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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處方 (2)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17日13:44:14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畢淑敏


沈若魚收拾好簡單的換洗衣服,挽成一個小包,放在牆角。

  多日不說話的先生,知道木已成舟,主動打開冷戰的局面,搭訕說,明天晚上
我回家以後,就看不到你了,是嗎?

  沈若魚想,事至如今,他是螳臂擋車,阻止不了大局,再說以後還指望他幫着
還貸款,關係別搞得太僵,也就不計前嫌,笑着說,是啊,給你創造一個小別勝新
婚的機會。

  先生撇嘴說,要是頭幾年,還行,如今,廉頗老矣。

  早上,先生說,用不用我送送你?

  沈若魚說,免了吧,又不是上前線。

  先生看着她的破包袱,說,把我的老闆箱,帶上。

  沈若魚說,我這身份是帶老闆箱的人嗎?范青稞,一個從西北來的鄉下婦女,
用得了你這行頭?

  先生說,罷罷,我算搞不清你是誰了。咱們就此別過。

  沈若魚拎着包袱走到大街上,心裡充滿了新奇的感覺,連平日熟悉的店鋪,也
有了幾分陌生。好像自己就要飛天或是潛入地穴。

  戒毒醫院的所在地,下了公共汽車還要走很遠。沈若魚看看自己寒酸的穿戴,
自然是坐公共汽車符合身份。想到路途遙遙,太耽擱時間,一揚手,攔了輛“的”。


  到哪?到哪?司機一看沈若魚鄉下人打扮,以為來了一條挨宰的魚,興奮地連
聲追問。

  沈若魚穩穩噹噹地落座,說,急什麼?我坐踏實了,自然告訴你!”

  司機便暗罵自己道行淺,把行家看成了雛兒。

  您到底去哪兒啊?前頭可拐彎了。司機再次問。

  沈若魚半晌沒吭聲。她把戒毒醫院所在的具體地名忘記了。在她和簡方寧所有
的對話里,那兒都被簡化成“院裡”,有不言而喻的親呢。地名退到模糊的背景中,
好像不存在。

  有一所……特別的醫院,你知道不?沈若魚說。

  嗨,還真讓你問着了。我這個人掙不着錢,可就是老拉上醫院的病人。城

  0里凡是叫得上名的醫院,您就數吧,沒有我不知道的。別說常見的婦產醫院、
兒童醫院,就是結核病院、腫瘤病院、麻風病院,還有胸科醫院、痔瘡醫院、江湖
郎中的草莽醫院,我都門兒清。您說吧,到底上哪兒?

  沈若魚心想今天兆頭不錯。遇上這麼一個愛說話又熟悉路線的司機,以後的事
也會順利。

  戒毒醫院。她直說。

  哪兒?戒毒……醫院?就是戒大煙的地方?司機的手抽搐了一下,車輪墊在下
水道蓋子上,差點把尾巴骨顛斷。

  是啊,就是幫大煙鬼把毒戒掉的醫院。沈若魚深入淺出地解釋。

  早知這樣,何必當初?這種人值不得可憐,死了算了!司機憤憤地說。突然想
起,說,大姐,您到那兒去,幹什麼呀?

  沈若魚躍躍欲試,想測驗一把自己是否己進入角色,就說,我就是去戒毒的人
啊!

  司機嘎的一腳踩死了剎車。摔下臉說,要是我耳朵沒聽錯的話,您是說您吸毒?


  怎麼,不像嗎?沈若魚反問。

  您像不像吸毒的,礙我什麼事啊?您吸您的毒,我開我的車,咱兩不相干。只
是我今兒不能拉您了。我這人生來膽小.害怕這些個怪事。

  嗅,你不拉我了?這可是拒載,我記下你的車牌號,舉報一個準。

  我不要您的車錢還不行啊,我真是不認識那地方。要不您舉報就是了,反正您
也沒帶錄音機,我來個死不認賬,您也沒轍。再說您都這樣了,誰還信您啊?得了,
您下車吧,帶好您的包袱,那裡頭裝着大煙膏也說不定,落在車上,我吃不了兜着
走……拜拜了您哪……

  沈若魚苦笑着站在路旁的人行道上。雖然被趕下了車,心情還是很好。她想,
自己若不是跟簡方寧是好朋友,方寧又恰好搞了這一行,簡直就和司機的想法一模
一樣。

  附近有一個電話亭,她撥通了簡方寧班上的電話。

  你在哪裡?辦好了入院手續嗎?過一會兒,我會以查房的名義到病房裡走一圈,
咱們就能見面了。只是你切記不要主動同我說話啊……

  沈若魚打斷簡方寧的叮囑,說對不起院長,可惜我是在馬路旁,還沒找到你們
醫院大門朝哪邊開。我忘了。

  哎呀,虧你還當過兵,怎麼這麼糊塗!我也忙得暈了頭,你要是真入了院,哪
里還能自由地給我打電話!

  沈若魚一下捏緊公用電話骯髒的聽筒,驚呼,你們那裡,實行通訊封鎖?

  簡方寧說,是啊,這裡是半強制性管理,難道我以前沒同你說過嗎?

  沈若魚輕嘆一口氣說,說是說過,怪我理解得有偏差,把你們那兒想得太美好。


  問清了地址,再次打車,沈若魚吸取教訓,一言不發。這回順利,到達一處景
色優雅的郊外。

  北方的初冬,繁茂的林木落盡了樹葉,天地間豁然開朗。一排排挺拔的楊樹和
婀娜的柳樹,都異乎尋常地蒼涼起來,枝和葉的分壘從來也沒有這樣清晰。最強壯
的葉子也墜落在地,成為飛揚的塵上。哪怕是最小的枝幹,仍頑強地抖擻在西伯利
亞來的寒風中,把透向地面的陽光,遮擋出纖細的褐色陰影。

  沈若魚下了車,欣賞着清冷的風光,一時間竟忘了自己的初衷。

  一輛豬肝色的“林肯”,悄然無聲地停在沈若魚身邊。如果不是掠起的黃葉翩
然飛上她的腳面,幾乎難以察覺它的逼近。

  沈若魚這才回到現實中來。

  車門緩緩地打開了。一股遮擋不住的香氣,像炊煙一般逸出。

  伴隨着這種昂貴的進口化妝品出現的——是一位比沈若魚打扮得還要鄉土氣的
年輕女孩。

  大姐,你也是到戒毒醫院來的?那女孩倒是毫不認生,單刀直入地打招呼。

  沈若魚一時無法判定對方的身份,點了點頭。

  那我們就先到門診上去吧。女孩熟門熟路地說,隨手掩好了車門。濃咖啡色的
車玻璃清晰地映出了周圍的景色,將車內的情形吞噬。

  我叫蓆子。女孩說,她臉龐紅紅,好像鞭炮二踢腳的外衣。聲音也有一種清脆
的爆裂感。

  是真名嗎?沈若魚忍不住問。

  爹媽起的。蓆子沒有正面回答,用一種和她的年紀不相符的老練說。

  你就叫我青稞吧。沈若魚主動相告。

  好。青稞大姐。蓆子喊得很親熱。

  走過茂密的樹叢,面前是一座灰色的小樓,周圍被鐵籬笆包圍。只是那鐵籬笆
上纏繞着黃色的藤蔓,在寒風中枯燥地飄蕩着。可以想見,夏天時它們曾經非常茂
盛,用自己的身軀幾乎成功地掩蓋了鐵籬笆的嶙峋。那時候若不是走得極近,發現
不了綠色溫柔下的冰冷。冬天剝去一切偽裝使原形畢露。

  每一扇窗戶都釘着堅固的鐵條,幸好隱約透出的雪白窗簾,稀釋了恐怖森嚴的
氣氛,要不幾乎會讓人誤以為是監獄。

  沉重的鐵門微微開啟着,好像側着身子就能通過。當你推動的時候,才發現那
條縫隙不過是假象。鐵鏈從裡面很藝術地鎖住了,非常堅固。

  怎麼辦呢?沈若魚一時不知所措。

  你預約好了嗎?蓆子狐疑地問。

  是啊。

  那你怎麼能不知道怎麼開門呢?你大概不是個一般人,哪有一次沒來過就能住
上院的?蓆子自語着,幸好並不要求回答,伸手按了門旁隱蔽處的一粒紅色按鈕。


  沈若魚心裡暗罵簡方寧,一着不慎,滿盤皆輸。這個院長真是太馬虎了,讓她
在醫院碰到的第一個人那裡,就露出破綻。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醫生,披着雪白的工作衣,掐着一把巨大的鑰匙,緩緩走來,
打開了鐵門。

