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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處方 (6)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21日15:20:59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畢淑敏

出了院長室直行,沿普通樓梯,順梯而下,經檢驗科,從另一道門到了樓外。


  又看到灰藍的天,聞到充滿寒意的空氣,真有枯木逢春之感。沈若魚激動不已。
你這樓,像碉堡,正面三道鐵門,強攻很困難。但要從院長室這個方向朝里攻打,
就手到擒來了。她對簡方寧說。

  你這人,居心不良。我把所有的秘密都暴露給你,你卻打着顛覆我的主意。

  沈若魚說,我是為你着想。病房內封閉很嚴,自是利於管理。如果着了火呢?
大家往哪裡跑?所有的窗櫺都釘了鐵條,哪怕誰有勇氣跳樓,一時半會也撬不開。
要是燒死燒殘個把病人,你這個當院長的,就算不必償命,也少不了來個玩忽職守
罪。

  簡方寧沉思道,我應該重視你的建議。

  走出院外的鐵籬笆,明晃晃的陽光,耀得人睜不開眼。好一會兒,沈若魚才適
應了室外的強烈光線。你這醫院夠闊的,居然還建有動物實驗室?她說。

  簡方寧說,我哪有這麼大的譜兒?是景天星教授科研的一畝三分地。

  沈若魚說,實在想不通,動物實驗和人有多大關係?

  簡方寧說,科盲。

  沈若魚臉上不悅,簡方寧趕緊解釋說,我剛來時,想法也跟你差不多。時間長
了,才覺得動物世界好。它們沒思想,不會說謊,簡單誠實,無遮無攔,好像假分
數約分簡化,一切變得單純明朗。在人間看不清楚的問題,到了動物那兒,一目了
然。

  沈若魚說,真有那麼神奇?舉個例子。

  比如印度的狼孩,就說明母愛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兇殘的動物都可以具
有的一種本能,不必將它吹捧得那麼高尚。

  沈若魚說,材料老了些,再說狼孩是在大自然中偶然發現的,和實驗室沒什麼
關係。

  簡方寧說,好,舉個籠子裡的例子。先問你一個非動物世界的問題,比如賣淫,
你說實質是什麼?

  沈若魚說,是社會問題。男女不平等,剝削壓迫貧窮……等等。我也不詳細說
了,反正你知道我掌握了這個問題的實質就是。

  簡方寧說,在動物實驗裡,你可以看到類似的現象……

  沈若魚打斷說,你們的動物實驗也夠腌臢的,什麼不可實驗,卻非實驗這個?
它們怎麼表示意願?有貨幣嗎?能明碼標價嗎?

  簡方寧說,也不是特意設計的,只是在觀察中偶然發現。

  籠子裡關着一隻公猴一隻母猴,已經狠狠餓了它們一段時間。這當然比較殘忍
了,但要觀察在飢餓狀態下的各種反應,和突然進食以後身體各種機能的改變,還
有試驗某種新型藥物的效果,都只有在極端情況下,從動物身上取得第一手的資料。
有人會說,挨餓的人多得很,還不如在人身上試驗呢!那是殺人。日軍731部隊就是
那種魔王,當時也有科學家參與了這一卑鄙行徑,就是殘忍地想獲取人體數據。實
驗人員來了,把可憐的一點麵包屑灑在地上。兩隻猴就上來搶。猴子是靈長類的動
物,不愧萬靈之長,立即判斷出,這點東西要想讓雙方都填滿肚子,絕對不夠,最
多只能讓一隻猴吃個半飽。雄猴力量大,當然比較占優勢,它用身子霸占了所有灑
了麵包屑的領地,開始貪婪地吞吃。雌猴一看,形勢對自己極為不利,大部分食物,
失之交臂。它略略思索了一下,也就幾秒鐘吧,你很難說它在這段時間裡進行了復
雜的權衡,至多是查閱了大腦里的潛意識記錄,瞧瞧無數同性祖先在遇到這種境況
時的應對措施。

  一種血液中遺傳的法則,開始指揮它的行為。它放棄了正面與雄猴競爭麵包屑
的努力,連自己原有的地盤也棄之不顧,悠然地踱步到一邊去了。雄猴很高興,它
安心了,自己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吃個痛快。

  雄猴又老又丑,雌猴正是青春年少。剛把它們兩個關在一起的時候,雄猴流露
過求偶的意思,但是雌猴根本就不答理它,保持十分驕傲的神態。它心裡也許在想,
哼,還想做我孩子的父親,你老得足可做祖父了。雄猴便仙訕地知難而退。但麵包
屑使形勢發生了微妙變化。雌猴從一旁繞到雄猴的正前方,籠子比較小,它幾乎要
貼到雄猴身上了。雄猴依然全神貫注地盯着它的麵包屑,預備美餐一頓。它突然從
香噴噴的麵包味里,嗅到了一種奇異的撩撥氣味,鼻翼猛烈地抽動起來,一種久違
了的瘋狂開始激盪……那隻一直很鄙視它的母猴,背轉着身,自動露出紅紅的臀部,
做出渴望性交的姿態,為了吸引雄猴的注意,它還輕輕地晃動着身體。由於本能,
在危險中生活的動物,對移動的物體,更易傾瀉注意力。雄猴的欲望被點燃,飢餓
的胃和同樣飢餓的性器,在雄猴體內廝殺。血糖還沒低到昏厥的地步,雄猴立刻從
麵包屑上挺起身,被雌猴放蕩的臀部所吸引,奮勇撲去,迫不及待地開始了性活動。


  雌猴慢慢地運動身軀,將自己的位置調整到既可以滿足雄猴的性交要求,又可
以比較從容地收穫地上的麵包屑……它鎮定地拖延着性活動的時間,以最大限度地
填滿自己的肚子。這說明對於雄性動物來說,性高於食。對於雌性,食高於性。

  沈若魚一時語塞,這實在太出乎她的常識範圍。

  所以娼妓是一種獸性的選擇。簡方寧說。

  例子太特殊了,猴子也太像人了。它使人類感到羞愧。沈若魚說。

  人類起碼不該在動物面前那樣趾高氣揚。我再給你舉一個低等動物的例子吧—
—老鼠。其實它也不是低等動物,只是想象中,它和人的血緣關係比較遠罷了。

  實驗室里養了一群鼠。不是籠養,是散布在一塊相當廣大的區域內,儘量模仿
它們正常的生存環境,完全自由活動,感覺不到絲毫外界的干涉。當然,它們處在
嚴密監視之下,不過這種監視很高明。

  老鼠每天都在為覓食奔忙。說起來老鼠很軟弱,沒什麼殺戮吼叫的手段,也無
法以別的動物充飢,生存的唯一辦法就是不斷尋找食物,繁衍後代。和它類似的小
動物,比如雞、鴨、兔,都沒法自力更生活下去。若是放養,不是被捕殺吃掉,就
是凍餓而死。除了被人類招安,改造成家禽,再無出路,只有爺爺不疼姥姥不愛的
鼠,依靠自己非凡的覓食力和繁殖力,加上天賜的警覺與多疑,才在人類的枕頭邊,
像化石一般保存下來,生機盎然地繁衍無盡子孫。

  看看老鼠,也許能更深刻地認識人類自身。在鼠的活動區域內,布置少量的食
物,需要鼠進行艱苦的努力,才能到手,鼠實在是很勤勞,當然這是把將別人的食
品,搬回自己家,也算成一種勞動。實驗人員先是擺放同一種食品。比如花生,數
量漸漸增多,最後多到簡直堆滿了鼠穴的洞口,也就是說,只要鼠滿足於吃花生,
它們只要伸出脖子,就可以吃得飽飽了。結果呢?鼠很快就對花生失去了興趣,依
然到遠方去尋找新的食物。實驗人員又在邊緣地方,仔細藏下了大豆。鼠四處尋覓,
發現了大豆,開始不避艱險地到處找大豆吃。實驗人員馬上天羅地網擺下大豆,結
果鼠立刻對大豆失去興趣,開始到更遠的地方去找大米吃了……

  這是一條無窮無盡的食物尋找鏈。實驗人員發現,鼠在兩種情況下,瘋狂地尋
找食物。一是飢餓威脅生命,遭到極大危險時。這種情況好理解。還有一種——它
的生活極端優裕,儲存了大量的食品,沒有任何壓力,它就會放棄已獲得的食品,
饒有興趣地去探索新的卻並不是更好的食物。也就是說,它們永遠相信,不容易到
手的稀少東西,才是最好的。這就是動物覓食中帶有普遍意義的規律——當食物密
度達到一定程度時,動物就放棄它,轉而去搜索其它密度較低的食物。

  沈若魚說,真吃力,好不容易聽個半懂。你的意思是說,動物的屬性就是什麼
東西一多了,就不吃了,偏要去吃那罕見的。是在影射公款吃喝嗎?

