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處方 (2) |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17日13:44:14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BY 畢淑敏
多日不說話的先生,知道木已成舟,主動打開冷戰的局面,搭訕說,明天晚上 沈若魚想,事至如今,他是螳臂擋車,阻止不了大局,再說以後還指望他幫着 先生撇嘴說,要是頭幾年,還行,如今,廉頗老矣。 早上,先生說,用不用我送送你? 沈若魚說,免了吧,又不是上前線。 先生看着她的破包袱,說,把我的老闆箱,帶上。 沈若魚說,我這身份是帶老闆箱的人嗎?范青稞,一個從西北來的鄉下婦女, 先生說,罷罷,我算搞不清你是誰了。咱們就此別過。 沈若魚拎着包袱走到大街上,心裡充滿了新奇的感覺,連平日熟悉的店鋪,也 戒毒醫院的所在地,下了公共汽車還要走很遠。沈若魚看看自己寒酸的穿戴,
沈若魚穩穩噹噹地落座,說,急什麼?我坐踏實了,自然告訴你!” 司機便暗罵自己道行淺,把行家看成了雛兒。 您到底去哪兒啊?前頭可拐彎了。司機再次問。 沈若魚半晌沒吭聲。她把戒毒醫院所在的具體地名忘記了。在她和簡方寧所有 有一所……特別的醫院,你知道不?沈若魚說。 嗨,還真讓你問着了。我這個人掙不着錢,可就是老拉上醫院的病人。城 0里凡是叫得上名的醫院,您就數吧,沒有我不知道的。別說常見的婦產醫院、 沈若魚心想今天兆頭不錯。遇上這麼一個愛說話又熟悉路線的司機,以後的事 戒毒醫院。她直說。 哪兒?戒毒……醫院?就是戒大煙的地方?司機的手抽搐了一下,車輪墊在下 是啊,就是幫大煙鬼把毒戒掉的醫院。沈若魚深入淺出地解釋。 早知這樣,何必當初?這種人值不得可憐,死了算了!司機憤憤地說。突然想 沈若魚躍躍欲試,想測驗一把自己是否己進入角色,就說,我就是去戒毒的人 司機嘎的一腳踩死了剎車。摔下臉說,要是我耳朵沒聽錯的話,您是說您吸毒?
您像不像吸毒的,礙我什麼事啊?您吸您的毒,我開我的車,咱兩不相干。只 嗅,你不拉我了?這可是拒載,我記下你的車牌號,舉報一個準。 我不要您的車錢還不行啊,我真是不認識那地方。要不您舉報就是了,反正您 沈若魚苦笑着站在路旁的人行道上。雖然被趕下了車,心情還是很好。她想, 附近有一個電話亭,她撥通了簡方寧班上的電話。 你在哪裡?辦好了入院手續嗎?過一會兒,我會以查房的名義到病房裡走一圈, 沈若魚打斷簡方寧的叮囑,說對不起院長,可惜我是在馬路旁,還沒找到你們 哎呀,虧你還當過兵,怎麼這麼糊塗!我也忙得暈了頭,你要是真入了院,哪 沈若魚一下捏緊公用電話骯髒的聽筒,驚呼,你們那裡,實行通訊封鎖? 簡方寧說,是啊,這裡是半強制性管理,難道我以前沒同你說過嗎? 沈若魚輕嘆一口氣說,說是說過,怪我理解得有偏差,把你們那兒想得太美好。
北方的初冬,繁茂的林木落盡了樹葉,天地間豁然開朗。一排排挺拔的楊樹和 沈若魚下了車,欣賞着清冷的風光,一時間竟忘了自己的初衷。 一輛豬肝色的“林肯”,悄然無聲地停在沈若魚身邊。如果不是掠起的黃葉翩 沈若魚這才回到現實中來。 車門緩緩地打開了。一股遮擋不住的香氣,像炊煙一般逸出。 伴隨着這種昂貴的進口化妝品出現的——是一位比沈若魚打扮得還要鄉土氣的 大姐,你也是到戒毒醫院來的?那女孩倒是毫不認生,單刀直入地打招呼。 沈若魚一時無法判定對方的身份,點了點頭。 那我們就先到門診上去吧。女孩熟門熟路地說,隨手掩好了車門。濃咖啡色的 我叫蓆子。女孩說,她臉龐紅紅,好像鞭炮二踢腳的外衣。聲音也有一種清脆 是真名嗎?沈若魚忍不住問。 爹媽起的。蓆子沒有正面回答,用一種和她的年紀不相符的老練說。 