  來了。他簡短地同兩位病人打了招呼,面無表情。好像18世紀古堡中高傲的管
家,默不作聲地提着他的大鑰匙,在前面領路。

  滕大爺,您好。蓆子說。

  沈若魚往旁邊看了看,想找到蓆子姑娘如此親呢稱呼的老大爺。

  身邊冷風蕭蕭,一派空寂,除了老醫生,別無他人。

  滕大爺,今天空出的床位多嗎?蓆子繼續問。

  不多。只有一間女病房,正好你們住進。老醫生頭也不回地說。

  原來滕大爺(這個詞的重音是放在“爺”上,同叫“款爺”、“板爺”一個味
道),就是面前這位管家模樣的醫生。管醫生叫大爺,沈若魚第一遭碰到。

  他們走上懸浮在樓外的鐵梯。一夜寒凝霜塵,梯面不曾被人踐踏過,鏽紅的台
階上,仿佛鋪着銀灰色的薄氈。雙腳踩上,先是有些粘滑,繼之是鋼鐵的硬度透過
鞋底,滲進腳心。鐵欄杆上有些不光滑的凸起,經了許多人手的摩挲,顯出冰冷的
流利。大家咯吱吱地走着,隨着梯子的增高;已升到半空,可以很方便地俯瞰地面
的景色。

  這兒的一樓,是專門的化驗室,不住病人的。蓆子小聲解說。

  沈若魚會意地點點頭,透過窗戶上的鐵條,看到幾個穿白衣的身影,在擺滿玻
璃瓶的架子中忙碌着。

  又一道鐵門攔在面前。

  滕大爺找出另一把大鑰匙走過去,開了鐵門。現在他們已經算是進到了醫院的
內部,走廊里溫暖的消毒藥水味撲鼻而來。這座樓房的結構很特殊,從外表看來是
完整的一體,但裡面分成相互隔絕的兩部分——門診區和病房區。它們之間唯一的
通道,又是一扇鐵門。

  三道鐵門,沈若魚暗數着。心想這所醫院裡用的鋼鐵,不知有多少噸,夠造一
艘鐵甲艦的了。

  門診區很安靜,是對外開放的窗口,平日就在這裡診斷吸毒病人,預約有關的
治療問題。一般病人都是要在這裡診視過幾次,才能最後確定住院的時間。

  沈若魚因為走了後門,將這一步省略了,所以才如此陌生。

  診室到處都是白色,白色的桌椅,白色的屏風,白色的檢查床,白色的登記卡……
同一般的醫院毫無二致。只是牆上掛着一副長聯,字為隸書,蠶頭雁尾,讀起來很
順利。一讀之下,便有輕微的寒意從背脊滾過:

  黃皮海洛因,賒來手裡,不辨真假,瘋狂狂興趣無窮。看粵夸黑土,楚看紅瓢,
黔尚青山,滇崇白水,眼昏神黯,何戀龍肝鳳髓。趁火旺爐燃,飄起了裊裊青煙,
正更長夜永,安排些烏雞洋參。眼只見漫天黃金,玉字瓊樓,美鈔英鎊,扶搖直上。


  數十萬業產,忘卻心頭,癮發神疲,嘆索命無常侍候。阿芙蓉流毒,膏珍福壽,
白刃加前,虎狼追後。橫枕開吸,足盡平生樂事。扎遍全身脈,哪管它肝炎艾滋,
縱父怨妻啼,都只作黃泉絕唱。只剩下幾寸衰毛,半袖肩膀,兩行清涕,一副骷髏。


  滕大爺坐到診桌後面,翻着厚厚的登記卡片說,你們倆誰先辦手續呢?

  沈若魚看看蓆子,她希望蓆子先辦,這樣自己能有個準備。

  您先辦吧。沒想到蓆子客氣禮讓。

  老醫生示意沈若魚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然後不慌不忙地開了鎖,從抽屜里托出
一本厚重的寶藍色登記簿,翻到近封底處,攤開。蘸水筆捅進墨水瓶,飽蘸了一大
滴墨水,問診正式開始。

  叫什麼名字?

  范青稞。

  讓我看看你的身份證。

  沈若魚雙手遞了過去。

  滕大爺的筆飛快地舞動着,潦草地像是畫符。醫生的字體永遠帶着一種傲慢的
流暢,讓局外人從朦朧的猜測中,體味醫家的神秘與權威。

  年齡、籍貫等一系列該問的問題,滕大爺都沒有問,直接引用了身份證上的資
料,節約了不少時間。

  家庭住址?

  沈若魚按事先設計好的方案報出。

  喔,我也在那附近住過,胡同口修車鋪子前的大柳樹還在嗎?滕大爺停了筆,
很專注地看着范青棵,蒼老的瞳仁雲翳浮動。

  在……還在。范青稞想,真倒霉,天下真小,居然碰上一個街坊,只好咬着牙
說是。她想,既然是老樹,就該受到保護,不可隨便砍伐。再說,一件東西、人家
問你在不在,你若說不在了,明天人家從那裡一過,看到還在,謊後就穿幫了。可
你要是說還在,人家一看,不在了,會自己找出種種理由圓那個謊。。兩相權衡,
還是說“在”的風險要小一些。

  滕大爺接着往下問。

  你的聯繫電話?

  范青稞躊躇了一下。按說她應該把自家先生的電話號碼報出來,但是。若真有
了事需要聯繫,先生能掌握分寸嗎?一下子說走了嘴,豈不前功盡棄?

  情急中,她另報了一個電話。這人保險不會出岔子。

  滕大爺又依次問了一些類乎檔案材料的話,范青稞按照事先設計好的程序,回
答得滴水不漏。她從來沒有這樣系統地全面地有預謀有計劃地撒謊,原以為自己必
得緊張得語無倫次,想不到輕車熟路,好像變成了一枚名叫范青稞的果子,從小就
在西北的鹼水裡泡大。

  她很為自己卓越的才能驕傲,心想年輕時怎麼沒想到投考藝術院校表演系呢?
雖說外形條件不很優異,當個丑星還是綽綽有餘的……

  這樣一走神,就把滕大爺的問話疏忽了。直到老醫生的目光,在眼鏡片層層疊
疊的螺旋圈後面,責怪地凝視着她。

  對不起,滕大爺,您剛才問的什麼,我沒聽清。范青稞慌忙收斂思緒。

  不是沒聽清,是根本沒聽。滕大爺溫和但是很有分量地糾正她。我問的是你現
在身體感到最不舒服的是什麼?也就是說,你為什麼到我們這兒來啊?

  范青稞在心底莞爾一笑:老先生,您這一套我明白。不就是進展到病歷主訴了
嗎?好,聽我告訴您。

  我以前有個肚子痛的毛病,吃了好多藥也不見好。後來有個在縣醫院當小工的
親戚,給了我一個黑藥坨坨,說是泡在酒里,每天喝上一盅藥酒,保險管事。死馬
當活馬醫唄,我不能喝酒,為了治病,強忍着喝。嗨,沒想到還真靈,喝了就不痛
了。我就每天都喝一點。過了半個月,我到人家串親戚,瓶瓶罐罐地不好帶,我就
沒拿藥酒。唉喲,可遭了罪,出了丑了。到了往日該喝藥酒的鐘點,就像有鬼在我
心裡頭鬧啊,頭上冒汗,肚子裡像有千百隻小手在抓……

  范青稞繪聲繪色地講完了她的苦難史,長吁了一口氣。每一句話,都是簡方寧
與她研究商定的,保證符合輕型的毒品吸食規律。當然這也是沈若魚今天表演的重
頭戲,只要瞞過了接診醫生的慧眼,其它的就好辦了。

  滕大爺在寶藍色的簿子上寫下:用毒種類——粗製鴉片……

  其後的一切,基本上沒有戲劇性,老醫生把問訊來的資料一一記錄在卡片上,
個別的地方重複驗證一下,很快結束了問診。

  到會計室交住院金,到旁邊的200室找周五護士,就可以換衣服入病房了。滕大
爺看也不看地交待着,好像范青稞是已經完成最後一道工序的產品,流水線上的工
程師,再沒興趣關照它了。

  范青稞意猶未盡,一切太簡單也太順利。甚至埋怨簡方寧擬定的病史太寡淡,
使滕大爺提不起興致。要知道醫生看病也像數學家解題,越是懸念疊出越能激發勇
氣和快樂。

  可惜啊,她扮演了一個平庸的病人。

  不管怎麼說,她成功地住進了醫院,這就是成績,一個光明的開端。范青稞這
樣給自己打着氣,到會計室交了昂貴的住院金。

  會計點錢的時候,她心裡百感交集。因為每一張紙幣都同父親的生命,有着某
種血肉相連的關係。

  下一個步驟,應該去200室找周五護士換住院服,正式混入病房。

  范青稞可不想讓自己那麼快地失去自由。她走回接診室,很想偷聽一下蓆子的
病史。她想不通,一個看起來那麼健康滿面紅光的少女,怎麼會是吸毒者?