  簡方寧說,比那更要舉一反三。在青海高原的草場上,生活着一種像兔又像鼠
的鼠兔,漫山皆是。身有半尺長,胖乎乎的,耳朵小而圓,尾巴縮成一個小球。見
有人來,它就像兔子似的立起來,鞠躬作揖。跑得不快,也不怕人。要想活捉它,
很容易。

  一個廣東人,習慣吃鼠的,豐富的鼠兔資源,在他眼裡,立刻就成了一盤盤紅
燒的肉和一箱箱的野生肉罐頭。欣喜之餘也心懷疑慮,這麼多活動着的蛋白質山珍,
怎麼沒人拿它賣錢呢?會不會有毒?

  他問當地一位100歲的老者。據說老人很有智慧,聽得懂鳥語獸言。

  老人家,鼠兔能吃嗎?

  能吃。老人看着遠方說。

  能吃,為什麼就沒人吃呢?吃了會不會死?您可不要騙人啊。廣東人多疑地說。


  天下能吃的東西多了。人是高貴的,並不是什麼都吃,比如蠅蛆,你吃了並不
會死,但你為什麼不吃呢?老人看着天上的白雲說。

  廠東人本想辯解,他們那裡經過特製的蛆,也是可以吃的,但一想,這樣一個
山野中人,跟他講話,有秀才遇見兵的感覺,枉費口舌。

  100歲的老人自顧自地說話,小伙子……

  老人把所有比他小的人,都叫小伙子,哪怕人家已經80多歲了,照叫不誤。小
伙子,我小的時候,天比現在要藍,水比現在要清。鼠兔也比現在要多。鼠兔不好
吃,上古的時候,先人們,把天上地下水裡,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吃過了。他們篩
出了幾種好吃的大動物,就是豬、牛、羊、馬,把它們養在家裡,就成了家畜,肥
了吃它們的肉。讓牛馬幹活,那是看它們那麼大的個子,閒着也是閒着,隨便試試
的。沒想到,一試,它們幹得挺好,就這麼延續下來了。古人們還篩出了幾種小動
物,就是雞、鴨、鵝什麼的,也養在家裡,就成了家禽。長大了也吃它們的肉。要
說下蛋,那也是養着養着才發現的好處,漸漸地讓它們又能吃肉又能下蛋。剩下所
有動物的肉,都不好吃。有些人說好吃,是因為少,別人吃不上,他自己吃上了,
就瞎說。什麼都吃的人,不是人。他們在變成人的路上,只走了一半。動物有病。
雞有雞瘟,鼠有鼠疫,狗有狂犬,鳥有鸚鵡熱……人這麼仔細地保養着自己,還不
斷有病呢。三個人裡面,最少有兩個人,有這樣那樣的病。動物在野地里跑着,沒
有醫生,沒有藥,它們的病就更多了。只是它們不會說話,沒人知道。小伙子,記
住,人不要什麼都吃,什麼都去試。有些東西是不能吃的,祖宗吃過了。有些東西
是不能試的,祖宗試過了。

  試了,吃了,會死會死……

  沈若魚直聽得脊背發涼,說,方寧,你別說了。那老頭是天上的星宿。

  兩人很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到了一棟雪白的樓前。動物實驗樓的牌子,很大很
壯觀。

  沈若魚說,嗬,夠豪華的。想多少天下寒士,還沒有大庇俱歡顏。

  簡方寧說,你的意思,動物應該野外放牧?那怎麼觀察?怎麼記錄?它們不是
一般的動物,是人類的朋友。你不好好待它,讓它饑寒交迫,它就給你提供錯誤的
數據,讓你付出血的代價。

  沈若魚說,恕我孤陋寡聞。

  進樓的時候,進行了很嚴格的登記。簡方寧指着沈若魚對警衛說,這位是來訪
問的學者。

  警衛恭敬地點了點頭。

  沈若魚說,你撒謊還挺像。

  簡方寧說,絕對的誠實,在任何時候都不可取。這不過是一個良性的謊言,比
起你的范青稞來,小巫也。

  兩人相視一笑。

  整個大樓里十分安靜,沈若魚不由得壓低聲音說,怎麼沒什麼動靜呢?這裡的
動物跟別地動物,一樣嗎?你們沒把動物的聲帶切斷吧?

  簡方寧說,你不要把這裡想象成動物園或是屠宰場,以為雞犬不寧的。硬要找
個比喻,把它想象成大森林或是夜晚的草原,更符合實際。要知道,動物各項指標
越正常,獲得的資料越有參考意義。要是一種藥,只在歇斯底里的猴子身上用過,
你敢用嗎?

  沈若魚說,我們不會看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猩猩,或者其它殘疾動物吧?要是
那樣,你紙上談兵告訴我就是了。還是免得親眼目睹為好。

  簡方寧說,你怎麼這麼膽小?我記得在部隊演習時,血肉橫飛你都不怕,開腸
破肚一把好手。

  沈若魚連連說,我不怕人,怕動物。現在是膽小如鼠了。對了,照你剛才說的,
鼠也是很有進取心的動物,我連鼠也不如。

  兩人說着,到達一間實驗室。推門進去,不見一人,只見一狗,伏在籠里打盹。
聽得有人來了,睜開眼睛,見是陌生人,眼神里有了幾分警覺。但畢竟是見多識廣,
只在喉嚨深處發了幾聲嗚咽,表示對侵擾清夢的不滿,沒有更多攻擊性的動作。

  到底是作過實驗的狗。你看這大智若愚的風度,家狗哪兒比得了。沈若魚漬漬
稱讚。

  簡方寧說,你別忙着拍這狗的馬屁,對了,該說是狗屁的。你可要看清楚,實
驗已經開始,這就是著名的巴甫洛夫之狗。

  沈若魚說,想不到,那個已經死了半個多世紀的俄羅斯生理學家,還在你們這
里豢養了一條大狗。是嫡傳嗎?我記得他的標準實驗狗,是在狗的腮幫子或是肚子
上造一個向外敞開的瘺,然後把進食和音響燈光結合起來,再撤除食物,只給音響
或是燈光,看從那瘺管里流出的口水或是胃液,同以前有什麼變化……

  簡方寧說,基本正確。加十分。看來你上學時成績不錯…

  沈若魚說,我是為這個實驗的殘忍,才記住了它。狗到了巴甫洛夫手裡真夠倒
霉的,在肚子上作手術,己屬無奈。吃飯的時候被燈光噪聲騷擾,更是不勝其煩。
誰承想最後還騙人,對,正確地說是騙狗,虛晃一槍,並不兌現食物,這不是讓狗
對人,徹底地失望嗎!你們實驗室這隻狗,渾身並無傷,怎也姓了巴甫洛夫?