你就叫我青稞吧。沈若魚主動相告。 好。青稞大姐。蓆子喊得很親熱。 走過茂密的樹叢,面前是一座灰色的小樓,周圍被鐵籬笆包圍。只是那鐵籬笆 每一扇窗戶都釘着堅固的鐵條,幸好隱約透出的雪白窗簾,稀釋了恐怖森嚴的 沉重的鐵門微微開啟着,好像側着身子就能通過。當你推動的時候,才發現那 怎麼辦呢?沈若魚一時不知所措。 你預約好了嗎?蓆子狐疑地問。 是啊。 那你怎麼能不知道怎麼開門呢?你大概不是個一般人,哪有一次沒來過就能住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醫生,披着雪白的工作衣,掐着一把巨大的鑰匙,緩緩走來, 來了。他簡短地同兩位病人打了招呼,面無表情。好像18世紀古堡中高傲的管 滕大爺,您好。蓆子說。 沈若魚往旁邊看了看,想找到蓆子姑娘如此親呢稱呼的老大爺。 身邊冷風蕭蕭,一派空寂,除了老醫生,別無他人。 滕大爺,今天空出的床位多嗎?蓆子繼續問。 不多。只有一間女病房,正好你們住進。老醫生頭也不回地說。 原來滕大爺(這個詞的重音是放在“爺”上,同叫“款爺”、“板爺”一個味 他們走上懸浮在樓外的鐵梯。一夜寒凝霜塵,梯面不曾被人踐踏過,鏽紅的台 這兒的一樓,是專門的化驗室,不住病人的。蓆子小聲解說。 沈若魚會意地點點頭,透過窗戶上的鐵條,看到幾個穿白衣的身影,在擺滿玻 又一道鐵門攔在面前。 滕大爺找出另一把大鑰匙走過去,開了鐵門。現在他們已經算是進到了醫院的 三道鐵門,沈若魚暗數着。心想這所醫院裡用的鋼鐵,不知有多少噸,夠造一 門診區很安靜,是對外開放的窗口,平日就在這裡診斷吸毒病人,預約有關的 沈若魚因為走了後門,將這一步省略了,所以才如此陌生。 診室到處都是白色,白色的桌椅,白色的屏風,白色的檢查床,白色的登記卡…… 黃皮海洛因,賒來手裡,不辨真假,瘋狂狂興趣無窮。看粵夸黑土,楚看紅瓢,
沈若魚看看蓆子,她希望蓆子先辦,這樣自己能有個準備。 您先辦吧。沒想到蓆子客氣禮讓。 老醫生示意沈若魚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然後不慌不忙地開了鎖,從抽屜里托出 叫什麼名字? 范青稞。 讓我看看你的身份證。 沈若魚雙手遞了過去。 滕大爺的筆飛快地舞動着,潦草地像是畫符。醫生的字體永遠帶着一種傲慢的 年齡、籍貫等一系列該問的問題,滕大爺都沒有問,直接引用了身份證上的資 家庭住址? 沈若魚按事先設計好的方案報出。 喔,我也在那附近住過,胡同口修車鋪子前的大柳樹還在嗎?滕大爺停了筆, 在……還在。范青稞想,真倒霉,天下真小,居然碰上一個街坊,只好咬着牙 滕大爺接着往下問。 你的聯繫電話? 范青稞躊躇了一下。按說她應該把自家先生的電話號碼報出來,但是。若真有 情急中,她另報了一個電話。這人保險不會出岔子。 滕大爺又依次問了一些類乎檔案材料的話,范青稞按照事先設計好的程序,回 她很為自己卓越的才能驕傲,心想年輕時怎麼沒想到投考藝術院校表演系呢? 這樣一走神,就把滕大爺的問話疏忽了。直到老醫生的目光,在眼鏡片層層疊 對不起,滕大爺,您剛才問的什麼,我沒聽清。范青稞慌忙收斂思緒。 不是沒聽清,是根本沒聽。滕大爺溫和但是很有分量地糾正她。我問的是你現 范青稞在心底莞爾一笑:老先生,您這一套我明白。不就是進展到病歷主訴了 我以前有個肚子痛的毛病,吃了好多藥也不見好。後來有個在縣醫院當小工的 范青稞繪聲繪色地講完了她的苦難史,長吁了一口氣。每一句話,都是簡方寧 滕大爺在寶藍色的簿子上寫下:用毒種類——粗製鴉片…… 其後的一切,基本上沒有戲劇性,老醫生把問訊來的資料一一記錄在卡片上, 到會計室交住院金,到旁邊的200室找周五護士,就可以換衣服入病房了。滕大 范青稞意猶未盡,一切太簡單也太順利。甚至埋怨簡方寧擬定的病史太寡淡, 可惜啊,她扮演了一個平庸的病人。 不管怎麼說,她成功地住進了醫院,這就是成績,一個光明的開端。范青稞這 會計點錢的時候,她心裡百感交集。因為每一張紙幣都同父親的生命,有着某 下一個步驟,應該去200室找周五護士換住院服,正式混入病房。 范青稞可不想讓自己那麼快地失去自由。她走回接診室,很想偷聽一下蓆子的 剛到接診室門口,蓆子走了出來。 這麼快,你就講完了?范青稞很遺憾。看來蓆子的病史,比自己更簡明扼要。