  剛到接診室門口,蓆子走了出來。

  這麼快,你就講完了?范青稞很遺憾。看來蓆子的病史,比自己更簡明扼要。


  知道交錢的地方嗎,我指給你。范青稞樂意為蓆子當一回嚮導。

  哪有這麼快?我們還沒開始呢!蓆子急匆匆地往樓下跑。

  你幹嘛去?

  喊人……蓆子的回答,已經是從鐵梯上傳來了。

  我們?喊人?范青稞自語着,想起林肯車與世隔絕的濃咖啡色窗戶。

  范青稞走迸接診室,滕大爺剛打完一個電話,和氣地問她,還有什麼事嗎?

  您說的那間200這會兒沒人:我能在這裡等等嗎?范青稞磨磨蹭蹭地說…

  周五不在崗?不能吧?滕大爺全然不信的樣子,幸好他只是表示懷疑,井沒去
查對。范青稞撒一個謊,就得到了合法留下來偷聽別人病史的權利,很是得意。心
想說假話還是有優越性,關鍵時刻可以輕而易舉地達到目的。



紛沓的腳步聲。

  開門的是蓆子。之後進來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身材奇瘦,面色慘白,不堪一
擊的樣子。脖子上系的黑色真絲領帶,領帶結打得小而緊湊,好像一條上等絞索。


  原來蓆子只是一個探路人,真正的吸毒者在後面。

  范青稞極力維持自己的鎮靜,好像漠不關心的樣子。

  男子進來後,大敞着門。尖利的冷風湧進來,滕大爺咳嗽了一聲。

  范青稞討好地站起身去關門,竭力顯出自己不是多餘的人。生怕被攆走,失去
聽到真正吸毒者自白的機會。

  剛到門前,門被更大幅度地推開了。颶尺間,一張美麗絕倫的女人臉,裹在襲
人的香氣里,嬌滴滴地從門扇後旋出。雪白的脖根,淹沒在名貴的貂皮大衣毛叢中,
冷眼一看,好似人面狐身的妖魅。

  您好,騰大爺。又來麻煩您了,真不好意思。女人熱情地打着招呼,放射珍珠
光芒的紅唇,迅速地變換着形狀,將一張粉面點綴得無比生動。然後嬌喘無力地一
屁股坐下,兩條長腿絞成藤蘿狀,竟是不可思議地柔軟。

  不客氣。只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老醫生毫無感情地回答。

  女人看見先前來的男人還拘謹地站着,頤指氣使地招呼,你坐啊,一回生,二
回熟。滕大爺是最好的老爺子,不見外。

  先來的男人用半個屁股坐下。

  滕大爺,這是我丈夫支遠。女人說。

  老醫生矜持地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說,莊羽,看病是不允許化妝的。
這次是你住院?還是他住院?

  莊羽放肆地笑起來,說,法國的化妝品,真是品質非凡,居然連滕大爺都騙過
了,看不出我是不是復吸。洋貨就是神,連您這樣的老薑都上了當……哈!好了,
說真格的。蓆子,面巾紙。

  退在一邊的蓆子,遞過來一團雲彩般柔軟的紙巾。

  日本進口的,純木漿制的。莊羽隨手揚了揚紙團,扭到白瓷洗手盆前,開始卸
妝。

  紅的黑的水流了一會兒。

  莊羽回過頭來。

  范青稞緊緊咬住智齒牙關,免得自己驚叫出來。

  片刻前那個嬌艷的女人,被白瓷盆陰險地吞沒了,還給人間一個灰暗乾枯的紙
偶。莊羽的臉面,仿佛塗了劣質染料的陶器,在陽光曝曬下,被殘忍地褪成蒼老的
土灰。

  莊羽用紙巾拍干水珠,神經質地坐下。

  除了范青稞少見多怪,其他的人都司空見慣的樣子。

  滕大爺又打開寶藍色簿子,翻開前面某頁看了看,皺着眉頭擺開記錄的架式。


  莊羽說,還那麼一本正經地幹嘛呀,我是二進宮了,一切還不從簡?

  滕大爺說,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着、你要是嫌煩,
就不要復吸。這一次,多長時間了?

  半年多了吧?是不是啊,支遠?我一天醉生夢死的,活一天算一天,整個一棺
材瓤子,誰記得清。

  瘦男人正襟危坐,答道,4月18日,我記得很清楚。

  哎喲,你這個人可真逗,這也不是什麼好日子,也不是你我的生日,也不是金
婚銀婚紀念日,也不是你老爹老媽的忌日,你記那麼清幹什麼呀,真是沒事找事……
女人憤憤地嘮叨着。

  支遠不理睬女人的埋怨,面向滕大爺說,那天她着了魔似的非要復吸,我百般
勸阻不過,就說,你要吸了,我也吸。這本是一句氣話,我知道在這世界上,沒有
什麼能牽住她的心,只有我,我想,她是知道吸毒的苦處的,自己忍不住,但絕不
會答應讓我也吸的。我一要挾,她就能懸崖勒馬,死了吸毒的心

  沒想到我這樣一說,她竟然兩眼放光,說你也要吸,真是太好了。我一個人,
那麼孤單,你和我一道,什麼也不怕了,她緊緊地抱着我,我感到她身上一陣陣地
發抖,她那麼單薄,那麼可憐。我想,我一個男子漢,我要跟她一塊上刀山,下火
海。就是地獄裡的油鍋,也一塊在裡面炸個透。私下裡,我還有一個想法,我想給
她做一個榜樣,向她證明,人是有毅力的,我可以吸,也可以戒,我給你趟一條路
子出來……沒想到,晦!不單沒救得她,連我自己也深深地陷進去了……所以我記
得住這個日子,這個黑色的日子……

  女人淡漠地冷笑道,支遠,別把自己打扮得跟見義勇為的好公民似的,我不揭
發你就是了,吸了一次就上癮,比我當初可快得多!

  支遠無力地反駁着,你那時是3號,可你給我吸的是4號。4號比3號的勁兒可大
多了。

  莊羽撇撇嘴說,你們聽聽,這人多沒良心!毒品也在不斷更新換代,提高檔次。
他是我老公,我能給他吸淘汰產品,自己抽優質產品,吃獨食嗎?再說我這個人辦
事的規矩就是,要麼不干,干就得最好。泰國出的雙獅地球牌4號純品海洛因,那成
色,哪裡找?不是吹的,上次我住院,問遍了病友,就沒一個用過純品的,最多也
就百分之三十吧?支遠,咱們那貨色,捻一下,細得沒法說,聞一聞,純正無比的
酸氣,是不是,支遠?