  簡方寧說,若魚,想不到你對這位1904年諾貝爾醫學和生理學獎金的獲得者,
如此耿耿於懷。若是在外國,一定是保護動物綠色組織的成員,沒準還得到我們實
驗大樓門前靜坐呢。

  沈若魚說,反正我對巴甫洛夫心懷敵意。

  簡方寧說,不管怎麼說,他是一位偉大的科學家,他創立的動物高級神經活動
學說,對生理學、心理學和哲學的發展,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所以人們把凡是應
用這一學說進行研究的狗,都稱為巴甫洛夫的狗。

  沈若魚說,可憐的狗!

  簡方寧說,你看清這隻狗了嗎?

  沈若魚說,第一眼就看清了。

  簡方寧說,好,那麼隨我來。

  她們輕輕掩上門,到了旁邊的一間屋子,一個年輕的戴眼鏡的男子,看到簡方
寧,熱情地同她打招呼。

  李實驗員,麻煩你,還要看一看你的狗。簡方寧道出來意。

  3號嗎?

  是的。簡方寧答道。

  你們已經看過3號了嗎?李實驗員面向她們兩人問道。

  看過了。兩人一齊回答。

  那麼,現在就不是看狗,而是看我和狗在一起時的情形了。李實驗員說道。

  這話聽起來很可笑,有一種灰色幽默的味道。但沈若魚沒敢笑,因為簡方寧和
實驗員都一臉嚴肅,好像這句話充滿哲理,沒有絲毫可笑。

  他們一同走出來。到了那間實驗室門前,簡方寧問,小李,你和3號隔離多長時
間了?

  李實驗員說,有4個月了。

  簡方寧對沈若魚說,從我們一進門開始,你就觀察3號狗見到小李的反應。可要
瞪大眼睛啊,實驗的全部價值,就在這裡。

  沈若魚有些緊張,好像古典魔術中的黑斗篷,就要打開。雖然知道沒什麼危險,
心中還是很緊張。

  推門,進得屋來。3號狗電光石火地掃射了他們一眼,認出兩個是剛才來的陌生
女人,馬上把眼光掠過。待看到李實驗員,它的兩耳尖銳地豎起,全身痙攣,好像
被一根凌空的電棍擊中,大滴清澈的涎水,綿延不斷流下,很快就在實驗室的地板
上,積起一汪粘液。既而開始反射性的嘔吐,一股食漿噴涌而出,刺鼻的酸腐之氣,
瀰漫了整個實驗室。

  實驗員問沈若魚,您看清楚了嗎?

  沈若魚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噁心,頭拼命歪向一邊,只把嘴咧開一個小縫,含混
地說,清楚了。為了能趕快離開這間氣味不良的房屋,她一個勁地點頭。表示自己
什麼都看清了。

  其實她根本就不知道要看什麼。一間空空如也的狗屋,一隻普通的劇烈嘔吐的
狗。

  出了房間。簡方寧很客氣地對李實驗員說,謝謝你。讓我們看到了這麼好的標
本。實驗很成功啊。

  李實驗員說,有理論指導,我不過是實踐者,作點具體工作就是了。不謝。

  大家告辭。

  沈若魚說,3號狗夠慘的了,李實驗員看起來溫文爾雅,暗地裡不知給狗下過怎
樣的毒手,你看那狗,一見他,就像人犯了癲癇,真是可怕。實驗員手無寸鐵,也
未給予任何恐嚇,狗就癱得軟泥一般。

  簡方寧說,若魚,你真是悟性好。一下子就抓到了問題的實質。李實驗員只是
在數月之前,給3號狗注射過嗎啡,直到它成癮。然後他就銷聲匿跡,再也不同狗接
觸。後來別人又給3號狗進行了脫癮戒毒治療,現在狗體內已經沒有毒品了。這是用
科學儀器反覆檢測過的,千真萬確。但是剛才的情況你已經看到了。3號狗一看到李
實驗員,它的神經系統立即追憶起以前的情形。在根本就沒有給它注射毒品和它的
體內已經沒有絲毫毒品的情況下,出現了一整套的毒品使用症狀。

  這說明了什麼?簡方寧嚴肅地提問。

  說明毒品實在是厲害啊……沈若魚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是啊,毒品的戒斷,不僅是複雜的生理過程,更是一個艱巨的心理過程。一旦
吸毒,十年戒毒,終身想毒。這就是為什麼有的人戒了毒,從化驗上看,毒確實排
乾淨了,但是一有了適宜的環境,他們立即故態重萌,開始復吸。吸毒者一旦染上
毒癮,脫離毒魔的誘惑,都是一個終身的工程。據統計,大約有95%以上戒了毒的
病人,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裡,又開始復吸……簡方寧的臉上滿是滄桑之色。不單是
對那些吸毒者輕視生命的感嘆,也是對自己的工作猶如沙上建塔的悲哀。

  沈若魚說,那還留着這隻倒霉的狗,幹啥?早早殺了吃狗肉火鍋算了,省得一
見它,就生晦氣。你像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一樣,勞而無功,徒費氣力。

  簡方寧說,我再引你去看猴。

  沈若魚說,巴甫洛夫的猴?

  簡方寧說,這次和巴甫洛夫無關,和幸福與快樂有關。

  沈若魚說,好。看點順眼的吧,不然心裡堵得慌。

  她們一齊上了二樓。簡方寧也有些日子沒來了,連推了幾個門都不是,道着歉
返出。沈若魚道,你不會認錯了路,領咱們闖進老虎家吧?

  簡方寧說,害怕了?最多不過是熙熙攘攘的小白鼠,漫山遍野地把你我團團圍
住。學幾聲貓叫,也就散開了。

  說話間來到一間實驗室,簡方寧看到了熟人阿風,一個把白色工作帽壓得很低
的中年女子。

  阿風,給我們看看你的猴子,好嗎?簡方寧說,那口氣隨便得好像在說:讓我
看看你新買的襯衫。

  好。請隨我來。阿風答應得很爽快,在前引路。

  精緻的鐵籠里那隻猴子很瘦弱,看不出有多大年紀。眼睛大大的,有一種思索
者的悲傷神色。它身上有一條特殊的管子,和藥品裝置相連。猴爪可操縱一個槓桿。


  阿風指點說,猴子在偶然中碰到了槓桿,啟動了裝置,一針藥水就注射進了它
的身體。剛開始實驗時,給它注射的是嗎啡。猴子挨了一針,自然很氣憤。它是聰
明的動物,開始躲避碰撞槓桿。過了一會兒,爪子不小心,誤撞槓桿,它又挨了一
針嗎啡。

  這樣幾天下來,猴子開始細細地品味自己注射嗎啡以後的感受。它感到了從來
沒有的愉悅,這是一種不可形容的快活感覺。它開始有意識地碰撞槓桿。槓桿很忠
實,每碰撞一次,準確地把一個劑量嗎啡送進猴子體內。隨着時間流逝,猴子對嗎
啡產生耐受性,以前可以使猴子感到快樂的劑量,已經不起作用了。猴子很快想出
了辦法,這就是更快更猛烈地撞動槓桿……

  現在,嗎啡猴模型,已經完成。剩下的步驟,就是看你需要怎樣的實驗了。阿
風結束了她的說明。

  沈若魚好像聽明白了,又好像更糊塗了,她說,嗎啡猴就是它嗎?