哪有這麼快?我們還沒開始呢!蓆子急匆匆地往樓下跑。 你幹嘛去? 喊人……蓆子的回答,已經是從鐵梯上傳來了。 我們?喊人?范青稞自語着,想起林肯車與世隔絕的濃咖啡色窗戶。 范青稞走迸接診室,滕大爺剛打完一個電話,和氣地問她,還有什麼事嗎? 您說的那間200這會兒沒人:我能在這裡等等嗎?范青稞磨磨蹭蹭地說… 周五不在崗?不能吧?滕大爺全然不信的樣子,幸好他只是表示懷疑,井沒去
開門的是蓆子。之後進來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身材奇瘦,面色慘白,不堪一
范青稞極力維持自己的鎮靜,好像漠不關心的樣子。 男子進來後,大敞着門。尖利的冷風湧進來,滕大爺咳嗽了一聲。 范青稞討好地站起身去關門,竭力顯出自己不是多餘的人。生怕被攆走,失去 剛到門前,門被更大幅度地推開了。颶尺間,一張美麗絕倫的女人臉,裹在襲 您好,騰大爺。又來麻煩您了,真不好意思。女人熱情地打着招呼,放射珍珠 不客氣。只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老醫生毫無感情地回答。 女人看見先前來的男人還拘謹地站着,頤指氣使地招呼,你坐啊,一回生,二 先來的男人用半個屁股坐下。 滕大爺,這是我丈夫支遠。女人說。 老醫生矜持地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說,莊羽,看病是不允許化妝的。 莊羽放肆地笑起來,說,法國的化妝品,真是品質非凡,居然連滕大爺都騙過 退在一邊的蓆子,遞過來一團雲彩般柔軟的紙巾。 日本進口的,純木漿制的。莊羽隨手揚了揚紙團,扭到白瓷洗手盆前,開始卸 紅的黑的水流了一會兒。 莊羽回過頭來。 范青稞緊緊咬住智齒牙關,免得自己驚叫出來。 片刻前那個嬌艷的女人,被白瓷盆陰險地吞沒了,還給人間一個灰暗乾枯的紙 莊羽用紙巾拍干水珠,神經質地坐下。 除了范青稞少見多怪,其他的人都司空見慣的樣子。 滕大爺又打開寶藍色簿子,翻開前面某頁看了看,皺着眉頭擺開記錄的架式。
滕大爺說,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着、你要是嫌煩, 半年多了吧?是不是啊,支遠?我一天醉生夢死的,活一天算一天,整個一棺 瘦男人正襟危坐,答道,4月18日,我記得很清楚。 哎喲,你這個人可真逗,這也不是什麼好日子,也不是你我的生日,也不是金 支遠不理睬女人的埋怨,面向滕大爺說,那天她着了魔似的非要復吸,我百般 沒想到我這樣一說,她竟然兩眼放光,說你也要吸,真是太好了。我一個人, 女人淡漠地冷笑道,支遠,別把自己打扮得跟見義勇為的好公民似的,我不揭 支遠無力地反駁着,你那時是3號,可你給我吸的是4號。4號比3號的勁兒可大 莊羽撇撇嘴說,你們聽聽,這人多沒良心!毒品也在不斷更新換代,提高檔次。 是,那味道,真叫好……支遠一反剛才的畏葸,興致勃勃起來。 兩人交談着,置他人於不理,眼睛露出迷濛的星光,好像被濃煙熏了一般。 打住。打住。不要在一起交談對毒品的感受。你們既然是來戒毒的,就要對毒 兩人噤了聲。 