  是,那味道,真叫好……支遠一反剛才的畏葸,興致勃勃起來。

  兩人交談着,置他人於不理,眼睛露出迷濛的星光,好像被濃煙熏了一般。

  打住。打住。不要在一起交談對毒品的感受。你們既然是來戒毒的,就要對毒
品有清醒的認識。滕大爺把筆上的墨水仔細地揩乾淨,打斷他們的對話。

  兩人噤了聲。

  咱們這裡,由於治療的特殊情況,除了輕病人,一般是要有家人陪伴的,你們
打算怎樣治療?滕大爺問。

  我住過一次院了,規矩我懂。這次我們就互為陪伴吧,再加上我家的保姆蓆子,
照顧沒問題。莊羽答道。

  范青稞這才搞清一行人的關係。

  人家是夫妻雙雙把家還,你們是夫妻雙雙來戒毒。滕大爺難得地逗了一句。

  滕大爺,您要是真把我們給治好了,我們也可以夫妻雙雙把家還。我們特區,
有別墅,有汽車,到時候請您到我家,住在山頂洋房裡,過幾天貴族的日子……支
遠說。

  在這屋裡,我見過比你們更闊氣的款爺款娘。可要不痛下決心和毒品告別,再
多的房子汽車,也會化成一股青煙。滕大爺滄海桑田的談話口吻。

  皇天在上,這一次,我們一定戒毒!夫妻二人捶胸頓足。

  記錄完一應情況後,滕大爺對四人說,我領你們去200室。

  200是一間套房。現在一說套房,就讓人聯想到總統什麼的,200同這個概念毫
無關係。它簡樸嚴密,像一道樞紐,一邊連着基本自由出入的門診區,另一邊是封
閉的病房世界。

  屋裡最主要的設備就是高抵天花板的柜子,好像游泳池的更衣室。每個柜子門
上寫着號碼,鎖眼上的鑰匙晃晃蕩盪,一道布帘子加屏風,圍出一個小小的隱秘角
落。

  周五是個男護士,20出頭的年紀,胡茬鋼硬。像個外皮粗糙、內瓤很辣的青蘿
卜。他面無表情地說,請遵守規定,要檢查。

  這制度,簡方寧曾打過預防針,交待得很細緻,怕沈若魚難以接受。此刻范青
稞在暗地裡微笑了一下,且看這對豪富大款如何過關。

  搜身怎麼能用男的?這不是性騷擾嗎?果然,莊羽叫起來。

  誰騷擾你?吸毒的人不是男的多嗎,所以才派我來。誰讓你一個婦道,也抽那
玩藝?自己不害臊,還說什麼騷擾!實話說,我就是騷擾,也找尋不到你……小伙
子嘴不善。

  周五說歸說,還是從病房區把護士長找來了。

  護士長是50多歲的婦人,臉龐圓圓的,乍一看很慈祥,甚至有些虛瓤,雪白的
工作服很緊張地圍在身上,好像一隻盛滿了牛奶的桶。長期不見陽光的室內工作,
使她的膚色顯出病態的白潤,仿佛一直泡在清水裡的水仙頭。胖人總是給人容易哄
騙的印象。總之,對護士長的第一眼判斷,往往是不準確的,誘使人放鬆警惕,以
為她是很好糊弄的大媽,克服誤差的辦法是你盯着她的眼睛看一會兒,就會發現她
的目光貓頭鷹一般銳利。她的手也暴露她的真性情,骨骼粗大,力度和敏捷蘊藏其
中。

  你們四個人,共住一間病房。這是護士長的第一句話。

  每人一把鑰匙,交給你們,各自保存好。一會兒,男女分別跟我和周五到帘子
後面,把從家裡帶來的衣服和全部東西,都放進自己的柜子。出院的時候,再拿走。
注意,我說的是“所有”啊,包括從不離身的大哥大、BB機……

  啊,我的大哥大,十年來從沒分開,睡覺都擱被窩裡。沒它,簡直成了瞎子聾
子。求求您,讓我帶着它。我就想不通,它和戒毒有什麼關係?這也不是海洛因造
的,莫非我癮上來了,還能啃它一口?大媽,作買賣,聽行情,一刻千金,我寧可
瞎一隻眼也不能離了它,您就讓我留下它吧……

  支遠一張嘴巧舌如簧,連范青稞聽了也覺得十分有理。

  護士長苦口婆心說,你在這裡戒毒,就得清除凡世間一切干擾。戒毒是苦事,
到時候藥勁上來了,迷迷糊糊地,你還能遙控什麼生意?不全賠了才怪?古話說磨
刀不誤砍柴功。你靜下心來養好身體,今後發財的日子多了去啦!

  支遠並不是幾句通情達理的話,可以說服了的,臉上惱羞成怒的樣子,緊攥着
大哥大不撒手,好像誰要搶他的。

  護士長眉頭一擰,憑空來了幾分威嚴。

  支遠,你既是來住院的,就得服從醫院的規矩。我看你這登記表上寫的還是總
經理,自然是明白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的道理。要是你的公司里有人不遵守制度,
你會怎麼樣?

  支遠有氣無力地回答,那我就炒了他。

  護士長說,那麼,支總經理,你以為,一所醫院的規矩,比一家公司的規矩,
是該嚴些還是該鬆些呢?

  支遠有氣無力地把大哥大擺在了桌沿上。

  護士長拿出一沓打印好的白紙,說,這份文件,也請諸位簽一下。當然,要是
不樂意,也可以不簽。只是那樣就抱歉啦,醫院不收不簽字的病人。

  莊羽伸手去搶,取了第一張。

  其實那疊表很厚,每人五張都綽綽有餘。

  自願戒毒治療保證書

  一、我自願要求住院脫毒治療。

  二、我保證執行病區管理規定,不將毒麻藥品、安眠藥、BB機、手持電話、凶
器等帶入病房。

  三、我保證做到“五不”:

  不外出。

  不打電話。

  不入工作區。

  不來人探視。

  不串病房。

  四、如自行外出,按自動出院處理。3天內退回押金40%。5天退回押金20%。
逾期不退。

  五、如在住院期間偷吸毒品,一經抓獲,即按自動出院處理,並罰款500元人民
幣。如向他人提供毒品,則由醫院送住公安機構,酌情以販毒罪論處。

  六、保證服從醫務、保安人員管理,愛護公物。損壞物品按原價賠償。故意損
壞物品,按物品價值雙倍賠償。

  七、保證服從病區作息制度,不高聲喧譁,保持病區安靜。服從並配合各項檢
查治療,口服藥品,保證當着護士的面服下。”…

  戒毒人簽名

  家屬簽名

  年月日

  大家都簽了名。

  范青稞出了一個小小的縱漏,好在別人都沒有發現。她在簽名欄里,先是大筆
一揮,瀟瀟灑灑地寫下了“沈若魚”。

  說真的,這些天來,她不斷地嘟嚷着“范青稞”這個名字,自打挽着小包袱,
進了重重鐵門,覺得自己的外形和謹小慎微的心理,也真的越來越向那個叫“范青
稞”的女人靠攏。坦白紙黑字的,她還一次沒寫過這三個字,提筆就出錯。

  廢紙團扔在地上,一看,地面上先已有了一個紙疙瘩,按位置推斷,是支遠扔
的。看來一般人沒簽過這種文書,都很緊張。范青稞把保證書恭恭敬敬地呈給護士
長。

  護士長仔細地看了看她的名字,側身低聲說,一見面,就認出來了。放心,一
切有我呢。

  好了,總算接上頭了。范青稞手拂胸口。雖說這是意料中的事,仍有在太空中
兩艘載人宇航船對接成功的感覺。

  護士長,我還要簽嗎?蓆子問。

  簽。你就算是他們兩人的家屬。這倒真是稀奇事,別人戒毒,都是家裡人陪着。
你們可倒好,讓保姆陪着遭罪。小姑娘,你還不要求長工錢?原先招你的時候,肯
定沒說過還捎帶管這活兒。護士長啟發道。

  嗯吶。蓆子說。

  唷,護士長,這不是挑撥我們勞資關係嗎?您甭以為吸上這玩藝的人,都跟黃
世仁似的,我對小姐妹可是有階級感情,從來不在錢上摳門。東風吹,戰鼓擂,誰
知道現在誰怕誰?別的不說,我這身子虛得厲害,就指着蓆子夜裡給我熬銀耳人參
湯呢,哪裡還敢得罪她!莊羽叫起來。

  蓆子第一個從屏鳳後面換了衣服走出。一身藍色的蜜蜂條紋病號服,穿在身上
很合體,掩蓋不住的青春氣息發散着,倒比她穿世俗的衣服,清純明麗許多。

  輪到支遠換衣服了。

  他在屏風后面瓮聲瓮氣地叫,錢呢?錢放在哪裡?

  莊羽的埋怨隔着屏風扔進去,我不是跟你說了這裡的規矩,不許帶錢嗎?你帶
了錢,也沒地兒用,一天把你拘在鐵門裡面,拿錢買空氣啊?

  支遠答道,我這個人,不能有一時片刻沒了錢。錢是我心,錢是我膽。這個世
界上,什麼都不保險,只有錢不會騙你耍你,不會甩了你,錢是最講義氣的。你說
住院沒有花錢的地方,我就不信。醫生護士就不要小費了?

  護士長說,你別腐蝕人,我們這兒是一片淨上。

  支遠在帘子後面,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得聲音似笑非笑,說,護士長,就算
是糖衣炮彈,我也已帶來了。您說怎麼辦吧?