  不知是一種悲慘的巧合,還是天意,恰在此時,那隻籠中的猴子,很肯定地點
了一下毛茸聳的頭,智慧得令人毛骨悚然。

  實驗分成哪幾種呢?能看到什麼?沈若魚扭着頭戰戰兢兢地問。

  阿風說,第一種情況是,如果不加控制,為了得到更大的幸福感,它會持續不
斷地主動注射,大量嗎啡涌人它的體內,直到猴體嚴重昏迷,再也無法按動槓桿……


  第二種情況是,將槓桿與食物和嗎啡相連,但按壓槓桿,只能得到其中一種補
充,按鈕上有不同的區域可以控制,猴子很聰明,很快就掌握這種區別。也就是說,
在自由選擇的情況下,按壓一次槓桿,要麼得到食品,要麼得到嗎啡。不可能都得
到。當然,在一定的時間內,只能壓一次槓桿,再壓就沒有反應了。

  說到這裡,阿風抱歉地笑了笑,說很枯燥,是不是?會不會聽糊塗了?

  沈若魚看着籠子裡的猴子說,很複雜,但是不糊塗。食品和嗎啡,魚和熊掌,
不可兼得。

  阿風說,完全正確。結果是這樣的,即使在極端飢餓的狀態下,所有的猴子也
都會選擇毒品而拒絕食物,直到發生低血糖昏迷……

  第三種情況是,假如切斷了嗎啡的供應,猴子每按壓一次槓桿,得到的只是一
次生理鹽水注射,猴子就會在幾個小時之後,出現顯著的戒斷反應。它會瘋狂地按
壓槓桿,狂暴地衝動着,渴望得到毒品。如果不趕快把鹽水撤除,猴子不停地給自
己身體裡注射水,最後活活淹死。

  第四種情況是,猴子每一次壓槓桿,都是無效勞動,它什麼也得不到。但是為
了得到曾經有過的幸福,它絕望地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着枯燥的動作,毫不氣餒,毫
不停歇。在一次實驗中,那隻渴求繼續得到毒品的猴子,在一天之內,居然按壓了
兩萬多次槓桿,直到力竭而死……

  第五種情況是,如果在戒斷症狀出現後,就開始戒毒治療,猴子當然就不會死
了。但是只要這套注射毒品的裝置不撤除,雖然猴子明知按壓槓桿,什麼也得不到,
它們每天仍會執著地按壓槓桿,幾個月,一年……依然如故,也許終身樂此不疲……


  第六種……你們想看哪一種模式?

  好不容易阿風說完了,慷慨解囊如數家珍。

  沈若魚耳朵里灌滿了各式各樣的死法,不由得看看籠子裡的猴子。它一直很專
注地聽着人類講話,眼睛裡憂鬱的雲翳越來越重,化成冰冷凝固的一團,注視着人。


  太可怕了。

  你們這裡的猴子是不是聽得懂人話?沈若魚不由得問。

  哪能?那它就變成妖精了。阿風打趣地說。

  但沈若魚堅信,這裡的猴子經歷過大悲大苦的磨難,一定早已洞察人的心靈。


  若魚,你說話啊,到底看什麼,阿風在等你回答呢。簡方寧見她久久愣在那裡,
催促。

  咱們走吧,我什麼也不看了。,沈若魚回答。

  那隻猴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沈若魚渾身發涼。她第一次知道,猴子的嘆息,
同人類是那樣相同。

  看看吧,印象深刻。阿風再三相邀,好像好客的主人一定要把自家最好的特產
送給大家。

  你說得如同電影,已經不需要再看了,沈若魚道過謝,堅決地轉過身。

  猴子用淒迷的目光送她們遠去。



嗎啡成癮的小白鼠,面對天敵眼鏡王蛇,瞪着血紅的眼睛,毫不畏縮地衝上去……
咱們這就去看。簡方寧活龍活現地介紹。

  不,說什麼我也不看了,馬上回去吧。太可怕了,戒毒的病人,畢竟還殘存着
最後的良知,不管出於什麼目的,是自願來的。可這裡的動物呢,完全喪失了自己
的意志,成了毒品口中的羔羊……走出實驗室大樓很遠,沈若魚還心有餘悸。

  這就是追求無理幸福的代價,人獸皆然。簡方寧感嘆地說。

  什麼叫無理幸福?頭回聽說,沈若魚好奇。

  你說幸福的實質是什麼?簡方寧沉思說着。

  幸福是感覺。心靈的感覺。比如一個餓肚子的窮人,在他頭暈眼花之時,得到
一塊乾糧,在他看來就是無尚的幸福了。賣火柴的小女孩,能坐在溫暖的教室里讀
書,一定覺得這是天下最幸福的事。要是給肚滿腸肥的老爺,送一碗紅燒肉,他非
覺得這是謀殺。你要是讓遊手好閒的少爺考試,他肯定大發雷霆,以為這是嘲弄……
所以說,幸福是一種依了每人的心靈悟力,各自絕不相同感受的深刻體驗。只可意
會,不可言傳。沈若魚邊走邊說。

  簡方寧說,若魚,你有一點像哲學家了。

  沈若魚得意地說,是嗎?哪一點?

  簡方寧說,這種慢吞吞的口吻。在我看來,幸福感很簡單,那是一種稀有物質
的存在形式。

  沈若魚說,物質,到處都是物質!我們怎麼這樣倒霉,生活在一個物慾橫流的
時代!我真想退回去一千多年,活在盛唐,那時國力強大,四海為家,人們還有閒
情逸致,創造文學藝術這些高雅的東西,出李白杜甫這種特產,現在可倒好,除了
物質,人們再不需要心靈了。

  簡方寧說,你不要這樣憤世嫉俗好不好?也許不該讓你到戒毒醫院裡來,這兒
太特殊,太濃縮了。社會就像一杯渾濁的水,溶解着各種成分。靜止地擺

  在那兒,會漸漸沉澱。戒毒醫院幾乎集中了最底層的渣滓,你從這裡感受整個


  社會,情緒會很激動。我所說的幸福是物質,不是說幸福來自物質,而是指幸


  福的感覺,是一種產生於大腦中的特殊物質。

  沈若魚說,喔,方寧,請說詳細些。

  簡方寧說,若魚,我們每個人有十種情緒,就像十種不同的顏料。這十種情緒
是,喜、怒、怕、悲痛、厭惡、驚奇、輕蔑、內疚、羞、興奮。每時每刻的心緒千
變萬化,都是基本情緒粒子調配而成,就像用顏色塗抹出各種圖畫,萬變不離其宗。


  沈若魚說,我就不信。比如我剛才的情緒,你倒說說,符合哪一種?

  簡方寧說,它是一種複合情緒。你看到了實驗動物,出於側隱之心和物傷其類
的隱憂,有一種潛在的恐懼,恍惚之中,怕自己有一天也淪落到任人宰割的悲慘境
地,燃起了無名怒火,你又不知向誰發泄。向我嗎?你明知帶你去參觀是好意,不
能朝我開炮。向那些實驗員嗎?你理智上很清楚這種實驗,對全人類有益,再說他
們只是執行者,人家對我們也很熱情,這股火自然不能針時他們。向那些實驗動物
嗎?當然更沒有道理了。它們為了人類的健康,自身正在經受苦難。你不知道該向
誰傾訴,悲從中來。從動物身上,你看到了人類的某種陰影,你為了人類悲哀,你
逃避,所以你提到了一千多年以前的事。但你逃脫不了自我譴責,你內疚了,因為
你也是人類的一分子。緊接着這些新刺激,引起了你探索的興趣,腦子裡懸掛大大
的“?”號,不知怎樣解答……這就是剛才片刻之間,你頭腦中涌動的思潮,它是
害怕加上憤怒、悲哀、內疚、羞恥再加上興趣的複合反應,它的名字叫“焦慮”,
我說得對也不對?

  沈若魚說,啊呀呀,把我剖析得體無完膚。好像被你切成燈影牛肉那麼薄,放
在顯微鏡下觀察。根本沒辦法說對還是不對,連我自己都理不出頭緒。細想想,也
許對吧,那些感觸我都有,只不過火花般一閃而過,你要不說,連我也意識不到。
只是你這樣經年累月地琢磨別人,累不累呀?