咱們這裡,由於治療的特殊情況,除了輕病人,一般是要有家人陪伴的,你們 我住過一次院了,規矩我懂。這次我們就互為陪伴吧,再加上我家的保姆蓆子, 范青稞這才搞清一行人的關係。 人家是夫妻雙雙把家還,你們是夫妻雙雙來戒毒。滕大爺難得地逗了一句。 滕大爺,您要是真把我們給治好了,我們也可以夫妻雙雙把家還。我們特區, 在這屋裡,我見過比你們更闊氣的款爺款娘。可要不痛下決心和毒品告別,再 皇天在上,這一次,我們一定戒毒!夫妻二人捶胸頓足。 記錄完一應情況後,滕大爺對四人說,我領你們去200室。 200是一間套房。現在一說套房,就讓人聯想到總統什麼的,200同這個概念毫 屋裡最主要的設備就是高抵天花板的柜子,好像游泳池的更衣室。每個柜子門 周五是個男護士,20出頭的年紀,胡茬鋼硬。像個外皮粗糙、內瓤很辣的青蘿 這制度,簡方寧曾打過預防針,交待得很細緻,怕沈若魚難以接受。此刻范青 搜身怎麼能用男的?這不是性騷擾嗎?果然,莊羽叫起來。 誰騷擾你?吸毒的人不是男的多嗎,所以才派我來。誰讓你一個婦道,也抽那 周五說歸說,還是從病房區把護士長找來了。 護士長是50多歲的婦人,臉龐圓圓的,乍一看很慈祥,甚至有些虛瓤,雪白的 你們四個人,共住一間病房。這是護士長的第一句話。 每人一把鑰匙,交給你們,各自保存好。一會兒,男女分別跟我和周五到帘子 啊,我的大哥大,十年來從沒分開,睡覺都擱被窩裡。沒它,簡直成了瞎子聾 支遠一張嘴巧舌如簧,連范青稞聽了也覺得十分有理。 護士長苦口婆心說,你在這裡戒毒,就得清除凡世間一切干擾。戒毒是苦事, 支遠並不是幾句通情達理的話,可以說服了的,臉上惱羞成怒的樣子,緊攥着 護士長眉頭一擰,憑空來了幾分威嚴。 支遠,你既是來住院的,就得服從醫院的規矩。我看你這登記表上寫的還是總 支遠有氣無力地回答,那我就炒了他。 護士長說,那麼,支總經理,你以為,一所醫院的規矩,比一家公司的規矩, 支遠有氣無力地把大哥大擺在了桌沿上。 護士長拿出一沓打印好的白紙,說,這份文件,也請諸位簽一下。當然,要是 莊羽伸手去搶,取了第一張。 其實那疊表很厚,每人五張都綽綽有餘。 自願戒毒治療保證書 一、我自願要求住院脫毒治療。 二、我保證執行病區管理規定,不將毒麻藥品、安眠藥、BB機、手持電話、凶 三、我保證做到“五不”: 不外出。 不打電話。 不入工作區。 不來人探視。 不串病房。 四、如自行外出,按自動出院處理。3天內退回押金40%。5天退回押金20%。 五、如在住院期間偷吸毒品,一經抓獲,即按自動出院處理,並罰款500元人民 六、保證服從醫務、保安人員管理,愛護公物。損壞物品按原價賠償。故意損 七、保證服從病區作息制度,不高聲喧譁,保持病區安靜。服從並配合各項檢 戒毒人簽名 家屬簽名 年月日 大家都簽了名。 范青稞出了一個小小的縱漏,好在別人都沒有發現。她在簽名欄里,先是大筆 說真的,這些天來,她不斷地嘟嚷着“范青稞”這個名字,自打挽着小包袱, 廢紙團扔在地上,一看,地面上先已有了一個紙疙瘩,按位置推斷,是支遠扔 護士長仔細地看了看她的名字,側身低聲說,一見面,就認出來了。放心,一 好了,總算接上頭了。范青稞手拂胸口。雖說這是意料中的事,仍有在太空中 護士長,我還要簽嗎?蓆子問。 簽。你就算是他們兩人的家屬。這倒真是稀奇事,別人戒毒,都是家裡人陪着。 嗯吶。蓆子說。 唷,護士長,這不是挑撥我們勞資關係嗎?您甭以為吸上這玩藝的人,都跟黃 蓆子第一個從屏鳳後面換了衣服走出。一身藍色的蜜蜂條紋病號服,穿在身上 輪到支遠換衣服了。 他在屏風后面瓮聲瓮氣地叫,錢呢?錢放在哪裡? 莊羽的埋怨隔着屏風扔進去,我不是跟你說了這裡的規矩,不許帶錢嗎?你帶 支遠答道,我這個人,不能有一時片刻沒了錢。錢是我心,錢是我膽。這個世 護士長說,你別腐蝕人,我們這兒是一片淨上。 