  護士長問,多少?我可以給你打個收條,代為保管。出院的時候,再還你。

  支遠說,沒多少,才一萬。

  護士長說,一萬啊,這麼多。我可沒法為你保存,一不留神丟了,我兩年的工
資也賠不起。你到樓下,把錢交給司機帶回去吧。

  支遠的病號服已換好,就披着大衣出去了。

  你先換吧。我得先抽根煙。莊羽對范青稞說。

  這裡不得抽煙。護士長阻止。

  我說護士長啊,我看您那公約還是保證書裡,也沒寫這條啊?您就假裝沒看見,
讓我解解饞。您說像我這大煙小煙都吸的人,哪能一下子都戒了啊?咱們就抓主要
矛盾,以戒大煙為主吧。護士長,謝謝您啦。我是真抽煙,不跟一般女士似的,抽
個派,弄個薄荷味的煙鬧着玩。莊羽說着,不待護士長表態,啪地打着火、有滋有
味地抽起來。

  戒毒醫院這一點,真是網開一面。它不強令病人禁煙,只是一般的說服教育。
若是無效,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們去。也不是姑息養奸,實在是戒毒壓力
太大,其它的只好委屈求全。

  范青稞換衣服動作神速,簡直可算模範病人。幾分鐘後,以嶄新面貌出現在眾
人面前。可惜分給她的病號服不很得體,背上且有大片黃漬。但今日的范青稞沉着
冷靜,早已不是當年血氣方剛的實習軍醫。

  莊羽最後走進屏鳳。

  我還要把諸位帶進病房的換洗衣服,檢查一下。護士長說。

  查吧查吧。大家應着。

  一個碩大的化妝盒,被護士長用粗壯的手指頭剔了出來,這個,有什麼必要?
她說。

  為什麼?懷疑裡面藏有毒品嗎?那我來幹什麼的呢?我到底是自願到這兒來的,
不會跟自個兒過不去的。化妝盒的主人莊羽嬉皮笑臉。

  換上了病號服的莊羽,和蓆子站在一起,魅力盡失,遠不如蓆子顯得動人,盡
管眉眼輪廓還算秀麗。

  說對了,我就是懷疑裡面藏了東西。你們是自願來的,這不錯。但吸毒的人說
話沒譜,難受勁上來了,很難守得住,這你比我可有體會。所以來戒毒的人,怕受
不了戒毒的苦,經常是藏着掖着毒品來住院,這不是我編出來的新聞。查你,是為
了你好。護士長義正辭嚴。

  點了吸毒似的穴,莊羽像皮球撒了氣,說,我知道您是為了我着想。只是我這
真的是化妝品,不信您聞聞!

  她說着,把盒子裡的寶貝一古腦地倒了出來。一時脂粉氣抵過了醫院濃郁的藥
氣,200室好像變成了推銷美容品的櫃檯。

  喏,口紅不是毒品吧?白面白面,起碼是白的,莊羽把口紅管旋出老長,好像
凌空伸出一隻來無蹤去無影的美人指,艷麗奪目,煞是嚇人。

  粉餅倒是有些白,可它不是海洛因。多香啊!只有真正的巴黎貨,才能有這種
細膩,才能把你臉上哪怕最小的汗毛孔,填得像鏡面一樣光滑。緬甸林子裡那幫熬
毒品的土老冒,能磨出這麼精緻的粉末?有這手絕活?

  這是香水,當然更不可能藏着毒品了。護士長,您甭跟我倚老賣老。說是您見
過酒里也能藏毒,油漆里橡膠水裡都能藏毒……你見過不假,可我圖的是什麼呀?
我交了那麼多錢來戒毒,還非得把毒品泡在香水裡,毀了我的雅詩蘭黛,我累不累
呀?您就放心吧。

  還有這指甲油,可是貨真價實,護士長,要不我給您抹抹腳指甲蓋,夏天穿雙
“空前絕後”的鏤空涼鞋,讓您也風流一把……

  莊羽擺弄着她的小玩藝,喋喋不休,難說是炫耀還是辯解。

  護士長不耐煩了,說,莊羽,你在病房裡打扮得那麼漂亮,幹什麼呀?莫非還
想在這裡尋一個情人?

  莊羽嘻嘻樂起來,說護士長,瞧您說的,我就是存了那個心,這回也得收斂着,
您沒看我是和我老公一道來的嗎,怎麼也得避嫌,是不是啊?不過,護士長,我就
喜歡聽您用這種口氣說話。我們這些吸毒的人,懶散慣了,最討厭聽人家一本正經
地說什麼了。就是好話,也聽不進去,您就得罵罵咧咧地說,像滕大爺那樣,老跟
電視新聞里的播音員似的,真替他累得慌。

  護士長說,你剛還當着滕大爺的面,誇他呢。真是個兩面派。

  莊羽說,不就是哄老頭高興嗎?也是咱的一份孝心。

  護士長說,不跟你逗貧了,說正經的,這化妝品不是生活必需,不能帶進病房。


  莊羽一臉的可憐相,說護士長,跟您說真的,我這次住院,心裡好怕。

  護士長說,怕什麼?我們這裡是全國數一數二的戒毒醫院,技術沒得說。

  莊羽說,這我知道,您沒看我把老公也送來了,不就是信任你們嗎。可我不知
為什麼,就是害怕。前些天,我有個朋友,就是戒毒戒死了。你說冤不冤,吸毒還
沒吸死,愣讓戒毒給害了。聽說一下子給麻過去,再就沒醒過來……

  護士長不愛聽,說,醫院跟醫院可不一樣,各莊的地道都有自己的高招。

  莊羽說,也不是我自個兒咒自個兒,人不怕一萬,也怕個萬一是不是?我就想,
每次給我輸戒毒藥的時候,我都化好了妝躺在那兒。過了這一關,咱就算揀了條命。
要真是一蹬腿過去了,也留一副美人的形象辭世,給大家一個好印象。

  護士長哭笑不得,說,就算你真的過去了,太平間也有人化妝,保證讓你漂漂
亮亮。

  莊羽大驚道,他們那手藝,整個一個鄉下的戲班子,我這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能讓他們糟踐?那可真是比死還要令我傷心的事了。

  范青稞一旁冷眼旁觀,覺得十分有趣。

  護士長正色道,好啦好啦,說一千道一萬,這玩藝不能帶進病房。

  莊羽雙眉陡立,說,那好吧,不讓我帶化妝盒,我就不住這個院了。支遠,走,
咱們打道回府!

  支遠說,錢都交了,好不容易等到空床,你不是一直說這裡最好嗎,怎麼因了
這麼一件小事,說走就走了……

  莊羽悶着臉不作聲,幾乎垂淚,一副不化妝毋寧死的英雄氣概。

  護士長把化妝盒拿在手裡,仔細翻檢了一番,然後說,莊羽,你太任性了。看
你這氣色,要是再不馬上戒毒,真是有生命危險。好吧,我就破一次例,讓你帶着
這個盒子入院。

  汪羽破涕為笑,說,護士長真知道心疼人。規定算什麼?不就是烏龜的屁股嗎?
(龜腚——規定)

  現在范青稞、蓆子、支遠、莊羽四個人都換好了病號服,排在一起,好像一隊
新兵。

  護士長說:還有最後二道手續,就是要檢查一下,你們身上是不是一無所有。
周五,你查支遠。幾位女士,我招呼。

  這個節目,簡方寧早做了交待,范青稞第一個走過去。

  其實也很簡單,就是護士長伸開大巴掌,在你的內衣內褲里細細捏一遍。護士
長的手很糙,力很重,大指甲旁還有一根尖銳的倒勾,刮得人皮膚生疼。還好,護
士長對范青稞的檢查比較走過場。

  對蓆子的檢查也不甚嚴。她畢竟不是吸毒者,只是隨員。

  這時支遠已被查完,轉了回來。

  護士長站在莊羽面前,把大蒲扇般的兩隻手,捅進莊羽寬大的病號服里。莊羽
戴着進口的文胸,乳杯挺然峭拔。護士長一時摸不到這舶來品的機關,打不開掛鈎,
情急之下,索性將手從莊羽的腹部向上探入,好像挖掘巷道一般,東抓西拽,來了
個黑虎掏心。