  簡方寧說以為我願意琢磨你?一門專門的學問,要不我怎樣知道吸毒人的心理?
他們說的,是真還是假?你不知道不要緊,要是我也辨不出,如何救他們?我不吸
毒,卻要比吸毒的人還更懂得他們。以後他們說話,你搞不清楚真假,我給你評點,
保證答疑解難。

  沈若魚說,好吧。到時請你圈點。

  簡方寧又說,懂了他們,才能研究克服他們的心癮。最關鍵的問題就是——吸
毒引起的那種無與倫比的幸福感。

  沈若魚說,你還真信他們說的什麼幸福啊?

  簡方寧嚴肅地說,我信。一個人說,我不信。十個人說,我也可以不信。但所
有的人都這麼說,我不能不信。你不要以為吸毒的人都是一群傻瓜,不是的。他們
平均智商高於普通人,大多數人很聰明。最初他們的確是為了追求幸福,才開始吸
毒。幸福是什麼?在一百個人那裡,會有一百種解釋。我是一個醫生,我用科學解
釋。幸福是五分的喜悅,加上五分的興趣。幸福是一杯用粉紅和金黃調成的玫瑰色
的雞尾酒。研究證明,當人類內心充滿喜悅興趣這些良性感覺時,大腦橋腦部的藍
斑內,就積聚起一種奇特的物質,我們稱它為“F肽”。請牢牢記住,藍斑是人類的
幸福中樞。F肽是腦黃金,它鎮定痛覺,屏避惡劣信號,提高記憶力,增強學習功能。
像雙面鏡,讓好事放大,讓痛苦縮小消失。它是幸福的物質基礎,情緒里的快樂碼,
儲藏幸福。誰擁有了它,誰就在這一時刻擁有了幸福。

  沈若魚驚駭地說,方寧,請您一開法眼,看看我腦瓜裡面,此時此刻這種寶貝
多不多?

  簡方寧裝模作樣地瞅瞅沈若魚頭顱,說,可惜,F肽只有螞蟻眼睛那麼一小點。


  沈若魚愁眉苦臉道,我的F肽,只怕連邊角料,也在早年間用完了。打進了你這
所醫院,嚇得如驚弓之鳥,哪會有幸福之感。

  簡方寧道,錯啦錯啦。這F肽嬌氣得很,一邊產生一邊破壞,哪裡存得住?若是
越聚越多,像集裝箱堆在那裡,人們快樂無邊,豈不天下大亂!

  沈若魚說,鬧了半大,F肽自產自銷,保鮮易碎,除了每個人的腦藍斑部現炒現
賣,哪裡也找不到了?

  簡方寧說,對啊。人們對於幸福感,才那樣珍視,它電光石火一閃,轉身就走,
再也不露真顏。世上唯有短暫難得的東西,才是寶貴的,才值得人久久地回味。

  沈若魚道,我算明白了,原來體驗幸福的時候,實際在品嘗F肽。

  簡方寧說,若魚,你這性格,說明體內的F肽數量不少,只是質量有些問題,大
概都是些處理品。。

  沈若魚哀嘆道,我這人的幸福本來就比較少,叫你這樣一說,還是劣質品,為
人一世,連幸福都是假的,真是——苦哇!

  她學着京戲裡青衣上場時的叫板,兩個人哈哈笑起來。

  沈若魚說,這會兒,咱倆體內F肽泛濫成災了。

  簡方寧說,別那麼庸俗好不好?說正經的。F肽已經能從動物體內提取,當然量
極少。科學家分析它的分子結構式,更細微的亞分子水平的研究……結果發現在它
的中心碳原子上,有一個芳香環,一個哌啶環,還連着一個苯環

  沈若魚拍手道,再添上兩個環,就是奧運會標誌了。

  簡方寧真的生氣了,到底聽不聽?我苦口婆心地對你進行科普教育,簡直泄露
景天星教授最新科研成果,你卻亂打岔!

  沈若魚道,院長息怒。我多認真啊,哪一次插嘴不是恰到好處?要不你講得那
樣深奧,我吸收得了?你不就成了對魚彈琴嘛?

  簡方寧說,好,我接着說。可是我說到哪兒了?

  沈若魚提示,到了三環路。

  簡方寧說,是啊……結構,你該明白了吧?

  沈若魚說,我這一次可是瞪眼聽着呢,你什麼實質性結論也沒說。要我明白什
麼?什麼也不明白!

  簡方寧說,真笨。提示你一句吧,嗎啡正是具備了中心碳原子、芳香環、哌啶
環、苯環……

  沈若魚驚呼道,天啊,我知道了!嗎啡模仿了F肽,騙了腦神經,讓人進入虛妄
的幸福。

  簡方寧的臉色變得很冷峻,說,是啊,嗎啡是F肽的天然模仿者,它們像一對雙
生姐妹,一個邪惡,一個善良。嗎啡是從罌粟而來,不管人們多恨這種嗎啡的前身,
作為醫生,我不能恨一種植物。有什麼理由恨一株植物呢?它生長着,花開花落。
沒有人類以前,它就生長在地球上,比我們更古老。是人類利用了它,不是它利用
了人類。至於它長得像人腦中導致快樂的一種物質,這不是它的罪惡。如果利用得
好,它會造福的。比如那些瀕臨死亡的人,痛苦折磨着生命的每一分鐘。這時要是
給了他嗎啡,可以最大限度地免除痛苦,這不是幫了一個大忙嗎?

  濫用嗎啡,是人類自己的誤區,不必嫁禍於某種天然植物。如果連這點胸懷都
沒有,是弱智膽小加上不負責任。

  嗎啡成癮者,是追尋快樂而去的。嗎啡善待了他們,給了他們酷似幸福的一種
感覺,它們非常相像。我只說它“非常像”,不說“是”,因為它畢竟是一種外界
侵入的物質,和體內原裝的F肽有區別。但是,粗心的極端渴望幸福的機體,在山呼
海嘯的巨量快樂面前,完全被擊昏了。身體從來沒碰到過這麼多幸福;它被幸福裹
挾而去,時而被拋上浪尖,時而被砸下峰谷,一任狂熱的幸福感,把人灌得口眼歪
斜,完全喪失了辨別能力……

  這是一種人造的幸福,模擬的幸福,邪惡的幸福,一種妖魅附體的偽幸福。

  沒人能識別,生理結構失靈。從未嘗過這樣豐沛幸福的人,被這鋪天蓋地的幸
福所驚愕所震撼。心想,以前只聽人說有極樂世界,死後才能抵達,沒想到人間天
堂,就在小小一包粉未里藏着呢!早知如此,唾手可得,還要什麼勞動與奮鬥?有
白粉一包,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他們這樣想着,不停地吸着白粉,沉浸在虛幻的幸福當中。嗎啡給了飽脹的感
覺,他就不吃飯了,在夢幻中,已吃盡山珍海昧,也不必去做工了,在嗎啡臆造的
世界裡,大把大把的美金從天而降,飄灑若雨……

  嗎啡把癮君子們的生活高度簡單化了,濃縮化了,這就是吸毒和找毒。他們浸
泡在藍色的煙霧裡,以為那煙霧可以引渡他永存快樂。他們想,就這樣吧,死了也
值。可惜地獄之門,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吱吱旋開。

  人體是一架高度精密井然有序的機器,有一套我行我素的反饋機制。在遮天蔽
日的偽幸福面前,首先停止了自身F肽的生產。就像在遭受隕石雨的土地上,再也不
長莊稼了。吸毒者喪失了自製幸福物質的能力,得不到屬於人的正常幸福了。