支遠在帘子後面,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得聲音似笑非笑,說,護士長,就算 護士長問,多少?我可以給你打個收條,代為保管。出院的時候,再還你。 支遠說,沒多少,才一萬。 護士長說,一萬啊,這麼多。我可沒法為你保存,一不留神丟了,我兩年的工 支遠的病號服已換好,就披着大衣出去了。 你先換吧。我得先抽根煙。莊羽對范青稞說。 這裡不得抽煙。護士長阻止。 我說護士長啊,我看您那公約還是保證書裡,也沒寫這條啊?您就假裝沒看見, 戒毒醫院這一點,真是網開一面。它不強令病人禁煙,只是一般的說服教育。 范青稞換衣服動作神速,簡直可算模範病人。幾分鐘後,以嶄新面貌出現在眾 莊羽最後走進屏鳳。 我還要把諸位帶進病房的換洗衣服,檢查一下。護士長說。 查吧查吧。大家應着。 一個碩大的化妝盒,被護士長用粗壯的手指頭剔了出來,這個,有什麼必要? 為什麼?懷疑裡面藏有毒品嗎?那我來幹什麼的呢?我到底是自願到這兒來的, 換上了病號服的莊羽,和蓆子站在一起,魅力盡失,遠不如蓆子顯得動人,盡 說對了,我就是懷疑裡面藏了東西。你們是自願來的,這不錯。但吸毒的人說 點了吸毒似的穴,莊羽像皮球撒了氣,說,我知道您是為了我着想。只是我這 她說着,把盒子裡的寶貝一古腦地倒了出來。一時脂粉氣抵過了醫院濃郁的藥 喏,口紅不是毒品吧?白面白面,起碼是白的,莊羽把口紅管旋出老長,好像 粉餅倒是有些白,可它不是海洛因。多香啊!只有真正的巴黎貨,才能有這種 這是香水,當然更不可能藏着毒品了。護士長,您甭跟我倚老賣老。說是您見 還有這指甲油,可是貨真價實,護士長,要不我給您抹抹腳指甲蓋,夏天穿雙 莊羽擺弄着她的小玩藝,喋喋不休,難說是炫耀還是辯解。 護士長不耐煩了,說,莊羽,你在病房裡打扮得那麼漂亮,幹什麼呀?莫非還 莊羽嘻嘻樂起來,說護士長,瞧您說的,我就是存了那個心,這回也得收斂着, 護士長說,你剛還當着滕大爺的面,誇他呢。真是個兩面派。 莊羽說,不就是哄老頭高興嗎?也是咱的一份孝心。 護士長說,不跟你逗貧了,說正經的,這化妝品不是生活必需,不能帶進病房。
護士長說,怕什麼?我們這裡是全國數一數二的戒毒醫院,技術沒得說。 莊羽說,這我知道,您沒看我把老公也送來了,不就是信任你們嗎。可我不知 護士長不愛聽,說,醫院跟醫院可不一樣,各莊的地道都有自己的高招。 莊羽說,也不是我自個兒咒自個兒,人不怕一萬,也怕個萬一是不是?我就想, 護士長哭笑不得,說,就算你真的過去了,太平間也有人化妝,保證讓你漂漂 莊羽大驚道,他們那手藝,整個一個鄉下的戲班子,我這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范青稞一旁冷眼旁觀,覺得十分有趣。 護士長正色道,好啦好啦,說一千道一萬,這玩藝不能帶進病房。 莊羽雙眉陡立,說,那好吧,不讓我帶化妝盒,我就不住這個院了。支遠,走, 支遠說,錢都交了,好不容易等到空床,你不是一直說這裡最好嗎,怎麼因了 莊羽悶着臉不作聲,幾乎垂淚,一副不化妝毋寧死的英雄氣概。 護士長把化妝盒拿在手裡,仔細翻檢了一番,然後說,莊羽,你太任性了。看 汪羽破涕為笑,說,護士長真知道心疼人。規定算什麼?不就是烏龜的屁股嗎? 現在范青稞、蓆子、支遠、莊羽四個人都換好了病號服,排在一起,好像一隊 護士長說:還有最後二道手續,就是要檢查一下,你們身上是不是一無所有。 這個節目,簡方寧早做了交待,范青稞第一個走過去。 其實也很簡單,就是護士長伸開大巴掌,在你的內衣內褲里細細捏一遍。護士 對蓆子的檢查也不甚嚴。她畢竟不是吸毒者,只是隨員。 這時支遠已被查完,轉了回來。 護士長站在莊羽面前,把大蒲扇般的兩隻手,捅進莊羽寬大的病號服里。莊羽 支遠面色陰沉。 莊羽索性哈哈笑起來說,護士長,您這是幹嘛呀,查就查唄,也不能咯吱人啊。
