的傳統進行認真刻苦的修煉,有一次,去霞熱拉孜神山一座無人打擾的小廟閉關,面壁一次就是整整半年。十七歲,他首次登台為僧眾講授《時輪根本續》,開始了他的弘法活動;二十三歲,他從大堪布貢傑瓦受了比丘戒,此後正式攝收徒眾。
嘉哇桑格在修持上卓有成就,據說能乘形狀象獅子的靈獸出入雲中,故被稱為“佛陀獅子”,在當地信眾中享有很高威望。
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嘉哇桑格應召進京朝貢,為明世宗講經說法,深得皇上嘉許,賞賜給他大量黃金和許多珍稀物品,如象牙和羊脂玉雕刻的藝術品、孔雀翎華蓋、珊瑚帽頂、官服官帽、各種佛像佛塔以及皇家內庫珍藏的鑼鈸等等。除了這些珍貴的賜品,明世宗還降旨把朵麥地區的八大平壩和五座神山委賜嘉哇桑格領轄。這八大平壩是:阿如壩、貢色霞壩、則葛拉木壩、瑪隨列壩、木雅色切壩、色部根壩、頗直切瑪壩和巴拉吉木壩;五座神山是:東方牟波宇孜、宗地拉日年孜、多吉古啦甲孜、霞熱門孜和霞扎拉孜。這八壩五山的範圍遍及今青海果洛州和川西北阿壩州、甘孜州境內。
皇上還親駕御筆,題寫詔書:“奉天承運,朕亦受此曲而基寶師灌頂,奉彼為根本師,普天之下,尊卑人等毋須說更應予尊崇。”曲而基,在藏語中意為“法王”,皇帝一言九鼎,在這裡實際上就等於認可了嘉哇桑格在藏地的法王地位。壤塘寺後來又被稱為“曲而基寺”,即源於此。由這份詔書也可看出,以大明王朝帝王之尊,對全國的子民公開宣布奉嘉哇桑格為本朝皇帝的“根本師”,這可以說是把對覺囊派代表人物的尊崇抬到天上了。
應蒙古汗王容須布黛青的一再邀請,嘉哇桑格還多次訪問了蒙古,使覺囊派的教義和修法在廣袤的蒙古草原上種下了善根。容須布黛青乃元世祖忽必烈的後裔,身為汗王,在當地擁有相當的實力和影響。他贈給嘉哇桑格一顆沉甸甸的銅印,重兩斤半,印柄上雕製造型優美的無量壽佛像,印背上刻寫蒙、藏兩種文字,尊稱嘉哇桑格為“彌勒怙主的幻化最勝化身”。隨同這顆銅印,他還送給嘉哇桑格一封藏文信,實際上這也是對他的蒙古臣民的一道詔書:
敬禮三寶!長官我乃是始自先帝天神之子波爾台吉的薛禪汗(即元世祖忽必烈)的連綿不斷的王系策青阿丹汗王之侄、平土衛江河洛旗宏巴圖爾。
對於三界宛如旭日的化身,一切智寶師的加持,迄今壤塘活佛寶師世代相承。為了我今生下世不出過失,為了友情和佛教,為了三界友情,特別是考慮到完成蒙藏官府之善美事業,向您奉獻此印章。善哉!
自呈獻此印章和字書後,我容須布昆仲叔伯台下的全體蒙藏人等,我全體蒙古牧部不得侵擾藏族所有牧部。若有損惱,必將懲處。應遵從喇嘛曲而基寺寶師等人之吩咐,支應差賦,如同給我一樣。為了今生下世,不斷給喇嘛們和蒙古侍者們提供馱畜、坐騎、乾糧等至關重要。若有人揚言不遵從此字書,則速告我的蒙古侍者,同時函告我。
曾幾何時,忽必烈的金戈鐵馬馳騁南北橫掃群雄,何等風檣陣馬、威武雄壯。作為忽必烈的後裔,容須布黛青的驃悍驍勇一如他的先祖。但是,在嘉哇桑格面前,他卻心甘情願地匍伏於地,對來自壤塘的這位大活佛大寶師表示出最虔誠的敬意。
壤塘寺在嘉哇桑格主持之下,擴建了許多殿堂、經院和佛塔,整個寺院共擁有大小殿堂等建築五百多座。尤其是被稱為“曲而基紅色大依怙佛殿”的大佛殿,高大雄偉,氣勢恢宏,成為當時川青地區最出名的寺院建築之一。大佛殿舉行開光典禮時,釋迦牟尼大佛像上放出許多金色光環,猶如電掣布滿天空大地,從光身中間還發出一道清晰悅耳的聲音,朗朗宣說了四句扣人心弦的偈言:
早在無量劫前證菩提,
憐憫無邊眾生之威力,
八萬賢劫清淨剎土外,
與此彌勒結緣得授記。
清晰悅耳的聲音連續宣說五遍,然後餘音裊裊,漸漸消溶在金光燦爛的天空中。
嘉哇桑格還在各地興建了沃巴寺、松多寺、熱沖寺、西林寺、巴拉崗寺等一百多座壤塘寺的子寺和一百多座佛塔,範圍遍及整個朵麥藏區。
從冉那西日到嘉哇桑格,經一個半世紀風風雨雨,壤塘的覺囊派,如日中的太陽,把肜肜熱力撒遍朵藏的山山水水溝溝尕尕,壤塘一帶,成為瞻巴拉山腳下一塊真實不虛的東方香巴拉聖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