  機體具有強大的適應能力,你讓它接受那麼多的幸福,它就迅速地麻痹了神經,
豎起銅牆鐵壁,這是生物本能,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於是原有劑量
的嗎啡就失效了,癮君子再用同等數量,得不到美妙的幸福感了,他毫不猶豫地加
大劑量……

  機體與嗎啡又一輪的搏擊開始。身體又出現了幸福感,通過反饋機制,機體產
生耐受……加大毒品劑量,機體產生更大的耐受……

  人對於嗎啡耐受性增加的幅度非常驚人。一般人10克,癮君子可在兩個小時內
連續注射200倍劑量的嗎啡,沒什麼反應。到了後來,吸毒者的身子像一匹疲倦病弱
的老馬,沒力氣,但有一身極其強韌的皮,刀槍不入。它已徹底喪失了對幸福的感
受,不管是真幸福還是假幸福,統統消失了。吸毒者茫然四顧。吸毒巨大的金錢支
付,已到窮途末路。停了吧,吸也沒什麼用了,幸福丟了。

  這樣想着,他們停了毒品,事情絕沒那麼簡單,毒品不是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
去的好脾氣婢女,在這一段廝殺格鬥中,毒品已深深地滲透到吸毒者的神經腦髓里,
粘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牢不可破,鮮血般凝在一處了,它那酷似人體自
身物質的特性,便它緊緊地鑲嵌在人體生理功能中,鏽成一團。

  停用,神經失去了毒品的激動,狂亂地翻攪起來。身體亂了套,以前的秩序早
已被顛覆,同毒品達成的平衡又一次傾斜,身體陷入前所未有的大恐慌,心搏加快,
血壓升高,腸絞痛、腹瀉休克,亢奮攻擊,情緒激動,暴躁不安……這就是無比痛
苦的戒斷症狀。吸毒者本來從尋找幸福開始,結果他們一拐彎摔進地獄。

  為了避免這種煉獄的折磨,他們只有按時吸毒,以防那慘烈的痛苦。

  吸毒繼續下去的結果,只有一個,就是死亡。怕死,很多人開始戒毒,從生理
上戒斷並不是非常困難,但毒品曾經給予他們的快樂感,卻使他們沒齒不忘。這就
是心癮。

  有一個北京的吸毒者,專到南方的一個城市戒毒,心想離了原來的狐朋狗友,
換個環境,成功的把握更大些。三個月以後,成功地脫了毒。他煥然一新地從南方
回到北京。當飛機在北京上空俯衝,就要降落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一種強大的欲望
統治了自己,他想,我已經戒了毒,就是說,已經回到了從前。也就是說,如果我
現在開始吸毒,我就又可以體驗到那種無比幸福的感覺了……他鼻子眼睛發癢,心
里像有一窩螞蟻在爬。下了飛機的第一個行動,就是指揮出租汽車,直駛一個毒販
子的窩點,飽吸了一頓毒品……

  他找到了那種幸福的感覺了嗎?沈若魚問道。

  找到了,戒毒使他的身體大致恢復正常,他又可以感受到那種無與倫比的快感
了。所以,我有的時候很悲哀,我們辛辛苦苦戒毒的結果,就是讓吸毒者更好地享
用毒品。簡方寧低低地說。

  後來呢?

  他死了。第二次找回來的幸福感,更是虛妄短暫,肌體飛快地適應了毒品,幾
次之後就喪失快感。他拼命加大劑量,就中毒死了··

  不知不覺中,她們已經走回到戒毒醫院的正門口,就是沈若魚入院時的那個門。


  幹嘛從這兒進?三道鐵門,特不方便。沈若魚說。

  我要到門診上看一看,這邊順路。要是從我的門進去,含星那個小鬼頭,又不
願讓我走,還要費很多口舌。簡方寧解釋。

  沈若魚和簡方寧對視了一眼,剛才好比是咖啡和牛奶,香噴噴地水乳交融,現
在馬上要各自跳回到原本的瓶子裡,恢復法定身份,再不能這樣自由交談。看着簡
方寧秀麗但是憔悴的臉色,沈若魚突然覺得自己想走的念頭是那樣膽怯渺小。簡方
寧也依依不捨地看着她,好像面前的鐵門是一把鍘刀,從此天各一方。她抓住沈若
魚的手,急切地說,若魚,求求你,不要出院!留下來,和我在一起。

  為什麼?沈若魚很感動,但她的性格使她對婆婆媽媽的感情,總要顯出無動於
衷的淡然。

  為我的這些病人,為了中國新興的戒毒事業。你埋伏其中,是一個很好的視角,
長期潛伏,可以了解許多醫生不知道的情況。無論從治療還是從研究病人心理的角
度來說,都是非常有價值的。簡方寧美麗的眼睛睜得很大,睫毛飛揚,炯炯有神。


  讓我當病房克格勃?不干不干。身心俱受摧殘,還要交高額住院金,這不是花
錢買罪!沈若魚嘴上不依不饒。

  筒方寧鬆開她的手說,若魚,我可以把所有的錢退給你,你要走就走吧。我一
個人在地獄裡,沒有必要把你也拉進來。當年我們在胡楊樹下,相約一輩子治病救
人,沒想到你已這樣冷漠。

  沈若魚重又拉起她的手說,我的院長大人,你看錯人啦!告訴你,我不是被你
拉進來的,開始是誤入歧途,現在重打鼓另開張。甭管我是什麼動機走進你的鐵門,
這一天一夜……噢,滿打滿算還差幾十分鐘,我看到你們是怎麼幹活的,心中百感
交集,又被你狂轟濫炸普及了一番戒毒教育,我宣布自願加入你這支倒霉的隊伍,
義務工作,只要不被人識破,就一直長期潛伏,不時秘密匯報。小車不倒只管推,
生命不息,戰鬥不止。只要院長大人不炒我的魷魚,我絕不會辭工不干。

  兩隻中年女人的手很結實地握在一處,然後嘻嘻笑成一團,恍如少年。


經過繁瑣的開門手續,到了接診室。還沒進得門,就聽見裡面吵嚷不休。

  幾個男人的聲音,乾燥粗暴。

  怎麼搞的?簡方寧開門。沈若魚自覺退到一旁,從現在開始,她又縮回范青稞
的面具後面。

  門裡面煙霧騰騰,好像着了火的爐子,強行用水潑滅,瀰漫辛辣的苦氣。

  這下可好啦!謝謝您老了,下回來送您根老山參熬粥喝。

  先是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身影才從煙霧中閃現,一頭亂髮,金
牙在大長臉的下半部閃閃爍爍,沒熟好的皮子做的坎肩,散發着山野獸味,口氣滿
是討好。

  煙太大了。簡方寧走過去開窗。樓下有人鬼祟地張望,她注意地看了一下,又
回過頭來。

  院長,您好。這病人從東北來了幾次了,非得要求住院,我正預備給他辦手續。
滕醫生簡要報告情況,順手一指。

  病人蹲在一旁抽煙,恰好抽到煙把,隨手把蒂從自己嘴裡摳出來,一甩,拋到
接診室的白洗手瓷盆里。那盆現在實在不能稱為白了,中心凹陷處積了少許水,層
層疊疊的煙蒂泡在裡面,浸出黃湯,鬆軟的過濾煙嘴變得肥大起來,像一種奇怪的
死魚。池邊或倚或站,聚着一群兇悍男子。看來這一行人,呆的時辰不短了。