莊羽不樂意了,說護士長,您可得說清楚了,不興打擊一大片。我幹過那偷偷 一切齊備,護士長抖了抖大鑰匙,開了最後一道鐵門,正式進入病房。
米哈林穿着橙紅色緊身衣,在灰暗逐漸濃重的森林裡,像火苗一般跳動着。遭 米哈林一團紅色弧光在叢林中出沒,頭髮已經被松針翠綠的汁液染成青果色,
肌肉是嚇出來的。米哈林對自己說。 可是他還有什麼害怕的事情嗎?他連死都不怕,他是“人獸”。 “人上人”樂園的老闆用肥胖的手指,點着那張雪白的有凹凸花紋的仿羊皮紙 吃的不錯。甲方,當然就是老闆了,每天向乙方——就是米哈林這樣的人獸, 米哈林看了看岩縫中的太陽,他不要手錶。時間對他有什麼意義呢?他尤其怕 人獸們聚餐和睡覺的小屋,坐落在密林邊上,是有特殊安全標記的半地下室結 老闆還是很仁慈的。他與獵人們簽有嚴格的合同,規定每位獵人槍殺的人獸數 還有許多更人道的規矩。比如人獸每5天便有一天法定的休息日,可以躲在安全
米哈林是一位資深的人獸了。和他一道進園的夥伴,白骨已經被螞蟻雕上花朵, 走吧。米哈林,我們該上班了。再有5分鐘,就超過了安全時間,隨時都可能有 從地下室到遮天蔽日的林海,有一條長50碼的小路。你必須在安全保護的有效
我們走了,米哈林。但願晚上我們還能圍在一起吃飯。其他人獸烏鴉一般散去。
米哈林很想這樣聞着糊牛奶的味道,在地下室里呆到生命的盡頭。但是,他必 現在已經超過安全時間3分鐘了。如果有人埋伏在路旁,在這50碼無遮掩的土地 米哈林沉着地把袖口的橙紅色絲繩又緊了緊,這樣潛伏在樹林裡的時候,小蚊 他動如脫兔,簡直是眨眼間就沉入了莽蒼的綠色。無論他在陰暗的地下室里, 這一天很順利。米哈林成功地躲過了三次圍剿。在望遠鏡里看到獵人們沮喪的 現在,快到了吃晚飯的安全時間。遠處,騎着快馬的穿白衣服的醫生和穿黑衣 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來,潮濕的空氣在腳下滾動。以上的景象基本上不是米哈 米哈林沒有手錶,但確切地知道,已經進入安全期了。他熱切盼望的時刻就要 一架高檔夜視儀,瞄準了弓着腰的米哈林。 就在白衣和黑衣人已經進入森林小屋,米哈林的前腳也已抵達門檻的時候,槍 人獸們默默地看着米哈林倒在血泊中,傷口像一眼紅色噴泉。 獵人跑過來,看着米哈林奔涌的血液,感到異常滿足。他渴望同米哈林說點什 獵人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他看到米哈林逐漸散亂的眼光盯着白衣和黑衣,就 米哈林吐着血泡說,你……犯規了……時間…… 獵人說,是啊是啊,我向你道歉。可我要是不犯規的話,怎麼能打着你呢?我 米哈林說,……謝謝你……你幫我……結束了苦難……獵人說,我特別注意沒 米哈林對這番充滿感情的話無動於衷,只是焦慮地問,幾點了? 獵人回答了他。 米哈林吃力地轉向白衣人,奇怪的是他不知從哪裡得來助力,居然把話說得很 隨着每一個單詞的吐出,都有碩大的血泡膨出。 白衣人遲疑了一下,還是從藥箱裡取出一支針劑,注射進米哈林漸漸萎縮得像 米哈林的嘴角翹起來說,哦,好極了。這就公平了……願我們在地獄裡再見……
