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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俺爹俺娘 (11)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5月20日13:07:47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焦波

2002年農曆八月初十,是爹的88大壽,我放下手中所有的事,提前一天趕回家.

爹的生日往往不如娘的生日隆重,都是歷史的原因了.論時節,爹 的生日是在中秋節前5天.

姐姐姐夫們來送十五,大都在八月十四,如果八月處十來給爹過生日,八月十四再來送十五,

在時間上實在抽不出來,所以所以一般不是給爹過生日,十五就不來了,就是讓爹的生日晚

幾天和中秋節一起過.這樣,爹就難免有些不快;而娘的生日恰在秋後,坡里的活完了,場裡

的活完了,親戚朋友固然來得多,隆重一些.爹就難免有些吃醋.這一次爹88歲生日了,我和

姐姐商量一定給他過得隆重一點.

天上淅淅瀝瀝地下着細雨,我家大門前開滿了牽牛花,牽牛花的喇叭簇擁着大門口的老石

碾,連電線杆的拉索上,牽牛花也牽着手從地上沿着拉索一直牽到了最上端,形成七八米長

的喇叭花串.我想,牽牛花送來了這麼多"喇叭"助興,爹的生日能不熱鬧嗎?

院子裡的絲瓜結了十幾個,個個都有近一米長,吊在繩子都快挨着地面了.雨絲敲打着絲瓜

葉,葉莖上的雨水又順着絲瓜淌落到地上.爹娘坐在堂屋裡看窗外的雨景,我的進屋,他們全

然不覺.我喊了幾聲爹娘,他們才把頭轉回來.

"哎呀,俺兒回來了.大雨天路上咋走的."娘坐在馬紮上欠了欠身子.

"快把東西放下,歇歇."爹坐在輪椅上,指了指沙發對我說.娘要起身拿蒼蠅拍打蒼蠅,欠了

欠身子沒起來,爹順手拽住娘的胳膊把她夫了起來:"你娘不壯實,觸觸就倒,大夏天的都喘,

還能再熬一個冬天?"

娘拿起蒼蠅拍子,打了一個蒼蠅,又顫顫巍巍地坐了下去.爹指了指娘,又說:"甭說是她,我

今年都夠嗆.真是拿錢買着活.波,今年是俺的殉頭年...."

別瞎說了."我連忙制止他別再說下去.

"好與不好不在於說與不說,你等着看看,我和你娘,還有你哥,俺仨用不了一年半載就全打

發了."爹一邊搓着手,一邊說.說完後舌頭又習慣性地在兩唇間打了幾個轉,歪頭吐口唾沫.

這是爹近幾年形成的一個習慣動作,每說完一段話後,舌頭總是迅速地在唇間打轉,稀疏的

鬍子也隨着上下急促地抖幾下.

大哥捧着個杯子喝了幾口水,想出門到院子裡去,爹的輪椅又堵在門口,打不開門.他看看

我,看看娘,又看看爹,不知咋出去.爹吼了一聲:"幹啥?""尿尿!"哥的聲嗓也挺大."尿

尿?"那你出去吧,爹的聲音和善了許多.

爹挪了挪輪椅,娘拉開門上的拉鎖,哥打開門從院子裡吊垂的十幾根大絲瓜的空隙間穿過去

廁所,他也不壯實了,走路東倒西歪,撞得絲瓜你碰我,我碰你,在瓜繩上晃悠着.

"波,你聽着,"爹又說話了,"俺拿身份證在哪兒?去年坐飛機去北京不是用過嗎?咋沒找着?

還能用一回嗎?"

我說:"可不,還用."

"就是火化時還用,別的沒用了."爹幾調侃,幾分認真又幾分嘻笑地說.

"你想這個幹啥呢?"我想打斷他.

"火化時,要是身份證丟了咋治?還得上博山區開上個信嗎?"爹繼續笑着說."你管這個幹啥

呢"我不願聽."火化場不給燒咋治?你得回來...."爹憋不住,笑出聲來."你淨想那個.""別

的沒用處了.""還再坐飛機呢.""哎喲!"爹使勁把頭轉向一邊,"坐飛雞(機),還坐飛狗

呢."說完,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長時間沒說話.

窗外的雨停了,雲稀了許多,天亮了許多.重外甥女晶晶放學回來了,跟我打了個招呼,便進

裡屋去了.

"現今這學校都招不起生來了.早先你上學的時候,咱村學校每年招70來個學生,這每年只招

十三四個."爹說."計劃生育...."我說."以後的家庭是四二一呀.""咋個四二一?"我問."兩

個獨生子女結婚,兩頭都有父母,不是"四"嗎?他小兩口子不是"二"嗎?只要一個孩子不

是"一"嗎?這就叫四二一."沒想到爹整天不出門,還知道得這麼多呢.

第二天是爹的生日,親戚朋友來了許多人,鄰居大叔大嬸們也來幫忙做飯.年糕在鍋里咕嘟

咕嘟地煮着,上面漂了一大層紅棗,元寶似的餃子包了幾大蓋墊,就等着下鍋了.