  你叫什麼名字?簡方寧一時沒聽清,問病人。

  張大光膀子。那人的回答有一種怪異的回聲。

  不要說綽號,要你身份證上的名字。簡方寧說。

  別說身份證,就是逮……也是叫這個名字。我打小就叫這個名字,你要是嫌繞
嘴,叫我張大好了。那人的回答還是伴呼呼聲響。

  簡方寧抽了一下鼻子,對滕醫生做了一個暫停手勢,說,讓我看一下。先別忙
着辦手續。

  張開嘴,讓我看一下你的喉嚨。簡方寧指示。

  張大順從地咧開紫色嘴唇,一股腐臭氣竄出來。簡方寧湊近前,細細查看。

  你的嗓子以前受過腐蝕?簡方寧問。

  嗓子算個球,要命的是肚子。張大說着,把翻毛皮襖脫了下來。屋裡暖氣很足,
一般人絕穿不住這麼厚的衣服,吸毒的人陽氣大衰,陽虛生內寒,喜熱。

  他脫了衣服,一股惡臭隨之溢出,除了他媳婦,別人都不由自主地退後。

  到底是怎麼回事?簡方寧近前。

  張大光膀子把衣服前襟撩起,一旁的人,倒抽涼氣。

  他肚子上,有一個敞開的口子,旁邊結了厚重的疤,像是冬天結滿了冰的井沿。
那個井口冒着黃綠色的粘液,泛着一股股惡味,好像久未刷過的痰盂。

  這是怎麼搞的?久經沙場的簡方寧,一時也鬧不清這是怎麼回事。

  它是我的腸子,也是我的嘴。張大光膀子很有幾分得意地說。

  范青稞這下看清了,每當張大光膀子說話的時候,就有氣流從那個洞穴里湧出,
難怪他的音色好像是從地窖發出的。

  這是小腸不錯,但怎麼是嘴?滕大爺說。

  喏,我演給你們看。夥計,拿乾糧來。

  女人給他拿了一塊干餅,張大光膀子塞進嘴裡,拼命嚼了一會兒,把混合了唾
液的食物團,從嘴裡摳出來,團在掌心,繞着圈揉了揉,掐成小段,用手指頂着,
像餵校酣一樣,把飯糰抹進肚皮上的洞穴……動作嫻熟。

  大夥直反胃,連他的哥們兒也躲一邊去了。

  你喝過什麼?簡方寧問。

  嗨!醫生,您聖明,還真叫您說着了。那一年,鵝毛大雪,賊冷。我半夜回家,
到處找酒。在床底下瞅着個燒酒瓶子,一晃,咣噹響。心想有貨,拿過來就往肚裡
灌,剛一下去,就覺着不對勁,怎麼從鼻孔往外冒煙?緊接着就是喉嚨管火燒火燎,
心窩口炸了似的燒起來……我一把扯着我媳婦的頭髮,從炕上揪到地上。她迷糊着
眼一看那瓶子,鬼哭狼嚎,哎呀我的媽呀,你怎麼把火鹼給喝了啊,那是我打算摳
舊油漆的啊……火鹼喝進肚,食道和胃這一條線,都燙熟了。幸好我當時抓起水瓢,
喝了無窮盡的冷水,送到醫院,醫生說急救措施合理,這才保住一條命。可是疼得
不行,喉管以下,養着一條火燒龍,一犯起來,就像點燃了煤油,疼得天旋地轉。
我就可勁揍媳婦,她一聲不吭,把自己爺們害成這樣,有什麼臉叫喚?有一天,她
被我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說,你打我,好歹也等過了危險期。要不把我打殘了,
打死了,誰來侍候你?我說,老子有金子,還怕沒女人?你今天死了,明天就停屍
再娶!她就不說什麼了,乖乖地侍候,摔打不走。她是看上我的金子啊。是不是啊?
張大光膀子歪着滿臉黑皺紋的臉,問那女人。

  女人說,誰看上你的金子了?金子有價,人沒價!金子是你這個人淘下的,沒
了你這個人,金子有什麼用?我是覺着對不住你,是我害了你!

  張大光膀子洋洋得意。

  這些家長里短的話,不要在醫院裡扯個沒完。滕大爺不客氣地說。

  對,說正題。後來有個哥們兒對我說,大煙疙瘩治這個最管事了。我就整了些,
吃吃果然能抗住疼。誰知後來不靈了,改打嗎啡針。再後來,嗎啡針也不靈了,就
打海洛因,你們看我這烙膊……

  張大光膀子櫓起袖子,密密麻麻的針眼,像醜女人臉上的雀斑,下界到了手背
虎口,上界到了腋窩下,到處沒塊好肉。

  我渾身上下哪裡的血管都扎,舌頭底下、手指頭尖上的都試過。實話說,我連
????背面的血管都扎過,疼我不怕,可就是那地方扎不了兩回,血管就堵了,沒法
使了……

  張大光膀子奇特的帶回聲的話,聽得人渾身雞皮成片。

  好了,不必說了。張大。你的情況我們都了解了,比較特殊。我們醫院現在沒
床位,所以沒法收你住院。簡方寧的語氣緩和但透出威嚴。

  嗨,剛才不是說好好的,怎麼說變就變?張大光膀子的臉立時黑了。他轉向騰
大爺說,老爺子、到底是你說了算啊,還是她說了算?

  滕大爺也摸不着頭腦,小心斟酌着說,這是簡院長,當然是她說了算。

  張大光膀子對着簡方寧吼起來,說,什麼球院長,我的事今天就犯在你手裡了。
你說吧,為什麼不收我住院?難道我張大光膀子不是中國人,我交的錢不是中國錢?
你憑什麼收別人不收我?我刨過你們家祖墳還是淹死過你們家孩子,你跟我這麼大
仇?告訴你,要是乖乖把我收進去,咱們什麼都好說。你要是不收我,我的一夥兄
弟就不認你這個院長了。他們要是想卸您的一隻胳膊或是一隻腳丫玩玩,我沒犯病
的時候,可以攔着他們,我要犯了病,迷糊了,就管不了他們了。到那時出了什麼
事,您就多擔待了……

  這一席話,配着轟轟回聲傳出來,陰森恐怖。

  旁邊幾個橫眉立目的粗魯漢子,隨着哼哈。

  張大的媳婦,一看氣氛緊張,攙和說,院長騰大爺,你們別聽張大的。他這都
是叫病拿的,沒個好脾氣。我們從東北大老遠地來,就是聽得這裡戒毒名聲大,效
果好。您就收了他吧,保證聽您的,說一不二。要是把張大治好了,到時給醫院送
一個大紅匾,上頭用金字寫“人民的大菩薩”。

  是是!張大光膀子也換了好氣說,但那氣流般的回聲,越發明顯。

  沒有床位。簡方寧不想搞得太僵,退一步說。

  滕醫生煞有介事地翻翻登記本,說,是我糊塗了。沒床,說什麼都沒用。

  要是有了床位,就可以收我們住院了,張大光膀子的媳婦,腦子轉得挺快。

  到時候再由接診醫生定。簡方寧滴水不漏。

  你當院長的,就不能先把一、兩個病人哄出去,給俺騰個地?俺有錢!張大光
膀子說着,從袋裡掏出一塊重物,丟到桌上,咚的一聲響,幾乎把桌面砸了個窟窿。


  一塊黑黃色的石頭,滿身孔洞,表面凹凸不平,髒兮兮的,好像從泡沫磚上磕
下一角。

  這是什麼?范青稞問道。

  哈哈,不認識吧?老子讓你們這些窮老九今天開開眼,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狗頭
金!老子掏金挖金多年,一生的積蓄沒想到要用在給自己治毒上頭,讓你們瞅瞅,
這不過是散碎金子,大頭在後邊。怎麼樣,院長,騰大爺,收我住院吧。只要給我
脫了毒癮,這塊狗頭金就是你們的了!張大光膀子居高臨下地說。

  范青稞伸過手去,說,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狗頭金……她企圖拿起來,沒想
到那物件出奇地重,只用幾個手指時,紋絲不動。待用了整個手掌加上胳膊的力,
這才勉強提了起來。