獵人好奇地問,這是什麼藥? 白衣人說,毒品。他們都是因為吸毒吸到走投無路,才來當野獸的。 沈若魚重重地合上了這本紀實性的刊物。這個故事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是一個膽小的女人,但毒品真的就使人這樣痴迷嗎?! 想不通。 沈若魚年輕的時候在西藏當軍醫。高原除了留給她一身病痛以外,還饋贈了一 遊手好閒也不是一件舒服事。一個人精力充沛,身體健康,除了操持家務以外, 必須要找活干,把多餘的力氣宣泄出去,就像一個人發了高燒,要喝薑湯發汗, 她到公園裡去學過跳舞。那些舞伴太老了,氣息奄奄日薄西山。從他們的臉上 她練過字畫,手藝學得不怎麼樣,天天為這樣一件事發愁——當你學到可以自 對於一個徐娘半老又無生計所迫的女人來說,可幹的事情真是不太多啊。 如果單純是為了消磨時間,她考慮過賣冰棍或是賣晚報。 先向門口賣冰棍的老太太打聽行情,老人一反平日賣冰激凌時的和藹,面目猙 沈若魚暗暗而退。才知道城市的每一寸空氣,都已被割據。 她轉而開始動賣晚報的主意。守着交通要道,不遠處就是巍峨的火車站,流動 面容清癯的小姐說,錢。 沈若魚說,怎麼交? 小姐說,你不是要賣報嗎?要賣報就先得買報,你明天打算賣掉多少報。就在 面對小姐的諄諄教導,她頻頻點頭,人不可貌相真是一句真理,從猩紅滴血的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沈若魚摩拳擦掌,預備掙個開門紅。到了下午,正打算沖 一個人在家,電話線就是延長的神經纖維。她立即撲向電話。 我是簡方寧。沈若魚,你家的電話號碼還真沒變呵,我本來只是想試試,沒想 是你啊方寧。電話號碼沒變可不是什麼好事,它說明我們家的住房條件一直沒 這個電話已經不是長途了,我已經轉業到你所在的這個城市。 這太好了。可我記得你不是這個城市的人啊? 潘崗是啊。嫁雞隨雞。 還是那個潘崗!你怎麼還沒離婚啊? 若魚,你這個烏鴉嘴。我知道你看不起潘崗,可他是個奸人。 要知道是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而不是天下奸人終成眷屬。 我不跟你爭了,好在以後我們同在一片藍天下,有無數可以爭執的機會。告訴 不要故弄玄虛,方寧。醫院只有大和小的區別,沒有什麼特殊的。你這話,唬 若魚,我當這個院長,一點底也沒有。也許我會在半夜把你吵醒,跟你訴苦, 我不會煩。我現在一天就巴着這個世界上多幾個打仗或是地震的地方,像迎頭
哦,忘了問你,到底分到一個什麼醫院去了?張口閉口是女人和生育,該不是 若魚,你把電話拿穩一點,不要讓聽筒掉下來砸了你的腳面。我分到一家戒毒 沈若魚說,喔,方寧。我明白了,不就是和那種以前叫作鴉片現在叫作嗎啡和 在某種程度上講,比林則徐還困難。他只是把鴉片燒掉,而我們要把那些吸鴉 我還沒有見過一個大煙鬼,他們是不是長得很可怕? 一句話形容不了。我剛開始進入這個醫院,一切從零開始。我想這是天下最奇 怎麼啦? 沒怎麼,我突然看到天色已經黑下來。 時間也不是很晚。怕要下雨,滿天都是烏雲。 是……要下雨了…… 你的孩子好嗎? 孩子……還好,上高中了,住校……窗戶上已經有雨滴了…… 我的孩子也很好,叫星星,只是比你的要小得多,現在才上五年級。若魚,你 怎麼,你聞到香昧了? 不是,我感到你似乎心不在焉。 爐子上倒是沒有燉肉,只是在郵局的櫃檯里,有我預訂的報紙,我要趕緊去拿。
這是一件雖然沒有你的戒毒醫院複雜,但也要說半天的事情。等我閒下來再給 掛了電話。看窗外,已是暴雨傾盆。 沈若魚舉着雨傘,夾着雨布,拎着裝滿鋼鏰兒(這是昨天晚上就換好了的,預 冷若冰霜的小姐說,您預訂的這報還要呢? 她說,那是當然。我已經和街坊四鄰說了,請他們專等着買我的報,算是捧個 小姐高深地點點頭說,是,那是。那您就好好算算有多少人,在這大風大雨的 沈若魚臉上露出割捨不下的神情,說要是我賣賣試試呢? 小姐說,不是我說您,都這個時辰了,您還賣晚報呢,只怕送都沒人要。 沈若魚說,咱們的廣大人民大眾,還沒小康到您說的那個程度吧? 小姐說,要說富裕,還真沒到白給都不要的地步。只是這報紙不比別的,時效 沈若魚說,我還是自個抱着走吧。遇到水坑,還能墊墊腳。放在這兒,看占了 小姐說了一句,還挺財迷,就不再搭理她。 