跟我家一牆之隔的堂兄弟方俊家也在忙活着,殺豬宰鵝比我家還熱鬧,他的二女兒亮亮考上

大學了,親戚朋友都來吃喜酒.陣陣鞭炮聲,傳到我家裡,爹娘都聽見了.

"外面誰家結婚了?"娘問."哪是結婚?"我逗娘."沒結婚的又不年不節的咋放炮仗?"爹說.

我正要告訴他,門開了,方俊的媳婦帶着亮亮進來了,告訴爹娘亮亮就要去上大學了.娘一把

摟住亮亮,激動地說:"上大學了!好歹俺那孫女不離(山東方言,不錯的意思)了,俺家裡又有

了個女大學生了."

爹又從娘的懷裡拉過亮亮,從兜里掏出50塊錢,塞到亮亮手裡:"這幾塊錢,你路上花.我知道

俺孫女怪靈泛,可是靈泛人外面還有靈泛的人.老是門門功課第一,上哪去都考第一,這才是

靈泛人.咱這個村不好吧,就是出人才.你看焦方乾的兒子考了全市第一名,上級獎了他兩萬

塊錢,他愛上哪個學校就上哪個學校,隨便挑."接着,爹問亮亮去哪兒上學.亮亮說:"去湖北

襄樊."爹馬上說:"三國時,孫權就占那兒,"說着,又吟誦起常掛在他嘴邊上的那首詩:"天子

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古來帝王將相都講究惟有讀書高."

壽宴開始了.考慮到爹腿腳不便,就沒讓他來外間賓席上用餐.爹坐在輪椅上,一個人在裡屋

吃,不斷有人進來給他敬酒.

大姐夫不斷給爹上菜,二姐夫不斷地給爹敬酒:"爹,不管怎麼樣,好好地活呀,到了這個年齡

不簡單也不容易."說着給爹斟了一杯酒,遞給爹."88了,"爹點了點頭,"說實在的,我沒想到

活到這麼大年紀.咱村里活到88的就是最大的了,活到88的就只有3個."

大姐夫拉着我走到一邊說:"幾天咱辦錯了一件事,你看出來了沒有,爹很想和客人在一塊吃

飯,因為他行動不方便,咱把他一個人安排在裡屋吃,他有些不高興了.其實人到了這把年紀

不講究口吃的,就圖和大家說說話."我一聽,覺得是這個理兒:"今天沒辦法了,我看下次娘

生日時,讓爹和娘都坐主席上,彌補一下吧.也只有這樣了."

爹大壽以後,二姐接娘到城裡住了個把月,順便看了看病,調養了一下身子.

農曆十月初七,娘的生日到了,這是娘的90大壽,我先到二姐家把娘接回了家.剛進家門,還

未坐定,爹就問娘:"你還去二閨女家嗎:"不去了,哪兒也不去了,無論咋着也不去了."娘邊

解圍巾邊說,"我死也死在家裡."

"你說話不算話."爹說."咋不算話?"娘問.

"你出爾反爾-----出乎爾者,反乎爾者,這是孔子說的.楊六郎說韓昌:"你出爾反爾,你說過

有我在就永遠不返邊,我這沒死,你咋就返邊了呢?"爹從現實又扯到了古人.

娘聽不懂這些話,只是說:"出去又睡不着,成宿又不睡....."爹打斷娘的話:"還是在家裡好

啊,是不?誰不說咱家鄉好?不是有這麼一個歌嗎?餵得兒餵,餵得兒餵,誰不說咱家鄉好

啊...."爹竟高興地唱了一句.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鄰村趕集買菜.從集上回到家,表姐和二姐都來了,二姑也來了.她們找

出去年爹娘白金婚時給娘做的那個帶花的紅褂子,要給娘穿上,娘嫌紅,說啥也不穿.

二姑說,"你沒看那電視上,電影上的老人穿得比這還紅呢."娘這才同意穿.穿上了,又一個

勁兒說瘦.

"歇涼的褂子護身襖",瘦了暖和."爹說.

我問:"爹,俺娘好看不?"

"好看,又溜溜,又勾勾,實在好看,實在好看!"爹順口就說.

我們都笑了.爹說:"這是老戲"穆柯寨"上焦贊見穆桂英長得那麼漂亮,便說:"又溜溜,又勾

勾,實在好看,實在好看."

"那俺娘也好看嘍?"我又問.

"好看,比結婚時還好看."爹美滋滋地說."咋比結婚時好看呢?"我問."結婚時她老哭喪個

臉,不舒坦."爹說."是俺姥娘沒相中你."桂花趁機又說了一句."沒相中我跟了我這麼多年

了,72年了."爹更得意了.

壽宴前,先吃壽麵,娘順手把自己碗裡的一個荷包蛋夾到爹的碗裡."這雞蛋不吃,你想吃

啥?"爹明明知道娘在表達一種情感,卻故意這麼說.