  嗬,這麼沉!她不由說。

  金比重是19.32,當然重了。這種天然金裡面,若還雜有其它重金屬,就更沉了。
簡方寧不喜歡范青稞大驚小怪,解釋道。

  金子請收,這兒是醫院,不是銀行,我還是剛才那句話,收不收病人,由接診
醫生決定。把別的病人趕出去,把你收進來,只要我當一天院長,這事絕不會發生。
好了,你們請回吧。簡方寧說。

  可是……你們是醫院,得救死扶傷,不能看着人受罪啊……張大光膀子還不甘
休。

  院長也得按規矩辦事。簡方寧說着,不由分說,打開了接診室對外的大門。

  張大光膀子幾個人,意猶未盡,鼓着嘴還想說什麼,但看院長神情堅決,心想
以後還得犯在她手裡,忿忿地退出了。

  現在,接診室里只剩滕醫生、簡方寧、范青稞三個人。

  騰醫生說,范青稞,你這一身打扮,怎能回病房?你到哪兒去,又從哪兒回來
的?所有的人都會疑心。

  范青稞這才記起,還穿着簡方寧的禮服。

  這樣吧,你到200室,再去找一次周五,權當你又入了一次醫院,換上病號服。
我的衣服,你交給周五,剩下就別管了。簡方寧想出對策。

  好,我去交侍一下,省得周五不明白,再叫護士長檢查你一遍。滕大爺說。

  謝謝你,騰醫生,想得這樣周到。簡方寧感激地說。

  不必。看在您分上,幫這點忙,是應該的。滕大爺說着,離開了接診室。

  簡方寧說,若魚,看來你是不能到敵後干化裝偵察一類的工作了,剛來了一天,
就叫人識別出來。

  沈若魚苦惱地說,是啊,慚愧。不知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簡方寧說,有什麼麻煩?我畢竟是院長,誰能把我怎麼樣?再說你交了保證金,
也沒多吃多占。我剛才當着那麼多的醫生護士,叫你到我的辦公室來,就是給你一
個特權,大家投鼠忌器,會關照你。

  沈若魚道,你還挺鬼。

  簡方寧說,院長不是那麼好當的,我雖不喜權術,多少也得會一些。以後你有
什麼問題和需要幫助的,就到我的辦公室來,它隨時對你開放。

  沈若魚說,謝謝你方寧。要問就是些學術上的問題,生活小事,我想都可對付。


  兩人說着體己的話,見滕醫生進來,臉上又恢復比較嚴肅的神情。

  好了,若魚。我們就此分手。你先生給的材料,我會儘快帶給你。再見。簡方
寧不想讓沈若魚參與她和膝醫生的談話,急着支走她。

  范青稞喏喏告退。走了幾步,折回身,說,有一件重要的事,差點忘了。

  簡方寧耐着性子說,又有什麼事?

  0號,到底是什麼藥?

  一種新的中藥戒毒方案。簡方寧答道。

  膝醫生一言不發。

  膝醫生,您生氣了?嫌我當着病人的面,否了您的決定。我向您道歉,當時情
況緊急,請神容易送神難,要是讓張大光膀子住進來,後患無窮。所以我不得不採
取非常措施,請您原諒。簡方寧柔聲說。

  膝醫生被院長點破了心思,不好意思地說,您是院長,當然以您的意見為準。
我不過是有些累了,歲數不饒人。

  簡方寧說,膝醫生,您昨天值了一天門診,夜裡又上夜班,今天該休息的,咱
們人手少,讓您連軸轉,我心裡很不過意。

  滕醫生說,院長,咱們就不說這些了吧,您孩子還病着。

  簡方寧和滕醫生,開始討論張大光膀子的歷史。

  膝醫生,咱們剛才聽到的完全是一個神話。不,別玷污了神話這個名字,完全
是一派鬼話。簡方寧說。

  張大的病史是偽造的?滕醫生沉思。

  正是。從醫學角度,他腹部的傷口,不像是正規醫生手法所為。腐蝕性疤痕的
形狀,也不像他說的是火鹼燒的而成……在張大光膀子的談吐里,偶爾露出逮的字
眼……情況很複雜。

  吸毒病人的歷史裡,幾乎都含有罪惡。簡方寧的恩緒一下子扯得很遠。她抱着
雙肘,說,我們不是公安機關,沒有證據,僅靠懷疑,也下不了結論,還是就醫論
醫吧。剛才我看了張大的情況,判斷他毒癮已入膏盲。對這種晚期病人,戒斷起來
十分危險。再者,由於他腹部有瘺道,腸道功能全面紊亂,一旦取消了毒品,腸道
會有極為劇烈的絞痛,會危及生命……

  滕醫生心服口服說,你分析得有理,他再來,無論怎樣吵鬧,我力拒就是。只
是他們若說我們是見死不救,怎麼回答?滕醫生想到必然會發生的口舌惡戰,怕自
己一時口拙,事先儲備武器。

  他有千條萬條,你只一條既可應對,就說沒床位。簡方寧快刀斬亂麻。

  但是,最後會怎樣呢?我完全是從醫學角度討論這個問題。滕醫生請教。

  死。

  簡方寧冷冷地吐出這個字。

  像這樣的病人,真是沒法治了嗎?要是我們試着救他一下呢?滕醫生虛心求教。


  太冒險了。醫學很無奈,你我都是同道中人,不必多說。對於戒毒,我們才剛
剛起步。所用的方法,大部分是國外的經驗。我們在黑暗中摸索着前進,任重而道
遠。依現有的條件和方法,像張大光膀子這一類嚴重的吸毒者,我們很沒把握。與
其讓他死在醫院裡,搞出無窮無盡的糾紛,不如讓他自生自滅。收了他,又救不了
他,反倒把醫院的聲譽毀了。醫院比一個吸毒病人重要得多。簡方寧說。

  我記住你的指示了。滕醫生很恭敬地回答。他的確佩服這位年富力強的女院長。
業務憫熟,處理事情果斷,為人正派,雖說比自己年輕,遇事卻極有主張。

  滕醫生打了一個哈欠。

  筒方寧長嘆一聲,接着說,滕醫生,快休息吧。可惜我們的年輕醫生太少了。
你知道,搞戒毒的醫生,常常被人看不起,好像自己也沾染了毒品似的。咱們這裡
許多年輕的醫生,都瞞着親朋好友,不敢說明自己到底是幹什麼的醫生,或者支支
吾吾說自己是精神科醫生。我們一天精疲力竭,還能有多少精力搞研究?

  簡方寧習慣地捋捋頭髮,一枚白髮,鏘然落下。

  滕醫生心痛地說,院長,你多保重。人們多以為醫生長壽,其實老煙鬼和老酒
鬼,比老醫生多多啦!我這把年紀了,只能儘自己的所能作一點事,醫學上的發展,
還要靠你們。

  簡方寧不願這樣越說越傷感,轉變話題道,你知道醫生為什麼得了病,不好治
嗎?

  滕醫生說,大概是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簡方寧說,知道得多,並不是一件壞事。而是因為他看透了生命,就像我們坐
上一列車,已明確知道終點是哪裡。一旦他明白列車失去控制,飛速地向目的地駛
去時,他會畏懼嗎?不會,還期望車開得更快一些,就像我們坐火車,快車票總是
比慢車更貴。

  滕醫生說,這本是我這個年紀的老頭子說的話,怎麼叫你給搶先說了?不要談
這些了,我知道你兒子不舒服,快去看看他。

  簡方寧說,拜託了,滕醫生。事業就像一本打開的書,我們只是序言和開頭的
幾頁。精裝的書裡多半都有一根紅絲線,你讀到哪裡了,就把那根線夾在那裡,下
一次再接着讀。我們就是那根紅絲線。等到書讀完了,絲線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把每一個病人治好,就是我們現在最重要的事。有你把關,我就放心了,後面的醫
療工作也就有頭緒了。您也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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