  支遠面色陰沉。

  莊羽索性哈哈笑起來說,護士長,您這是幹嘛呀,查就查唄,也不能咯吱人啊。


  護士長說,查查你內里藏沒藏着犯禁的貨色。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們
是跟你們學的。

  莊羽不樂意了,說護士長,您可得說清楚了,不興打擊一大片。我幹過那偷偷
模摸的事嗎,誰的孩子誰自己管,誰幹的誰負責。

  一切齊備,護士長抖了抖大鑰匙,開了最後一道鐵門,正式進入病房。



西伯利亞的原始密林中。巨大的闊葉林和針狀的黑松林混交地帶,微風吹過,
迎着陽光的葉片閃爍白熾的光斑,背陰處好似招魂的紙幡。白和綠毫無規律地交替
着,好像地獄和天堂的旋轉風車,令人無法長久地對視。

  米哈林穿着橙紅色緊身衣,在灰暗逐漸濃重的森林裡,像火苗一般跳動着。遭
遇海難的船員通常都穿這種色彩鮮艷的衣服,以嚇走鯊魚和吸引飛機救護人員的目
光。

  米哈林一團紅色弧光在叢林中出沒,頭髮已經被松針翠綠的汁液染成青果色,
只有下頜新萌出的鬍鬚,還頑強地保持着人類應有的黑色屬性。上臂由於持久地攀
援,已經有些像猿類了,每一根指爪鋒利無比,肌肉膨起,韌帶有一種懸垂的彈性。


  米哈林撫摸着像小耗子一般抽搐的肌腱,甚為不解。按說像他這樣的人,是不
配有肌肉和力量的。但它們像雨後的蘑菇圍着樹根那樣,在他細弱的骨頭周圍生長
出來,無數次地供給他爆發的力量,讓他躲過蝗蟲般的子彈,像真正的野獸那樣,
片刻間消失在茫茫林海。

  肌肉是嚇出來的。米哈林對自己說。

  可是他還有什麼害怕的事情嗎?他連死都不怕,他是“人獸”。

  “人上人”樂園的老闆用肥胖的手指,點着那張雪白的有凹凸花紋的仿羊皮紙
契約,讓他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時候,他對這些生死條文掃都沒掃一眼。唯一留在印
象里的是,老闆沉重的鑽戒將玻璃板敲出了冰花般的裂紋。

  吃的不錯。甲方,當然就是老闆了,每天向乙方——就是米哈林這樣的人獸,
提供相當豐盛的早餐和晚餐,這樣才能保證人獸們在劇烈的奔跑和攀登中保持敏捷,
不至於很快喪生。當然,也供應他們質地優良的衣服和靴子,只不過顏色是令人恐
怖的橙紅。

  米哈林看了看岩縫中的太陽,他不要手錶。時間對他有什麼意義呢?他尤其怕
看到手錶上的日曆,那些數字會提醒他記起自己還是人。他艱難地爬起來,不能歇
息得太久。老闆在每個人獸身上都懸掛了記步器,每天必須行走到規定的數目,才
能領到藥品。米哈林很理解老闆,當然了,如果人獸們都憑藉自己對地形高度熟悉
的特長,把橙紅色的身軀隱藏在山洞裡,獵人們就會無功而返。長久下去,“人上
人”樂園的生意就要打折扣了。

  人獸們聚餐和睡覺的小屋,坐落在密林邊上,是有特殊安全標記的半地下室結
構,冬暖夏涼。每天晚上大家見面的時候,彼此都微笑着點頭問好,露出掩飾不住
的興奮心情。是的,又活過了一天、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們將得到一份
比口糧更珍貴的藥物。飯菜經常會剩,有些人永遠不會回來吃最後的晚餐,他們倒
在獵人們的長短步槍之下,金燦燦的銅殼子彈鑲嵌在他們的胸膛、顱腦或是其它一
些致命的地方。不過減員總能很快補上,人獸的來源很充裕。

  老闆還是很仁慈的。他與獵人們簽有嚴格的合同,規定每位獵人槍殺的人獸數
量,最多不得超過3名。也就是說,假如今天進園了10位獵人,無論他們的槍法多麼
高明,最多只會消失10名人獸,大多數人獸將安然無恙。

  還有許多更人道的規矩。比如人獸每5天便有一天法定的休息日,可以躲在安全
區內盡情嘻戲,放心大膽地休養生息。老闆經常對人獸進行躲避槍殺的求生訓練,
請教官指導人獸如何在溝壑中隱沒身軀,如何在溪水中消失腳印……尤可尊敬的是,
老闆為每位人獸配備了一架與狩獵者性能同等優異的高倍望遠鏡。在獵人發現人獸
的同時,人獸也同步發現獵人。一場高質量的獵殺與反獵殺遊戲,在蒼茫林海展開。


  每位獵人進入“人上人”一次的門票是15萬美元。這當然是一個讓普通人休克
的數字。但來到這片密林的人,都不是普通人,他們是從莫斯科來的神秘人物。獵
人們也很通情達理,對提高人獸的自我防衛能力,大加讚賞。這使得狩獵和殺戮的
過程,更充滿了趣味與挑戰。

  米哈林是一位資深的人獸了。和他一道進園的夥伴,白骨已經被螞蟻雕上花朵,
但他還是一個零件不少地活着,真是悲哀無奈的事情。有時他很想一個跟頭栽到狩
獵者的槍口下面,一了百了。他知道這是幻想,因為身體完全不聽他的指揮,一到
關鍵時刻,手和腳就會本能地飛快逃逸。俄羅斯人有獵殺野獸的習慣,殺死一頭大
的動物,像喝了一瓶烈酒,讓人久久興奮。但獵人們雖然有錢,一般缺乏經驗。在
久經考驗的米哈林面前,他們太嫩了,有一次,一位獵人打了幾千發子彈,卻連一
根汗毛都沒有收穫。米哈林悲憫他們,看不起他們。

  走吧。米哈林,我們該上班了。再有5分鐘,就超過了安全時間,隨時都可能有
槍對準我們。新遞補進來的人獸,一邊緊着橙紅色的鞋帶,一邊往外走。

  從地下室到遮天蔽日的林海,有一條長50碼的小路。你必須在安全保護的有效
時間內,通過小路。這是一段裸露的火線,獵人的子彈隨時可以從任何方向飛來。


  米哈林依舊淡然地喝着牛奶。今天的牛奶煮得有些糊,這種熟悉的味道使他想
起逝去的父母和還活着的妻子兒女。他的神經已經被死亡擊穿得像刪節號,很難有
連貫的思維。糊牛奶,幫了大腦的忙,他用匙子刮着碗底。

  我們走了,米哈林。但願晚上我們還能圍在一起吃飯。其他人獸烏鴉一般散去。


  米哈林舔幹了最後的牛奶,鎮定地看了一眼50碼以外的林子。朝陽的光線像無
數蛛絲,在樹葉間抖動。那些新來的狩獵者,此刻正在樂園豪華的飯店,摟着樂園
配備的小姐,做美夢呢。放蕩的小姐是人獸的朋友,她們把獵人纏在床上,就為人
獸爭得了生存的時間。

  米哈林很想這樣聞着糊牛奶的味道,在地下室里呆到生命的盡頭。但是,他必
須到密林中上班去了,非得不停地奔跑,才能得到晚上的配給,奔跑是一個出色的
人獸應有的品格。用奔跑吸引獵人的注意,然後避開他們發紅的槍管,你就又從死
亡手裡贏得了一天。

  現在已經超過安全時間3分鐘了。如果有人埋伏在路旁,在這50碼無遮掩的土地
上,可以毫不費力地將這隻最老的人獸幹掉。

  米哈林沉着地把袖口的橙紅色絲繩又緊了緊,這樣潛伏在樹林裡的時候,小蚊
蟲就難以騷擾他了。

  他動如脫兔,簡直是眨眼間就沉入了莽蒼的綠色。無論他在陰暗的地下室里,
把死亡如何地不當一回事,聞到了那些在夜裡新長出來的綠葉,在陽光下處女般的
味道,就不由自主地想活下去了。

  這一天很順利。米哈林成功地躲過了三次圍剿。在望遠鏡里看到獵人們沮喪的
嘴臉,米哈林很同情他們,假如可能,他甚至想命令一隻西伯利亞豹子倒在獵人的
槍口下,好給遠道來的客人一點補償。

  現在,快到了吃晚飯的安全時間。遠處,騎着快馬的穿白衣服的醫生和穿黑衣
服的樂園廚子,帶着他們的貨物,就要到達小屋了。

  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來,潮濕的空氣在腳下滾動。以上的景象基本上不是米哈
林用肉眼看到的,是用經驗感覺到的。此刻,他又到了那段50碼的危險地段,但它
已不再是致命的小道,而是平安坦途。人獸們從各自的潛伏之地站起,大搖大擺地
向小屋走去。

  米哈林沒有手錶,但確切地知道,已經進入安全期了。他熱切盼望的時刻就要
來臨,和早上離開時一樣,他飛快地跑過裸露的50碼禁區。

  一架高檔夜視儀,瞄準了弓着腰的米哈林。

  就在白衣和黑衣人已經進入森林小屋,米哈林的前腳也已抵達門檻的時候,槍
聲響了。

  人獸們默默地看着米哈林倒在血泊中,傷口像一眼紅色噴泉。

  獵人跑過來,看着米哈林奔涌的血液,感到異常滿足。他渴望同米哈林說點什
麼,這才是“人上人”最大的別致與享受之處。假如你打死了一隻老虎,當然要比
打死一名人獸光彩得多,可是,你能同垂死的老虎說話嗎?