麥粒兒長的幾段麵條掉在衣服上,爹用兩個指頭撿起來,放到嘴裡吃了,一邊吃一邊背

詩:"鋤禾日當午,汗流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汗滴禾下土."我給爹糾正."是,

汗滴禾下土.朱夫子治家格言中不是說:"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勿渴而掘井."這不是大

實話嗎?乾渴了才打井,不就乾死了."

娘的壽宴開始了,我們把爹和娘都安排到主座上,爹更高興了.娘吹滅生日蛋糕上的蠟燭後.

爹說:"點了九根蠟燭,九九(久久)長壽.你死還早呢!"

壽宴之後,我要再給爹娘照一張合影.爹和娘坐在院子裡青翠欲滴的竹子前,臉色紅潤,鶴髮

童顏.兒女們在老人面前不斷地逗樂:"再近一點,再親一點."

"從小夫妻到老親,"爹左手拉着娘的左胳膊,右手搭在娘的肩上,使勁往自己身邊拽了拽說.

"你們是從小夫妻了?"不知是誰問了一句."

"是啊,俺又不是半路的."說着,爹又用右手把娘的頭往自己這邊板了板,自己又使勁把頭歪

向娘的頭.

娘笑了,笑得那麼甜.

爹樂了,樂得那麼美.

"咔嚓,咔嚓."我連續按動了幾下快門.

沒想到,這竟是爹娘的最後一張合影.一個月後,爹就走了....

&


小時候,跟爹娘一塊睡,爹一頭,娘一頭.我有時愛跟爹一頭睡,有時也愛鑽到娘的被窩裡.娘

睡覺喜歡使勁地摟着我,我稍微離開她一點,她又把我摟到身邊.那時娘還年輕,兩隻奶子鼓

鼓的柔柔的頂着我,娘一動,奶子摩擦我幼嫩的胸脯,溫柔極了.

跟娘在一頭睡幾天后,我又愛鑽到爹那頭的被窩裡.爹的體溫好像比別人都高,挨着他,像挨

着一個炭火爐子,我幼嫩的皮膚會覺得發燙.冬天的夜晚,我總是緊緊地抱着他.爹的胸脯很

寬,他平躺的時候,像一張小床,有時我就乾脆趴在他的胸脯上.我還愛把耳朵貼在爹的胸

前,聽爹的心跳,"咚咚咚",爹的心跳很響,像擂動一面大鼓.

每天晚上躺下後,娘的腳冰涼冰涼.爹說,那是因為娘從小就纏了小腳,腳趾都折斷了,緊貼

在腳心上,白天又把一根帶子緊緊地扎在腳腕上,把血脈都隔斷了,腳還有不涼的.

"來,伸到我這"炭火爐子"旁邊烤一烤吧,我這胸膛比炭火爐子還熱得均和呢."

說着,爹把娘的腳拉到自己的胸前.

爹娘都愛講故事,娘講故事時一邊講,一邊哼兒歌,像"長尾巴狼,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還有,"小白菜,花兒黃,三歲時候沒了娘."就那麼常聽的幾個,而且還都是讓人聽起來淒淒

苦苦,心裡總不得勁.爹的故事多,什麼三國啦,水滸啦,聊齋啦,他滿肚子都是故事.多少年

以後,大多數故事我都忘記了,然而有一個"太陽的故事"和一首"開開門"的兒歌,總是記在

我的心頭.

爹說,從前,有一家人家,有爹有娘,有一個兒子,三口人過日子.爹在地里侍弄莊稼,娘在家

里紡線織布,日子過得很舒坦.不料有一天,爹染了風寒,不幾日便離開了人世,這孤兒寡母

過起了無依無靠的日子.那一個冬天到來的時候,娘也死了,家裡就剩下這個年幼的兒子.沒

人給他縫棉衣,沒人給他做棉鞋,好可憐的孩子,白天就找個背風的地方曬太陽.太陽光好暖

和啊,在暖暖的陽光里,孩子甜甜地睡着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太陽的臉原來就是爹娘的

臉----一會兒是爹,一會兒是娘,孩子一邊叫着爹一邊叫着娘,直奔太陽的身邊,太陽一把把

他摟在懷裡,臉緊緊地貼着孩子的臉,好暖和喲,好暖和喲,孩子幸福極了.正在這時,孩子突

然覺得渾身冰涼,醒過來,見太陽已經落下西山,北風呼呼地刮着,雪花紛紛地飄着.孩子起

身,回到家,走進了那個曾經有過溫暖的冰冷的房子裡.

"後來怎麼樣了?"我問爹.

"後來嘛,孩子也死了.在他死後,人們編了這麼一首兒歌:"開開門,黑咕隆咚,摸起洋火點上

燈,燈看我,我看燈,看不看的不作聲.伸伸腿,冰碴兒涼,翻翻身,靠着牆,誰是孩子他爹娘!"

爹的故事講完了,我哭了.記得那天夜裡,我一手緊緊地抱着爹的胳膊,一手緊緊地抱着娘的

腿,一夜都沒有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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