沈若魚訕訕地抱着紙走了。 那許多報紙,使她家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包裹東西的時候,總看到同一條 可憐沈若魚仍舊像一個荷爾蒙分泌亢盛的小伙子,找不到所愛的對象,每天躁 丈夫關切他說,你不是提前進入更年期了吧? 她掐指一算,說,六七天癸竭。還真快了。 丈夫驚道,那你最好回你娘家去養。這樣鬧騰,大家都受不了。 她說,你也不能轉嫁精神危機啊。同甘苦,共患難,相濡以沫,才像一條戰壕 先生從第二天開始,施行新戰術。 他大量地購買婦女和青年刊物。一回到家,就從皮包里往外甩雜誌,封面上的 沈若魚說,什麼意思? 他說,讓你開闊眼界,與沸騰的生活同步。 沈若魚說,我早已過了青年的範疇,可不想扮個老天真。至於婦女刊物,不是 丈夫並不氣餒,說,那我給你買名著吧?莫非你也敢不放在眼裡?其後的一段 有一天,沈若魚對他說,你不要老買這些名著給我看,煩請你給我買一些二流、 丈夫說,我不懂你的意思。現在外面正在掃黃打非,你該不是示意我給你弄一 沈若魚痛心疾首地說,你怎麼能把革命群眾想得這樣骯髒?我能連這麼起碼的 丈夫說,假如我理解得不錯的話,你是要看一些中間水準的嗎? 沈若魚說,你說對了。大師們讓我氣餒,只有這些作品,才能鼓起我的勇氣。
沈若魚說,請你不要用這種眼光看着我。 丈夫不好意思地說,噢噢,對不起,原來是我想錯了。向你道歉。 沈若魚說,你想得一點也沒有錯。我們畢竟在一個鍋里吃了這許多年的飯,知 先生說,你真的打算一試。 沈若魚說,是。 失敗了怎麼辦?這不是是個人就可以試一把的。先生憂心仲忡地說… 愣了半天先生又說,從投資的角度看,不妨一試。不需要多少成本,一筆一紙 沈若魚說,是的。經營風險幾乎等於零。除了我的腦汁消耗以外,基本不需要 先生說,好啊,不管你寫什麼都好,只要你一天別像夢遊似的就行。 沈若魚開始向報刊雜誌投點小稿件,也許是因為她未經過任何正規的文學訓練, 沈老師,我覺得在您所有的文章里,寫醫院是最傳神的。年輕編輯逢人就叫老 童子功。沈若魚半是謙虛半是自豪。 您能不能多給我們的讀者,寫寫醫院白色帷幕之後的故事呢?要知道,現代人 可醫院就那麼點名堂,冬天防感冒夏天防中暑,有多少新鮮事呢?沈若魚雖說 醫院也是在不斷變化着的,比如性病艾滋什麼的,以前哪有?您可以再度深入 千不該萬不該,沈若魚一時衝動,脫口而出,我有個朋友在戒毒醫院…… 那太好了!您就寫寫戒毒醫院吧,咱們一言為定!編輯興奮得兩眼放光。 沈若魚悔之莫及地回到家,心想自己對戒毒醫院知道多少?如今誇下海口,如 先生吃得嘴角鬍鬚都油光光之後說,你有什麼陰謀詭計,現在是公開的時候了。
寫吧。先生說,在你還不是輕車熟路? 沈若魚說,不,我想寫一個新奇的醫院。 先生說,什麼醫院?醫院可是像酒,越老的越好。 沈若魚說,戒毒醫院。 先生說,那是個人們躲都躲不開的地方,你這是為什麼? 沈若魚說,好奇。 先生說,好奇就有那麼大的力量? 沈若魚說,是的。我當了這麼多年的醫生,可我想不出來戒毒醫院是個什麼景 先生說,就算好奇,你一個平頭老百姓,誰會把情況告訴你? 沈若魚不吭聲了。 |
|
|
|
實用資訊 | |
|
|
一周點擊熱帖 | 更多>> |
|
|
一周回復熱帖 |
|
|
歷史上的今天:回復熱帖 |
2004: | 笑俠: 旅美雜感(9,10) | |
2004: | 三十歲那天,愛情悄悄降臨 * 續一 * | |
2003: | 一件令我不太懂的事 | |
2003: | 相見不如懷念 | |
2002: | 他紅杏出牆,我該怎麼辦? | |
2002: | 暗夜含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