  獵人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他看到米哈林逐漸散亂的眼光盯着白衣和黑衣,就
說,喂!你是不是想吃今天晚上的牛排?我可以餵你。

  米哈林吐着血泡說,你……犯規了……時間……

  獵人說,是啊是啊,我向你道歉。可我要是不犯規的話,怎麼能打着你呢?我
已經是第三次到這座美妙的林子來,打不着你,是我的心病。你是這裡最老的灰狼,
不用點計策,哪裡能殺了你?!雖然我將為此付出一大筆違章費,但值得。

  米哈林說,……謝謝你……你幫我……結束了苦難……獵人說,我特別注意沒
有打傷你的頭部,保持了它優雅的完整。我無數次地在望遠鏡里觀察過你的頭顱,
它令我羨慕不已。你一定有一位非常疼愛你的母親,才把你的頭形睡得這樣美觀。
你放心,我會讓她的手藝永存,我將把你懸掛在我的客廳牆壁上,做一個別致的花
瓶,插滿純潔的百合。

  米哈林對這番充滿感情的話無動於衷,只是焦慮地問,幾點了?

  獵人回答了他。

  米哈林吃力地轉向白衣人,奇怪的是他不知從哪裡得來助力,居然把話說得很
完整……我已經完成了……我還活……今天的報酬……給我……補品

  隨着每一個單詞的吐出,都有碩大的血泡膨出。

  白衣人遲疑了一下,還是從藥箱裡取出一支針劑,注射進米哈林漸漸萎縮得像
棉線一樣鬆軟的血管。

  米哈林的嘴角翹起來說,哦,好極了。這就公平了……願我們在地獄裡再見……


  他的胸口不再流血。所有的血已經流盡。

  獵人好奇地問,這是什麼藥?

  白衣人說,毒品。他們都是因為吸毒吸到走投無路,才來當野獸的。

  沈若魚重重地合上了這本紀實性的刊物。這個故事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是一個膽小的女人,但毒品真的就使人這樣痴迷嗎?!

  想不通。

  沈若魚年輕的時候在西藏當軍醫。高原除了留給她一身病痛以外,還饋贈了一
件意想不到的禮物——在西藏的每一年工齡,都按一年半計算。這話說起來有些繞
嘴,換個說法就是,一斤糧食可以抵一斤半白薯,沈若魚突然擁有了和年齡不相稱
的工齡,使她在40歲的時候,辦了退休手續。

  遊手好閒也不是一件舒服事。一個人精力充沛,身體健康,除了操持家務以外,
每天像個充氣過足的籃球,走路的時候急得噔噔作響。

  必須要找活干,把多餘的力氣宣泄出去,就像一個人發了高燒,要喝薑湯發汗,
把燒退了,渾身才舒暢。

  她到公園裡去學過跳舞。那些舞伴太老了,氣息奄奄日薄西山。從他們的臉上
看到拼命與年齡掙扎的表情,與他們共舞,反倒更清晰地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她練過字畫,手藝學得不怎麼樣,天天為這樣一件事發愁——當你學到可以自
鳴得意但又沒人欣賞的時候,大批作品將如何處置?

  對於一個徐娘半老又無生計所迫的女人來說,可幹的事情真是不太多啊。

  如果單純是為了消磨時間,她考慮過賣冰棍或是賣晚報。

  先向門口賣冰棍的老太太打聽行情,老人一反平日賣冰激凌時的和藹,面目猙
獰地說,你要是想賣冰棍就得到遠處去,從這根電線杆子到那邊的公共廁所,都是
我的地盤……

  沈若魚暗暗而退。才知道城市的每一寸空氣,都已被割據。

  她轉而開始動賣晚報的主意。守着交通要道,不遠處就是巍峨的火車站,流動
人口的數量煞是可觀。這一次她不再同街頭的小販打交道,直接到了受理報刊批發
業務的郵局,笑容可掬地問工作人員,賣報需辦什麼手續?

  面容清癯的小姐說,錢。

  沈若魚說,怎麼交?

  小姐說,你不是要賣報嗎?要賣報就先得買報,你明天打算賣掉多少報。就在
我們這裡登記買多少報,然後交錢。明天下午到這裡來領報,我看您歲數也不小了,
腿腳大概也不利落。能早來一刻是一刻,賣報打的就是個時間差。你比人家能早上
貨半小時,也許就能多賣出100份報……

  面對小姐的諄諄教導,她頻頻點頭,人不可貌相真是一句真理,從猩紅滴血的
嘴唇里,吐出的都是金玉良言。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沈若魚摩拳擦掌,預備掙個開門紅。到了下午,正打算沖
出家門的那一瞬,電話鈴突然響了。

  一個人在家,電話線就是延長的神經纖維。她立即撲向電話。

  我是簡方寧。沈若魚,你家的電話號碼還真沒變呵,我本來只是想試試,沒想
到一撥就通了。

  是你啊方寧。電話號碼沒變可不是什麼好事,它說明我們家的住房條件一直沒
有改善,離到達小康還遠着呢。嗨,你看我說這麼多廢話幹什麼,你大老遠地打了
長途來,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有什麼話你就快說好了。

  這個電話已經不是長途了,我已經轉業到你所在的這個城市。

  這太好了。可我記得你不是這個城市的人啊?

  潘崗是啊。嫁雞隨雞。

  還是那個潘崗!你怎麼還沒離婚啊?

  若魚,你這個烏鴉嘴。我知道你看不起潘崗,可他是個奸人。

  要知道是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而不是天下奸人終成眷屬。

  我不跟你爭了,好在以後我們同在一片藍天下,有無數可以爭執的機會。告訴
你我的工作地址,一所特殊的醫院。

  不要故弄玄虛,方寧。醫院只有大和小的區別,沒有什麼特殊的。你這話,唬
唬外行還行,要知道我也當過醫師。

  若魚,我當這個院長,一點底也沒有。也許我會在半夜把你吵醒,跟你訴苦,
先說好了,不許煩啊。

  我不會煩。我現在一天就巴着這個世界上多幾個打仗或是地震的地方,像迎頭
潑一盆冷水,讓我精神振作。聽一個漂亮的女人訴苦,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你什麼
時候打電話來都可以,哪怕是我和先生正在睡覺,我也會把他推開,聽你鳴冤叫屈……


  謝謝你,若魚。我們已經認識了20年,這算好,就像窖藏的女兒紅。我們不用
嘮嘮叨叨地從頭說起,只聽一個話頭,就可以揪到尾巴。人在30歲以後,大概再也
交不到最好的朋友了,就像女人過了最佳年齡,生的多半是怪胎。

  哦,忘了問你,到底分到一個什麼醫院去了?張口閉口是女人和生育,該不是
婦產醫院吧?

  若魚,你把電話拿穩一點,不要讓聽筒掉下來砸了你的腳面。我分到一家戒毒
醫院,當院長。

  沈若魚說,喔,方寧。我明白了,不就是和那種以前叫作鴉片現在叫作嗎啡和
海洛因的玩藝作鬥爭麼?你打算作一個女林則徐?

  在某種程度上講,比林則徐還困難。他只是把鴉片燒掉,而我們要把那些吸鴉
片的大煙鬼挽救過來。

  我還沒有見過一個大煙鬼,他們是不是長得很可怕?

  一句話形容不了。我剛開始進入這個醫院,一切從零開始。我想這是天下最奇
特的醫院,不過你從部隊一下來,就給你一個院長乾乾,還挺信任你的。這是一所
很小的醫院,院長其實和一個科主任差不多,但和所有的醫院都不同。一切從頭來,
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勇氣。但你知道我的脾氣,我願意一……哎呀……

  怎麼啦?

  沒怎麼,我突然看到天色已經黑下來。

  時間也不是很晚。怕要下雨,滿天都是烏雲。

  是……要下雨了……

  你的孩子好嗎?

  孩子……還好,上高中了,住校……窗戶上已經有雨滴了……

  我的孩子也很好,叫星星,只是比你的要小得多,現在才上五年級。若魚,你
在聽嗎?”…你的煤氣爐上是不是燒着肉?

  怎麼,你聞到香昧了?

  不是,我感到你似乎心不在焉。

  爐子上倒是沒有燉肉,只是在郵局的櫃檯里,有我預訂的報紙,我要趕緊去拿。


  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聽不明白?

  這是一件雖然沒有你的戒毒醫院複雜,但也要說半天的事情。等我閒下來再給
你講,好嗎?

  掛了電話。看窗外,已是暴雨傾盆。

  沈若魚舉着雨傘,夾着雨布,拎着裝滿鋼鏰兒(這是昨天晚上就換好了的,預
備給買報的人找錢)的書包,進了郵局的門。

  冷若冰霜的小姐說,您預訂的這報還要呢?

  她說,那是當然。我已經和街坊四鄰說了,請他們專等着買我的報,算是捧個
人場。

  小姐高深地點點頭說,是,那是。那您就好好算算有多少人,在這大風大雨的
晚半晌,還堅貞不屈地等着買您的報,算好了,再打出個三份五份的富餘,然後您
把報紙數出來,再用雨布裹了走,剩下的,您就放這兒吧.有收廢紙的來了,我替
您賣了,該給您多少錢,一分也不會少了您的。省得您黑燈瞎火地抱着這一大堆紙,
一出門遇着小溝,摔個大馬趴。

  沈若魚臉上露出割捨不下的神情,說要是我賣賣試試呢?

  小姐說,不是我說您,都這個時辰了,您還賣晚報呢,只怕送都沒人要。

  沈若魚說,咱們的廣大人民大眾,還沒小康到您說的那個程度吧?

  小姐說,要說富裕,還真沒到白給都不要的地步。只是這報紙不比別的,時效
性特強。該買的都買了,沒買的,您送他,他就包油餅。

  沈若魚說,我還是自個抱着走吧。遇到水坑,還能墊墊腳。放在這兒,看占了
你們的地方。

  小姐說了一句,還挺財迷,就不再搭理她。

  沈若魚訕訕地抱着紙走了。

  那許多報紙,使她家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包裹東西的時候,總看到同一條
新聞。

  可憐沈若魚仍舊像一個荷爾蒙分泌亢盛的小伙子,找不到所愛的對象,每天躁
動不止。

  丈夫關切他說,你不是提前進入更年期了吧?

  她掐指一算,說,六七天癸竭。還真快了。

  丈夫驚道,那你最好回你娘家去養。這樣鬧騰,大家都受不了。

  她說,你也不能轉嫁精神危機啊。同甘苦,共患難,相濡以沫,才像一條戰壕
的戰友。

  先生從第二天開始,施行新戰術。

  他大量地購買婦女和青年刊物。一回到家,就從皮包里往外甩雜誌,封面上的
俊男靚女在地毯上擠成一坨,好像馬路邊的小攤。

  沈若魚說,什麼意思?

  他說,讓你開闊眼界,與沸騰的生活同步。

  沈若魚說,我早已過了青年的範疇,可不想扮個老天真。至於婦女刊物,不是
教你怎樣打扮得魅力奪人,就是為對付第三者出謀劃策,我的模樣,想你多年來已
是熟視無睹。至於第三者的問題,關鍵在你能不能保持晚節了。

  丈夫並不氣餒,說,那我給你買名著吧?莫非你也敢不放在眼裡?其後的一段
日子裡,肆無忌憚地往家裡搬文學書。

  有一天,沈若魚對他說,你不要老買這些名著給我看,煩請你給我買一些二流、
三流以至等外品的東西看看。

  丈夫說,我不懂你的意思。現在外面正在掃黃打非,你該不是示意我給你弄一
些糟粕來自娛吧?

  沈若魚痛心疾首地說,你怎麼能把革命群眾想得這樣骯髒?我能連這麼起碼的
階級覺悟都不具備了嗎?同志,真辜負了我多年對你的信任。

  丈夫說,假如我理解得不錯的話,你是要看一些中間水準的嗎?

  沈若魚說,你說對了。大師們讓我氣餒,只有這些作品,才能鼓起我的勇氣。


  丈夫嚇了一大跳說,你想幹什麼?

  沈若魚說,請你不要用這種眼光看着我。

  丈夫不好意思地說,噢噢,對不起,原來是我想錯了。向你道歉。

  沈若魚說,你想得一點也沒有錯。我們畢竟在一個鍋里吃了這許多年的飯,知
我者,莫過於你。

  先生說,你真的打算一試。

  沈若魚說,是。

  失敗了怎麼辦?這不是是個人就可以試一把的。先生憂心仲忡地說…

  愣了半天先生又說,從投資的角度看,不妨一試。不需要多少成本,一筆一紙
足矣。

  沈若魚說,是的。經營風險幾乎等於零。除了我的腦汁消耗以外,基本不需要
其它物資投入。

  先生說,好啊,不管你寫什麼都好,只要你一天別像夢遊似的就行。

  沈若魚開始向報刊雜誌投點小稿件,也許是因為她未經過任何正規的文學訓練,
主觀上也沒有想一鳴驚人的動機,文字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坦率和樸素,居然就旗
開得勝,豆腐塊大的文章不斷見報,並沒有經歷一般文學青年或是文學中年初學寫
作時的種種磨難,漸漸地也有了些校蝴聲,有雜誌向她約稿了。

  沈老師,我覺得在您所有的文章里,寫醫院是最傳神的。年輕編輯逢人就叫老
師。

  童子功。沈若魚半是謙虛半是自豪。

  您能不能多給我們的讀者,寫寫醫院白色帷幕之後的故事呢?要知道,現代人
越來越惜命,只要一沾保健的邊,糖水都能賣出蜂王漿的價。您的筆,只要一寫到
醫院,就透出消毒水的味兒,別人比不了。

  可醫院就那麼點名堂,冬天防感冒夏天防中暑,有多少新鮮事呢?沈若魚雖說
認為編輯說得對,但自己肚子裡的存貨有限,想不出新角度,發愁道。

  醫院也是在不斷變化着的,比如性病艾滋什麼的,以前哪有?您可以再度深入
生活。編輯循循誘導。

  千不該萬不該,沈若魚一時衝動,脫口而出,我有個朋友在戒毒醫院……

  那太好了!您就寫寫戒毒醫院吧,咱們一言為定!編輯興奮得兩眼放光。

  沈若魚悔之莫及地回到家,心想自己對戒毒醫院知道多少?如今誇下海口,如
何交差?當然可以出爾反爾,對編輯說自己當時信口開河,完全不算數。但以她當
過軍人的性格,君子一言,應是導彈也追不上。實施起來,頭一關要過的就是先生
的盤問。沈若魚便抖擻精神,整治了一桌好飯菜。她始終認為,在大腦的決策過程
中,胃是極為重要的參與者。

  先生吃得嘴角鬍鬚都油光光之後說,你有什麼陰謀詭計,現在是公開的時候了。


  沈若魚大喊冤枉說,我不過是想寫一個醫院。

  寫吧。先生說,在你還不是輕車熟路?

  沈若魚說,不,我想寫一個新奇的醫院。

  先生說,什麼醫院?醫院可是像酒,越老的越好。

  沈若魚說,戒毒醫院。

  先生說,那是個人們躲都躲不開的地方,你這是為什麼?

  沈若魚說,好奇。

  先生說,好奇就有那麼大的力量?

  沈若魚說,是的。我當了這麼多年的醫生,可我想不出來戒毒醫院是個什麼景
象。瓦特因為好奇,發明了蒸汽機車。牛頓因為好奇,發現了萬有引力定律……

  先生說,就算好奇,你一個平頭老百姓,誰會把情況告訴你?

  沈若魚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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